白月光
2014-05-26江北
江北
事情有点严重。老师在电话里说,齐思跟男生有不当接触,所以,家长必须立即赶到学校来。老师的话,让苏鲜花的心狂跳不已。她把手放在胸口,死死地压着,问道,怎么个不当接触?老师说,你到学生处就知道了。老师很快挂了电话。嘟嘟的忙音匕首般扎进苏鲜花心里。她喃喃着,完了,完了……
此时此刻,齐思的眼神和心思,全在那个站在她身边眯着眼睛身体靠在墙上的男孩身上。他就是老师所说的不当接触的男生。这是间接待室,比一般的办公室大,比教室小,环形长桌,桌子前破旧的椅子,看上去热烈实际却很冷的阳光,两个脸庞稚嫩的少男少女……这一切,会让人无端产生一缕忧伤。接待室隔壁,学生处主任正在打电话,说话的声音透过敞开的门隐隐约约地传了进来。那声音让眯着眼睛的男孩把眼睛睁开些,看着齐思说,对不起,都怨我,都是我的错。听到这话,齐思咧了咧嘴,做了个笑的动作。于是,愧疚呈现在男孩的脸上,又说了句对不起。这次,齐思真的笑了,那纯真而又纯净的笑,仿佛盛开的百合。她说,不怨你。之后,顿了一下,用安慰的语气说,没事的。男孩半信半疑,他离开墙的依托,想站直一点。可是,可能因为站得太久,他的身子晃了晃。齐思赶紧伸手去扶男孩。
恰在这时,主任端着一杯水进来,看见这副情景,对男孩说,不是让你坐着吗?说完把水放到桌上,又说喝点水。男孩摇摇头,身体重新倚在墙上,头半低,沉默着。就这样过了一会,男孩突然想起什么,抬起头,急切地说,这事跟齐思没关系,都是我的错,要处理就处理我吧!主任右手点着男孩,说黄嘴丫没褪呢,喝酒,把你能的,等一会儿你们家长来了再说。男孩听到家长几个字,身体再次离开墙,眼睛睁得更大了,他的脸上,有紧张,有担心,也有愧疚。齐思听到家长两个字时,脸色也一下变了。
齐思不想让妈妈来,怕给妈妈添麻烦,更怕妈妈如同狮子一般歇斯底里地跟她大吼大叫。齐思往前蹭两步,小声地乞求说,主任,能不能不让我妈来?我下次再也不违反纪律了。男孩也跟着说,主任,都是我的错,和齐思没关系。主任看看男孩,又看看齐思,说,现在后悔了?早干什么去了?晚了。
的确晚了,苏鲜花已经看见学校大门了。一路上,她被“不当接触”四个字压得喘不过气来。自从单独带着女儿生活,她的心里就一直担惊受怕。她怕,这怕是内心中的不安全感,是对生活的恐惧,这怕让她时时刻刻处在惶恐之中,如同一条闻风而动的蛇,一点点风吹草动,她都会警觉,戒备,抵抗,甚至不惜用以卵击石的代价来保全自己,这是一种因为怕而体现的强悍,是一种没有其他依靠而只能用怕减少怕的强悍,这种强悍里的心酸、心痛、无奈,只有她自己知道。没办法,真的没办法,她只能强悍,她不能不强悍,为了孤儿寡母的可怜局面,为了防备没有男人而被欺负,为了不让女儿因为单亲而产生自卑怯懦的心理。她用强悍暗示所有人,她苏鲜花是厉害的,不好欺负的,当然也告诉女儿,妈妈是保护伞。所以,离婚这么多年,苏鲜花在外人看来是强势的,女儿也安然地处在她强势的保护下。
可是,这些都是表面的,实际上她的强势让女儿很抗拒,她们的矛盾不断,冲突也不断。女儿曾不止一次地抗议她管得太严。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是我都这么大了,能不能不像看贼似的看着我。苏鲜花不置可否,依然如故。步入高三的齐思,开始变得神神秘秘,手机不离手,对苏鲜花爱理不理,母女关系进入了硝烟弥漫的阶段。女儿放学回家,基本上是躲进房间里不出来,苏鲜花找各种理由敲门,例如送水果,送饭,可回答是不吃,不饿。那扇门,那扇无一丝缝隙的门让苏鲜花恼怒,她不止一次地举起拳头,可最终只是做出砸的样子,还是没有落下。她也不止一次地把耳朵贴在门上,根本听不见翻书声和写字声,她就说好好学习,别玩手机。女儿回答,别磨叽了。之后任她说什么都如同石沉大海无声无息。苏鲜花怀疑女儿早恋,但这只是怀疑,她还安慰自己也许不是,也许只是青春期。
女儿早恋,是苏鲜花最不愿面对,最不想相信,最害怕发生的事情。尽管,她知道从医学角度讲,十七八岁正是体内的荷尔蒙增高,下丘脑活跃,身体处在旺盛期的时候,相互吸引,发生爱慕,都是自然而然的。可作为女人,作为单身母亲,她害怕女儿在这个阶段恋爱,她时常被电视和网上的新闻报道吓坏了。她怕学校早放学或放假,怕女儿回来晚。只要天一黑,女儿没有及时回来,她就会胡思乱想,从被人拐卖想到强暴,反正是一堆让她把自己弄崩溃的乱七八糟的想法。于是,天每黑一寸,她就打一遍电话,就这样,她把女儿的手机打到从不接到关机。当然,这打电话的后果,就是女儿一进门跟她大吼大叫。有时候,她极想回到女儿天天缠着她讲故事的时候,那时候的累是踏实的累,现在的累是悬空无靠的累,是心累。可不管怎样,她不能让女儿脱离她的掌握或者说掌控。女儿打电话,她会条件反射般凑过去听。女儿说出去玩,她条件反射似地不同意。女儿上网聊天,她又是条件反射似地去偷看。她说跟男孩要有分寸有距离不能单独在一起,要学会保护自己。女儿恼怒地说,你以为男孩都是狮子老虎色情狂啊!
争吵成了家常便饭。偶尔气急了,苏鲜花还会对女儿动手。女儿挨了打,不像小时候委委屈屈地哭,而是满脸仇恨地说,怪不得我爸跟你离婚,你蛮不讲理,自以为是,你是好人,别人都是坏蛋!这话引爆了苏鲜花心里的炸弹,她不管不顾地咆哮,话就难听,就偏激。事后,她后悔,觉得自己是不是灌输得过于灰暗了,可是,她没办法,内心中的悲情让她对一切充满了不信任,所以她把自己变成一条猎狗,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她本能地要保护女儿,拼了命地保护。这些,女儿不领情,甚至很痛恨,痛恨她捕风捉影,小题大做,一惊一乍和歇斯底里。这些,她也不管,她只要女儿平平安安地步入大学,就可以松口气了。
有一天晚上,大概十一点的时候,苏鲜花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听到从女儿房间传来说话声。苏鲜花一下子坐起来,伸长脖子,侧着耳朵仔细听,女儿房里除了说话声,还有喳喳的笑声,那笑声腻腻的,甜甜的,跟女儿小时候撒娇一样。苏鲜花猎狗的警觉来了,竖起耳朵,蹑手蹑脚下床,趴到女儿的门上听。这一听不要紧,作为过来人的苏鲜花,心一咯噔,之后一直埋在心底的担忧被钩了出来。女儿早恋了,这个念头冒出后,紧接着冒出第二个念头,必须掐住,必须把这苗头掐死。于是,她一下子变成了大力水手,嘭地踹开门,大步跨到床前,忽地掀开女儿蒙在头上的被子,这突然的袭击让女儿妈呀一声尖叫,这尖叫让苏鲜花的手停了一下,可是看见手机屏幕闪着的亮光,愤怒让她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夺下手机,然后向空中一抛,手机在黑暗中如同陨落的星星啪嚓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这一连串的动作太突然也太粗暴,让平常伶牙俐齿的女儿懵了,傻了,黑暗中瞪着眼睛,张着嘴,如同痴呆。夜开始神秘莫测了,透过窗帘的缝隙挤进来的月光,闪着冷冷的寒气,如同一把剑竖在她们母女中间,寒气笼罩了整个房间。于是,恶在这寒气里酝酿成熟了,它狞笑地扑到女儿身上,蛊惑着女儿猛地跳起来,拳头和歇斯底里大吼,一起向苏鲜花袭来,当拳头和吼叫重重地砸到苏鲜花的身上时,她的心碎成了粉末,散落一地。她不能呼吸了,站立不稳了,如同一张纸,飘飘悠悠地落在地上,她看见自己的心肝脾肺全都被掏走了……
苏鲜花大病一场,整整一个星期,她说不出一句话。打了七天针,服了无数药,苏鲜花好了,也想明白了。这一切都是那个打电话的男孩造成的。是那个男孩迷惑了女儿。是那个男孩教坏了女儿,是那个男孩的几句甜言蜜语让女儿忘记了十七年的养育之恩。所以,她觉得自己有责任拯救女儿脱离火坑。她开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说一些成人的经验,例如谁也靠不住,只有靠自己;例如考个好大学有个好工作才是重要的,别的都不重要;例如男人多变等等。女儿根本不听,反倒公开跟苏鲜花对抗。而苏鲜花呢,用卸门锁,控制零用钱,不许打电话,不许出去控制女儿。女儿锁不了门,放学就上卫生间,任苏鲜花喊一遍再喊一遍,女儿就是不吱声。而且没有一个小时绝不出来。苏鲜花气得要命,也企图没收女儿的手机,可这事没得逞,女儿强烈反抗,甚至威胁她,不活了。苏鲜花不敢了,但是心里觉得该找男孩和男孩家长谈谈了。事情也是赶巧,就在她想找还没找时,就遇见男孩了。
那是周一,她跟往常一样站在校门口等女儿,放学铃声响半天了,成群结队的学生也走得差不多了,她伸长脖子,左看右看都没有女儿身影。她急了,给女儿打电话,左打不接,右打不接。她一方面怕出什么事,一方面是气女儿不省心。她想给老师打电话,又想,万一女儿没什么事,不是等于间接告诉老师女儿放学不回家吗?那么老师潜意识会觉得女儿不好,最起码,不省心吧!不管怎样,家丑还是要留在家里,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张扬出去。于是,她给女儿发短信,说你在哪里,你要是再不回信,就给你老师打电话了。这次,女儿回信了,说马上出来。
果然,过了一会儿,女儿和一个男孩一前一后,从教学楼右侧树林方向走过来。可能,苏鲜花站在柱子后面,他们并没看见,所以,两人边走边说笑。苏鲜花脑袋嗡的一声,不由自地握紧了双手。女儿和男孩出了校门,走到马路边上,东张西望,显然是找她。这时,苏鲜花猛吸一口气,冲了过去,猛地抓住了男孩的胳膊,紧接着怒吼道,你叫什么名字?你是不是不让齐思出来,你对她干了什么?男孩吓了一跳,本能地后退,这一退把苏鲜花向前拽了几步,险些摔倒,她脚步踉跄,手却仍在使劲,嘴上也不闲着,大吼,你跑,我给你们老师打电话,把你父母叫来。男孩立即不动了,稳了稳,小声乞求道,阿姨,你别。于是,在昏黄的路灯下,苏鲜花终于看清了男孩的面孔。苏鲜花之前把男孩想象成十恶不赦的坏蛋,现在看见的却是一个清秀的男孩和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这双眼睛让苏鲜花一怔,从男孩的瞳孔里,她看到自己眉毛高挑,眼睛和鼻孔张得大大的,脸上的肌肉扭曲着,如同鬼魅的样子。她被自己吓坏了,不由自主松了手,男孩又说,阿姨,下次不会出来晚了。苏鲜花一听,还有下次,心又硬了,再一次想抓男孩手臂,但没有成功,男孩已经如同受惊的兔子落荒而逃。
自从跟男孩见过后,苏鲜花的心就一直悬着。她害怕那双眼睛把女儿从她的身边夺走,害怕那双清澈的眼睛有一天伤害女儿,害怕女儿不懂得保护自己。她要阻止,必须阻止,她跟女儿说得掏心掏肺,说得声泪俱下,说得肝胆俱裂。可是,女儿说,妈妈,你紧张什么?他爸爸可不像你,还请我们俩吃饭,让我们好好学习。苏鲜花一听气得七窍生烟,吼道,你要是男孩,我也这么说,什么时候都是女孩吃亏。女儿不服,你那是老观点了,什么叫女孩吃亏,这里面没有谁吃亏谁不吃亏的。苏鲜花哼了一声,心想,你懂个屁,自古以来都是女人生孩子。静下来,她又生男孩父亲的气,觉得男孩的父亲自私。找个空闲,给对方打了电话,可对方却不在乎,说只要不影响学习,一切都随孩子,还劝苏鲜花要给孩子宽松的环境。苏鲜花气上加气,一时语塞。撂下电话,她大骂男孩的父亲,同时,明白了一个事实,男孩和女孩生理上不同,家长的担心度也不同,所以她跟男孩父亲不在同一个思维层面,所以不能达成共识。既然沟通不了,苏鲜花只能管女儿,明确地说,不许跟男孩来往。可是,没用,反倒愈演愈烈。烈到老师给苏鲜花打电话,老师说,孩子自控能力差,不说出别的什么事,就说影响学业也是得不偿失。
所以,有了之前的原因,听到老师说不当接触。苏鲜花怎能不崩溃,怎能不把所有属于不当接触的事,在脑海细细过一遍呢?越过越怕,坏,更坏,更更坏,这些坏让她瑟瑟发抖。进了学校,路过风纪镜前,苏鲜花在镜子里瞧见自己的惨白虚弱的模样。这个模样几乎摧毁她勉强支撑的最后一点力气,她再也迈不动步了。于是,扶住楼梯,开始喘气,大口喘气,呼,吸,呼,吸,在这一呼一吸间,苏鲜花仿佛了经历了生死轮回。再次抬起头,直视自己的时候,心里涌出了一种悲壮。是的,不管女儿做错了什么,她都要保护女儿,不能让女儿遭人嘲笑。给女儿转学,离开这个城市,哪怕是辞职她都在所不惜。就这样,苏鲜花把自己变成了视死如归的战士,她长舒一口气,挺直腰身,大步上楼。
见到主任,寒暄了两句客气话,苏鲜花小心翼翼地把屁股搭在椅子的边缘,身体前倾,瞧着主任的样子如临大敌。主任说,我调查过了。苏鲜花的心一下子提到喉咙,身体再次前倾,从侧面看如同要摔倒一般。主任看着她,又说,事情是这样的,下课的时候,我巡查到他们班,正好看见那个叫车旭的男生躺在你女儿怀里,当时,我气得够呛,心想大庭广众之下都敢这样,当时就给你们打电话,等到把他们俩薅到办公室才发现,男孩喝酒了,不但一身酒气,走路也不稳,站也站不稳,但脑袋还清楚,说是中午跟几个男生喝酒了,第一节课的时候睡了一节课,刚才下课,你女儿过去问他怎么样?他当时趴在桌子上,扭身跟你女儿说话,头晕,栽倒你女儿身上了。说本来刚要起来,可是被我抓住了。我也问其他同学了,大概是这个情况。刚才我给男孩倒杯水,那男孩还挺仗义,说不怨你女儿。说到这,主任不知是嘲讽还是赞赏笑了一下。
现在,冰冻期终于过去了,到了冰河世纪的第四纪元,解冻期。濒临死亡的一瞬间被打捞,被救活,苏鲜花觉得自己终于可以自由呼吸了,终于可以动动僵硬的身体了,终于可以让屁股和身子结结实实地贴在椅子上了。一切,一切,终于烟消云散了。她有点不敢相信,所以,她紧接着问道,男孩喝酒?这么说不是不当接触了?主任点头说,应该不算,但是,说到这,主任看着苏鲜花一扫阴暗而舒展的脸又说,但是也不能掉以轻心。显然,苏鲜花的庆幸表情没逃过主任的眼睛,所以,及时地给她泼了一瓢凉水。说男孩喝酒是前提,但是你女儿要是不到他的座位也不会发生这事。现在,苏鲜花思维敏捷了,她说同学之间难道不应该互相关心吗?主任笑了,说,他们俩是什么关系,你比我清楚,为了他们俩的事上次老师把你找来谈过吧?利害关系我也不用重复了吧?耽误学习的结果你也不是不清楚吧?苏鲜花清楚,太清楚了,刚刚解冻的心酸了,眼泪往上涌,她低下头。见她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主任严肃的表情松了,软了,刚要开口说什么,门开了,一个魁梧而又高大的男人,冒冒失失地推门进来,冒冒失失地直奔苏鲜花,冒冒失失地说,不好意思,这样吧,所有费用我都承担,我都承担。这是男孩的父亲,本来就没什么好印象,现在听他这么说,苏鲜花愣了一秒钟,心酸和眼泪咽了下去,气愤让脸倏地红了,大声地说,说什么呢!会不会说话!
这下轮到男孩的父亲愣了,僵僵地站在那不知所措,眼睛求救地看着主任,主任示意他坐下,男孩父亲不坐。主任想起刚才男孩的样子,笑了,不再勉强了,开口把刚才的话重说一遍。话音刚落,男孩的父亲一屁股坐在跟前的沙发上,抬手擦了一下额头,松口气,小声说,嗨!这点小事,害得我跑了趟银行。主任说这怎么是小事?学校不允许喝酒。男孩的父亲说是,是,该怎么处罚怎么处罚。主任看了看苏鲜花,又看看男孩的父亲,说今天这件事给我们敲了个警钟,如果哪天再有事情发生怎么办?男孩的父亲立即说,我回去批评教育。苏鲜花说我也回去批评教育。主任没接他们的话,而是说,上次的测验他们俩逃考,班主任问他们为什么不考试,当时他们回答是在树林里说话忘了时间,这事把老师气得够呛,把你们也找来了吧?男孩父亲辩解道,孩子说考历史,他们是理科生,考不考没用。主任说怎么没用,学习和了解历史怎么能没用呢?男孩的父亲说,高考也不考。主任显然不满意男孩父亲的话,顿了一下,说数学物理化学高考要考吧?这次你儿子三科都不及格,而且退步二十名,从全年级的八十名退到一百多名。这话,让男孩父亲紧张起来,说道,我告诉臭小子,只要学习好,咋样都行,学习不好,咋样都不行。提到学习,男孩父亲不敢不在乎了,换成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主任又说,如果这样下去,明年高考时二本都考不上,你们想想吧!顿了一下,说你儿子可一直是一本的成绩啊!这话显然是重型炮弹,高考是命门,说到高考就是扣住家长的七寸。男孩父亲再也不能像上次跟苏鲜花说给孩子宽松环境那样淡定了,一脸的急躁,自言自语叨咕着不怎么文明的话。
主任站起来,把外面的门关严,又把屋里的门关上。回过身说,不说学习,就说他们那么大的孩子,什么事做不出来?万一哪天做出了冲动的事情你们家长后悔不?尤其女孩家长。这又是一枚炸弹扔出来,这次砸在苏鲜花身上。苏鲜花担心的是女儿受到伤害多过学习成绩,而男孩父亲是担心学习多过出什么事。尽管出发点不同,但是他们的共同目标就是孩子好。这个好让他们同时可怜巴巴地问,怎么办?主任说,通过这件事,学校的意见是把他们分开。苏鲜花和男孩的父亲异口同声说分开,一定分开。主任笑了,说你们同意就好。他们俩又异口同声地说同意。这个年级十四个班,理科班七个,其中两个实验班,一个艺术班,剩下四个普通班,而普通班里十班不错。于是,他们俩又异口同声地说转到十班吧!
主任笑了,摇摇头,一字一顿地说,学校的意见是一个转走。这是出乎意料的,稍等片刻,两人又异口同声地说,我没地方转。主任忍住笑说,不用转学籍,到别的学校借读就可以了,高考再回来考,以前高三也这样处理过,效果不错,男孩女孩都考上了不错的学校。这是一种用距离消耗情感的方式,不能说不对,可这方式过于简单,学校有推卸和不敢承担责任的嫌疑,有失关于教育的最基本方针,苏鲜花想。可是想归想,不能说出来,只能强调自己不能转走。这时,太阳的光线已经暗下去了,这个季节在东北是最难熬的,采暖还没到日子,可到处都冷嗖嗖的,让人没地方躲没地方藏。苏鲜花的手冻麻了,她用两只手来来回回地捂着取暖,可还是冷得身子直发抖。主任看着苏鲜花,眼神有了一丝同情。主任说,以前的是男孩转走的,后来考上重点,还回来谢我,说要是不转走可能就考不上理想的大学。主任说完,注视着男孩父亲,可男孩父亲把眼睛转向别处,不为所动。
沉默了一会儿,主任说,你们把孩子领回去,这两天先别上课了,让孩子反省,你们也考虑一下,学校的意见也是为了学生好,说心里话,学校两千多名学生,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龄,不好管,你们家长要理解。说完,主任站起来往外走,苏鲜花实在没想到是这个结局,无奈地跟着进了接待室。看见她进来,女儿低了头,苏鲜花又心疼又生气。一脸怒气就射到男孩身上,因为有了之前的事,男孩本能地向后躲,眼神里全是惊恐,嘴里磕磕巴巴地发出了声音,阿姨,你别生气,都怨我,不怨齐思,你别骂她,要骂就骂我吧!转过脸对主任说,您让齐思上课去吧!这事不怨她,你处分我吧!男孩的这番话让苏鲜花很惊讶也很感动,心里的气消了些,但是脸上依然没有任何变化,本来想数落男孩两句,可是最后什么也没说。
回家的路上,女儿愤愤不平,说学校小题大做,说本来没什么事还不让上课……边说边偷看苏鲜花,而苏鲜花一反常态,默不作声,她没心思吱声,她得好好想想。回到家,苏鲜花进了房间,关上门,把自己扔在床上。实际上,转走是一劳永逸的办法,可现在是男孩的父亲不想转。苏鲜花也理解转学对家长来说是件多么难的事,花钱,求人不说,孩子也得有个适应的过程,弄不好有了抵触情绪更糟,这也是他们都不想转学的原因。可不转,就等于埋下了火灾隐患,这次喝酒躺在女儿身上,下次呢?想到这,身上冒出汗来了,苏鲜花辗转反侧一夜,第二天早上眼睛肿肿的,上午到单位犹豫再三,还是给男孩父亲打了个电话,说要约他谈谈。
下午两点,苏鲜花和男孩父亲在财富广场的肯德基见面了,店里很安静。阳光愉快地在桌上、咖啡杯上以及他们看上去凝重的脸上跳跃。本来,苏鲜花觉得凭这件事的起因,凭自己这方是女孩,凭男孩主动承认自己过错的前提,她是占主动的,也是理直气壮要求男孩转走的。可是,出乎意料,事情出现了逆转,这个逆转让苏鲜花措手不及,男孩父亲说喝酒是因为你的女儿,是你的女儿胡搅蛮缠跟我儿子吵架引起的。说要不是你女儿纠缠我儿子,他的学习能退步?说你女儿天天给我儿子发短信,回去好好管教管教你的女儿。苏鲜花气得目瞪口呆,嘴唇哆嗦,心想半个月前还是开明家长的嘴脸,一扭身就来个倒打一耙,恶人先告状,这是什么世道?苏鲜花狠狠说了男孩父亲一顿。显然,男孩父亲的嘴上功夫比不上苏鲜花。他气急败坏地说,我们是不会转学的。谈话谈到这个结果可以说是糟糕透顶,要男孩转走是不可能了。苏鲜花冷静下来,忽然觉得自己也许不占优势,首先男孩成绩好,老师要是选择当然选男孩,班级多一个进一本的,老师多一笔奖金,其次男孩家经济条件好,要是给主任和班主任送礼,那么女儿就更处在劣势了。想到这里,苏鲜花不由心灰意冷。
可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又没有别的办法,苏鲜花脑袋都想烂了,一进家门听见女儿放的摇滚音乐,突然愤怒起来。她径直走过去,拿起音响,啪的一声摔到地上。然后,怒视女儿。也许看惯了苏鲜花的这副样子,女儿没动,懒懒地坐在沙发上,满脸不屑,甚至还有一丝冷笑挂在脸上。苏鲜花的愤恨突然变成了悲哀,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起来。苏鲜花哭得肝肠寸断,女儿坐不住了,扯了两张纸巾递给她,妈妈,别哭了,以后我不违反纪律了。苏鲜花擤着鼻子说,学校不让你上学了。女儿一怔,确定她不是说的气话时,怯怯地问,怎么了?这怯怯的语气,使得苏鲜花心里的愤恨又涌了出来,她狠狠地说,这件事人家怨你,把责任都推到你身上了。女儿急急地说,怎么怨我呢?是他喝酒了,头晕栽倒我身上的。苏鲜花觉得自己心里有了一条吐着毒液的蛇,她说,他怎不栽倒别人身上呢?你要是不过去,坐在你自己的座位上,他能栽倒你身上?我平时告诉你,离男生远点,关键时刻,什么都是放屁,顾的都是自己。女儿说,车旭不是说了,不怨我,都是他的错吗?苏鲜花哼了一声,人嘴两层皮,咋说咋有理,你还信这个。告诉你吧!现在人家反悔了,人家说了喝酒是因为你胡搅蛮缠,成绩退步也是因为你纠缠人家,因为你天天给人家发短信。在这里苏鲜花省略了第一人称,用了“人家”这两个字,这样一来,混淆了这话出自男孩的口还是他父亲的嘴。果然,这如同五雷轰顶,女儿气愤了,说谁缠着他,是他缠着我,吵架,是要跟他分手,不想理他了,他跟我吵,然后找同学喝酒,现在赖上我了,不要脸。女儿的样子,苏鲜花满意,她觉得这还不够,还得再来一击,说道,现在说什么没用了,学校也觉得是你引起的,让你走。显然,这让女儿惊慌了,可又有点疑惑,说昨晚,车旭发短信告诉我,放心,没事的,写个检查就行了。苏鲜花又冷笑一声,说,这话是安慰你的,人家可到学校为自己辩解了。女儿问道,他真的到学校说了?苏鲜花说不信你给主任打电话。也许人家明天就上课了。女儿脸上顿时变得苍白,她目光呆滞,如同点穴一般。泪水涌出她的眼眶。苏鲜花说,你要是不信妈妈,你给他打电话,看看他接不接你电话。苏鲜花想让女儿死心,她知道男孩的手机被他父亲没收了。踌躇了一会儿,女儿打了,没人接,再拨,还是没人接。稍等片刻,再拨,竟然关机了。这时,夜悄无声息地潜了进来,一切笼罩在黑暗中,苏鲜花突然觉得自己和黑夜一样,是如此的残忍。
女儿哭够了,夜也黑透了,一切都安静了。苏鲜花开始跟女儿说,你要给自己辩解,这个时候不能抱有幻想了,一切没有你想的那么好,也没有你想像的那么糟,还可以挽救,只要你咬住他喝酒跟你没关系,千万不能提吵架的事,你要说你只把他当成好同学,所以才会到他座位关心他,别的什么也没想,至于其他的都是他一厢情愿,还要强调再也不跟他来往了,好好学习。女儿一一点头。
第二天,苏鲜花领着女儿到了学生处,见到主任,苏鲜花示意女儿。女儿吐出一口气,然后开口,苏鲜花倒是没想到女儿语言表达能力那么好,句句都叨到关键,听起来,很无辜。女儿说完,苏鲜花马上说,齐思你关心同学是对的,但是也要保护自己,这次只是栽倒你身上,如果他失去理智,动手打你呢?所以,以后可得注意啊!之后,又对主任说,这次的事虽然虚惊一场,可也给主任添了麻烦,还请您原谅。又对女儿说,赶快认错,保证以后好好学习。女儿按她的话重复一遍。主任看看她们母女,刚要开口反驳,苏鲜花眼泪就及时地涌出来,稀里哗啦地流了一脸,这样一来,女儿也哭了。女儿一哭,苏鲜花抱着女儿,说昨天孩子哭一夜,我也一夜没睡,就怕出点什么事。主任立即说,我们学校也不是非要把哪个学生怎样,也是为了学生能考个好学校,要不不是白上高中了吗?苏鲜花立即点头,说对对。主任停了一下说,齐思,以后你要好好学习啊!女儿点头。主任说那别哭了,我跟你们班主任说一下,你去上课吧!
事情就在苏鲜花的软硬兼施下解决了。苏鲜花有点沾沾自喜,不管自己做的是不是过分,是不是欺骗了女儿,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女儿上课了。至于以后,以后女儿知道真相会不会跟她闹,她是不是会跟男孩父亲再次交锋,她都不管,现在是走一步看一步。
想是这样想,晚上,接女儿回家,她还是小心翼翼看女儿的脸色。女儿倒没什么异常。一连几天,都是如此。苏鲜花暗自庆幸。就这样过了一周,到了星期三晚上,沉默几天的女儿终于说话了,她说,车旭转走了,今天来班里取东西,跟所有同学道别,可就是没跟她说话。说到最后,女儿哽咽了一下,吸了吸鼻子,妈妈,车旭真是那么说的?苏鲜花说,你可以问他啊。女儿说,他不跟我说,我干嘛腆着脸跟他说?他还跟同学说,转走是因为要上更好的学校,就这破学校,没有什么好让他留恋的。显然,男孩这个举动让女儿伤心了,可能心里还残存的一点好,被男孩击碎了。苏鲜花想,这样也好,最起码女儿死心了。看样子,男孩父亲跟她一样,用了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暴力,让男孩心如死灰了。
值得苏鲜花高兴的是,女儿比以前好很多,锋芒没了,小嘴也不像刀子一样了,人安静文雅。苏鲜花说什么,她也不顶嘴,尽管学习不上心,但是苏鲜花觉得只要维持现状,二本应该没问题,一个女孩,也不指望有多好,只要平平安安,跟大家一样,上学的时候上学,恋爱的时候恋爱,结婚的时候结婚,这就让她很满足了。苏鲜花知道自己自私,可是不自私又能怎样?一晃到了月考,老师又给她打电话,说齐思这次月考都不及格,尤其是化学,只打了十分,说就是瞎蒙也能打二十分,打十分是蒙都没蒙。又说齐思上课不违反纪律,看上去也听讲,几乎挑不出毛病,可就是什么也不在意,好像高考跟她无关似的,这可不行啊!还有七八个月高考,按这个成绩连大专都上不了。
晚上把女儿接回家,苏鲜花问月考成绩,女儿说不知道。苏鲜花耐着性子说,你怎么能不知道呢?不是发成绩单了吗?你化学打多少分,你知道吗?女儿说不知道,没看。又说爱打多少打多少。苏鲜花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女儿,说怎么爱打多少打多少啊!你不考大学了?女儿说考不考都行。苏鲜花急了,你不考大学,怎么找工作?怎么挣钱?怎么找对象?怎么结婚?一连几个怎么,差点没让苏鲜花说断气。女儿哼了一声,找工作就非得念大学?那些没念大学的人不是也挣钱也活着吗?又说,找对象,结婚,不是还得分手还得离婚嘛!费那劲干嘛!苏鲜花听得全身发冷,你怎么会这样想?你的人生还没开始,美好生活还在后面呢。怎么说这样泄气的话,你上大学碰上个好男孩,然后恋爱……话没说完,被女儿打断了,我没看出来有什么美好,情啊!爱啊!都是假的,我算看透了,爱情都是书上说的骗人的鬼话,到头来还不是大难临头各自飞。这话如此熟悉,熟悉到苏鲜花口腔里干干涩涩的,她艰难地张口,想说什么,可是喉咙如同上次得病般发不出声音,在暗影里,她一张一合的嘴,如同离开水面濒临死亡的鱼。
白白的月光从窗帘的缝隙射进来,横在她和女儿之间。白月光不怀好意地看着这一切,寒气再一次弥漫在空中。苏鲜花觉得冷,彻头彻尾地冷,这一次的冷是不能解冻的冰河末日。夜更加险恶了,在这险恶里光变成了利剑,直直地刺进苏鲜花的心脏,她看见她的心流血了,之后痛得要命。她忍着痛,不停地说话,可到底说了些什么,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只是想说,不停地说,可她的语言空洞苍白慌乱,像受惊的麋鹿东奔西撞找不到方向。她绝望了,看着女儿依然冷漠的脸,她彻底绝望了。在这绝望里,她的心发出了狼一般的嚎叫,泪水随着这嚎叫夺眶而出……
(选自《文学界》201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