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务外包、服务革命与发展中国家经济增长——基于印度案例的探讨
2014-05-25对外经济贸易大学国际经济研究院副研究员姜荣春
对外经济贸易大学国际经济研究院副研究员 姜荣春
2013年,我国服务业占GDP比重首次超过工业,成为最大的经济构成部门,引起各界关注。服务经济在发展中国家占主导并非中国独有现象。印度在1990年代服务产业就成为第一大经济组成部分。最近二十年,随着经济全球化的深入发展和网络信息技术在全球范围内的普及,印度以服务外包出口为驱动的现代服务业带动经济增长的独特发展模式尤为瞩目,被称之为“服务革命”。
学术界对于服务经济能否带动持续增长始终存在明显分歧。本文主要聚焦于印度案例,探讨以服务外包为主导的服务革命对印度经济增长的影响,在此基础上进行重新解读,以期丰富和深化我们对服务经济与增长关系的理解。鉴于我国已进入服务经济快速发展期,深入研究印度在服务外包方面的经验和服务经济增长模式具有重要实践意义。
印度服务外包经验概述
印度服务外包产业大发展是经济全球化深入发展、信息技术进步与对外开放的结果。当前印度服务外包产业已拥有企业16000多家,其中软件公司3000多家,总收入达1050亿美元,占GDP比重达8%;出口860亿美元,占总出口比重约四分之一,直接带动就业达300万人以上,间接创造就业则高达1000万。不仅带动了以班加罗尔等一线城市为中心的区域经济增长,还不断向二三线城市、小城镇和农村地区扩散,其发展收益逐步惠及更广泛的人群。
从主要发展历程看,印度软件和服务外包业起步于20世纪70年代中期的软件开发,当时主要采取海外派驻员工现场交付服务的模式。本阶段产业发展的主要特征有:完全的出口导向、创始人具有美国教育背景,几乎没有外国资本、政府和国有企业的参与,服务内容以系统维护和应用编程等低附加值业务为主等。1985年,德克萨斯仪器公司最早在印度建立电路设计与开发中心,紧随其后,通用电气公司开始将部分研发和业务流程服务外包给维布络(Wipro)公司,开创了离岸服务外包的新模式。
1991~1993年印度开启了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经济改革,废除了工业许可证制度、撤销了贸易和外汇管制,加之后几届政府持续的开放政策,为服务外包的发展扫清了制度障碍,特别是电信业的开放显著改善了远程通讯基础设施的质量,大幅度降低了网络通讯成本,不仅扩展和深化了与跨国公司的合作关系,也促进了本土企业的成长。2000年前后出现的“千年虫”问题带来源源不断的外部需求,大量印度计算机人才参与解决美国等西方国家遭遇的千年虫问题,成为促进印度服务外包产业规模化加速发展的助推器。这一时期,企业数量剧增,但常规编程和系统维护等低附加值工作仍占较大比重,现场服务逐步向离岸交付模式转变。
2002年特别是2005年以来,印度服务外包产业加快转型升级,逐步进入以创新和价值增值为主要竞争手段的成熟期,特别是在2008~2009年危机期间,表现出巨大弹性和卓越的抗危机能力,经危机洗礼后,印度本土企业的总体规模、全球化运营能力和创新水平大幅提高,全球垄断优势和整体竞争力进一步提升。到2011年,印度有4家本土服务企业年收入高达50亿美元以上,9家超过10亿美元,75~80家收入在1亿美元到10亿美元之间。当前印度在海外78个国家设有600多家全球交付中心,来自海外分支机构的收入超过120亿美元,占到总体收入的16%以上,外籍雇员遍布上百个国家,占到总雇员人数的20~30%。印度服务外包产业收入占全球市场份额稳居50%以上,其中,中高端服务业务占到全球市场的三分之一以上,不少企业成为有实力与传统西方企业同台竞争的新兴跨国公司明星企业。
印度企业能够实现逆势发展和产业升级与其持续多年的大规模研发投入和成功的海外并购战略密不可分。研发投资支出已占到产业总收入的3.5%,并购方面,仅2010年和2011年就达107次,并购总额15.4亿美元(NASSCOM,2012)。与此同时,为了实现对成本效率的持续关注,印度企业加快向二三线城市、小城镇和农村地区扩展业务,不但大中型企业出于成本效率和人才竞争战略考虑,积极开拓二三线城市的人才资源,印度还出现了专门在小镇和村庄开展外包业务的一些小型企业。此外,由印企开创的GDS系统,推动服务外包业务由离岸交付模式向全球交付模式(GDV)转型升级,掀开了全球离岸服务业的新篇章,也为更多发展中国家提供了进入离岸服务价值链的新机遇。
在过去的二十多年,印度的服务外包产业从班加罗尔等少数城市开始,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之势,逐步扩展至其他城市乃至小城镇和农村等更广泛的地区,成为带动出口、就业和增长的新引擎,不仅在大中城市培育了一批充满活力、具备全球视野和现代意识的中产阶级,还为解决小城镇和农村地区乃至其他发展中国家的就业和可持续发展带来希望,产生了显著的社会经济效应。
支撑印度服务外包产业发展和升级的主要因素,现有研究提出如下几个方面的原因:一是基于要素层面的比较优势,主要是低成本技能劳动力的可用性。二是持续增长的海外需求。三是良好的创业生态系统,例如殖民时代遗留的资本主义传统、印度人的创业精神和从未中断的私有制体系、海外移民的作用、发达国家跨国公司、基础设施和产业集群、政府政策及上述因素之间的复杂互动关系。上述因素中,有些为印度所独有,但更多则不同程度地同时存在于其他发展中国家。
印度“服务主导型增长模式”和“服务革命”两种对立观点
印度作为发展中国家,由以服务外包为主导的现代服务产业带动出口和经济增长的新型发展模式,引起从世界银行到各国政府、学术界和产业界等众多组织机构的广泛关注、研究和效仿。
目前国内外学术界对印度“服务主导型增长模式”存在着两种对立的意见:
第一种观点:借助于服务先行并带动经济整体增长的发展模式,印度已由传统农业社会跨越工业社会阶段直接进入服务经济社会,以现代服务为主导的经济增长打破了长期以来“工业化是经济发展唯一路径”的“铁律”(Ghani,2010),开创了发展中国家实现现代化的新模式,为发展中国家寻求工业化之外的其他发展路径提供了新可能。
第二种观点:印度模式是由印度国情决定的,并不意味着对传统工业化模式的跨越;由于服务外包主要集中于少数重点城市,对劳动力文化素质和技能水平要求较高,只能吸收具备较高教育水平的劳动力就业,绝大多数低素质人口被排除在外,属于一种“缺乏就业的增长”。因此,靠服务外包难以实现长期经济增长和持续发展,也无法实现大面积减贫,也就谈不上为其他发展中国家提供借鉴。
印度“服务主导型增长模式”和“服务革命”的再解读
印度经验可以继续观察,不宜过早下结论。如果以服务经济占GDP比重50%作为进入服务经济时代的标志,印度在1999年就已进入服务经济时代;此后服务经济在GDP中的比重持续了稳定增长态势,到2012年,这一比重为57%。在以服务外包为主导的现代服务产业的带动下,印度已进入服务经济时代确定无疑。争论的焦点在于,印度是否能够通过优先发展IT带动的现代服务产业,来实现经济长期持续增长,并最终驱动国家整体发展。
印度以现代服务经济为先导带动出口和经济增长的现象不是一个孤立事件,应视为更广泛增长的一部分。这个过程可以从横向和纵向两个维度来看。
横向是说印度的增长属于最近二三十年新兴经济体整体崛起的一部分,前有亚洲四小龙,之后是中国、巴西和南非,印度稍后。由于内外部条件所限,各国经济增长起点和路径各有不同,正如中国是从农村和乡镇企业以及制造业出口增长开始的,而印度则发端于部分城市的软件和服务外包产业。
纵向是指就印度自身而言,服务外包产业的高速增长并非横空出世,激发这一增长的因素是多方面的,首要因素是1991~1993年的全方位经济改革、积压多年的高素质人才储备以及有利的外部政治经济环境。关于服务外包产业的快速发展能否持续并带动经济长期增长问题,仍然取决于内外部多种因素的影响,从本质上说,这是一个关于发展中国家、具体说是印度经济中长期增长的故事,而非只关于印度IT服务经济增长的故事。换句话说,印度现代服务经济能否保持长期持续增长并带来更广泛的发展效应,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该产业以外的一系列国内外政治经济因素。
如果聚焦印度服务外包产业本身,其增长活力和巨大弹性在2008年以来的经济萧条中已得到充分展示,经过危机洗礼,印度服务外包产业在国内经济中的比重继续提升,在全球市场的垄断优势进一步加强,全球化运营能力和国际竞争力显著提升,为拉动整体经济增长和就业做出了重要贡献。如果把经济发展的过程视为把资源(主要是劳动力)从低劳动生产率领域转移到高劳动生产率领域的过程,迄今为止,可以把印度的服务增长解释为劳动力从低劳动生产率的农业向高劳动生产率的现代服务业流动的过程。并且,已有严肃的学术研究为这一判断提供了经验证据。根据世行一项近期研究结果,在印度等南亚国家,最近二十多年中,服务产业劳动生产率和全要素生产率增长不仅远远超过农业,也显著超过制造业,甚至可与东亚地区制造业生产率增长相比,已成为推动该地区整体经济增长和发展转型的新型发动机。
此外,服务外包产业对于其他地区和其他产业的带动作用也不可小觑。根据发展累积因果论,某一地区或某些产业因初始优势比其他地区或产业发展得快一些,其后可能会因极化效应和扩散效应逐步形成地区经济中心(Ghani and Kharas,2010),带动其他地区和其他产业发展。这也是中国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过程,即“先富带动后富”。印度经验的最新实践或许正在为此做出新的注解,对于人们担心的低素质人口无法直接进入现代服务产业,进而不能分享发展收益的问题,不宜以静态而应以发展的眼光来看,印度教育产业已经在对服务外包的人才需求做出反应,在IT服务产业集聚地区,高中入学率显著提升。此外,根据有关研究,一个新增服务外包直接就业,还可以间接拉动4份间接工作岗位,这些岗位通常具有低端劳动力密集型特征。因此,与农业和制造业相比,减贫与服务部门增长的关联性更强。
另一方面,如前所述,广为诟病的“过度区域集聚限制增长覆盖面”的问题也在悄然转变,在危机导致的成本压力的推动下,印度服务外包产业开始由一线城市向二三线城市、小城镇和农村地区扩展,不仅大型企业尝试在这些地方建立后台服务运营机构,甚至少数旨在推动落后地区发展的社会型企业已实现可持续发展,积累了宝贵的初步经验,展示了充满希望的发展前景。正如在服务外包产业开启之初,德州仪器曾在推动政府改善基础设施方面起到积极作用,尽管二三线城市,特别是小城镇和农村地区的基础设施有待完善,如果服务外包在这些地区的发展有足够的利益支持,企业就会谋求推动当地政府和其他社会资源积极改善基础设施,从而不仅解决服务外包本身发展的瓶颈约束,还会促进整体发展环境改善,最终带来更多发展机会。事实上,即使在偏远地区未能实现充分发展的现阶段,由于服务外包增加了大中城市的就业机会,吸引更多人涌向城市,改变了偏远地区的劳动力市场结构,因农村劳动力供给减少,带动了工资水平的上涨。实践中,印度已出现农村工资上涨速度高于城市的现象。
一些迹象显示,印度的服务经济发展有望形成良性循环,我们应有耐心关注,并持谨慎乐观态度。
印度经验的启示
最近二十五年,作为最大的发展中国家之一,印度令人意外地成长为享有盛誉的服务出口大国,从农业型经济直接进入到服务型经济。这为研究服务经济和发展经济学提出了重要的课题。印度服务主导型经济发展模式可持续吗?能够创造更多就业和大幅度减贫吗?印度增长模式是否意味着打破了“工业化是推动发展中国家迅速发展的唯一途径”的铁律?其发展经验是否可为其他发展中国家复制和借鉴?
我们希望通过聚焦于过去二十年印度“服务主导型增长模式”发展经验的分析,对探讨服务外包、对发展中国家发展转型能够起到“窥一斑而见全豹”的作用。我们认为,迄今为止,以服务外包为主导的现代服务业增长对于印度经济的出口、增长、就业和减贫做出了重要贡献,尽管影响力仍然有限;但是,若从长期和发展视角看,印度服务主导性经济发展模式有望形成良性循环,通过扩散效应和涓滴效益将发展收益惠及更广泛的地区和人群,从而为持续增长、就业扩张和减贫做出更大的实质性贡献。
需要说明的是,虽然这里重点讨论了印度案例,事实上,尽管发展规模和水平有所不同,离岸服务外包产业的快速发展和扩张是新兴市场普遍存在的现象。除了印度,菲律宾、中国、中东欧、非洲、中南美洲及加勒比地区等广大发展中国家都已加入服务外包国际竞争行列,菲律宾甚至已在客户服务和后台BPO业务方面出现超越印度之势,中国的产业规模也达数百亿美元之巨。考虑到全球经济中服务业比重已占到70%以上,不同地区特别是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之间的服务提供成本仍然差异巨大,能够低成本提供和出口的非人工服务比重持续上升,而现有移民政策又难以发生根本改变,服务外包作为服务全球化深入发展的主要载体将长期持续且前景广阔。
毋庸置疑,对于发展需求迫切的广大发展中国家来说,这是一个存在巨大发展红利的领域,尽管目前发展效应并未充分展现,但随着服务全球化的深入和快速推进,那些拥有潜在服务生产优势的后发展国家,完全有可能通过融入全球服务生产贸易体系,实现持续增长和发展转型。2013年,在印度国内经济增速放缓、卢比动荡以及即将到来的印度大选的影响下,虽然国内市场增长陷入低潮,但在海外市场的支持下,印度服务外包产业仍然实现了较高速度的成长,这充分表明,该产业具有强大韧性。
与印度相比,同为发展中大国,中国拥有发达的制造业,但服务经济特别是信息技术驱动下的现代服务经济显著滞后,拥有巨大发展空间。当前,我国已进入服务经济快速发展期,深入研究印度在服务外包发展方面的宝贵经验和服务经济增长为主导的发展模式具有重要实践意义。未来应进一步深入探讨以服务外包为主导的现代服务经济发展规律、社会经济效应及其具体实现机制,以服务于实践发展,制定旨在符合服务经济发展规律的政策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