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兰河传(节选)

萧 红/原著 传 宁/编文 侯国良/绘画

1 就在这古老的小城里住着我的祖父。我长到四五岁时，祖父就快七十了。

2 我家有个后花园，蝴蝶、蜻蜓、蚂蚱样样都有。祖父一天都在后花园里边，我也跟着祖父在后花园里边。祖父栽花，我就栽花；祖父拔草，我就拔草。

3 偏偏这后花园每年都要封闭一次。秋雨之后，这花园就开始凋零了，黄的黄，败的败，好像有人去摧残了似的。没有多少时候，大雪又落下来，后花园就被埋住了。

4 花园虽然被埋了，我却发现后房储藏室的新天地。那里边装着各种新奇的东西。我翻出祖母的藤手镯，戴在小手上滴溜溜地转。祖母骂我：“这小不成器的！”但她看到四十年前的东西，似乎引起沉思回忆。

5 祖母病重死去，家里来了许多亲戚。从前我没有小同伴，而现在有了。我们上树爬墙，几乎连房顶也要上去了。

6 有一天，他们把我带到南河沿上去了。我第一次看到河水，不晓得这河水是从什么地方来的，走了几年了。

7 河的对岸是一片柳林，再往远看，就不能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了，因为没有人家，也没有房子，看不见道路，也听不见声响。我想将来是不是也可以到那没有人的地方去看一看？

8 祖母死了，我就跟祖父学诗。祖父说：“少小离家老大回。”我也说：“少小离家老大回。”早晨念诗，晚上念诗，半夜睡醒了也念诗。

9 就这样瞎念，念了几十首之后，祖父讲了。我就问：“为什么小的时候离家？离家到哪里去？”我又问：“我也要离家吗？”祖父忙说：“你不离家的，你哪里能离家……”

10 我家的院子是很荒凉的。这边住着几个漏粉的，那边住着几个养猪的。养猪的那边厢房里还住着一个拉磨的。粉房旁边的小偏屋里，还住着一家姓胡的赶车的。

11 有一天，我从院子里蒿草边做梦醒来，回到屋里，老厨子第一个就告诉我：“老胡家的团圆媳妇来啦，快吃了饭去看吧！”

12 等真到了老胡家一看，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团圆媳妇在哪儿？经人指指点点，我才看见了。不是什么媳妇，而是一个小姑娘，我一看就没兴趣了。

13 第二天早晨，她出来倒洗脸水的时候，我看见她了。她的头发又黑又长，辫子竟快到膝间了。她脸长得黑忽忽的，笑呵呵的。她才十二岁，硬让人说成十四岁。

14 过了没有几天，那家就打起团圆媳妇来了。那叫声不管多远都可以听得见。左右邻居也都议论起来，说早就该打，哪有那样的团圆媳妇，坐得笔直，走得风快，一点儿也不害羞。

15 从此以后，我家的院子里，天天有哭声，哭声很大，一边哭，一边叫。一直哭了很久，到了冬天，这哭声才算没有了。

16 虽然不哭了，那西南角上老胡家又夜夜跳起大神来。大神唱一句，二神唱一句，什么“小花灵啊，胡家让她去出马呀”，跳了一个冬天，把那唤作“小花灵”的团圆媳妇跳出毛病来了。

17 一天，不远千里来了一位抽帖儿的，号云游真人。团圆媳妇的婆婆抽了两帖凶帖，忙请真人破一破。真人写了四个红纸贴在团圆媳妇的脚心手心上，还在脚心烙铁烙过的伤疤上补画一笔，赚了五十吊钱走了。

18 小团圆媳妇的病并没有好，于是又有跳神赶鬼，看香，扶乩，用大缸当众给她洗澡。人们七手八脚强行脱光她的衣裳，把她抬进满是滚烫热水的大缸里去。

19 起初，团圆媳妇还在大缸里逃命似的狂喊。不一会儿，她倒在缸里了。她狂喊求救的时候，没有一个人上前帮助，这时，人们却一声狂喊，纷纷跑过去看热闹。

20 还没到二月，那黑忽忽的，笑呵呵的小团圆媳妇就死了。我家的有二伯和老厨子去帮老胡家下葬回来，只是夸“酒菜真不错”、“鸡蛋汤打得也热乎”，好像他俩是过年回来似的。埋葬团圆媳妇的经过，却一字不提。

21 冰天雪地正是个冬天。雪扫着墙根，风刮着窗棂。那连哭带叫的小团圆媳妇，好像在这个世界上未曾有过，因为一点儿痕迹也未留下来。家家户户都是黑洞洞的，全呼兰河都睡得沉实实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