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子的固话永不停
2014-05-25桑宁
●桑宁
老头子的固话永不停
●桑宁
老头子的固话
2010年5月,我和先生回去看望老头子,那年他63岁。他喜欢我们叫他老头子,还经常搬出纪晓岚的话,曰万寿无疆谓之老,顶天立地谓之头,经纶满腹谓之子。
那天晚上,老头子做了一桌拿手菜,烫了一壶好酒。自从老妈走后,我很久没有坐下来好好陪他了。我陪他喝了一杯,他的话就来了,最后还扯到了家里的电话,说:“也不知道是谁把咱家的号码给卖了,天天有人打骚扰电话……”
我说:“你把固话拆了吧,除了销售和骗子,根本没人打,每个月还白交月租费。”
老头子瞥了眼放在沙发旁的电话,咂了咂嘴巴说:“还是留着吧,家里有个电话,才像个家。”家里那部红色的电话,还是20多年前装的。先生说:“爸爸真是个念旧的人。”
我先生是台南人,在上海做生意。2008年,我和先生在台南办了婚礼。离开上海之前,老头子和我先生说:“我们上海女孩儿,都是贵养的,十指不沾阳春水,嫁过去,你不要欺负她。家务嘛,摆个样子就好了,不要真让她做。”
婚礼之后回到上海,我给老头子放结婚录像,他看到我给公婆跪拜奉茶那一段,眼泪忽然就下来了,拉过我的手说:“我女儿哪里遭过这样的罪哦,那天我等不到你电话,就知道你肯定受委屈了。”
敬茶怎么能算委屈呢?虽然有点儿矫情,但看他难过的样子,我的眼睛还是热了一下——结婚那天我早起梳头,拜过祖先拜高堂,礼服换了4套,妆补了N次,在一堆陌生人里,亲热地敬酒无数遍;而疼我的老头子,一个人不吃不喝,守着电话到天亮。
老头子的叹息
2009年,我给老头子买了部有答录功能的电话,他很是喜欢。他的自动回答,好像只录给我一个人。他说:“女儿啊,是你吧?我现在不在家,不是去锻炼,就是去买菜了,一会儿就能回来。听到嘟的一声,把你要说的话留下来好了。”每次听到,我都会笑。
2010年,我怀孕了,回到先生的台南老家。也是那时,我先生第一次出轨。我和他大吵一架,婆婆过来问我出了什么事,我就和她哭诉了原委。婆婆听完,沉默了一会儿说:“不要闹了,男人都一样。做媳妇儿的,忍一忍就过去了。”
我的眼泪,瞬间就停了。那天晚上,我给老头子打了电话,听着他的声音,满心委屈涌出来,却停在嘴巴里。不想让他为我担心,于是我只和他说了些无关紧要的闲话,直到无话可聊。我在电话里静了一会儿,说:“我困了,下次再聊吧。”
他顿了顿,慢慢地说:“养孩子啊,最重要的是心情好。我这几天都在家,闷了烦了,找我老头子说说话。”电话挂断之前,我听到话筒里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
2011年,女儿1岁的时候,我带着她回到上海。
那天晚上,我们出去吃饭。老头子喝了酒,话就多了。他拉着我先生说:“我跟你讲,你不要以为你在台湾,我就没办法了。你要再敢欺负我女儿,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这大概是老头子这辈子说过的最狠的话了。回程的路上,先生有些不悦:“都多久以前的事了,还和他说干什么?”
“我从来没说过。”
“那他这么说我?”
我靠在车窗上,说:“等女儿长大,你或许就会懂了。”
至少还有一个家
2012年,老头子突发急性肺栓塞去世。人走得很快,没什么痛苦,我没能见上最后一面。老头子的那套房子,先生建议我把它卖掉,我没同意,他又建议租出去,我也不想。
那年11月,物业转来一些账单,其中就有固话的月租费。先生看了,说:“电话怎么还没拆啊?又没有人用。”我说:“先留着吧。”我想把它保留得久一点儿,再久一点儿,让老头子的余温尽可能久地停留在人间。
2014年,大女儿4岁,小女儿3岁。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和先生几乎常年住在上海。春节的时候,我陪他回台湾祭祖。婆婆领着个两岁的男孩儿,眉清目秀,和先生有几分像。婆婆说:“一个家,得有个男丁,你就担待点儿吧。”
出乎意料,却不稀奇。先生早已很少准时回家,他在外面做什么,我心知肚明。只是这一次,我不想再委屈自己。我暗自决定,等过完这个春节,就结束这段婚姻。
除夕那天晚上,我拨了那串熟悉的号码。铃声响了几下,当老头子的声音传过来时,我冰凉的手都暖了。
他说:“女儿啊,是你吧?我现在不在家,不是去锻炼,就是去买菜了,一会儿就能回来。听到嘟的一声,把你要说的话留下来好了。”
老头子说得没错。有固话,你在这个世界上,就至少还有一个家。
(司志政摘自《女报·生活》 2014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