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笑落下的花瓣
2014-05-22王君心
王君心
我忽然明白,比拥有美丽容颜更重要的是拥有一颗纯净的心。拥有一颗纯净的心,发自内心微笑,才会拥有动人的美……
I
一张长长的羊皮纸悬在半空中,巫婆那浑浊的眼珠盯着纸条:“菲什镇的墨绿色海藻、斯塔旦的星星火焰、萨默城的井水、巴克镇的果树枝……”她每用阴冷的声音念完一行,飘浮的羽毛笔就在羊皮纸上列出的相应物品后标上记号。
“你收集得还挺快!”巫婆那长满脓包的手轻轻一挥,羊皮纸便“嗖”地卷起,和羽毛笔一起回到她手中,转眼藏进那肮脏不堪的黑色长袍下。
“就差悠乌城的‘笑容了。”
“我会集齐的。”我冰冷地回应她,毕竟我才是顾客。为了这份汤剂,我可是给了她三颗赫柏城的琥珀,每一颗都足以买下一座村落。
关于悠乌城,古书上有记载:一个风平浪静的小城,当地人爱笑,他们一笑,脸上就会扑簌簌地落下像花瓣一样的东西,就像人哭泣时会落下眼泪一样。落下的“笑容”有桃色的、橙色的……还有月白色的,那是可以握在手中的快乐。
我坐在列车上,一边想象着那会飘落的“笑容”,一边眺望车窗外连绵的群山,朝那座传说中的小城进发。
第三日黄昏,我走下列车,到达目的地。
这里就是悠乌城。楼房普普通通,是在任何一座城镇都能见到的那种,街上一个人影也没有。咖啡馆的门牌在晚风中摇晃,街角奶白色的长椅染上枯黄色的夕阳,楼房的窗子上浅浅地映出晚霞来。
太安静了,我不禁警惕起来。
难道我误闯了一座空城?可站牌上确实写着“悠乌城”啊!我正考虑要不要返回确认一下,不料转头就看到烟花齐齐升上夜空,耀眼的光芒不多时便被夜色剥去,缥缈的光影剪出城堡和塔楼高高低低的轮廓。拂面而来的风里夹杂着人们的谈话声。
原来有聚会,全城的人都去了吧?走得可真干净。
我朝火光升起的方向走去,松了一口气。
II
城堡的大门开着,站岗的士兵瞥了我一眼,就放我进去了。
走廊里至少点了上千根蜡烛,让每一处华美的装饰纤毫毕现,熠熠闪光。走廊尽头是一个富丽堂皇的大厅,高大的白色柱子立在两侧,中央一对对男女随音乐起舞。不愧是以笑容著称的城邦,这里每个人的五官都精美绝伦,烛光照耀下更显出一种高贵的美。精致华美的舞裙在我眼前交错,小提琴声如丝绸般在大厅里优雅地飘荡……不过,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
我周围站着许多身着华服的人,他们围在铺上雪白桌布、酒杯与点心堆得高高的圆桌边攀谈。其中,好些人向我投来好奇的目光。我有一种压抑得快要窒息的感觉,赶紧低头穿过人群,一不留神迎面撞上一个人。
“啊!对不起!”我抬头说。
“没关系。”他是个侍应生,说完便端着两杯琥珀色的酒走开了。
我抽回目光,不自主地加快脚步,近乎跑起来。刚才我看清了那侍应生的脸,不对,应该说是他脸上的面具——颜色和皮肤一样,与脸颊完美契合,足以乱真,只是无表情罢了,远看根本看不出是面具。
我再仔细一看,大厅里的每一个人都戴着面具——怪不得我会有压抑感,每个人都漂亮得不真实,摆着同一副表情,僵硬且毫无生气。
大厅里难道正举行假面舞会吗?我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心底的困惑久久无法解答——这里不是悠乌城吗?悠乌城的人不是以笑容著称吗?他们为什么要用面具把脸遮住呢?我想不通这些问题,四周的气氛越发诡异。现在,我只想找个地方透透气,于是小跑着登上城堡南边的塔楼,在尖尖的塔顶上大口喘气。
我转身,看到一个盛装打扮的少女。
对方显然也吃了一惊,身子一颤,脸上却没出现应有的表情——她也戴着一张面具,美得让人无法直视。
“你来这里做什么?”我们俩居然同时开口。
“上来走一走。”回答也完全一样。
碰上这样的巧合,我放松多了。少女也低下头,似是在笑,但没有“花瓣”落下,我猜一定是被面具遮住了。
我偷偷打量她——她的个子纤长,栗色头发卷曲至腰,她身穿石榴花颜色的宽领无袖的舞裙,露出洁白的脖颈和锁骨,脚上踏着一双红色高跟舞鞋,手里握着一个金色小包。她像一团温柔的火,在夜色中静静燃烧。
可以想见,她面具下的脸有多么精致、美丽。
“我是一个旅行者。”我率先打破沉默。
“你好,欢迎来到悠乌城。”少女友好地说,说完便走到塔楼边缘,抬头望向繁星闪烁的夜空,叹了一口气,“你愿意听一听我的秘密吗?我一直不敢跟别人说。不过,既然你是与我素不相识的旅行者,我想冒这个险。”
“当然愿意。”接近她,我或许比较容易得到“笑容”。
少女顿了顿,说:“我叫芝诺。我来这里,是为等待我的恋人啊。”
III
上个月,芝诺参加了第一场社交舞会。
那夜,她穿着藕白色舞裙,头戴银色发箍,踩着高跟舞鞋,紧张得不行,一直畏畏缩缩地站在墙角,用眼角余光偷看在大厅中央跳舞的姐姐们。
当然,芝诺也心怀期待——她的舞跳得很好,舞蹈老师尤其赞赏——但是,过了许久,依然没人邀请她。
她担心舞会结束,自己连一场舞也没跳上,委屈得鼻子都酸了。这时,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小姐,你愿意和我跳一支舞吗?”她惊讶地抬起头,眼前是一个英俊的少年。他没有戴面具,微笑着的脸散发着光芒。
芝诺欣然答应。
这是一次完美登台,芝诺轻灵的舞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赞美、惊叹以及更多的邀请,她通通得到了,可她全然不在乎。她在乎的,只有眼前温柔地拉着她手的少年。
跳舞的时候,少年与她聊天。他说,他想看一看芝诺面具下的脸。
芝诺沉默了。
那个夜晚,芝诺和少年跳了一支又一支舞。直到舞会结束,走出大厅,芝诺才发觉自己的双腿已酸痛得走不动路。
后来的几次舞会,少年都在场。他只和芝诺跳舞,并依旧请求看一看芝诺面具下的脸。
“你会失望的。”芝诺轻声拒绝。
“不会的。我看中你的心,在我的故乡,有清澈心灵的人比什么都重要。”
少年拉着芝诺退出大厅,走上城堡南边的塔楼。
“那里就是我的故乡。”少年指着远方的星星碎片,“星星的国度。”
“真美。”芝诺由衷地赞叹。
“我也是星星的孩子。再过三个月,我就会变成一颗星星,留在天际,等到暮年才能回来。在那之前,我想看一看你的笑容……你有这样一颗纯净的心。”
芝诺低下头,手指颤抖着触碰面具的边缘。
IV
“你摘下面具了吗?”听到这里,我忍不住问。
“没有。”
“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戴面具?”
“你一定听说过了吧?我们这儿的人,只要一笑,就会有类似花瓣的东西飘落。然而,有这么美丽的‘笑容,我们却没有与之相称的美丽脸蛋——悠乌城的人并不漂亮,慕名而来的人常为此感到失望。渐渐地我们当中有许多人拒绝露面,选择戴上美丽的面具,不惜掩盖‘笑容。”
原来是这个缘故。
“那有什么关系,你们已经有那么美丽的‘笑容了。”我小声嘀咕。
“就因为有那么美丽的‘笑容……”芝诺的语气中添了几分激动,“你没有戴面具吧?你长得漂亮,不会理解我们的难处。”
与芝诺四目相接,我不禁退后几步,指尖滑过自己的面颊,心怦怦直跳。
“在很长时间里,我们都为自己的‘笑容感到骄傲。然而,我们没有与之相匹配的脸蛋,简直糟蹋了神灵的赐予。拥有精美绝伦的艺术品,却只能摆在简陋的屋子里,任谁都会觉得惋惜吧?”
我没有接话。
芝诺继续说她的故事:“他说他还会再来。”
这下可麻烦了,这样我不是要不到“笑容”了吗?我咬着嘴唇想法子。
“他走的时候,留了一个东西给我。你要看吗?”
姑且一看吧!我点头。
芝诺从手中的金色小包里取出一个小玻璃瓶,里边装了一半银色的沙子。
“这是被施了魔法的沙子。”芝诺说,“他说,倒一把沙子放在手中吹散,迎着从南方吹来的风,会看到美丽得不可思议的画面。来,握着我的手!”
她倒了一把细沙在手心,抓住我的手,然后迎着南方,吹散沙子。
银色的沙子没有向下散落,而是在半空中幻化成云朵的形状,渐渐像被磨得光滑的卵石,一点儿一点儿,透出看似遥远的景色来——茫茫一片的银色背景下,远山与夜空交接,随后出现穿银色长袍的人们,他们也在跳舞,舞步优雅。每个人都在笑,发自内心的笑容让他们略显苍白的脸泛起温暖的桃红色,叫看到的人不由自主地快乐起来。
我有多久没这样笑过了呢?我摸摸自己的脸,这同样是一张冰冷的失去生气的脸。这些年,我为了那份汤剂四处奔波,究竟在追求什么?我问自己,难道仅仅是因为害怕他人冷漠的目光,仅仅是想得到他人的关注、赞美与欣赏吗?
是不是有什么真正可贵的东西悄悄溜走了?第一次,我为自己的选择动摇。
把我拉回现实的是芝诺的话:“不一定每次都是这样的画面,有时会看到银色的长翅膀的马,有时会看到星辰……他把自己故乡的景色都送给我了。”
V
夜深了,芝诺留我在她家过夜。
第二天用早点时,我小心地把请求同芝诺和她家人说了。我谎称是为救身患重病的母亲,配药的方子里有悠乌城的“笑容”。
“这可难办了呀。”芝诺的妈妈是个说话尖声细语的女人,“自从我们戴上面具后,就再没掉过‘笑容了。”
真糟糕,彻底没法子了吗?我扶着额头思索。如果掏钱,他们愿意摘掉面具片刻吗?我清清喉咙,正想谈价,芝诺向我使了一个眼色,然后在我在耳边悄声道:“你再留几天,和我一起等他回来,好吗?”
我答应了,反正有时间,不如静观其变,或许还有希望。
只剩芝诺和我两个人时,我试探着问芝诺:“他再来的时候,你真的不打算把面具摘掉吗?”
“我不知道。”芝诺无助地摇头,“他变成星星后就再难回来了,我想答应他的请求,可是——”她的音调忽地低下来,“我不想让他失望啊。”
“如果我像你一样美就好了。”末了,芝诺这样对我说。
我盯着自己的脚,不去看芝诺的眼睛,还是忍不住脸红了。
接下来的几场舞会,我都被芝诺硬拉着去了现场。她真心为找到一个可以倾诉秘密的人感到高兴。
少年迟迟没有现身。
直到这天夜晚,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我和芝诺并肩站在城堡南边的塔楼上,芝诺用尽了玻璃瓶中最后的沙子。
“用掉吧!他来时,我再向他要一瓶。”芝诺说完,对着手心的银沙吹了一口气。那些银沙,让南风吹拂着,在清冷夜色中幻化成一朵云,比往常的都要大,都要透明,淡淡银光从云的底端显现出来。
透过云,从遥远的星星聚集的地方飞来一匹马,一匹银色的长翅膀的马,一个英俊的少年坐在马背上。
“是他!他来了!”芝诺大呼,她的声音紧张得直颤抖。
我想回避,可来不及了,少年已站在她面前。那匹马收拢翅膀,悬在空中。
“我是来道别的。”少年轻轻触碰芝诺栗子色的头发,“明天,清晨最后一缕月光收起,我就要变成星星了。”
“是么?”芝诺喃喃道。她突然仰起脸,深呼吸,解开脖颈后的丝带,将脸上的面具摘下来。面具后,是一张十分普通的脸,两颊布满雀斑,嘴唇苍白。芝诺笑了,如释重负地笑了,接着,一片片火红的花瓣似的东西从她脸上飘落。
“你真美。”少年也笑了,“就像你的心一样。”
他拢了拢芝诺的头发,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她的脸。
“再见了!”不知过了多久,少年翻身上马,马撑开翅膀,飞过茫茫夜空。
VI
芝诺擦掉眼角的泪,骄傲地对我说:“你看,我做到了!”当她的目光触到我的脸时,惊讶的神情瞬间在她脸上化开:“你的脸……”
我朝她微笑:“这才是我真正的长相,之前不过是用魔法伪装的。”
芝诺不知道,从前我和她一样,渴望拥有一张光彩夺目的脸,一张淡然一笑便能吸引旁人目光的脸。正是这份渴望,支撑灰头土脸的我不懈付出和追求——请巫师在我脸上施法,拼命收集驻颜妙法,让巫婆调配汤药……
现在,看到她的笑容之后,我忽然明白,比拥有美丽容颜更重要的是拥有一颗纯净的心。拥有一颗纯净的心,发自内心微笑,才会拥有动人的美。
芝诺掉落的“笑容”,我带走了一片——不是为了配成汤剂,而是作为纪念,让我记住这个故事,留住最纯净的笑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