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男的诗

∥海男

海男的诗

∥海男

海男，中国当代著名作家、女性先锋作家代表人之一，2014年8月以诗集《忧伤的黑麋鹿》获得鲁迅文学奖。代表作有长篇小说《花纹》《马帮城》《私生活》，散文集《空中花园》《屏风中的声音》，诗集《唇色》《虚构的玫瑰》，跨文本写作《男人传》《女人传》等。已出版四卷本《海男文集》。

水，从坛子中涌出来的泉液

云南西部的旷野以上有一只坛子

水，不分白昼和黑夜的警戒线，不去鉴别

蒙面人来自何方；不动用汹涛的力量

浇铸那颗钢铁似的心灵

水，从坛子中涌出来的泉液

从公元七世纪开始就朝四周涌动

水声多么响亮，又是多么忧伤

曾经使那些黑夜中的困兽不断地回头看它一眼

水的涌动使坛子上斑剥的花纹出世

像一个精巧的套子，包裹在一阵时光的阴影中

自始至终，水都以涌动的慢节奏

永恒不变的速度，浇湿了柔软的困兽脚下的山脉

而一旦我们的咽喉被坛子里的泉液滋润一次

你就会倾尽一生的秘密，守候你内心凉爽的波浪

当我的躯体在墨水瓶的喷溅中抵达澜沧江边

一只古老的墨水瓶中的盛物

深黑或深蓝，此刻展现出我的长旅

在既有峡谷又有迷乱的澜沧江边

寻找天堂者和下地狱者都会在中途相遇

当我的躯体在墨水瓶的喷溅中抵达澜沧江边时

天已黑，物语间的光景，犹如崇高的仆人

已退下，退到了角隅，退到了微微的颤栗的栗树之下

那片无边的野栗树铺开的色泽多么的黑

那种黑使我心慌意乱，那种黑推开了墨水瓶

使其黑的部份更加浓墨；那种黑使一颗荞麦分离身心

使灿烂的四季美如神仙之手；那种黑使我的形体消失

使梦境中的万物之肖像悬于满怀喜悦之上

《战神·2》 布面油画 160cmx120cm 2010年 张炜

那种黑，显示悲伤，却使一切生灵

准备好时间，穿越自己的来生之路

背马铃薯的人沿途经过了但丁的《神曲》之台阶

现实一种：背马铃薯的人们来了

他们背着刚出土的澜沧江峡谷的马铃薯

马铃薯也叫土豆，在整个云南都叫洋芋

此刻，我看见了《神曲》中的诗人但丁在显影

隔着天幕，呈现出了那些用卵石

用黑影幢幢，用水流的轻颤

用厥草和荆刺；用原罪，用石灰岩

用但丁之苦役筑起的一级级台阶

那些采用饱满的、枯萎的风轮

那些嘴唇中的雾以及心跳中的思念

隔着但丁的遭遇，隔着云南以西的万千江河

显露在背马铃薯的人肩上，显露在马铃薯的鲜味之上

背马铃薯的人沿途经过了但丁的《神曲》之台阶

风轮啊，亲爱的风轮声，在风中阻止了我前去约会

亲爱的风轮如是说

用我周身的力量，悬于澜沧江一危崖

悬于万事苍茫的黑夜；悬于不可言说的爱情

悬于被你推开的一朵雪莲花之上

悬于亡灵人放弃的灵魂游荡

亲爱的风轮说：去践约那些荒凉河谷中

野百合的味道吧！你就要到达庙宇

到达黑刺莓挺拔的山冈。你将在中途

握住一双手，那个带着匕首和种子的人已找到了你

那个带着墨水的人已找上门来

散发出迷人清香的月桂树后面

那个人已探出头，像是钻入了你的骨髓

像是在你的百年酒窖中感受到了幸福的秘诀

醉意沿着澜沧江以上的包谷地

一会儿上坡，一会下坡……

蒙蔽我双眼的人来了

带着牛皮纸迹的人来了，在黝暗的光泽中

旷野上的一盏灯笼，带来了十二世纪的午夜

刺客的脸出现在夜幕之下，出现在三分钟以前的

一枚手迹的血液中，那团血液孕育了刺客的传说

带上香草的人来了，她们的肉身藏在麻布裙中

藏在摇曳的石榴树的荫地，那些不朽的榴色

淹没了她们身体中窄长的、动人的峡谷，那些香草的籽

在风中落入尘埃，盛放而弥漫的香味妖野地越过世界

带上黑暗的人来了，在昔日的城里，黑暗是这样的色泽

黑暗中，几个世纪的人消失了；在黑暗中，几个世纪的爱情

被照亮，或被触须所抓住；在黑暗中，一切不可能发生的

事情发生了，消失的亡灵们活过来了

蒙敝我双眼的人来了：不可知的美学荡漾在我眼底

带领我越过地理的岐路，越过了明亮的绳索

美景来临以前的预感

迷乱让我碰碎了那只陶器，它本已经

由云南西部一条蜿蜒纵深出去的路

带来给了我一个信使的指纹，那指纹对我说

所有暗藏其中的魂灵都有复苏的可能

美景来临之前：蛇穿过了砾石，向着葱绿色奔去

雷雨就在身边，在猝不设防中送给你

一场暴风骤雨。过往的琴弓摇曳起伏

召唤着一路的陌生的面孔，不断地回头看你

澜沧江已经贯穿在我身体内部，它强大的

激流之后是平静的叙述：仿佛一双手

从风平浪静中触到了我的发梢。美景来临以前

我的迷乱使我忍不住站起来，看到了那些砾石晶亮

美景来临以前的预感

使水底的鱼全部浮上水岸，为了这一刻，生灵们翘首相望

密藏在地貌中的一道口诀

雨是在我们倦于复述那些乌云翩翩的时刻

垂临的。这时候，所有人，整个澜沧江沿岸

都早已经经历了焦灼的等待，于是，雨来了

麦芒的刺，玲珑的草棵，以及奔跑的麋鹿们等待着你

密藏在地貌中的一道口诀

它是从七世纪的熔炼术中，经过妖术

经过了雄辨，经历了战乱之追杀

变成银、变成金，后来又变成了平凡的柏树

后来又变成了葵花，在一朵澜沧江的葵花里

隐藏着一道历尽苦难和幻变的口诀

它后来变成了雨滴，滑落在植物的根须

并被我们干渴的嘴唇所吮吸

它后来整个身体溶入了裂缝和花蕊中央

用其幻变的身心，无形无影，只为时间而幻变

那些塞满了泥和青苔的皱褶

所有的皱褶都在力图铺开，那些塞满了泥和青苔的

皱褶抖落着，巨大的寂寥从其中镂空了一颗心的

时空之谜。那颗心曾经是水和露珠的融合之径

那颗心曾经是被你舍弃在旷野中的冰冷晶体

那些塞满了冬至以后的飘带和鬼魂的皱褶

又一次面临着解释身体中的暗语

那些语词从灰烬中开劈出了明亮的通道

直使梨树开花，那些白的梨花布满了眼帘

皱褶中的毛细孔犹如音箱中的台阶

逐次地呈现出被时光所斩断的秘诀

我的灵魂已从皱褶的另一端前来与你相遇

在我的身体中，一条河流与另一条河流相连接的线条已出世

那些塞满了谷粒和梨花的皱褶

是伟大的地理中一部哀歌的诗学符号

责任编辑：王恒腾 夏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