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净（上）

一平

几乎全连的人都知道，这个苦出身的新兵蛋子木讷，单纯，愚笨。还有人从他的单纯中发现了一些小心眼儿，说他傻得有点心计。当残酷的战争来临时，他依然带着不那么单纯的想法奔向战场。可就在生死关头，这名普通士兵纯净的心和纯洁的生命，让很多貌似清高、清纯的东西散出了浑浊粗鄙之气。

11977年冬天，我奉命随副营长到沂蒙山区征兵。此时，我已当兵4年，在二连二班任班长。副营长原来就是我们连的连长，叫上我离开正在拉练的连队出这趟美差，绝对是对老部下的信任并有些重点栽培的意思。还有，我是个城市兵，能写能说，而他靠自学扫盲并立了三等功，在文化学习上，经常让我开小灶，共同语言也就多了。

征兵的大体程序是先经过目测，就是在公社或生产队的场院里，让应征的小伙子们集体列队，我们初选兵源。个头高大、身体强壮、五官端正的小伙子自然是首选对象。然后，和公社大队确立基本名单，走访兵源家庭，征求村支书和邻居们的意见，类似政审外调。最后，就是体检关了。过了这一关，一身崭新的绿军装就穿上了。沂蒙山是老区，曾流传着红嫂用乳汁喂养伤员的故事。但，解放后的沂蒙山区依旧土地贫瘠，老百姓的生活很苦。那时候，虽然刚刚恢复了高考，但对于大多数农家子弟来说，当兵仍然是改变命运的唯一出路。

就这样，我认识了一生中最难忘的生死战友——闫增亮。

闫增亮个头不高，一米六八左右，身体瘦弱，但双眼很大，炯炯有神，也许就是这双眼睛吸引了我，他被目测初选上了。后来才知道，他兄弟四个，分别叫闫增电、闫增灯、闫增明。他是老四，排在最后，叫闫增亮。兄弟四人名字的最后一个字连起来，就是“电灯明亮”。大概是他那恐惧黑暗的老爹盼电盼疯了，竟然给四个儿子起了这样的名字。闫增亮的家乡在沂蒙山区深处的一处沟壑里，晚上，天上有璀璨的星星，皎洁的月亮；而山凹村庄里最亮的，是煤油灯黄豆粒般的光点和灶口吐出的火舌。那天傍晚，我到闫增亮家里走访。见到我来，他惊喜万分，但又面露难色，说，俺爹去地里还没回来，俺娘刚生了一个女娃，屋里不方便哩。说罢，他抱着一捆秫秸要到灶间烧水，我也跟着走了进去。随着风箱的推拉，火苗忽长忽短。至今，我依然忘不了火苗映照出的那张脸庞：坚毅倔强的嘴角始终紧紧绷着，一双大眼睛总是急促地眨着，似乎嘴巴笨了，眼睛要替嘴说出话来。也许，就是灶口吐出火舌的光映照着的那张脸，让我一下子改变了对这个农村小伙子的看法。我替他拉风箱，他不断往炉膛子里塞秫秸，紧绷着的嘴角依然沉默，不像走访其他家庭遇到的小伙子和他们的家长那样，喋喋不休、没完没了地缠着你，还往你兜里塞点花生红枣什么的。

我只好问他，你兄弟几个？文化程度是什么？

闫增亮回答，俺兄弟四个，只念了三年小学就不上了。

为啥？

山地薄，种不出多少粮食，交了公粮剩不下多少了。穷，上不起了。

那你娘为啥又生了一个？

为了多几分地，村里是按照人口分配土地的。

那，说说你为啥要当兵吧。

为啥？闫增亮迟疑了一会儿，突然一改沉默，连珠炮似地说了一大串：为俺哥能娶上老婆，为俺爹俺娘能有点零钱花，为了能买点点心尝尝那个香甜味，为了能穿上像你这样不带补丁的好衣服，还为……闫增亮停顿了一会儿，说了一句让我感到震撼的话：还为了让俺小妹将来能念上书。我的天，没有保卫祖国解放台湾等等的豪言壮语，却道出了如此多的实际愿望。一个农村小伙子当兵的梦想竟然连着全家人的幸福和命运，让我顿生感慨。但，我不想告诉他一个新兵第一个月的津贴只有6元钱，就是像我这样入伍4年的老兵也不过10元的津贴。可是，当我听到这个村每天的工分分值只有7分钱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了闫增亮为什么要当兵了，他爹为什么要给自己的儿子起这样的名字了，他娘为什么接二连三地生了四个孩子还要再生一个了。水开了，闫增亮舀了一瓢水，就这么冒着热气端给了我，大眼睛闪着热切的光，这就是他们家待客的唯一方式了。临走，闫增亮冲房间喊了一声：“娘，解放军要走了。”不一会儿，门上的破棉帘子掀开，露出一个裹着头巾的中年妇女的头，说：“看看，俺不方便。没让你进屋哩。解放军同志啊，你就把俺亮子带走吧，这孩子一门心思要当兵，他三个哥验兵都没验上，就剩他一个了。”走出小院，闫增亮紧紧攥住了我的手腕，好像生怕我要甩掉他。

回到公社住处，在汇报走访情况时，我向副营长重点说了闫增亮的情况。副营长眉头锁成了一个“川”字，长叹一声后说，唉，总算比我强，念过3年书，我当兵那会儿，还是个文盲哩。就这样，闫增亮经过县里的体检过关，和新兵们一起乘上了闷罐子军列奔向部队了。车上，副营长特意坐在我和闫增亮身边，问他：“小伙子，将来啥打算？”闫增亮只说了一句：“俺想当一辈子兵！”

2新兵下连，闫增亮分到了二连二班，我成了他的班长。来到连队没多久，闫增亮就爆出了好几件令人头疼的负面新闻。

连队为欢迎新兵，特意改善生活，晚餐上了“二人抬”。所谓“二人抬”，其实就是肉花卷，两头卷着满满的葱花拌肉馅，一个足有四两重。这顿饭敞开吃，新兵们个个如同虎狼，吞了一个又一个。晚上开班会，新老战士正在为结对子发言，闫增亮连个报告也不打，突然窜起身子跑到门外，在窗外一棵大树下呕吐起来，全班顿时大笑不止。等副班长带他回到宿舍，我问，小闫，你吃了几个？他说，报告班长，俺吃了10个。乖乖，10个！10个就是3斤多啊，闫增亮胃容积已经突破底线了。副班长没好气地训斥他：你是不是一辈子没吃过饭啊，没出息到这地步，这下好，先在吃上给全连创了新纪录，丢人现眼啊。我则又气又疼，劝慰说：今后会经常吃“二人抬”，以后顶多吃5个。然后命令他：漱口，围着操场走10圈再回班睡觉。

半夜三更，我带班上岗回到班里，就听闫增亮鼾声大作，床上和地下散落着七八只鞋，估计是老兵嫌鼾声太大冲他扔鞋了。我把鞋收拾起来，给他塞被角的时候，听到闫增亮喃喃梦语：娘，吃肉馍了，你也来吃吧，真香咧。第二天早上，全连队列训练，只见闫增亮一身浆洗发白的军装，在新兵中特别扎眼。休息的时候我问他：哪来的旧军装？他答：是老兵和他换的。原来，有些老兵趁新兵下连，把自己的旧军装和新兵交换，理由是反正都要摸爬滚打，新军装早晚变成破军装，还煞有介事蒙新兵，穿旧军装是艰苦朴素的表现。一般来说，很多新兵都不会上老兵的当，唯独闫增亮，不但上了当，还在磨破的膝盖军裤上缝了两块白包袱皮布做的补丁。指导员见了大发雷霆，当即集合部队，并要闫增亮出列。指导员指着闫增亮说：是谁换的，给我站出来！不知深浅的闫增亮竟然在全连面前说：报告指导员，俺是自愿的。老兵说他哥要结婚，没有新衣服穿，要给他哥寄一件。俺也有三个哥，都没穿过新衣服哩。俺知道他家里难，就换了。指导员一脸铁青，冲着全连喊道：是谁利用了新兵的单纯，搞这套把戏？快给我站出来！闫增亮怯生生地又补充了一句：报告指导员，别找了，是俺在新兵连的时候，这个老兵找上门来，说他是沂蒙老乡，要退伍回家了。让老乡帮个忙，俺一听，就帮了。全连鸦雀无声，都冲着闫增亮的裤腿瞅，那两个白色补丁随着闫增亮的裤腿随风抖动，如同两面旗帜。endprint

最后一件更是匪夷所思。那天，副连长来我班训练场地检查卧姿射击，当副连长将瞄准检查镜套到闫增亮五六式半自动步枪上时，怎么也找不到靶子。副连长转脸看闫增亮，发现这小子竟然用左眼瞄准，还努力地把下巴往枪托一侧蹭。副连长立刻火了，大叫：二班长，过来，看看你的兵是怎么瞄准的。我一眼看出了毛病，立刻大声念出瞄准口诀：左眼闭，右眼睁，三点成一线，缺口对准星，水平关系要看清。闫增亮，平时怎么教你的，你怎么用左眼瞄准啦，啊？说罢，我一脚踹到他屁股上。闫增亮爬起来，说了一句更让我气不打一处来的话：报告班长，俺平时是用右眼瞄准的，可副连长一来检查，俺有点害怕，副连长比班长的官大，一紧张，就忘了口诀了。副连长转而向我怒吼：听听，见了自己人都害怕，这要真的上了战场，遇到敌人，不早就让对方打成筛子了！

后来，闫增亮成了全连最不成器的一个兵。队列训练跟不上步伐，打军礼不标准，投弹不过30米，射击好几发子弹脱靶，军事体操1-5练习只能勉强完成1-2，刺杀训练，连七班最矮的一个兵都能连续刺中他好几次，而他，连个还手的机会都抓不到。最可气的，每逢紧急集合，他都是最后一个出来。后来，他干脆不脱衣睡觉，结果让连长夜查时发现，在全连点了二班的名。一个人在连队的各项训练考评中拖了后腿，全班几乎所有人都对闫增亮吹胡子瞪眼，恨铁不成钢呀。不光如此，闫增亮还找了一些意想不到的麻烦。星期天，团政委从营房外出没带军帽，正好碰上闫增亮站岗。闫增亮上前拦住政委，说他军容不整，就是不让政委走出营房大门。政委恼怒地一个电话打到连部，连长亲自到哨位解释，闫增亮依然不依不饶地说：政委也要带头遵守军容风纪啊。好家伙，连团政委他都敢找茬儿。

从怕副连长到不怕得罪团政委，这闫增亮莫非吃了豹子胆了？面对这个难带的新兵，我有了放弃的念头。那天，我到连部找到指导员，希望将闫增亮调到炊事班，干做饭或者养猪的差事算了。可指导员不同意，还说，越是这样的兵，才越有带头，也是对我这个班长能力和素质的考验。他还说，一有落后的兵就送到炊事班，那炊事班还不变成炊事排了。我急了，说：这不是素质和能力的问题，你想让一个胖子跳芭蕾，让一个瞎子带路，行么？指导员一脸严肃，说：听副营长说闫增亮可是你亲自招来的兵啊，还说要带好这个兵。早知道不行，你干嘛带他来部队啊？一席话说得我哑口无言。

晚上，我拉着闫增亮到连队猪圈旁谈了一次话。我指着哼哼唧唧的那只老母猪对他说：小闫，看到了么，这可是咱们连队的功臣猪，下了好几窝了，瞧那鼓鼓囊囊的肚子，少说也有五六个崽吧。闫增亮看了看，说：报告班长，不止，恐怕要下十来个崽哩。部队的猪吃得好，下崽也就多，不像俺家那口瘦猪，一窝也就下几个。我说好啊，你有经验啊，现在你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离开班里改行养猪，不用整天训练，也不会遭到战友们的奚落埋怨；一个是继续留在班里，但必须脱层皮，刻苦训练，改变拖后腿的状况。更严重的是，我故意威胁他说，如果再这样下去，部队正常服役期是两年，如果是个落后兵，刺头兵，两年就要滚蛋，离开部队。闫增亮低头不语，肩头因哭泣而不断抖动。好久才冲我说：班长，俺舍不得离开二班，舍不得离开你，更舍不得离开部队。打明天起，俺豁上命好好训练。俺求求你了，万一回到家里，俺怎么向爹娘交代，再说，俺还想攒点钱给俺妹上学用哩。听罢，我心头一紧，用力拍拍闫增亮的肩膀，说：好兄弟，别担心，我陪你练。不过，苦练还要加上巧练。另外，别光顾攒钱，全班就你一个人洗脸不用香皂，刷牙不买牙膏，打明儿起，你就用我的吧。

谈话之后，闫增亮像换了一个人，他开始讨好全班每一个战士。早上起床号没吹，他就第一个起床，偷偷给每个战士打好洗脸水，在牙刷上挤上牙膏；中午从不午休，不是在树上捆上一根绳子练习投弹臂力，就是端着训练枪刺杀模拟草把；晚上，单杠双杠上总是出现他的身影。甚至，当连队老母猪一连下了十几个崽后因出血过多死掉，他还用自己的津贴买了两罐奶粉，灌到奶瓶里喂小猪崽。连长开始全连点名表扬闫增亮，黑板报上，也有了他的表扬稿。可是，其他训练科目成绩虽然提高了不少，军体训练依然是闫增亮的老大难，尤其是单杠的第五练习，要求引体向上后，身体围绕单杠旋转360度，他总是在半圈就掉下来。眼看离全连考评的日子没几天了，我多次给他示范，托着他的屁股练习，他还是不能完成，我心急如火，连声叫骂：“你小子笨得就像一头猪！腰部靠近单杠，顺势旋转，不要脱手。”闫增亮眼圈发红，赌气地冲我说：班长，你别陪了，俺自己练，三天之后你再看吧。结果，三天之后的一个中午，他兴奋地把我叫到单杠旁，说：班长，俺行了。说罢引体向上，一个漂亮的旋转，果然成功了。我在单杠下冲他鼓掌，大叫：好小子，有种！再来一次。闫增亮下杠，又是一个引体向上，可就在做旋转的时候，他突然脱手，身体直挺挺飞了出去，重重跌落在路沿的砖脊上。我急忙冲上前去把他扶起来，只见闫增亮满嘴是血，嘴唇皮肉开裂，牙也掉了两颗。再看他的手心，一大块磨破的皮咧着，露出了鲜红的肉。我猛力摇晃着他，说：亮子，醒醒，醒醒。闫增亮睁开双眼，嘴里吐出血沫，叽里咕噜的，我一句没听懂。

到营部卫生院缝了好几针，闫增亮成了伤员，只能在班里休养了。晚上，我从炊事班给他端来了一碗荷包蛋面条，扶他直起身来，说，吃点，这是病号饭。闫增亮摇摇头，嘴里咕噜着什么。见我听不懂，他拿出一个小本子，用笔在上面歪歪扭扭写了两行字递到我手上。我一看，上面写着：班长，我不吃病号饭，我要吃和你们一样的饭。我眼圈红了，说：亮子，你的嘴都烂了，不能吃硬的，这不是闹特殊，你就吃了吧。闫增亮摇摇头，固执地起身下床，非要到食堂吃普通饭。我端着那碗面条跟他走到食堂，看他打了一份菜，又冲上开水，然后把馒头泡在里面，痛苦艰难地张开嘴，一点点往嘴里塞。我看不下去了，大吼一声：你小子要听话，我还指望你迅速恢复体力，为全班增光呢。说着，我一把夺过他的菜碗，将面条卷到筷子上，一筷筷往他嘴里送。闫增亮边吃边冲我笑，笑的样子很难看，大眼睛里满是泪花，扑簌簌掉下来。从这一刻开始，我对闫增亮彻底转变了看法。这是一个好兵，好兄弟啊。（未完待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