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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捧一束心香

2014-05-16荫丽娟

山西文学 2014年4期
关键词:小弟母亲

荫丽娟

我提前几天去了西山脚下的西铭村,母亲就安眠在村边的一座小土山下。去年弟从北京回来,我俩一起上坟时,远远地看到母亲坟墓倚靠的那座小土山竟然有一多半被铲平了,大吊车正轰轰转动着,一幢红砖楼房就地盖起了三层高,我们跑上前用手胡乱拨开砍伐下来的干枝条,一时却无法找到母亲的墓碑。传闻说的这片土山要开发,周边的坟茔也被挪动了,忙乱中多亏走来一位老农,经他指点才在枝条丛中看到去年我献上的塑料花链,姐弟俩惊魂未定的心这才稍稍舒缓下来……我轻声说:“妈,清明给您搬个新家,您在那边也准备准备……”不能再往下说了,那一刻我的眼泪已涌出。

我12岁那年,母亲为了保护女儿在一场意外中离开了人世,日月流转逝去了31度春秋,我未曾敢写过有关母亲的故事,怕触碰心底深处的隐痛,更怕揭开好不容易愈合的结痂的伤疤……

1982年的正月初六,白雪纷纷扬扬地下了半天,我和小弟冬儿在西山矿区姑姑家住了几天,终于等到接我们的爸妈了。吃过午饭,我们一家四口高高兴兴地走在返家的路上。当时西山山上有一种专门拉人的“小火车”,车内没有司机,上下山都是靠钢缆拽动行进。不巧那天遇上停电,一家人只好行走在轨道旁边很窄的山路上。天空飘着稀疏的雪花,寒风刺骨,冰雪覆盖的小路上很滑,我和母亲不知怎的走在了小火车轨道上,我紧跟母亲急行的脚步(那晚母亲赶着要上夜班),正走着猛然听到身后轰隆一声巨响,我回头一看,山坡上有一辆小火车呼啸着冲下来,像一只巨大的恶魔。我不由惊叫一声:“妈——”便失去了知觉。等我醒来睁开眼,在昏暗的天色中辨认了许久,才知道自己已掉在崖下幽深的谷底了,四周没有一个人,我怕极了,哭着想站起来却一下也动弹不了,只能趴在冰冷的雪地里,依稀看见心爱的珍珠项链散落在身边。

父亲领着小弟怎样把我从山底背上来去了矿区医院,再次昏迷的我全然不知。只记得我在急诊室里醒来后便极力搜寻母亲,终于看到了母亲在不远处的一张病床上隔着走道和我头对头躺着,我喊了一句:“妈——”,母亲却没有任何反应,只能看到她头顶蓬乱的黑发。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母亲!之后我被辗转送到市里大医院救治,手术后睁开眼睛的我发现身体已经残缺,年幼的我哇哇大哭不止。姥姥一边哄我一边偷偷抹眼泪。我就像一个快乐幸福的公主一下子撞入黑暗的地狱,我的世界整个倾斜了……过了一个月总算我的情绪平复下来,但每天都要问照顾我的亲人:“我妈咋样了?好点没有啊?”大人们听后脸上的表情总显得很不自然,对我说:“你妈妈还在西山的医院住着……”我听了特别失落,心想:为啥妈不和我在这里一起治病?我要快点好起来,我要去看妈!

在医院的那段日子是残酷的。每天清晨五点我就会醒来,我害怕护士一早推着打针的车子走来的脚步声;我还害怕换药的医生戴着大白口罩站在床边迅速揭开敷在伤口上的纱布,钻心的痛让年纪尚小的我根本无法忍受。白天姥姥一有空就背着我到楼下的花园里散心;到了晚上我独自睡在白炽灯笼罩的病床上,孤零零的像一颗小草没有依靠,那时候真想妈妈,真想投入她温暖的怀里。在医院整整住了三个月,我的腿做了两次手术,留下了终身的残疾。一个小女孩经历了一生中最撕心的疼痛和无比的煎熬,终于回到了朝思暮想的家。可出门接我的是才满七岁的小弟冬儿,他跑出家门欢喜地拉住我的手,那企盼的眼神五味杂陈深深地印在我心里。没多久我知道了母亲已在那场车祸中遇难,世上最疼最爱我的人再也回不来了,家里永远失去了母亲特有的馨香。这让我好长一段时间都迷离恍惚,多么希望那是一场虚幻的噩梦!

清明迁坟祭母进入了倒计时。走在一轮孤月当空的汾河岸边,或独坐家中翻开珍存的母亲的相片时,不由得回想起那些年走过的悲情岁月,心绪千丝万缕。

从天真活泼的女孩变得不爱和人说话,长大成为舞者的梦想更成为五彩的肥皂泡,霎时间都破碎了。每天走过熟悉的街道,看到的是自己从前蹦跳玩耍的幻影,我只有低下头赶紧回家,心才不难过。那几年最怕的是过年,我厌恶刺耳的鞭炮声,甚至从别人家窗口传出的欢笑声,我会想起那个多雪的春节,想起恍若一梦的瞬间。一个疑惑突然出现在了我的脑海:母亲当时走在我前面,完全可以避开火车的,为什么我却活了下来?为什么她的头部会被撞到?反复思忖我终于明白了,是母亲在生死一刹那出于母爱的本能回头把我推离轨道,从死神手中抢回了女儿,自己却被火车撞倒了……是母亲给了女儿第二次生命啊!我的泪水奔涌而出,花季遭受的地震般的灾难犹如黑色梦魔笼罩在头顶还未散去,母亲为我而失去生命的事实把我推向更加痛苦的深渊。我暗地里一次次谴责自己!抱怨命运不公,抱怨老天对母亲太过残忍!当我坐在教室看着窗外奔跑蹦跳的同学,走在街上看到女孩们摆动的长裙,尤其是小腿的创口一次次磨出血渍疼痛难忍时,忧郁和自卑的情绪如阴霾笼罩心头挥之不去。

唯有夜晚躺在床上回忆与母亲在一起的时光,才能平复一颗脆弱和惆怅的心。

母亲有一个好听的名字:雪兰。她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就像白雪中悠然飘来的一阵兰花香。母亲在太原市棉毛厂上班,单位离家很远,工种是最累的纺织挡车工。我不到5岁的时候,上过一年厂子里的幼儿园,当时弟弟还在襁褓里(那时产假才54天)。母亲三班倒,我最怕她上早班,天不亮我就会被叫醒,穿好衣服,揉着惺忪的眼睛看她麻利地用小红被子把弟包裹好,匆匆出了房门,向街口奔去。我总是拉着母亲的一角衣襟,跟着她一路小跑,等坐在厂里的班车上才能喘口气儿。我进去过偌大的毛纺车间,一排排机器发出嘈杂的轰鸣声,母亲一刻不停歇地来回走动,接线头的动作让站在一旁的我看得眼花缭乱。

印象中母亲总是忙忙碌碌的,忙厂里的工作,忙家里家外没完没了的事。工厂的叔叔阿姨,住在一起的邻居,凡认识母亲的人都说她性格开朗,待人真诚热情,谁家有什么难事情都很乐意帮忙,从来也不计较什么。母亲最累的是上夜班,清早下班一脸倦容回到家里,就在床边和衣而睡,头上常常顶着一件蓝色小棉袄,腿脚露在外面。一觉醒来,看到我和弟在地上玩耍,她便露出欢喜的神情,马上起来又开始忙家务了。她干活极其麻利,也很爱干净,把家里仅有的两小间平房收拾得纤尘不染。母亲喜欢一边干活一边哼歌儿,经常哼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那时我觉得这是天下最好听的歌儿,柔美的歌声里能触觉到母亲的幸福和快乐。有时候,母亲把我叫在床边给她捶腿,我的小手攥成两个拳头有节奏地上上下下敲着,她夸我使的力气正好,是孝顺姑娘……长大后我才明白刚30多岁的母亲为什么总让我给她捶腿,是挡车工高强度的工作和繁重的家务让她瘦弱的身体不堪重负。

母亲很爱这个家,把小家打理得井井有条,清贫的日子泛起红润的色泽。1970年代末,家里有了一台黑白小电视机,母亲设法找来木料,请工匠做成平柜、立柜,还买了简易沙发。她尤其节俭,东西不坏从来不舍得用新的。母亲去世后,父亲打开那只大扣箱,里面全是他俩结婚时亲友送的礼品,有崭新的被子、暖壶、蒸锅、镜子,甚至她特别喜欢而没见戴过几次的手表也静静地躺在那里。看到这些新新的物件,我的心里一阵酸楚,母亲呀,为什么自己不能享受一点呢?

母亲对一双儿女更是疼爱有加。冬天的早晨,她总是给我和弟的小手小脸抹上油,在火炉上方暖暖地烘烤一下,说这样出门就不会冻裂子。挨近红红的炉火,红光映照在母子三个人的笑脸上,母亲不停地抚着我和弟的脸和手,感觉她的手那么暖和、温柔。母亲在生活上尽心呵护我们,有时却又十分严厉。我小时贪玩不好好学习,有一次真惹恼了母亲,只见她拿一根明亮亮的针从里屋出来,我一边求饶一边逃跑,其实母亲只是吓唬我,从来没有真扎过。有一年夏天,中午我趁上厕所的“机会”偷偷溜走,和院里的一个大姐姐去了她的同学家,玩耍了好长时间才回来。当我进门看到母亲焦急的样子,自己也吓坏了,弟悄悄对我说妈整整找了我一个中午,还说害怕我掉进厕所里……当时母亲也不说话,迎面过来就狠狠地给了我一巴掌。这还不算,母亲又惩罚我提水,才提了两三桶水我稚嫩的小手就疼得不行了,母亲心疼地托起我的小手看了又看,问我下次还敢不敢了。出事之后我常想,能让母亲打一回也是一种幸福,可那已成一种奢望再也无法实现了。

那几年夜里经常梦到母亲,她总是远远地对我微笑,不说一句话,等我急切地走近时母亲却如一缕轻烟消散得无影无踪了。醒后良久才回过神来,真想偎依在母亲的怀里,泪水粘在母亲的衣襟上,就算是在梦中也好啊。

岁月无情。我不仅精神上陷入了一度的低迷,接踵而来的还有生活中的种种坎坷。初中毕业时我的成绩超过所报中专录取线40多分,满以为能被顺利录取,但因身体的原因,我没有接到学校的录取通知单。这件事让我再度陷入痛苦之中,我甚至想过:为什么母亲不把我一起带走,为什么要我承受如此多的折磨?我曾这样描述我的心境:“远山的冷风雕琢着心的纹脉/沿途的画卷为何不着色彩?一路走来/不知名的小花似乎渐渐凋败/鸟儿疲倦地停在一个又一个关隘……”我认定我的人生终将是一段暗淡的时光,没有欢乐,只有烦忧。后来多亏姥爷写了厚厚的一叠关于我个人情况的材料报到上级有关部门,将近半年我终于被扩招上了那所中专学校,我觉得冥冥中是母亲的灵魂在护佑着女儿。住校三年我一直带着母亲的相片,一个人时悄悄拿出来仔细端详那亲切美丽的面庞,我感觉到母亲也在看着我,月牙儿一样的眼睛露出无限的温柔,她好像在和我说话,却不知说了些什么。

有了继母的家庭缺失了和谐的阳光。我上中专住校走了,住在家里的小弟是最让我牵挂的。有段日子我星期天回不去,上六年级的小弟就坐上长途汽车,再走四里小路到学校看我。我从食堂买来他爱吃的饭菜,姐弟俩吃完饭在宿舍里聊天,在学校的操场上散步。夕阳西下,我的同学用自行车把他带到路口的车站,在校门口望着车后座上的小弟,他的身影映在夕照里是那样单薄,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的疼。母亲走了,我不能永远沉浸在自己的苦痛中,还有相依为命的小弟需要照顾,当姐的应该替母亲尽未尽完的义务!

那一刻我的心豁亮了起来,视小弟为我生命的至爱。我毕业工作后弟正好中考,他对我说不想考高中了,要上中专早点工作。我很生气地“训”了他,成绩优异的弟顺利地考上了省城的重点高中,之后又如愿考取北京的全国重点大学。弟大学毕业留在北京工作,我每年都去看他,整理衣物收拾宿舍,听他诉说漂泊在外的苦闷与快乐;弟上班后单位集资买房,我拿出家里所有的积蓄,弟结婚生子我也尽了当姐的心。两个没妈的孩子在寒冬荒芜的小站停留,重新站起身来一路相依相伴,童年苦涩的日子像路两边的风景渐渐远去,如今生活中多了蜜甜的味道。

在那些黯淡的日子里,诗歌不期而遇走进了我的生活,书刊中一句句朴素而充满哲思的诗句就像夜里的一点微光,照亮了我脚下的路,给我前行的勇气。舞蹈的梦想虽然破灭了,但我试着拿起笔演绎一场心灵的舞蹈,努力融化心底的忧伤,充实自己的人生。岁月如水,逝去的终将逝去。母亲永远离开了我们,我觉得她并没有走远,她的一言一颦,她无私的爱一直在教化着我,让我懂得如何用一颗真挚善良的心拥抱生活,呵护孩子和丈夫,关心身边的每一个人,满怀爱意地走在平凡的岁月中。即使我失去了健康的体魄,人生路途走得比别人曲折坎坷,可只要一想到给予我两次生命的母亲,我就没有理由沮丧消沉,就像我在一首诗中表述:“断翅一寸一寸地划行/心魂欲飞 浴雪重生。”母亲真的没有走远,她清亮的笑声,轻声的叮咛,甚至是她的严厉,她的巴掌,都根植在了我的生命里,一生难忘。

清明节临近了,弟也从北京赶回来了,祭品、花圈都一一准备好了。“千里之外梦中尤味母,卅载惚间墓前泣至亲。”弟写的一副挽联寄托了他的万千思绪和感伤。

清明前一天,天光淡白之时,丈夫开车,我、小弟、舅舅和几个要好的同学一起去往西山。这条十多里的公路走过多少次,这一回却不同以往。车内静默无声,我的心头涌动着重重波澜,眼前不时映现母亲遥远而清晰的容颜,耳畔响着90岁的姥姥的嘱托。车到西铭村那片起伏的山坡,我们徒步来到了母亲坟前。九尺红布铺开一方圣洁,坟头的黄土被一锹锹挖开,我和弟跪倒在母亲的墓碑前。起灵,祭祀,蝴蝶般的纸片在火光中翩飞旋转,一颗女儿心裹着泪水,诉说着百转千回的哀伤和祈愿。

迁灵按照预定的计划进行。一路护送母亲的骨殖来到龙山墓园,墓碑旁的小松树碧绿如洗,两个鲜花花圈拼成“思念”的字形图案。弟躬身为母亲打扫墓穴安置物品,我用手帕为母亲擦拭碑身后,双手托着九尺红布里母亲的骨殖,那一刻竟然真切地感觉到了母亲生动的体态和体温,原来天堂里的母亲离我如此之近!泪水如决堤的河水又一次倾泻下来。

祭奠如仪。亲人和朋友们祭过慢慢走下山去,我和弟仍然默立在母亲碑前不忍离开。我双手捧着一束洁白的菊花,捧着一束心香,轻轻放在了母亲碑前。淤积在心里多年的一句愧疚的话终于脱口而出:“妈,如果不是我,您不会走那么早!冬儿也不会从小没妈的。”“姐,你别这样想,不是你的错。其实你早已是我半个妈了。”弟抽泣着,我俩的手拉得更紧了。

站在停车场,我和弟同时回头望了一眼绿荫丛中安葬母亲的那片陵区,我知道,姐弟俩的心终于踏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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