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教育当是无痕的
2014-05-15董旭午
董旭午
教学南斯拉夫作家茨威格的散文《铃兰花》之后,我随感良多。文章内容梗概如下:
紧挨着我们家的地头有一块洼地,三面由陡坡环绕,活像一口深锅,只有一个隐没在晦暗、神秘的密林里的出口,总是黑黢黢的,特别怕人,大家都管它叫“地狱”。这“地狱”的山坡上长满了杂乱的灌木、黄檗、千金榆幼树、乌荆子、野樱桃树和一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里面总是阴阴森森的。淙淙的泉水声响彻整个洼地,被三面陡坡折回来,在森林中回荡,变得更响了,又给这个阴森可怖的“地狱”蒙上了更神秘的色彩,人迹罕到。打从记事的时候起,“我”就特怕这个地方,每次走近,总是恐惧万端地尽快跑开。
可是,“我”还不到六岁时候,父亲却要“我”到那里去放牧。“我”只好赶着牲口,尽量放慢脚步,一点点走近那个可怕的地方,哪知道一瞬间牲口群便隐没在洼地里了。我无可奈何,只好跟着下去,战战兢兢地在“地狱”的底部坐下来,也不敢回头好好地看看四周。响彻着整个洼地的淙淙声,使我觉得好像有人在耍妖术。我越想越害怕,终于控制不住,大声哭叫着从“地狱”跑到父母正在耕种的地头,撒谎说所有的牲口都不见了。
父亲领着“我”回来找牲畜。来到可以看到整个洼地的坡坎上,一眼就看到这些畜群还在低处老老实实地吃草呢,一个都不少。父亲明白了“我”在撒谎,就怒气冲冲地一把揪住“我”的头发,顺势往坡下一推。“我”号啕大哭,眼泪都哭干了,又可怜,又绝望,揪着心等待回家时刻的到来。夜幕降临了,我把牲口赶回了家。看“我”哭成了个泪人儿,父亲还笑呢,母亲也没有与父亲争吵,只是说孩子年纪还小,以后就不要再叫他去“地狱”放牧了,别吓成了个傻瓜。打这以后,父亲果真不再叫“我”到“地狱”去放牧了,不过我对“地狱”依旧像当初那样惧怕。
可是,有一次,正好是个星期六的黄昏,父母坐在我们家的门槛上,若有所思地翘首望着春天晴朗的天空。母亲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哎呀,我真想明天带一束铃兰上教堂,可惜哪里也找不着。”“是呀,眼下找铃兰是晚了一些。要有也就是在‘地狱里了。”父亲应和着。
一听到“地狱”这两个字,“我”全身不禁打了个寒颤。夜里,我久久不能入眠,内心深处总是回响着母亲的叹息声。
第二天一大早,尽管我仍是十分恐惧,但还是紧闭着双眼一直走到了“地狱”的底部,找到了许多芬芳馥郁的铃兰花,给妈妈采回来了一大把……
这篇散文共计2800多字,但行文至1700多字时“铃兰花”才出场。为什么要这样布局呢?显然作者要厚厚地做足铺垫。这样做足铺垫又有什么好处呢?显然是为了突出“我”的恐惧心理。“我”心里越是对“地狱”怕得要死,就越能突出我后来在决定去“地狱”为母亲采铃兰花时内心矛盾的激烈,也就越能强烈而鲜明地对照“我”前后的不同态度,突出“我”对母亲至真至深的爱和战胜恐惧的勇气。不管自己心里有多么恐惧,但为了让母亲能够满意地带着铃兰花去教堂,我都要战胜自己的恐惧,去为她采来铃兰花。
初教这篇课文,我对这篇课文的主旨和表现艺术的理解仅限于此。然而,之后再深读几遍,我不禁问自己:父亲明知道“我”从小就害怕“地狱”,甚至怕得要死,但他为什么还要“我”去那里放牧呢?“我”被父亲打成那样,母亲为什么还那么平静,而不与父亲争吵呢?经过思考,我终于明白了:父母都不希望儿子成为一个胆小、懦弱且又不诚实的男人,而希望他成长为坚强、勇敢甚至强悍的男子汉。这使我不仅想起了欧洲的文化之根,想起了古希腊的教育。在古希腊,从7岁到18岁,男女儿童分别在国家教育场所接受体育和军事训练,具体内容为“五项竞技”:赛跑、跳跃、掷铁饼、投标枪、角力。教育方法主要是实践练习。从18~20岁,青年进入军事训练团接受正规的军事训练,在此期间,青年要参加“秘密服役”,即夜间外出对奴隶进行突然袭击。古希腊教育并不重视阅读和书写技能的培养,是片面的、野蛮的,但却又是成功的。因为,这种教育培养出来的人都是非常勇敢的战士,能够为城邦英勇作战,甚至牺牲在战场上。所以,“我”父母的生命深处不可能不沉积着这种崇尚勇敢、坚强甚至强悍的基因。这一点,就是在当今的欧洲人身上仍能窥出一些“影子”来。父亲为什么要“我”去放牧呢?显然是为了让我有个营生,在牲畜的陪伴下慢慢地去适应“地狱”的环境,一点点减轻恐惧,直至最后战胜它,变得勇敢、坚强起来。这样的教育方法,比那些逼着、骂着甚至打着孩子去“地狱”,而嘴上还说着如何真爱孩子,教他成人的教育方式不知要强多少倍。
沿着这个思路,我继续深入思考:那个星期六的傍晚,父母一唱一和地谈“到教堂要带上一束铃兰花”,而且还说“要有也就是在‘地狱里了”,这是不是夫妻俩在一唱一和地故意“做局”呢?不想不知道,一想还真是那么回事。你想啊,这个时候家周围已经没有铃兰花可以采摘了,要采也只能去“地狱”了———这不明明是在暗示儿子必须到“地狱”去采吗?因为家周围好采铃兰花的地方人们都采遍了,而且儿子也都到过了。同时,采铃兰花去教堂也是欧洲人的一种宗教文化习俗,因为在欧洲人眼里,小巧玲珑、花香怡人的铃兰花可是圣母玛利亚哀悼基督的眼泪变成的呀。(即圣母之泪的化身)不妨试想一下,如果母亲说明天带几块奶酪去教堂,恐怕没有那么自然无痕了,至少“我”会犯嘀咕的,甚至会追问父母理由的。父母又为什么非要选择前一天傍晚来谈呢?因为,当晚儿子是不可能去的,只给留下他明天一大早这段时间。时间紧迫,“我”又没有其他选择,只能是毫不犹豫地冲向“地狱”。结果呢,正如父母预设的那样,第二天一大早,“我”真的就去“地狱”采来了铃兰花。儿子的脾气秉性以及地狱此时尚有铃兰花的实情,父母是了如指掌的,所以“做起局”来也就得心应手,默契自然,游刃有余了。儿子采来了铃兰花,表达了自己对母亲的挚爱,更是得到了一次很好的精神和心理发育,由胆小、脆弱渐渐变得勇敢、坚强了。
请看,“我”眼前的“地狱”变得更明亮、温暖了。“远方的波霍尔耶山背后,火红的朝霞烧红了半爿天,朝阳眼瞅着就要探出它圆圆的脸蛋了。阳光照到佩查山顶,给它抹上了一层绛紫色。青草、树木和灌木林上都披覆着露水,它们现在还只是忽闪忽闪地微微发亮,等到旭日东升”。“我”感到往日那“潺潺的流水,和它那叫人不寒而栗的回声”,这回在清晨的宁静里听起来更响了。正要出门的母亲“伫立在霞光里”,就“犹如下凡的天仙”。写到这里,我不禁顿生感慨:“我”父母的教育成功了!真爱自然无痕,真教育也该是自然无痕的啊!
再看看当今我们的老师和家长,哪一个不是都打着“真爱孩子”的旗号?可是,我们究竟是怎么做的呢?毫不客气地讲,我们的爱和教育所附带的赤裸裸的“强压”真的太多了。强压的说教、训导、管理、规范之类太多了,强加的官本、金钱、“人上人”的色彩太浓重了。如果把文中的“父母”换成当今的一些人,恐怕就远没有那么耐心和含蓄了———“让你干什么你就去干什么,痛快去,还有什么好啰嗦的!”———这在大多数中国家长看来,是天经地义。“上学就是为了考好大学,考好大学就是为了好找工作或找好工作,就是为了做人上人———哪个孩子不听话就不是好孩子!”这也是当今中国绝大多数父母的教育法宝。那么,都做“人上人”,谁来做“人下人”?谁来为他人和社会做实务性的服务工作?这个问题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人思考了。非但如此,家长以及许多高中学校、班主任、任课教师和学校领导等则更是赤裸裸地这样灌输或训导。
我这样讲,绝不意味着“望子成龙”的想法是不正确的,首先,必须实事求是,必须承认孩子是有差异的,他们“成材”的渠道是多元的,社会所需要的“材”也是丰富多彩的。古人讲“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这“状元”就是行当之“龙”啊。其次,我们必须讲究真爱和教育的艺术,这一点,“我”的父母做出了好榜样———真爱和教育是自然无痕的。再次,也是最重要的,我们更不能整日赤裸裸地灌输或强加给孩子官本位、金钱至上、人格与尊严不值钱的东西。如果我们真的整天在孩子的耳边聒噪着这些东西,将来恐怕是很难收获教育的正果的。有教育哲人讲,受教育者一旦很清醒地知晓自己是在接受某种教育,这就意味着这种教育已经失效了。为此,无论家长还是教师,在与孩子的交流对话的过程中,我们是否应该尽量杜绝直白的说教、训导和强压等,而是要像“我”的父母那样,多一些智慧与艺术,自然无痕地来传达我们的真爱与希望。我们的学校与社会,再把眼界放宽一点、放远一点,革除那些形式主义、强行教化之类的东西,让爱与教育如春风化雨,自然无痕地滋润每一个孩子的心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