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孙遗珠:马相伯的后裔马玉章
2014-05-15蔡胜平
蔡胜平
2005年9月24日,复旦大学百岁庆典。大会正式开始前,主持人向全体师生介绍与会贵宾。首先是创办复旦的几位先贤的后裔。第一位,是贵宾席最中央的一位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复旦大学创始人马相伯的嫡孙女——马玉章。在欢迎的掌声过后,老人示意主持人将轮椅转过头来,面对大家,这时全场再次掌声雷动,表达了对祖孙两代世纪老人深深的敬意。这也许是晚年马玉章最感荣耀的时刻,时年91岁。
一、寡媳孤孙 无所依侍
1914年10月17日,马玉章生于北京西城,是马相伯唯一的嫡传第三代。她和爷爷同行了25个春秋。她亲历和目睹了爷爷的许多重大政治社会活动。新中国成立后,一介平民的孙女,因有了这位爷爷而命运悲喜跌宕。
先从马相伯的一份遗嘱说起,马玉章在任何时候都能一字不漏的背出:
嘅! 自清廷外交失败,一不知陵替入手功夫,惟尝科学,余乃斥资兴学,创立震旦大学于海上,人才辈出,蔚为国用。今后冀继之以符余之良愿,至于家事尤须嘱哉。余一子早故无嗣 , 女孙玉章所出应嗣马姓为余之继承人。 复因余子早故,茕茕寡媳, 无所依侍。 震旦在余之捐资项下,应给余之生活费用,应由余媳邱氏任我继承之,至余之继承人自立为止 。 此为余最后遗嘱, 以前所立之任何字句有与此冲突者概作无效。 相伯手立。
这是马相伯在捐出家产后,对孙女未来生活的一个安排。其实,时世难料,这只是一种不可能兑现的愿望。
解放后,马相伯的学生邵力子先生(时任全国人大和政协常委)从北京来上海看望马玉章和他母亲马邱任我,问起是否得到过震旦大学的生活补贴,还转告马相伯的学生于右任也一直关心着他们母女。马玉章回答说从来没有过。当时虽然困难,但她总是说过得去,请邵伯伯放心。后来马玉章知道他回北京找了中央统战部副部长徐冰反映。不久上海市委统战部叫她去。接下来的谈话却叫马玉章哭笑不得:
“你是马相伯的什么人?”一位五十多岁的干部问。
“我是马相伯的孙女。”
“马相伯和震旦大学是什么关系?”
“震旦大学是我爷爷办的啊。”
“你错了!震旦大学是人民从法国人手里夺回来的,和你爷爷没有关系!”
马玉章当即火了:“既然和我爷爷没关系,和我更没有关系,那你叫我干嘛来了?”
那干部答不上来了。马玉章站起来就走。过了几天,区委统战部请马玉章去,很亲切的接待了她。告知从此每月给补贴20元,接到电话通知就来取。马玉章记忆中,是有过一段时间得到过补助,后来也就不了了之。她说不愿意让邵伯伯烦心,不再提这事情了。
二、教育薪火 代代相传
解放后马玉章的人生,无处不和爷爷连接在一起。五十年代初期的上海,并不是所有高小毕业生都能上初中念书。当时作为市人大代表的马邱任我,看到还有不少孩子失学,就办了一个会计补习班,后来学生多了,找到市教育局长戴伯韬,请求办一所民办的初级中学。可巧戴局长正是马相伯的同乡,自小就知道马相伯捐献家产兴学的事迹。“大教育家的精神后继有人,岂有不支持的道理”,立刻批准。这是上海比较早的民办新申初级中学。马邱任我自当校董,马玉章当一名英文老师。后来合并到蓬莱中学,一直到退休。母女俩完全按照爷爷的重教办学的遗愿,在几间极为简陋的教室里,几个年级挨班轮流上课,把平民学生当做自己的孩子一般教养呵护。那时常有穷苦家庭付不起学杂费、买不起文具用品的,马玉章常常写了纸条,请总务科先垫付,再从她的月薪中扣还。
几十年来,像这样资助捐助贫困学子,不计其数。其实民办学校工资本来不高,马玉章早年退休,进入2000年初期,退休金才勉强千元。2005年,为复旦百年庆,复旦中学重建校门牌楼,校方邀请马玉章剪彩。剪彩仪式后,马玉章将准备好的两千元捐赠校方,作资助清寒学生之用。校长谢志钧说起第一次拜访老人,看到一位名门后代,生活在如此简陋狭小的两室户,出乎想象。他致信马玉章说:
十一月十五号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这天是马相伯先生创办的复旦公学李公祠老校门重建竣工之日。您来到爷爷留下履迹的地方,成为开启新门第一人,复旦中学全体师生感到荣幸。
也在那天,您委托我转交资助清寒学生的款事入库。我与您见面不多,您与您家人的境遇着实让我动心。我们不能为您做些什么,但您却为别人表达了仁爱。
上海向明中学百年校庆(校址是马相伯当年捐出八块地皮之一),徐汇中学的马相伯铜像揭幕,复旦大学百年庆,都邀请马玉章做嘉宾,老人都要带钱捐助。她说:“我爷爷这样做,我也应该这样做。”
三、“毁家”新解
对马相伯散尽千金办学,被史称为“毁家兴学”。然而马玉章认为“毁家”最主要的还不在于捐出全部家产。爷爷在北京一心扑在教会工作上,1903年创办震旦大学,1905年又创办复旦公学,无暇顾家,妻子赌气带着长子离开上海回山东老家,不料出吴淞口遇到风浪遇难。马相伯心烦之极,把次子马君远送到西贡教堂的孤儿院里,把女儿马宗文交给弟弟马建忠抚养。还是马建忠的长女知悉堂弟在外尝尽艰苦,落得终身疾病,才接来和自己一起生活,直到帮他娶妻成家。由于马相伯身无分文积蓄,只靠一份政府顾问的薪金勉强维持家计,儿子马君远带着妻子马邱任我到上海谋生,在复旦公学当了美术教员,生下女儿马玉章。不料马君远病亡,抛下妻子和不满六个月的女儿。由于马相伯再无继嗣,族人以为,老人能有三千亩地捐出,一定还有可观的财产留给媳妇孙女,便引发了家族睨视老人遗产的纷争。恪守传统妇道的儿媳马邱任我,决心终身守寡,伺候老人,带大孩子。马玉章认为这家破人亡的景象,远比捐尽家产,更近乎“毁家”。
事情发展还不止于此。1955年,上海发生了天主教教区“龚品梅反革命”案,累及大批天主教徒。出身天主教世家的马玉章和他母亲马邱任我,因为参加过教区的常规活动,被送进改造学习班。在反右时,本来要给马邱任我带上右派帽子,但念其年老体弱,就让女儿来“顶替”了,剥夺中学教师的资格,后下放到上钢三厂劳动,工作是在黄浦江码头搬铁块,工资降三级。这位大家闺秀,何以能承受这般特重体力活儿?每天12小时的劳动,居然也能熬得下来。一次下班前搬最后一块铁块,一阵头晕,跌倒在江边,不省人事。幸亏被一个还没有下班的女工发现,把她救了起来。要不涨潮了,性命就此结束。当时母亲重病在家,玉章每天下班回家还得熬药,照顾母亲。马玉章说:幸亏妈妈重病卧床,要不也一样,去劳动改造的。
马玉章的丈夫谢文辉,清华大学工科毕业,在抗战后由马相伯的学生于右任介绍,到了哥伦比亚工作,从事冶金专业。1949年大陆解放,从此不得而归。但马玉章依然收到了丈夫寄来的生活费。为了收件方便,直接寄到了学校的总务处,1961年,丈夫在南美遇暴徒刺杀,马玉章也就此守寡。
“文革”爆发,学生红卫兵查出马玉章的爷爷捐出三千亩地办大学,那可是个“特大地主”!那孙女就是大地主崽子,不由分说,就把她揪出来批斗,还要她交代如何享受剥削生活的罪行。那国外寄来的美元,就是“特务经费”。 老人有口难辨,一个重拳打来,当场前排门牙断了一个半,牙床骨变形。到了晚年,饮食全靠半流质。这位年过半百的老师,被学生打得皮开肉绽。儿子马纪龄当年是体校的学生,篮球队员,被抓进监牢,也要交代揭发妈妈的“罪行”。每当老人述及这段往事,神情十分平淡,微微的摇摇头,说了一句:“这也属于毁家啊? ”她认为,幸亏母亲在1965年去世,算是逃过了“文革”灾难。
四、新时期的“复活”
改革开放后,马相伯的研究热了起来。作为健在的最重要的见证人,马玉章并没有像许多名人后代那样,忙着写回忆录,为先辈树碑立传。她总是说,“爷爷是个普通的人,爷爷自己也认为只是四万万人中的一个”。 只是由于复旦大学百年庆以及媒体的要求,约请老人以自己的名义写一点回忆爷爷的文字。她推托不 了,才声明“复旦是我的老师,师命难违”,写过有限的短文。那几十年平静的陋室,曾一度门庭若市,接待了络绎不绝的来访学者、记者和马相伯有关的单位,如复旦大学、复旦中学、徐汇中学等,还有影视创作单位的采访和邀请活动。因为她的脸相和爷爷极为酷似,雕塑家塑马相伯的像,邀请她做模特儿。老人对此感到非常的不习惯,但她都尽其所能,提供一切。现在我们能见到的许多有关马相伯的史料细节,有些是很重要的事件情节,就出自老人的回忆。
在马玉章的晚年,迎接了爷爷另一种意义的魂归故里。现今的徐汇区蒲汇塘路55号董恒普职业技术学校,正是土山湾孤儿院的旧址。那第三层楼西端大约四到五间,是马相伯最后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旧居。2007年9月4号,徐汇区人民政府在学校新学期开学的一天,举行隆重的马相伯旧居揭牌仪式,马玉章被邀请到场。上海市文广局和复旦大学的领导、马相伯研究专家、许多教育文化部门的官员,都纷纷向这位世纪老人问候祝福。
“文革”结束后马玉章来过故地多次。有关专家学者和政府部门,对马相伯旧居做了许多考证工作,早有恢复故居的设想。当时的客厅、卧室、书房、厨房以及秘书的居室,除了当年马相伯友人有一些原始的文字记载,就是靠马玉章回忆辨认了。有关于右任特意为先生定制了一台室外电梯,经过马玉章多次辨认方位,大致确定了位置。因为尚有征集文物展品等工作还有待时日,政府部门先正式挂牌,以作为永久的纪念。
2007年,徐汇区在土山湾马相伯旧居一侧建立土山湾博物馆,征集展品。马玉章决定把留下的最后的纪念物:爷爷百岁寿庆时做的两个寿碗,一件爷爷的丝绸锦缎棉袄一道捐出。领导向老人赠送证书和慰问金,老人收下证书,但慰问金坚决不收。 大女儿马百龄说:“我们不会把老太公留下的任何物件换成钱,所有的捐赠都是无偿的。这是马家的一个原则。”
“唉!我这辈子,总是离不开爷爷的影子。所有的好事坏事,开心的事倒霉的事,好像都是爷爷派给我的。你说,为来为去,不都是爷爷捐了三千亩土地,办了震旦大学,做了一件好事么?”老人多次有过这样的感慨。这恐怕是老人想了大半辈子,既明白又不明白的话题。
责任编辑 沈飞德 章 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