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一介:世间从此无书生
2014-05-14徐庆全
徐庆全
2014年9月9日晚,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汤一介在京逝世,享年87岁。
汤一介,一介书生也。他一生行状犹如其名,做的就是书生所做的事情。究其一生,他有两大贡献可以镌刻在碑铭上:一是在改革欣欣向荣的1980年代,他领衔的中国文化书院,为思想启蒙推波助澜;一是在耄耋之年,他不辞辛苦,担纲《儒藏》,总儒学之大成。这两项大工程,让他从书斋走出来,为公众所熟悉。
如今,汤一介魂归道山。在追念这位儒骨仁心的书生时,人们不免要对未来的文化走向产生一种焦虑。这一代学人陆续走后,中国的学术将会面临怎样一个时代?
“我错了,我要深刻反省”
我很有幸,在求学时就与汤一介先生数次谋面。这缘分,来自于我的导师宁可,他与汤一介是同学。
“你去北大一趟,给汤一介先生送封信。”他说。这是1986年初冬,我刚拜师不久,懵懵懂懂地,还不知道汤一介是何人。
“汤用彤先生的公子,北大哲学系教授。很有学问。”导师说。那时,还没有“大师”之类的称号流行,说一个人“很有学问”,就是对一个学者相当高的评价。所以,这四个字很少从也“很有学问”的我导师口中说出来。而汤用彤的大名我是知道的——为应付研究生考试,翻过他的《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
导师说,在离乱的1940年代,他与汤一介是中学同学。1947年,他考入北京大学历史系,汤一介考入哲学系,两人虽然不在一个系,但也时常见面。谈到两人考北大的经历,导师说,他比汤一介小一岁,但与汤同年入学。“汤先生第一年没有考上。”导师有点小得意地说。
不过,那一年,因为汤用彤供职北京大学,汤一介进入北京大学先修班学习。他没有专门补习功课,而是大量阅读了西方哲学和美学方面的作品,发表了诸如《论人为什么活着》之类思辨性很强的文章,为日后学哲学打下基础。
“见了汤先生,要叫先生。”临出门时,导师特意嘱咐说。
那时,社会上的官称是“同志”,学校里的官称是“老师”,但对有学问尤其是“很有学问”的人,是必须称呼“先生”的。这大概是经历了1949年以来的革故鼎新,又经历“文革”反传统后,留下的唯一的傳统了。
1990年代后期,我从侧面了解到,我导师和汤一介不仅是同学,两人在“文革”后期,还同被政治裹挟过。汤一介曾经是“文革”中最著名的御用写作班子“梁效”的一员,几乎在同一时期,我导师成为《历史研究》编辑。那时,《历史研究》基本不研究历史,而是借着历史来说政治,所谓“影射史学”是也。《历史研究》要发表的文章,有时候要送给“梁效”审查。这样,导师和汤一介又有了联系。再后来,两人又同时成为审查的对象。
2006年,我在《光明日报》上看到了一篇文章,是汤一介回忆“梁效”时期。
1973年,清华大学搞了一个《林彪与孔孟之道》的材料,呈送毛泽东。毛认为清华是理工科学校,不懂这一块,要求找一些北大的教授来整批林批孔的材料。冯友兰、周一良和汤一介等人都被找去了。这就是“梁效”的由来,意即“两校”。
当时,这些北大教授被8341部队领导找去的时候,心里都挺高兴。“因为是毛主席找的我们,我们都觉得特别骄傲。”汤一介说。不管是“四人帮”垮台后他被没完没了地审查时,还是后来,他都坦率地如此承认。
对于汤一介来说,去写作班还有一个理由。当时,他在教工农兵学员。他总觉得他们光学毛主席语录、“老三篇”是不够的,应该学逻辑学,还给学员们编了一个马恩列斯认识论的提纲。这时候,其他教员的大字报又贴出来了,攻击他不重视毛泽东思想的学习。
当时,正是“反右倾”的风头上。文革初期,汤一介的夫人乐黛云被打为“极右派”,他自己被打为“黑帮”,吃尽了苦头。他早成了惊弓之鸟,就怕“反右倾”又整到自己头上来。“是不是又要被批斗啊?当时只盼早早一走,逃过这一劫。”
去了之后,汤一介的主要任务是“做材料的工作”,也写了一些文章。什么叫“做材料的工作”呢?他解释说,比如当时马王堆的帛书出土以后,毛泽东要读这个东西,江青就把材料拿来,他们帮着做注解,标上音。
汤一介说,当时也不是完全没有怀疑,“梁效”写的那些批判文章,“有的东西到底对不对”?但是他想想又算了,因为这是毛泽东交代的。毛在建国时说的那句“中国人民站起来了”,触动了很多人的心。他们从心底崇拜他,认为他救了中国。
令我印象极为深刻的是,这篇访问记中还写了这样一件事。
昏黄的灯光下,时年78岁高龄的汤一介戴上老花镜,用颤抖的手,执意在记者的文稿上补充写下了一句话。这句话是:“我错了,我要深刻反省。”
“返本开新”
1984年,在汤一介的极力推动下,中国文化书院成立,他出任院长。
自1949年后,民办的书院在中国大陆逐渐消失了,中国文化书院的建立可算一件新事物。自中国文化书院建立之后,全国各地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民间学术文化团体,同时又有一批在历史上著名的书院也恢复了,如白鹿洞书院、岳麓书院等。“因此,说中国文化书院对民办书院起了个带头作用,大概也不为过吧!”汤一介如此说。
在1980年代思想解放大潮之中,中国文化书院聘请国内外著名学者为导师,组织学术研讨会,为青年和研究生办讲习班,编辑出版了包括《梁漱溟全集》在内的一百多种图书。在这些轰轰烈烈的活动的背后,则是启蒙思想。这让中国文化书院成为思想文化领域的一面旗帜,其影响力,直至90年代都不减。
自上世纪90年代起,汤一介一直有个宏愿:编纂《儒藏》典籍。他说,既然儒学在中国历史上曾经起过那么大的作用,而且是中国文化的主流,那中国就不应该没有《儒藏》。只有《佛藏》和《道藏》,那是不够的。他想要编撰的《儒藏》,是一个可信的、可用的、比较规范的、可以传世的版本,“至少在一百年内让各国学者都可以利用它来作研究”。
2003年,经教育部正式批准,由北京大学主持制定的“《儒藏》编纂与研究”方案作为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重大课题攻关项目立项,汤一介担任首席专家。
10年来,《儒藏》系列已出版百册“精华编”。按照计划,到2025年,《儒藏》全本将完成编纂。整个项目将涵盖历史上儒家主要文献,包括历代学者研究著作,还包括受儒家文化深刻影响的韩、日、越三国用汉文著述的主要著作。如今,项目已吸纳四国大约500名学者。
无论是主持中国文化书院,还是主持《儒藏》这样大的工程,汤一介的出发点就一个,“返本开新”。这四个字是他晚年说得最多的。“返本”即了解自身文化的真精神,“开新”即适应人类社会发展的新形势而更新自身文化。
“半老不老”的书生
1994年中国文化书院成立10周年时,汤一介在追述书院10年历程时说,书院是靠两拨人维持下来并走向辉煌的。一拨人是老一代学者,另一拨就是像他这样的学者。
他说,如果说老一代学者的风范是维系中国文化书院的精神力量,他们这批“半老半不老”的书生,应该说是中国文化书院的中坚力量。他们只有一个信念,为民间争取更为广阔的学术空间而尽力。虽然有人说他们“书生气十足,作一些费力不讨好的事”,但他们还是愿意“知其不可而为之”。
汤一介用“半老不老的书生”来形容他们这一代学人,仔细琢磨起来,是很到位的总结。
汤一介出生书香门第,家学渊源,祖父汤霖是清光绪十六年的进士,父亲汤用彤是和陈寅恪、吴宓齐名的国学大师。汤用彤这一辈人,大致属于民国以来的第一代学者。他们虽然生不逢时,“苟全性命于乱世”,却有一个学术自由的空间,以“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为学术研究的宗旨。不管是北洋军阀时期,还是蒋氏民国时期,都对学者们保持一种敬意,留给他们一个自由的空间。所以,这一代学者基本上是生活在书斋里,是典型的书生。
在这样的空间长大的汤一介,身上自然流淌着学术自由的血液。但不幸的是,在他开始做学术研究的时候,却遭遇到以革命的名义征用学术、以革命的名义扼制学术自由、以革命的名义打烂书斋的时代。
对此,他有过困惑。首先,他自己的身份就很不好定位。他在接受采访时说,解放后流行一种说法,就是哲学家只能是马恩列斯和毛主席这样的人。“我们叫什么呢,我们叫哲学工作者。”他说。哲学工作者的主要任务是解释这些伟大哲学家的思想,用他们的思想解释历史和现实的问题。“这是当时普遍的想法,包括冯友兰的书里边也是这么写的。”而哲学工作者是不可能创造一个思想体系的,他们只能“跟着伟大领袖走”。
他说,在那段漫长的时间,他都被教条主义束缚着,也被革命绑架着。1973年,他被征用成为“梁效”成员时,他心里是高兴的。和他一起的人也如此,基本上都患上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不过,因为还有书生的血脉,在革命语境下,书生气有时候也会冒出来。
1959年到1963年,在周扬和齐燕铭的推动下,曾经有过一次短时间的整理古籍的行动。中华书局将汤用彤所著《印度哲学史略》纳入了出版规划。作为汤用彤助手的汤一介,觉得和父亲同一代的学者的著作也应该列入规划。当年8月20日,他在就汤用彤的书稿给中华书局“哲学组同志”的信中,特意提出了一个与汤著出版无关的建议:“我个人有个意见,是否可把陈寅恪先生散见各杂志的论文编辑成书,出版?”
2008年7月,我从中华书局档案中看到这封信后,曾经致电他,请问建议的结果。答曰:没有人搭理他。
对于汤一介这一代学人来说,在最有精力做学问的时候,革命和政治的喧嚣使他们远离了书斋。父辈给予的“书生气”,是“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而革命要求的角色是,领袖语录的阐释者、没有自己思维的守纪律的“螺丝钉”。在狂飆突进的革命年代,他们没有选择地被裹挟进去,甚至是庆幸自己能在革命的战车上获得一个站位。当革命的喧嚣退隐,在学人开始逐步被敬重的1980年代,他们血脉里的书生气才慢慢显露出来。
汤一介称自己为“半老不老的书生”,肯定自己还是“书生气十足”,但这恰恰表明,与老一代相比,他们已经书生气不足了,因而很珍惜“书生”这个称谓。不独他,周一良把自己的回忆录定名为《毕竟是书生》,也是这种珍惜的表现。
“旧邦新命”
不过,这种书生气已经被漂白了不少,缺少了成色。革命所要求的“崇高”、革命语境下的政治,毕竟在他们身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他们有时候会无端地把学术指向政治,而且还会不由自主地沾沾自喜。
直到汤一介去世,他的办公室一直悬挂着“旧邦新命”条幅。这是北大哲学系教授杨辛送给他的,他很喜欢这四个字。
有人解释说,这四个字很符合他的学问追求。意思是说,中国有数千年历史,有独特的文化,在当今这个全新的时代,中国要发展,中国文化要在世界上复兴,都需要对自己古老而独特的文化进行传承。
这样的解释,很有革命语境的烙印。我倒是觉得,他喜欢这四个字,是在独自品味着无奈,承受着孤独。
1949年到1976年的角色,不是他喜欢的。等到1980年代有了相对好的环境可以做回书生时,他意识到:“我已经不可能真正成就一个有系统的哲学体系了。”他知道,最好的年华已经过去了,要想真正成为一名有创造性的、有重大影响的哲学家已不可能,只能“心向往之而已”。
也因为如此,他特别反对大师称号。而且,在他看来,不仅他自己不是大师,这个时代也没有大师。他认为,20世纪后半叶相当一段时期的学术氛围不够自由,而把思想禁锢在一个框框里边,是不能产生划时代的著作的。
所以,在他晚年,无论是给学生讲课,还是写文章、作演讲,他都在强调:“做学问一定要有自己的思想,自由是一种最宝贵的创造力。对学术研究来说,‘自由思想是非常重要的。”他还强调:“学术是天下之公器,只有兼容并包,才能够有很自由的讨论环境,也才能够真正推动中国学术的发展。”
但是,尽管纠结,尽管有“旧邦新命”的烦恼,汤一介这一代学人,依然给后世留下了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高度。随着这一代学者的退隐,如我这样年龄的人也成为“半老不老”的人,我却连称自己是“书生”的勇气都没有。而像我这种“半老不老”的人,在学校里,当面还能听到叫“老师”,背后大多已成为学生眼中的“老板”。“先生”这种代表着纯粹学术追求的称谓,基本上已绝迹了。
所以,随着汤一介这一代人的谢世,世间恐已无“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