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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宇森 江湖没有大哥许多年

2014-05-14刘丹青马海燕

中国新闻周刊 2014年45期
关键词:吴宇森周润发徐克

刘丹青 马海燕

68岁的他拍《太平轮》,宣传时,章子怡提议由他和太太跳一曲华尔兹,他推辞着接受了。跳着跳着,他在众人面前流下泪来。

过后他说,他对太太有亏欠,应该带她去好多地方,却都没有,大半生就这么过去了。因为淋巴癌,他休养治疗了2年,身边只有妻子女儿,这也是他第一次陪太太、家人这么久。

处在这个位置上,他是不能病的,那牵连着整个团队、投资、大班底。刚恢复,他立刻完成了因病中断的《太平轮》。西装穿上,领带打起来,他又是个硬汉了。

这个在好莱坞做到一线,纵横电影江湖40余年的大导演,这次带着《太平轮》打入70多部大片混战的贺岁档,也不由有些忐忑:江湖上年轻的“90后”们有多少还知道当年的“小马哥”?又有多少人对这个在华语电影中最资深的香港导演的最新力作心怀期待?

在平均观影年龄只有21.8岁的电影市场,这个充满年代感的爱情巨轮究竟驶向何方,谁也没有把握。电影耗资4亿元,这部中国版《泰坦尼克号》最终分为上下两部上映,有效降低了成本风险,吴宇森却面临不得不对媒体解释“上部没有船”的尴尬。

在《太平轮》新闻发布会现场,群访环节,章子怡、金城武都走了,他还留着,谦虚而且耐心,一一回答记者们的问题。看得出,吴宇森并不自在。咬字不清的普通话,吃力的英文,老派的礼节和措辞,这一切让他跟周围的环境有点儿隔膜。

回国8年,片中不再有大哥

吴宇森从好莱坞回大陆已经8年。

8年间,只拍了两部片子,一个《赤壁》,一个《太平轮》,关于三国及爱情,片中已不再有人们熟悉的“大哥”。

也是从《赤壁》起,对吴宇森抱有“江湖情结”的观众开始渐渐失望,那个兄弟情深的香港电影的代表人物消失了,或者说,《纵横四海》  《英雄本色》代表的一个香港时代消失了,美国归来,升为“暴力美学教父”,却让人有些陌生。

遗憾归遗憾,无论是主观还是客观,吴宇森都不可能在今天的中国电影市场上复制《英雄本色》的神话。

《赤壁》从筹拍到上映用了整整3年,亚洲范围内的融资,超过4亿的成本,从时间和钱上说要算鸿篇巨制。2008年《赤壁》上映时就分为上下两部,这不是观众喜欢的方式,最终两部合起来获得了5.63亿票房,以票房达到成本3倍才能持平计算,这部电影还是亏了。相比同年冯小刚的《非诚勿扰》票房达2.33亿,成本却只有5000万元人民币,《画皮》成本8000万,票房达2.3亿。

可观众注意的又是另一回事。片中,小乔给马驹起名“萌萌”;孙尚香说“国家兴亡,匹女有责”;刘备“编草鞋很多年,习惯了”;曹操告诉华佗:“欲望使人年轻。”

这个拍出《英雄本色》 《喋血街头》 《变脸》 《断箭》的导演,引起了观众不留情面的笑声。

《太平轮》进展得也不顺利,剧本、版权的问题牵扯不清,一度就要放弃了。回大陆这些年间,吴宇森大部分项目都处在这样的状态,《飞虎》至今搁浅着,《楼兰》也不能拍。

这个时候,吴宇森选择以4亿投拍一个战争片,又是一个冒险,最大的看点是吴宇森暌违六年的心血之作。可今天繁荣的中国电影市场,已不是上世纪80年代香港市场的再现,也不同于8年前他刚回来时的样子。

吴宇森拍过好片子。1997年凭借电影《变脸》获得全美华裔艺术基金会颁发的金环奖;2002年,他刚拍完《碟中谍2》,成了第一位在好莱坞星光大道留下手印的华人导演。更不用说80~90年代间,他的《英雄本色》  《纵横四海》等港片激起多少观众热血和眼泪。

“一个导演应该不停地工作。”跟了吴宇森20年的朋友、老搭档、金牌制片人张家振说,“这样放在一部片子上的压力才不会太大,一部拍坏了,人家不会记太久,马上下一步片子出来。黑泽明他们都是这样不停地工作。吴宇森现在5年一部片子,给自己压力太大了,而且5年时间,很多年轻导演都跑出来了。”

这个年纪上,他仍然要靠一部一部的片子证明自己。虽然,过去他已经证明过无数次了,但那没有用。他必须重新证明它,每一次都是新的。

“小马哥”的时代,一去不返了

老友张家振是吴宇森多年的制片人,他说,如果要用一个词形容吴宇森的话,那就是“浪漫”。

这浪漫不只对情义,更在于对某种处境,或某种事态上。情随事迁时他不敏感,临到变故又比谁都伤心,背叛面前他总是被动的,过后才把情绪投射到片子里,制造出不为时所容的英雄,台词都是自己的胸中块垒。

这块垒与抱负,来自吴宇森早年的生活。香港狮子山下,他度过了一贫如洗的岁月。父亲十年肺病,早早去世,母亲一个人养他长大。那正是上个世纪50年代,狮子山是有名的贫民窟,贩毒、黑社会,每天被人欺负,出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一件东西当武器。吴宇森从小见惯了频繁发生的暴力和罪恶,有那种人在艰苦中养成的坚强和自尊。

“我困顿的时候蛮多,但我不记仇,也不会把人分成一个等级。”吴宇森说。母亲信基督教,那些信条刻在他脑子里:“你要爱人,爱你的邻居,”“审判别人之前先要证明自己是清白的。”

中学毕业,吴宇森开始到片场做小工,学徒出身,什么都做过,一点一点挣到导演的机会。1971年,他在邵氏公司跟随张彻拍电影,此后,张彻也成了吴宇森一生的师父和提携者。这一年吴宇森25岁。

26岁时,他拍着玩的第一部电影就被嘉禾公司看中,因为他拍的感情和别人不一样。70年代的吴宇森已经是一个“卖钱”的导演,拍一些喜剧电影,《发钱寒》  《滑稽时代》,不及一百万港币的成本,五百万港币的票房,整整十年里,他一面拍着喜剧,一面惦记着自己的英雄片,可嘉禾不给他这样的机会。

当时的香港流行程式化的警匪片和三级片,俗称“拳头和枕头”,要拍英雄、讲男人情义,那风险非常大,没有人愿意下这样的赌注。当时的吴宇森已经在嘉禾站住了脚,一遍一遍地跟老板引荐着一个年轻的电视剧导演,引荐了两年仍然未果,这年轻人名叫徐克。

几年后,在1985年,一部影片在香港上映后取得了史无前例的成功,并成为香港电影的代表,同时也令沉寂多年的打星狄龙咸鱼翻身,周润发一跃从票房毒药成为香港影坛最当红的男演员,而刚刚崭露头角的张国荣也凭借此片在影坛站稳了脚跟。吴宇森更凭借该片一扫迈上了电影大师的道路。

1997年,电影《变脸》片场。

2000年,电影《碟中谍2》片场。

2008年,电影《赤壁》片场。

《英雄本色》也成就了徐克与吴宇森之间的友谊。电影的导演正是吴宇森。而投拍这部电影,并身为监制的,正是当年吴宇森引荐给嘉禾的那个年轻人,徐克。

如果那次引荐成功,二人的相识会是另一种机缘,另一种关系。当时的吴宇森已经是大导演,而徐克还是新人。可之后的世事变化让二人都没料到,吴宇森不服“枕头与拳头”的潮流,被嘉禾认定“过时”,先败走新艺城,又被分配到台湾去做行政。一个当年拿过最佳导演的人,郁郁不得志,靠灌酒打发时间。而徐克却风生水起,成立了工作室,给了落魄中的吴宇森一个机会。

那时的徐克一心想拍好东西,想聚集起最有才华的导演,他和吴宇森一天一天地在文华酒店顶楼喝酒,看着太阳西落,嘴里念着同一句话:“我们一定要把香港电影拍好。”

《英雄本色》是徐克看中的故事,吴宇森很喜欢这个本子。于是,徐克成了老板,吴宇森是签约导演。

徐克建议他,不如把你的心里面的话放戏里面,这一下子触动了吴宇森的灵感,吴宇森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所以拍《英雄本色》的时候,我把我的坚持,我的个性,我对朋友的那份情谊,都写到了戏里面,我第一次发现戏可以那么个人化,我们打破了那个工业的行规。”这也改变了打打杀杀的香港电影,让导演的意见开始成为电影的灵魂。

《英雄本色》里有吴宇森的块垒。周润发的台词中,吴宇森加入了自己心里的话和抱负,“你没有欠我什么,我从来不会逼朋友做他不愿做的事,我有我自己的原则,我不想一辈子被人踩在脚下,我等了三年,就是要等一个机会,我要争一口气,不是想证明我了不起,我只是要告诉人家,我失去的东西一定要拿回来!”这也是他做人的准则,深受传统观念影响,他的心中,始终认为兄弟最重。

他把风发意气全放到进了电影。电影里的时代社会人心不古,善被恶凌辱,美被丑摧毁;英雄惺惺相惜,犹如吴宇森对镜自照般身处同一位置。他的画面与故事如此矛盾,却产生出另一种美感。镜头中,暴力打斗壮烈而唯美,开枪和中枪动作都如舞蹈般;黑社会与教堂并存,绝望时总有白鸽飞过;义气与丑恶并存,两者互相厮杀,最终走向一起灭亡。

电影里也有徐克、周润发的意气。投拍是徐克的胆略,拍成是吴宇森的才华,而靠张家振人脉广,手腕活,把各种人带了起来。狄龙是张彻的班底,张国荣是个歌手,还算新人,一部英雄本色也带出了吴宇森后来的阵容,一行人一路拍到《辣手神探》,给吴宇森敲开了去西方的门路,三人之间早已说不清是谁成就了谁。

那是三个人的最好时光。吴宇森说,《英雄本色》里的小马哥和豪哥,就是我和徐克。而吴宇森的戏周润发必接,并撂下话说:“森哥,只要是你的片子,叫我拍,我一定来。”

之后,徐克想趁热打铁,再赚一笔,提出拍续集,且速拍速上映。吴宇森、周润发都不赞成,可徐克却非常强硬,毫无转圜余地。讨论剧本时,吴宇森和徐克又起了争执,两人都想用自己的故事做蓝本,一时争得不可开交。无奈,只好按照层级,身为导演的吴宇森,服从监制徐克。可分歧已经种下。

影片开拍,吴宇森爱用慢镜头讲究角色的气势,动作讲究乐感,而徐克镜头多场景的转换,快速的剪辑,让人目不暇接。现场谁也不让谁。2年后,它的续集《英雄本色2》上映,香港电影院依旧人满为患。它延续了《英雄本色1》的超高票房,更重要的是那份一以贯之的兄弟情义,快意恩仇。

观众被兄弟情感动得一塌糊涂,而徐克和吴宇森却走到了尽头。

这之后,徐克雪藏了吴宇森,一度吴宇森靠周润发接济度日。周润发为帮吴宇森,偷偷给他找来了拍《喋血双雄》的机会,片子上还是打上了监制徐克和工作室的名字,但周润发帮吴宇森街接拍电影,却等于公开站到了吴宇森一边。

此举彻底惹火了徐克,二人分道扬镳。争斗却刚刚开始,离开徐克,吴宇森自己成立了新里程电影公司,拍了《喋血街头》;而徐克为赌气,亲自监制、导演了《英雄本色3》,两部电影取景都在越南。1989年两部片子同时上映,徐克听到的是观众的骂声:离开了吴宇森,徐克根本不会拍枪战片!而同期吴宇森的《喋血街头》却人满为患。

之后的几年里,徐克拍出了《笑傲江湖》《东方不败》  《新龙门客栈》,吴宇森拍出《纵横四海》,两人几乎是平分着香港动作电影的天下。但天台上喝酒的日子却早成了旧事。

而那时,吴宇森和周润发还维持着亲密的关系。张家振回忆说,那时的周润发“好得很”,剧组里很谦卑,那份不搭架子的样子几乎跌了大明星的派头。拍《纵横四海》时,一行人住进巴黎一家旅馆,旅馆脏,人员杂,到处可见有色人种,光脚踩在地毯上,抬起来脚底板都是黑的。张国荣、钟楚红都搬去更高档的住处,周润发太太也要搬,被周润发拦下:“工作人员能住,我们也能住。”

甚至提行李、拉电线,一个剧组就三十几个人,周润发什么都能做,在法国时,他这谦卑甚至让法国人觉得他破坏了应有的规矩:“我们有规定的,这个事情有专门的人做,你这样不可以的。”

那时吴宇森的戏不好拍,人家拍30天,他要拍100天,周润发又不是天生的动作演员,枪战动作拍得非常辛苦,一次一枪出去,枪火擦到了眼睛。拍《辣手神探》时,周润发要抱着婴儿从火中逃出,按计划应该从某一点才开始爆破,为求效果,吴宇森提前按了爆破钮。周润发猝不及防,逃命一样地跑,人也吓坏了,头发也焦了,跑出来满嘴喊着:“他妈的!”回头跑到吴宇森面前却一脸诚恳:“导演,刚刚好不好啊?要不要再来一次啊?”

兄弟情义,已不合时宜

2010年威尼斯电影节将终身成就奖颁给吴宇森。徐克被组委会特意安排作为颁奖人。两个白了头了人又站在一起了。他以《英雄本色》中小马哥的台词向他“表白”,“这么多年,我不想证明我有多了不起,我只想得到我想得到的东西。”台上,吴宇森泪流满面。

也是那时,兄弟俩“相逢一笑泯恩仇”。但江湖却不再是那个江湖。

现在,吴宇森也偶尔提起徐克、周润发,用词是克制的。

20年过去,三个人都老了。

“我和周润发仍然是好朋友,”“我和徐克还是会一起喝酒吃饭”,他这样措辞,充满让步和余地。

只有张家振知道,这“仍然”背后的意思没那么简单,“他被周润发寒透了心,还是朋友?怎么可能!”

直到周润发辞演《赤壁》这一刻,吴宇森才察觉到当年那个小马哥有了变化。他拿出好莱坞的标准来,要求每天8小时工作,从驻地出发开始计时,一次性付清500万美元片酬。

当时《赤壁》拿不出那么多钱。赤壁开拍时,周润发辞演。这给了吴宇森一个闷棍,他的《赤壁》几乎整个是为周润发而筹拍的,且阶段性地把剧本给周润发看过。临阵辞演让吴宇森一下子乱了阵脚。这个半生看重朋友,也以为自己交下不少哥们儿的人,临到窘处才打了一个又一个求助的电话。最终,是梁朝伟来救了场。他那时还病着,也不多说话,人就那么来了。

《赤壁》拍下来了,可吴宇森却伤了心。

与各路明星合作过的香港导演王晶说,周润发现在已经是完全好莱坞化的演员了,他适应得非常好,带回一套好莱坞的习惯来,休息日不工作,电话都不接的。

当年不是这样的。周润发去好莱坞完全是被动的,黑社会胁迫他,要他拍片,片子很差,但片酬还可以,周润发不肯,第二天就收到一个带血的猫头。张家振在美国时间早6点接到周润发电话,“他和太太吓得要命,说香港‘不能呆了。”

吴宇森初到好莱坞时,周润发还去他片场探过班,那时他又要适应讲英语,又要适应这个那个,没有一点儿好莱坞巨星的意思。

反而吴宇森对好莱坞一直不适应,即使有了名声地位,社交上还是磕磕绊绊,摸不到头脑。

好莱坞那段日子里,吴宇森还是改不了香港时的习惯,喜欢小圈子,喜欢一群人一起吃饭,拿着东方情义跟好莱坞明星打交道,在纽约的希尔顿酒店请老外吃鲍鱼海参,他觉得那是很好很贵的东西,可“老外不要吃,见到海参很怕”,张家振还记得当年的困窘,“根本热不起来。”

尼古拉斯·凯奇与猫王女儿结婚时,张家振带着吴宇森,还琢磨该送什么礼物,“人家那么大明星,什么都不缺,送什么好?”结果,“人家不到三个月就离婚了!”

这是张家振最心急的一点。一个大男人,总想着礼节上的往来,这样子未免小家子气,尤其在好莱坞当大导演时。“他跟美国文化完全是脱节的,没有美国朋友,不会开车,每天在家里炒菜,喜欢看中央电视台的节目。不高兴的时候,他也只是回家闷头炒菜。”

好莱坞是不讲哥们儿的,对生产商业片有自己的一套方法,那更安全,也更准确,计算成本、每一个流程都有把握,所有问题都要开大会,走流程,导演要经过多方力量的平衡,所有人都处在体系里面,对超支一类的问题非常敏感。这都不对吴宇森胃口。

“美国人很奇怪,说什么事情都要开大会,谁要是没来开大会,就有一种失落感,觉得自己的权利被损害了!”吴宇森说起这点,至今含着抱怨。

在香港,他已经习惯了团队里一人说了算。那时,导演就是大哥,一句话下去,说什么就是什么,商量都少有,就是这种程度的权力、自由和控制力。带着这股江湖气,吴宇森也试着在好莱坞临场改剧本,此举犯了好莱坞大忌。

很快,他拍出了《变脸》。那是吴宇森的巅峰时期,尼古拉斯·凯奇、约翰·屈伏塔都算他的朋友了,一群大明星问他要角色。圣诞节,他也请剧组到家里,但那感觉不一样,默契也有,但始终存着客气,不是哥们儿,只能算朋友。

当时正值内地市场刚刚起来,张艺谋、陈凯歌都在拍古装大片。大导演开始成为中国电影市场的主角。跟好莱坞比起来,那完全是两样的世界。吴宇森要回来。

离开是吴宇森的决定。张家振始终反对:“完全是个错误!”可吴宇森却很急切,几乎是倒逼着张家振,做得甚至有点冒犯了。一次饭席上,吴宇森当着张家振的面请江志强监制“三国”,此举激怒了张家振。

这一次,张家振感到自己拉不住这个老朋友了。一气之下住进了医院。美国的十年中,始终跟在吴宇森身边的,只有张家振,他在徐克办公室做过,也给周润发当过经纪人,最终留在了吴宇森身边。

张家振始终记得,1978年自己刚到嘉禾,受人挤兑,是吴宇森带他吃了一顿日本菜,“很贵奥!那是我第一次吃日本菜。”

吴宇森请过的客不计其数,花出去的饭钱以千万计,被人记住滋味的,也就这一顿日本菜。

“中国合伙人”的时代,他要与自己讲和

2006年,他回到了中国。

三十年过去了,从《英雄本色》,到《赤壁》,吴宇森也一路从香港,到好莱坞,再回到内地。片子在变,环境、境遇也在变,当年一起在天台喝酒的朋友们早已一一散去。张国荣自杀,黄霑病逝,周润发成了周六日不工作的巨星,徐克也只是在大型典礼上见面的朋友了。《英雄本色》里的弟兄成了各自圈子里的大哥,他们像瑜亮一样各处高位,带着各自的名望,衰老而孤独地相望于江湖。

《复仇者联盟》首映,吴邀请徐克看片,徐克坐了三分钟走人;吴宇森看《狄仁杰》上映,说要学习一下,过后也根本没看。

最初,他以为回到内地,就可以回到20年前的香港。但却没有。

“英雄本色”的年代早已过去了,现在是“中国合伙人”的时代。内地的环境与好莱坞已是一样,明星签了一部电影,还可以接广告,“你跟他要一整天的时间是向他求的”,张家振说。回国前,吴宇森对这混乱也有些猜想和顾忌,但以为凭自己的位置和声望,总有办法从这自由中受益。

他带回了好莱坞的班底,却发现好莱坞的流程进行不下去,归根结底还要入乡随俗。人在内地,就要用内地的土方法,说到底还是人情与关系,这上面他并不占优势。

刚回到内地时,他想以“好莱坞一线导演”的身份,给华语电影带来些不一样的东西。但显然,那不是大家熟悉的兄弟情义和暴力美学。“毫不客气地说,我们中国的片子还是没有跳出来。”他指的跳出来是观念、讲述方式上的。

或者说,从1993年离开香港时,吴宇森自己也在改变。在他按照美国人的意愿拍出《变脸》《碟中谍2》的时候,他就已经渐渐远离香港电影,远离了热血沸腾的兄弟电影。那些年在好莱坞,他更多是华人电影人成功的标志,但他能赋予影片个人印迹的空间却很少了。

他选择了“三国”,这个在中国老幼皆知的故事进行改编。他想通过它讲一个不一样的故事。“外国人不要看中国历史片的,太黑暗,太权谋。我要拍一个没有权谋的电影。”

权谋之外是什么呢?“以小胜大,以弱胜强,我要拍一个励志的电影。”

《赤壁》中,诸葛亮与周瑜以琴会友,惺惺相惜,斗琴之后,小乔对周瑜说:“从琴声中我听出你其实需要一个朋友。”

古已有之的瑜亮之争,在这里成了另一回事。电影里,周瑜有度量、重情义,欣赏诸葛亮的才华,两人全无猜忌,各处高位,却遥遥相望,维持着有距离的好感。

而《英雄本色》里,朋友的关系不是这样,那要亲密、紧张得多,江湖兄弟情与亲生兄弟情的纠葛在一起,充满了挫折、失败、忏悔。

他说起自己现在处在的这个位置上能够解决的问题,那是亚洲范围内的融资,别人带不来的美金,“我从日本带进了3500万美金,从台湾带来1000万,香港800万”,之后补充一句,“还有要让这里的年轻人学到好莱坞的技术。做错了,花了钱,没关系,我们有机会可以改。”

《赤壁》并不成功,褒贬不一。超支了整整一倍,张家振和吴宇森都没有拿到片酬,在影片拍摄超支时还倒贴了钱。

如今又快要10年过去。

头脑清醒的张家振始终感觉,他们背后永远有一种声音,那像议论,更像标签,“他们是香港来的!”“他们跟我们不一样的!”

“那不是个好的意思奥!”张家振解嘲地说,香港电影的没落和误解,这一切都化成了一种隐隐的敌视,“那意思是,香港电影已经不好了,”“你们不是我们这边的导演。”

这区别对待也表现在资源和机会上。有时,张家振甚至要矫枉过正地澄清一下自己,“我们虽然是香港人,但好几年没回香港了,我也拿着美国护照的。”

吴宇森也没有处在他回来前以为的位置上。“皇帝”的位置是有的,但那不关他的事。“内地人认的是自己土生土长的皇帝”,张家振说,“要说地位,吴宇森当然比不上张艺谋,陈凯歌。”

8年里,“好莱坞大导演”的光环一年一年地淡下去。张家振说,回国最初几年里,还有外语片剧本找到吴宇森,他还会挑挑拣拣,把不好的本子推掉,慢慢找他的人越来越少。“时间长了,人家是会把他忘掉的!”

“他应该一部中文片,一部外语片,维持着这个节奏,保持一个国际大导演的水准,不然一直拍中文片,5年一个,谁还记得你是一个好莱坞导演呢?”他担忧地说起。

要维持人气和人望,扶持年轻人也是一个惯常的做法。吴宇森也这么做,他给大陆导演监制《天堂口》,为台湾导演苏照彬监制《剑雨》。一般来说,监制只负责解决投资方、资金、演员等问题,可吴宇森每天都出现在片场。远远的看着,像自己的片子,但克制着不再往前。

还是吴宇森主动找到的苏照彬。他对苏照彬来说是传说一样的人物,当被辗转找来,带到《赤壁》片场,却看见吴宇森迎上来,“我的偶像来了!”他一边走一边说,说得苏照彬赶紧回头往后看:后面没人。再转过头,“我说的就是你哦!”吴宇森说,“我看了你的那个《诡丝》,你成了我的偶像哦!”

这话让苏照彬几乎吓了一跳,左思右想不敢相信,只能理解为一种幽默,这个他“从小看他的片子长大”的导演“是这么跟年轻人讲话的!”

而这时的吴宇森早不是当年黑帮片里那个“我永远不要再让人用枪指着我的头”的年轻人了,他成了一个长者,一个“老师”,不再搭着肩膀跟人灌酒,只消把一句客气话说给年轻人,就可以眼看着他们在自己面前拘谨起来。

吴宇森在变化,但市场变化得更快。与《太平轮》同在档期是《匆匆那年》,一部低成本网络改编电影,投资不高,作为《太平轮》投资方之一的小马奔腾也投了《匆匆那年》。对小马奔腾这样的小公司来说,这是个保险的方法。

这一点吴宇森又与大陆本土导演不同。张艺谋就肯放下自己那一套,“什么火就看什么”,张这样说。他愿意让自己一直在当下的风气里,分析、理解、追随,哪怕那理解得不在点上,追得也未必像,但那意愿始终保持着。

苏照彬说,吴宇森“从来没妥协过自己那个兴趣点”,他的情义、江湖、天真和老派,“始终一以贯之”。

这不是一个聪明的做法。同为香港导演,陈可辛就灵变得多,拍了《中国合伙人》,又拍了《亲爱的》,王家卫也拍了《一代宗师》,每个人都在尽最大力气,带着自己的风格走进大陆市场。

大公司兴起,独立制作的空间也来越少,大陆电影正在规模化,个性化的表达已越来越少,每一个香港导演都在做出选择,回避和妥协。

吴宇森的手法却仍然是稳妥而老派的,《太平轮》讲了一个1949的故事,从上海到基辅,从大陆到台湾。发布会上,一个外国记者问他,这段大陆和台湾的历史对您本人意味着什么?吴宇森几乎是躲闪地说:“I just focus on the love story.”(我只注重在爱情故事)讲完马上将眼神看向别处。

苏照彬说,吴宇森处理起爱情来,带着自己的那么一份温柔。但熟悉老师的他也说,拍动作戏的那个吴宇森才是最动人的,他特别开心,整个人像个孩子,眉飞色舞,手脚并用,这样打,这样躲,有动作,有花样儿。“那才是他的玩具,他玩得最开心。”

只是年龄、疾病、作鸟兽散的朋友,大陆不甚熟悉的电影环境,这一切让这个玩动作的导演变得伤感起来。一年圣诞节,小儿子问他说:“爸爸,你可不可以在圣诞节这天不抽烟?只要你不抽烟一天,就是我的礼物。”他的眼泪流下来。

“好莱坞是一个很没有安全感的地方。”他说。

苏照彬说,生病之后,吴宇森似乎有了一点改变,他似乎肯松开那个拳头,或跟自己讲和了。

这个年纪上,他带出女儿,让她在自己的电影里演一个小角色。女儿像他一样个头不高,肌肉紧实,一个完全西化的女孩子,不讲国语,一口英文。

他老了,说话时看看她,或摸摸她的手,那样子很袒护,又有点儿顾惜。“我要拍完这个片子的”,他说起病中拍《太平轮》的那股动力,“这上面有好多人的寄托,也有我的女儿的。”

“他还是会悲愤地看这个世界”,苏照彬说,“但现在他会想,这个世界虽然不够好,但给他一点时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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