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哥”争夺战

陈纪英

10月初，位于北京朝阳区的一家三级甲等医院，泌尿外科大夫马嵘接待了一位患者。这位患者大大方方地要求马嵘给他开了一些万艾可。患者已经六十多岁，而且在过去数年间一直服用此药。

商品名为万艾可、通用名为枸橼酸西地那非的蓝色小药丸，治疗的是男性勃起功能障碍（简称ED），生产商为全球最大药企辉瑞公司。

患者的年龄并没有让马嵘感到惊讶，他甚至碰到过70多岁的患者，尽管这些高龄患者并不常见。马嵘还记得，在大概十年前，当万艾可刚刚上市的时候，到医院就诊的患者多是三十多岁、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他们多少有点遮遮掩掩，“现在的年龄跨度则从二十多岁到六七十岁”。

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在全球，这枚蓝色小药丸不仅仅是医学领域的重大发现，还成为流行文化的符号，尤其是在保守内敛、谈性色变的中国。2014年5月，辉瑞万艾可在中国的专利已经到期，一大批中国版“伟哥”将陆续上市。“如果有更低价的产品出来，伟哥类产品的销量将至少翻一番。”马嵘预测。

抢食者

今年9月2日，广药白云山集团（以下简称“广药”）旗下万艾可仿制药“金戈”拿到了国家药监局的批文，10月底，这枚粉红色的菱形小药丸将正式发售。除了伟哥，至少还有十家医药企业正在申请枸橼酸西地那非药品（以下简称西地那非类药品）。比如，常山股份所研发的西地那非片预计最早于2015年上市，而河南天方药业的“伟哥”可能会在2016年上市。

在中国市场，尽管国内药企拿到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总局的批文比辉瑞晚了十年以上，但是这些药企其实很早就开始研发西地那非药品了。

以广药为例，对于西地那非类产品的研发始于上世纪90年代。当时广药内部人士看到了一篇论文，这篇于英国发表的论文说，西地那非可以治疗ED，几年后，关于西地那非能够治疗ED的文章陆续出现在媒体上。彼时广药白云山按照化学一类新药的要求开始研发原料和片剂，2001年3月份，广药白云山获得了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总局颁发的一类新药枸橼酸西地那非的原料和制剂的临床批件，2003年获得了一类新药的证书。

但是就在2000年，由于辉瑞用枸橼酸西地那非治疗ED的用途专利在华获批，广药白云山集团不得不暂停了相关研发工作。但是看到ED治疗市场前景的广药白云山，从未打算放弃这一领域。获悉2014年5月辉瑞的万艾可专利即将到期后，2012年，广药又开始全面启动了枸橼酸西地那非的原料和片剂整个申报生产的研究工作。就在同一年，诺贝尔生理医学奖得主、伟哥之父弗里德·穆拉德博士出任广药研究院院长。

2013年8月份，广药向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总局提交了注册申请。由于提前准备充分，就在辉瑞万艾可的中国专利到期之后仅仅三个多月之后，广药成为了首个拿到国产“伟哥”批文的中国药企。

在这之前的十多年间，伟哥让辉瑞获益不菲。

弗里德·穆拉德还记得，在1998年，辉瑞刚在美国市场上市时，几美元就可以买到一粒，但是现在价格涨到了15美元；而在中国，每片100mg规格的万艾可的市场价为128元左右。北京某三甲医院泌尿外科大夫马嵘告诉《中国新闻周刊》，通常来说，如果保证一月四五次的性生活平均频度，每个ED患者每个月的治疗费用在500元左右。而且，由于万艾可并未被列入医保目录，属于完全的自费性药物，因此对于一部分经济并不宽裕的病人来说，长期服用万艾可仍然算得上一笔相对沉重的负担。

国产伟哥的上线，好处之一是将降低价格，这正是穆拉德特别看重之处，穆拉德本人亦是仿制药的消费者之一。“西地那非的价格将不再昂贵，更多的民众可以用得起到这个药物。”

即将在10月底上市的金戈，尽管尚未透露最终零售价格，但广州白云山制药总厂副厂长王文楚称，金戈将会比万艾可有“明显的降价”，另有报道透露，其价格或许为万艾可的一半左右。河南天方药业此前透露，该公司研制的“伟哥”定价或只有30元左右，不到同等规格万艾可产品的三分之一。

事实上，除了抢食者参与市场竞争的外部压力，在专利到期之后，原研药（原创性的新药）厂家通常也会主动选择降价，比如万艾可。万艾可在韩国的专利到期时间为2012年5月17日，专利到期之后，韩国市场上陆续出现了30多种仿制药，其中一些药品的价格甚至只有万艾可的四分之一左右，仅仅一个月之后，辉瑞万艾可在韩国市场上的销售额就锐减了42%左右，2013年辉瑞将万艾可的批发价下调35%～40%。

不过，在专利到期四月有余之后，马嵘还没有听到辉瑞降价的消息，而辉瑞中国的人士也向《中国新闻周刊》透露，目前辉瑞还没有降低伟哥价格的打算。这个原因，或许在于，在中国的医院和药店，患者还没机会买到国产“伟哥”。而等到国产伟哥陆续上市之后，或许降价将成为辉瑞唯一的选择。

专利恶战

对于从十几年前就开始研发西地那非药品的国内厂家来说，2004年令人难忘。当年7月5日，在和辉瑞就西地那非的用途专利裁决中，国家知识产权复审裁定辉瑞万艾可专利无效。取胜的十二家中国企业欣喜若狂，还举行了一场庆祝会。

其实，围绕着这项专利的争夺战已经持续了数年之久。今年9月底，来中国访问的穆拉德向《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回忆了这一漫长的经历。从1870年开始，医生们就知道硝酸甘油能够扩张血管，因此它被当作治疗心脏病和心绞痛的药物。但是一百多年过去了，没有人搞清楚为什么硝酸甘油能够扩张血管。

跟随导师做研究的穆拉德发现了这一秘密———硝酸甘油在人体内产生了一氧化氮（NO），而能促使血管扩张的东西其实是一氧化氮。1998年，借助于这一发现，穆拉德获得了诺贝尔医学/生理学奖。

在发现了一氧化氮的这种原理之后，穆拉德当时已经想到，也许这一原理能够用于治疗男性性功能勃起障碍。但是，当时的穆拉德认为，研究如何借助这一原理治疗心血管疾病，对于整个人类的意义更为重大，因此，他把精力主要投入到后一项目中。

而当时辉瑞也在利用这一原理进行心血管病的相关研究。当相关药物被用来做临床试验的时候，参与临床试验的病人们在服用了药物之后，看到漂亮的女护士会产生兴奋心理，因此，辉瑞开始把相关药物用于治疗ED。

回忆起往事，穆拉德说，他本人并未从自己的发现中获取利益。“当时的学界愿意分享，他们乐意把研究结果公开，但是现在的学界就不同往昔了。”

1998年伟哥在欧美国家正式上市，到了2000年，它又被获准进入中国市场。就在之前一些时候，看到相关学术成果的企业也开始研发西地那非药品。2001年2月，国内数家药企申报的“类伟哥”产品获准进行临床试验。

尽管万艾可已经获准进入中国市场，但是一则来自国外的消息让国内药企感到乐观——2000年11月，万艾可在欧洲的专利申请受阻。但是到了2001年9月，中国国家知识产权总局授权并公告了万艾可活性成分西地那非的用途专利。

不过，正在进行临床试验的中国医药企业并不甘心，2002年，十几家企业和辉瑞对簿国家知识产权总局，要求裁决万艾可专利无效。这一对簿一直延迟到2004年7月才得到了结果——复审委以“专利公开不充分”为由，裁定辉瑞伟哥专利无效。但是，那场庆祝会显然开得太早了，而这场阶段性胜利，也并非这场专利恶战的最终结果。

在从复审委受挫之后，辉瑞并不甘心，也不认可复审委的不利裁决。随后，辉瑞一纸诉状，把复审委诉至北京市一中院，2006年，辉瑞的诉求终于得到了支持，辉瑞成为这场专利恶战的最终胜利者。

作为伟哥之父，穆拉德当然理解辉瑞的做法——只有获得了专利，才能彻底把竞争者阻击在市场之外，才能保证高昂的价格，用来补偿上市之前高额的研发费用。

通常来说，药厂在研发新药的过程中，只要发现某个化合物有某种新用途，都会立即申请专利。但是从申请专利到一种新的药物真正被核准上市，通常需要十年的时间，而一个专利只有17到20年的期效，所以从新药上市到专利期满，大概只有五到七年，而整个研发期间的费用可能动辄达到数亿美元。

但是当专利药期满之后，仿制药由于不需要经过长达数年的研发周期便可大量生产上市，原研药的价格就会快速下降。因此，当广药邀请穆拉德担任研究院院长、并为广药的相关产品提供技术指导的时候，穆拉德很快就接受了邀请，他乐于见到药价下跌，认为这会大幅降低患者的用药开支。

放纵与禁忌

当万艾可药丸在全球陆续上市，它不仅仅是医学的重大发现。事实上，它也是一场性革命，尤其是在把性视为隐秘的禁忌的中国。2000年7月，中国的第一张万艾可处方，在北京大学第一医院医生郭应禄的手上开出。如今也是中国工程院院士的郭应禄认为，在上世纪90年代以来的中国男科医学发展史上，应该有两大标志性事件，其中第一大标志性事件就是伟哥的诞生。

当时，正在担任医生的郭应禄，为了让伟哥得到公众的认可与接受，也为了促进男性健康，大概有两年时间，每周都在电视上讲课。

从那至今，万艾可已经在中国销售了十四年，根据研究机构IMS的统计，去年万艾可在中国的零售额超过了10亿人民币。而在万艾可之后，拜耳的艾力达、礼来的希爱力相继在国内上市，它们均属于用来治疗男性勃起功能障碍的PDE-5抑制剂。尽管希爱力在全球的销售额超过了万艾可，但是中国的ED患者似乎对万艾可一直情有独钟，根据南方所米内网总经理张步泳的统计显示，在三种主要品牌占据的市场中，万艾可的市场占有率接近7成。

作为一线的临床医生，马嵘亲身经历了一个变化。早些年间，到医院就诊的ED患者集中在三十多岁、四十多岁，而且文化水平比较高，经济实力相对雄厚。“但是现在的患者，各个年龄段的都有，涉及不同的职业和阶层。”六七十岁的老年患者也不再罕见，当然，马嵘发现，这些患者大多是知识分子、文艺圈人士，收入水平相对较高。“对自己的生活质量要求比较高吧。”马嵘猜测。

但就整体而言，由于性在中国仍然是一个相对敏感的话题，而且可能也由于公众认知水平有限等原因，ED患者的就诊率仍然不高。根据南方医药经济研究所米内网总经理掌握的数据，在北京、上海、广州三地进行的抽样调查显示：在中国，40岁以上的男士中，ED患病率达到了46%左右，而在20～70岁男性中，患病率则为26%左右。据此推算，中国ED患者为1.27亿左右。但是统计显示，中国ED患者的就诊率只有10%左右，也就是说，大概只有1270万患者会到医院就诊。

当谈到这个问题的时候，穆拉德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他说，中国这种对性非常保守的状况，类似早些年间的美国。今年78岁的穆拉德回忆说，当他年轻的时候，美国人对性还相当保守，但是现在人们则乐于交流这些话题，甚至在电视、杂志等公众媒体上。

在过去十多年间，穆拉德到中国来了四五十次。他发现，中国的女性在这方面更为保守：“男性可能还会炫耀一下，但是中国的女性实在太害羞了。”穆拉德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

尽管中国人（尤其是女性）普遍“谈性色变”，无形中增加了相关药品推广的难度，但是穆拉德仍打算继续研发女用“伟哥”产品。与过度保守相伴的则是对伟哥的滥用和放纵。穆拉德忧心忡忡地说：“目前伟哥很不幸地变成被大家滥用的药物，太容易可以购买到，很多人打电话就可以拿到药物，我认为这样的用药是错误的。”

一些并未患病的正常人也在过度依赖西地那非类产品，他们忘记了这是一种具有副作用的药物，在他们看来，伟哥似乎是像红酒或者音乐一样无害。

但其实滥用伟哥是危险的，比如心脏不太好的患者服用了伟哥，也许觉得胸口很不舒服，这个时候他紧接着可能服用一枚常常用来治疗心绞痛的硝酸甘油。但其实这两种药是“同源兄弟”，而伟哥最早也被用于治疗心绞痛和冠心病等。如果同时服用，导致血管显著扩张，可能引起严重的低血压，甚至导致病人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