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冰柜一桩命案，年轻妈妈该如何存在

宋秋野

为了让女儿不输在起跑线上，2007年，徐州女子郑雪在丈夫常峰的唆使下，同意了交友骗钱，最后无意中参与了杀人藏尸。为了不使事情败露，郑雪一直守着这只藏着尸体的冰柜。4年里，这个不能言说的秘密压得郑雪性情大变，女儿乐乐的学习和性格因此大受影响。郑雪幡然醒悟，2011年3月17日，郑雪向徐州市公安局刑警支队投案自首。2013年6月14日，她被判处有期徒刑16年。她的人生污点被世人所知，但作为一个妈妈，她从此“清白”地站在了女儿面前。

为了孩子，她铤而走险误入歧途

2011年3月17日，一名女子神情恍惚地来到徐州市公安局刑警支队，跟民警说自己杀了人。她当即被控制，被询问尸体身在何处时，她的供述惊呆了民警，被害者竟然被她藏在冰柜里冷冻了四年。

这个女子叫郑雪，江苏徐州人。1998年底，22岁的郑雪认识了来自安徽宿州大自己三岁的常峰。两人很快恋爱并开始同居。2000年7月，郑雪生下女儿，取名乐乐。女儿出生后，他们的生活常常陷入捉襟见肘的局面。2006年8月，两人所在的小公司不景气，常峰下岗了，生活变得入不敷出。常峰借了钱到安徽淮北接手一家茶社。不久，郑雪带着乐乐到淮北投靠常峰，租住在纺织路小学附近一套60平米的屋子里。

因为经营不佳，茶社没几个月就濒临倒闭。急着翻盘的常峰又代理了一个品牌的人参制品直销业务，哪知同样打不开销路，经济状况非但没好转，反而欠下一大笔债，常峰消沉了，对郑雪漠不关心，对女儿也疏远了许多。

2007年4月的一天，常峰神神秘秘地把郑雪叫到电脑旁，指着一个交友网站对郑雪说可以通过交友骗男人的钱，郑雪不同意，两人大吵一架。之后的几天，常峰一有机会就游说郑雪：“按照我的计划来，肯定万无一失。”郑雪就是不肯。

一天早上，郑雪买菜回家时路过纺织路小学，听到几个家长在聊天：“我家小孩之前班分得不好，我花了好大力气才给他换到快班！”“对啊，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最后这句话像重锤一样敲打着郑雪的心。眼看乐乐就要到入读小学的年纪，而外地户籍的他们，如果不能拿出一笔可观的择校费，就无法让乐乐进入好学校学习。一想到这里，郑雪就百爪挠心。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乐乐正在客厅里玩，而常峰还在卧室里睡觉。郑雪呆坐了半天，最后她艰难地决定：就依常峰的主意骗这一次。

常峰在交友网上选中了一个名叫张卓的26岁小伙子，理由很充分：“一来张卓是外地人，老家在安徽阜阳，在淮北不会有很多亲戚朋友，风险比较低；二来张卓在一家农业饲料公司当业务员，从网站资料来看，一个月收入有五千多元，很有油水可捞呢！”根据网站提供的联系方式，郑雪和张卓取得了联系，并见了面。为了不留后患，郑雪告诉张卓自己叫郑欢。很快张卓就对郑雪产生了好感，三天两头约郑雪吃饭、逛街、看电影，两人频繁出双入对。这样持续了一个月，在一次约会时，郑雪按照常峰事先安排好的说法，对张卓说如果要继续下去，至少得先确定他的身体没问题才行。张卓在郑雪的劝说下答应去做健康体检。

第二天，郑雪带张卓来到淮北市第四人民医院，而常峰早就安排郑雪的弟弟郑雄等候在了那里，郑雪告诉张卓说提前为他预约了专属VIP检查套餐，郑雄是VIP服务引导员，挂号排队拿单子全部由他包办。张卓相信了，放心地做了一整套健康体检，最后原本只要三百多元的体检费用，郑雄告诉张卓花了7800元。张卓虽然有点不高兴，但碍于郑雪在场，还是把7800元钱交给了郑雄。郑雄当晚把钱全部给了常峰。常峰一边点钱一边夸郑雪能干：“你看这来钱多快，抵得上我们两个月的工资了。”郑雪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过了几天，常峰发现张卓还在主动联系郑雪，就对郑雪说再敲他一笔，郑雪不忍心。常峰说：“你操那么多心干什么？遇上这么个冤大头不多宰几刀，下次就不见得能遇上这么傻的小子了。”见郑雪还犹豫，常峰又补充道：“你想，乐乐9月就要入学了，实验小学要交三万块的赞助费，我们现在可拿不出，不想点办法怎么行？”想到乐乐，郑雪的心理防线顿时垮了。常峰趁热打铁说：“你告诉张卓准备跟他结婚，让他一起出钱买房子，就说首付6万，让他出3万。他那么喜欢你，肯定不会拒绝。”郑雪点了点头。

过了一个多星期，郑雪按照常峰教的说法联系了张卓。张卓果然应允，说让郑雪物色房子，他去筹钱。6月中旬，常峰在淮北市人民检察院宿舍区租下了一套房子。随后，郑雪告诉张卓，房子已经物色好了，让张卓带着钱来看房。2007年6月22日下午，郑雪带着张卓来到那宿舍。常峰假冒房东介绍房子。张卓很满意，当场就在常峰拟好的购房合同上签字，并把3万块定金交给了常峰。

常峰收了钱，说要请郑雪和张卓吃晚饭。张卓欣然应允，郑雪不知道常峰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为了不露出马脚，只好默默地跟着去。席间，常峰一直劝张卓喝酒。吃完饭，常峰又提议去KTV唱歌。到了包间里，常峰点了一扎啤酒，再次和张卓频频举杯。

晚上9点多，张卓已经歪倒在沙发上说不出话来了。常峰悄悄告诉郑雪：“我在啤酒里下了安眠药。”

郑雪一听紧张起来，问：“你准备干什么？”

常峰阴沉着脸说：“他醒来以后发现自己被骗了，如果去告发我们就完了。”

郑雪看着呼呼大睡的张卓，心乱如麻，在短短一个多月相处的时间里，她觉得张卓实在是个本分老实的人，有些不忍再伤害他，但事已至此，她变得不知所措。二人搀扶着张卓回到了检察院宿舍，将张卓放在卧室床上。

常峰从客厅工具箱中拿出一把铁锤。郑雪一把抱住常峰，哭着说：“你可不要做伤天害理的事情啊！”常峰甩开她的胳膊，质问道：“你是不是对他有感情了？”郑雪拼命摇着头，说：“我是怕出事，把这个家毁了。”常峰拍了拍她的背，说：“别怕，他现在认识我们，我们是跑不掉的，一会我对他后脑勺敲几下，把他敲傻敲失忆了，我们才能安心过日子。”

二人正说着话，张卓醒了大声叫郑雪的名字。郑雪怕乐乐听见，只好赶紧进屋，张卓迎上来想抱郑雪。这时候常峰从客厅冲进来，二话不说，举起铁锤对准张卓的后脑连砸数下。张卓瘫软在地。郑雪吓呆了。常峰喘着粗气，招呼郑雪一起把昏迷不醒的张卓拖到了卫生间。郑雪颤抖着擦干净房间里的血迹，推开乐乐的房门，发现乐乐抱着玩具狗早已睡着了。看着熟睡的女儿，郑雪的眼泪大颗滴落下来。

失手杀人，冰柜藏尸让她惶惶不可终日

郑雪和常峰一夜无眠，担心张卓醒来还记得他们怎么办。结果第二天清早，二人来到卫生间却发现张卓早已断气了。郑雪陷入了极度恐慌。常峰安慰她说：“没关系，张卓是外地人，我们只要把尸体处理好，警察查不到我们身上。”经过权衡，常峰认为首先应当把尸体从第一现场转移走，于是去超市买了一只带锁的白雪牌冰柜，将张卓的尸体装进去，租了一辆面包车，准备当天夜里将冰柜从淮北运到徐州。

为了不让乐乐发现异常，郑雪强颜欢笑，对乐乐谎称爸爸妈妈要去外地打工，乐乐听说要坐车去外地，高兴地回她房间收拾衣服去了。郑雪慌慌张张地收拾好行李，就抱着乐乐跟着常峰上了车。在车上，乐乐突然指着冰柜问郑雪：“妈妈，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啊？是冰棒吗？”郑雪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常峰厉声吼道：“小孩子乱问什么！”乐乐被吓了一跳，委屈地撇着嘴。

郑雪赶紧转移孩子的注意力：“乐乐，你不困吗？妈妈抱你睡一会吧。”郑雪紧紧地抱住女儿，看着车外漆黑的夜晚，不知前路将去向哪里。

到徐州后，常峰在嘉慧园租了个带车库的房子，将冰柜上了锁放在车库里。从此，这个车库就成了郑雪的心病，每天担心事情败露。常峰安慰她说不会有事的，可郑雪还是放心不下。其实张卓失踪后，他的家人向安徽警方报警，但他们知道的郑欢是个假名字，且一直找不到人，所以张卓被列为失踪人员。

尸体掩埋容易被发现，分尸、抛尸的风险太大，商量来商量去觉得藏在冰柜里是最稳妥的办法。

2007年9月，郑雪用骗来的3万元给乐乐在徐州一所一流小学办了入学手续。看着女儿穿着新衣服，背着新书包，兴高采烈地去上学，一直被内疚和恐慌折磨的郑雪终于有了一丝安慰。一切都是值得的，她想，纵使我罪孽深重，只要能给乐乐好的学习条件和成长环境，其他的就让我扛吧。

毕竟是杀了无辜的人，郑雪内心无法安宁。有一天早上，她给女儿穿衣服的时候，竟把纽扣扣错了，乐乐一看，着急地说：“妈妈，你把我的扣子都扣错了，你发烧了吗？”说着，用小手去摸郑雪的额头，郑雪回过神来，赶紧重新将女儿的衣服整理好，抱抱女儿说：“妈妈没事。”说完送乐乐去上学去了。女儿的懂事和体贴，让郑雪的内心更加煎熬。妈妈在女儿心中，应该是最值得相信的人，而自己却不是。

巨大的压力使得郑雪脾气变得暴躁，经常为了一点小事就跟常峰吵，然后失控地大哭，乐乐也被吓得哇哇大哭。常峰常常借酒浇愁，两人争吵越来越频繁。原本开朗的乐乐变得越来越内向，经常回家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

郑雪一再催促常峰处理尸体，常峰却一拖再拖。2009年，常峰告诉郑雪在长沙找到一个待遇很不错的工作，可能几个月才能回来一次。临走前，常峰叮嘱郑雪一定守好冰柜，时机合适了，他回来处理。

常峰去了长沙，郑雪因不想让女儿转学和不想再去碰冰柜留在了徐州，常峰用甜言蜜语让郑雪相信他会回来处理冰柜里的尸体，可就是迟迟不行动。

郑雪早晚接送乐乐上下学，白天操持家务，三天两头要去车库查看冰柜是否保存完好，尤其是夏天，她基本每天去一趟。一直小心翼翼的她没想到还是引起了女儿的注意。有一天，乐乐问郑雪：“妈妈，你总到那个地方去干吗呀？”郑雪眼神躲闪地说：“没有啊，就是随意散步而已。”“可我发现你每天都到那个车库那里然后就回来了。”郑雪突然生气了，对她吼道：“你一个小孩天天问这问那干什么！”乐乐委屈地进了自己房间。冷静下来之后，郑雪觉得自己就像个疯子，但她也不知道怎么跟女儿解释。

无声的压力催人疯狂，要做一个“清白”的妈妈

2010年初，房东找到郑雪，说要收回车库，郑雪急忙告诉常峰。常峰赶回来找搬家公司把冰柜从车库搬到郑雪和女儿租住的房间中的一间，然后推说工作太忙返回了长沙。那个房间原本是乐乐在用，现在冰柜没处放，只好搬进小房间。郑雪把乐乐的日常用品都搬到自己房里，对女儿说：“乐乐，以后你就跟妈妈住同一间，开不开心？”

乐乐怯怯地说：“妈妈，可是为什么要把冰柜放在我房间里呢？里面装了什么？”

郑雪最害怕的就是女儿问这个问题，她撒谎说是年货，然后赶紧锁死了小房间的门。

第二天，郑雪做完饭，看见乐乐正站在小房间门口往里张望。郑雪着急地冲过去，一把把乐乐拽开，大声斥责道：“你在干什么？”乐乐很委屈地说：“我的字典……在房间里。”郑雪让乐乐站在远处等着，打开门进去找字典。乐乐正要进来，被郑雪制止了：“不准进来！就在外面等着！”乐乐委屈地哭了起来：“为什么我的房间我不能进去？”郑雪无言以对。

郑雪感觉到女儿慢慢变了。乐乐以前是个活泼开朗的小姑娘，遇见什么事都会迫不及待地跟郑雪说。可自从他们杀人后，乐乐越来越孤僻。郑雪也有意压制自己，但总会克制不住地冲女儿发脾气。

2010年8月，正是夏天最炎热的时候，小区突然停电，一整天没来。郑雪晚上偷偷查看，发现冰柜里的冰霜已经开始融化，底下渗出一摊黑色血水。郑雪又急又怕，赶忙用拖布把血水拖干净，又在冰柜四周垫上一层报纸。没想到，一连过去了三天，供电还没恢复正常。尸体腐烂的异味蔓延到了整个房间，熏得郑雪几欲呕吐，但又不敢开窗。乐乐躲在房间里做暑假作业，抿着嘴巴皱着眉头。郑雪很怕乐乐问，可乐乐没有，她已经很久没有主动开口和郑雪说话了。

晚上，房东来收房租。郑雪不敢让她进门，急忙在门口付了钱。房东闻到了异味，问怎么回事。郑雪谎称是冰箱里的菜馊了，回头发现乐乐正站在客厅里看着自己，显然是目睹了自己撒谎的过程，因为家里根本没有冰箱。郑雪又气又窘，想说点什么搪塞过去，但乐乐转身就跑进房间里关上了门。

郑雪躲到小区地下停车场大哭了一场。她实难承受内心的歉疚和惶恐，随着乐乐逐渐长大，郑雪害怕终有一天，女儿会发现冰柜里的秘密，发现她的妈妈竟然是一个杀人犯和大骗子，到时候女儿肯定会恨死她，一想到这里，郑雪就心痛得难以呼吸；再想到冤死的张卓，她时常从噩梦中惊醒，甚至出现了幻觉。郑雪终日沉浸在焦虑中，对乐乐也不像以前那般耐心了，动不动就横加责骂，乐乐越来越孤僻和自闭。郑雪明白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三番五次给常峰打电话，而常峰总是推三阻四不肯回来。

2011年寒假前，郑雪到乐乐学校参加家长会。会后，班主任告诉郑雪，乐乐成绩下滑很厉害，原来是班级前十名的她这次期末竟考了倒数第三，而且考试前还和同桌打了一架……郑雪本就焦躁，回家就开始教训乐乐：“你为什么不好好学习，为什么和同学打架？”乐乐倔强地站在那里，任凭郑雪怎么质问，就是一句话不说。郑雪瞪着乐乐，乐乐也回瞪过来，眼神里充满了冷漠和怨恨。郑雪惊觉眼前的女儿竟变得如此陌生，满腹的失望和气愤化作万分委屈，郑雪痛哭失声，向乐乐哭诉：“妈妈为了让你有好的成长环境容易吗？你为什么就不好好学习呢？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乐乐也哭了，抽泣着说：“你都不爱我了，也不管我。”郑雪抱着女儿说：“妈妈怎么会不爱你呢？你是妈妈的心肝宝贝啊。”“可你总是冲我发火，动不动就骂我，你以前不是这样的。”郑雪心痛不已，紧紧抱住女儿说：“对不起，都是妈妈的错，妈妈再也不冲你发火了。”母女两人哭成一团。

郑雪终于醒悟，乐乐变成这样，责任完全在于自己和常峰，是他们为了隐瞒铸下的大错，终日在焦虑和防备中无法自拔，让乐乐变得敏感、多疑和叛逆。没想到，自己原本为了给女儿一个良好的成长环境铤而走险，到头来却毁了自己也毁了女儿；一心想做一个好妈妈，到头来却连合格的标准都达不到……

郑雪一夜无眠，她想打电话给常峰，但之前常峰的一再推托让她灰了心，如果她告诉常峰想去自首，他肯定会百般阻挠，说不定会用女儿来要挟自己，给女儿造成二次伤害。想了一夜，天亮的时候，郑雪决定了要诚实面对过去，承受应当承受的罪责，将来才能踏踏实实地面对女儿。她打电话给父母亲告诉他们自己犯下的大错，让他们来接走乐乐。

2011年3月17日，郑雪向徐州市公安局投案自首，警方很快在长沙将常峰抓获。张卓家人这才知道郑雪就是郑欢，而张卓早已遇害。罪恶自有法律惩处，张家人悲痛地将张卓的尸体带回老家入土为安。

经审理，江苏省徐州市中级人民法院认定常峰、郑雪二人犯故意杀人罪、诈骗罪，判处常峰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判处郑雪有期徒刑16年。2013年6月14日，江苏省高级人民法院二审维持原判。2014年，最高人民法院依法核准对常峰的死刑判决。目前，乐乐跟外公外婆生活。

自此，一个误入歧途背负罪孽的母亲，终于完成了自我的救赎。等有朝一日出狱后，她至少可以坦荡地站在女儿面前，重新做回一个合格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