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丙出头记
2014-05-14刘墉
刘墉
编者按:青春是葳蕤绚烂的夏花,青春是悠扬动人的欢歌。尽管时光荏苒,青春易逝,但每个人都有过不一样的流金岁月。近期,我们约请了一些知名学者、媒体人、专栏作家,撰文回忆自己的中学时代,和广大读者朋友们一道分享他们的青春之歌。我们从2013年第14期开始,连续刊发,敬请大家关注。
去年秋天,我回母校成功高中演讲,场面挺热闹。演讲前校长先请我去他的办公室休息,并赠我纪念品一份,是个精美的大夹子,打开来赫然出现一排排数字,竟然是我高中三年的成绩单,我定睛一看,差点钻到桌子底下。因为我高一的平均成绩是“丙”,高二、高三也差不多。
我把成绩单接过,向校长及在座的主任们致谢,心想:你们可真会送礼!干脆把我的成绩单裱褙装框,挂起来好了!对那些成绩差的学生一定有廉顽立懦之效。
我的成绩很烂,妙的是,我在学校从来都很神气。老师可以一边骂我不上课,一边对我竖起大拇指,那是因为我课外活动表现好。
才进高中,我就代表学校参加全台学生美展,拿了第二名,这打破历年纪录,因为当时是大学和高中一起比赛,第一和第三都是师大美术系的,就我这个小萝卜头位列前三,而且学画不过几个月。美术老师说得有理:“你虽然画龄很短,但是很敢画,噼里啪啦,大笔挥几下,把评审唬住了。”
他的话一点也没错!我天生少根筋,也可能多根筋,很大胆!
学校有个池子,水干了,别人都不敢下去,说有青苔,危险!我不怕,纵身一跃,发觉自己躺在那儿,才不到半秒,怎么躺着了?离后脑勺一寸,正有一块尖尖的大石头。
督学来校考察,我前一天探听到,就去买了十几根蜡烛,后排的同学每人点燃一根,以“秉烛日读”表示抗议。因为学校的电费分账,日间部除了黑板上面一排灯,后面全黑,只有夜间部才能用。碰上乌云蔽日,教室后面很暗。
当天只见校长笑吟吟地跟着督学走过,看见我们,突然每个人都睁大眼睛,校长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全不见了。督学才走,训导主任就怒气冲冲地跑来问是谁干的好事。听说是我,又转身走了,偷偷把我叫去,说有话好说嘛!
隔天后面的灯就亮了,而且从此全校皆亮,这次“举义”使我除了头上有光,连走路都生风。
有人说训导主任怕我。他不是怕我,是怕我去外面乱说话。因为我当时编校刊,常往“救国团”跑。主任不怕“教育部”,却怕“救国团”,据说他能不能升为校长,全看团里的意思。所以当我对团里讲因为主任支持,这期校刊的厚度将加倍,主任听说后,就会想尽办法增加校刊的预算。
编校刊影响了我一生。因为我除了征稿、审稿、校对、画插图,还得“补天窗”。每次主任说某篇东西有“早恋暗示”或政治批评,不能用,我就得立刻把那空下来的地方补上。写论文太累,写散文太慢,最快的就是写“诗”。一个字加个叹号,也算一行,所以我开始写现代诗。后来还把作品拿给一位曾经带头打美国“领事馆”、被留校察看的老师看。
那老师就是名闻中外、今年以百岁高龄过世的现代诗元老纪弦先生。
纪老扶着他的烟斗,瞇着眼看我写的“红楼梦里有个探春,我才是真正的探春,我是最早的探春者,我探最早的春”。啪!把烟斗一拔,往桌子上一磕,说:“好!有味道!”
我又拿给国文老师看,他也眯着眼,看半天,斜着脸说:“惜春吧!惜比探有意思。”
我写诗,除了“补天窗”,还有个原因,是有一回代表学校参加民办的演讲比赛,有位私立高中的代表,由“演讲老师”拟稿。看到他的演出时,我眼睛一亮,他不但音调抑扬,连手势都如行云流水,美极了!比赛结果,他拿第一,我拿第二。
我四处打听那是何种流派,有人说叫朗诵诗。从此我就四处找朗诵诗的题材学习,也试着自己写。没多久,我参加官办的全省演讲比赛,便发挥所学,“硬把式”加“朗诵诗”,刚柔并济,拿回第一名。这还不够,后来我编写并导演的朗诵诗,4次拿下全台竞赛冠军。而且大学没毕业,就应聘在大学教诗。
我对诗有心得,还有个重要的原因:高二上学期,有一天半夜我觉得胸闷咳嗽,咳着咳着,咳出一口血,接着一口又一口,吐了小半盆,进医院看急诊,已经是肺结核中期。医生把我娘骂了一顿,让我立刻办休学手续回家静养,否则活不长!
我没静养,反而得其所哉,画我的画、写我的诗、读我的书。我后来的好多强项,都是那年“闭关”练出来的,大有打通任督二脉,功力增加一甲子之感。所以,我后来常说只读课本不够,因为你会的别人也会,反而课外涉猎的东西能让你出头。而且人生最浪漫的时候,是青少年时期,中国孩子多半的创意被埋葬在教科书里,等到年长有暇,却时不我与,失去了少年情怀。我有幸因病休学,没了功课压力,正好海阔天空地进行创作。
我的海阔天空也得感谢高中的国文老师和美术老师。有一回上国文课,我站起来读课文,把一个字念错了(那要怪我娘,是她一直都念错)。结果一整堂课,老师都避过那个字,下课铃一响,就跑回办公室查字典,下一堂课一进门便纠正我,还很坦白地说害她以为她自己念错了。
美术老师更棒,她叫我不用上课,去教员休息室自己爱做什么做什么(免得在班上捣蛋)。我每次“移驾”,老师们都去教课,办公室空空,只有个16岁的女校工,挺漂亮,陪我聊天。我去年回校,她还没退休,特地跑来校长室跟我叙旧。
我也感谢军训教官对我的容忍,有一回教官说美国B-52轰炸机有4个螺旋桨。我在下面插嘴:“5个!”教官马上改口:“对对对!是5个。”我又笑说:“哈哈!骗你的!”全班都大笑了起来。教官也好像没生气,脸红红地指指我:“顽皮鬼!”
当时学校严禁交女友,抓到就记过。我在外面搞活动,认识不少女生。有一个女生把她在家事课上做的点心拿到学校给我,教官居然非但没找麻烦,还代为转交。可惜因为从小我娘就警告:不可吃女生的东西,里面有蒙汗药。那盒点心我半块也没碰,全分给了同学和那位教官。
我虽然自认为很神,常写文章讽刺功课好的同学,但高考前一个半月还是屈服了,昏天黑地地看书。毕业考成绩出来后,我没上补考名单,高二的学弟之前一个个拍我的肩膀:“老哥儿终于跟我们同班了。”还有人唱:“总有一天等到你。”却没想到我过关了。
高考我只填了师大美术系、文大美术系、艺专美术科、艺专美工科和某校国文系。报名表送上去,训导主任和导师都跳了起来,说:“人家填100多个,最少你也得写台大政大的外交系和法律系吧!”我心想:可真瞧得起我!你们不是知道我年年两科都不及格吗?我是“大丙”耶!能考得上吗?我口才虽然不烂,赢了一堆奖杯,可我真爱的还是画画和写作啊!
高考放榜那天,我姨父是记者,早就告诉我考上了第一志愿,但我还是去母校看门口贴出的榜单。问题是在师大美术系下面,左看右看硬是没看到我的名字,敢情姨父搞错了?我大骇,挤到榜单前细看,才发现上面有个被原子笔捅出的洞,我的名字就躲在那洞里面。连我的导师见到我都露出诡异的笑:“考那么高分,原来不用功是假的!”
我虽没在成功中学留过级,却足足待了8年。3年高中课程、1年休学,大二开始回校教“演辩社”。大学毕业那年,成功中学校长对我说:“如果你分配不到成功中学来,我抢也要把你抢来。”所以我又回校任教了一年。
多妙啊!我这个“大丙”学生。每个老师同学都知道我成绩烂,但没人瞧不起我,没人否定我的潜能。所以虽然我的作文总拿乙,却能编校刊;功课总吊车尾,却能代表学校四处参加活动;捣过一堆蛋,却半个小过也没有被罚(全饶了我)。而且我回校任教那年,办公桌不是在导师办公室,而是在训导处主任旁边。有人说我是“地下主任”,因为主任有事时总征求我的意见,我说他总是栽培我、爱护我,从起初到现在。
去年我回母校的那天,除了演讲还带了6000多本著作,送给每位同学和教职员,又运了几百本我的藏书捐给图书馆,最近则写了一幅字给母校。那字挂在校长室,写的是李白的诗: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