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盆面条两头蒜
2014-05-14刘秉忠
刘秉忠
我们村张老汉到死都没原谅我们村王老汉。尽管王老汉早两年就撒手去了。我们村的人每年都讲他们结怨的故事,据一些长者说,本故事没加半点水分。
一九六○年,张老汉和王老汉都不是老汉,四十来岁,展油活水。麦收后,每人把着一张二牛抬杠的旧式步犁给队里耕地。那一年全国缺了粮,我们村也不宽裕。两位老汉每天吃着又黑又粗的糠加菜的窝窝头,提着牛皮鞭子跟着牛屁股,一步一步,一垅一垅,硬把一百多亩地耕完了,而且耕得平展。非常有趣的是,他二人在这段时间,还暗自进行了比赛,尽管没有奖金没有裁判,但丝毫没有影响他们的竞技状态。他们心照不宣背地使劲,遗憾的是没赛出个名堂来。今天你多二分,明天我少三分,到完时,谁也没超过一天三亩的定额,工分也一样多。队长每天来看看,不说甚话就走了。最后一天,交了犁拴起牛。队长对他们说:“今天,半夜时到饲养房,把饲养员老汉打发出去了,我给你们二斤白面半碗胡油,做一顿面条吃。狼多肉少,二八小子拉胡琴──你们自顾自呀!”
俩人也没客气,回家就给老婆说:半夜开会,回来迟点。张老汉忍不住饥饿,吃了半个刚出锅的糠窝窝头。王老汉是硬忍着等面吃,从家拿了两头蒜,前脚后脚来了饲养院。
不到半夜,队长袄里揣着布袋子,送来足足两碗面,端着半碗胡油。放下东西说了句,吃完后洗净锅碗不要留下油腥气,就走了。
事情坏就坏在饲养员的炉灶忌西风,偏巧那天天刚黑就刮起了西风。更巧张老汉有眼疾,一见烟就眼泪不止。于是,王老汉就到里间点了马灯做饭,张老汉就坐在外间的炕上想乱七八糟的事情。王老汉在里间呛油、和面、烧火,烟喷雾罩。快做熟时,才想起还有两头蒜,出来扔到炕上,张老汉接住就剥蒜皮,剥得极仔细,白白胖胖的。许是炕热的缘故,蒜还没剥完就盘腿坐着丢了一个盹。你想他心上惦记着这顿美食,能睡踏实么?然而,就这短暂的一瞬,便铸成了大错,留下了终生遗憾。
当一种水渠开口的声音将他从一个不太完整的梦中惊醒时,他一机灵连鞋都没穿就下了地进了灶房。此时此刻,王老汉正好把一瓷盆汤面吃了个底朝天,并且还不以为耻地打了个饱嗝。一见他进来,王老汉这才打个愣怔。两人四只眼一对视,王老汉的眼皮耷拉了,张老汉的嘴唇青了。说时迟,那时快,张老汉夺起瓷盆举过头顶,朝锅里砸了进去……
第二天,饲养员叫队长赔锅,队长说,两个毛驴进去踢架,叫毛驴赔去呀。
此后,张老汉又添了不能见蒜的毛病,看见蒜头发就奓起来了。而王老汉也添了不能见面的毛病,看见面头就低下了。
王老汉遭到了全村人的小看,一盆面么,一张嘴么,真是下哇(贱)。后来,王老汉逢人就说:“我真的无意,那面实在太香,跟上鬼了,舌头没动就进肚里了”。
人们说,其实,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只要王老汉给张老汉赔个不是就可以了,可王老汉一直没那样做,在张老汉的鄙视下低着头过完了后半生。
前几年,读了刘恒的一个著名短篇后,我似乎找到了张老汉不谅解王老汉的症结。那篇小说的题目叫《狗日的粮食》!
赖那狗日的粮食,不赖人啊。
选自《百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