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功

［文/高军］

老何我就要开始写你爹了，你不生气吧？也就是写你小的时候被你爹修理的一些事情。你想想世上哪有孩子不被爹收拾的？不是有句俗话说：“小树不修，长大圪蹴。”你爹那时打你实在是望子成龙，本来你要成虫的，结果虽然没把你打成龙，现在也不错了，在咱这小地方混个处级干部。

其实我听你说你爹打你的那些刑罚都不算啥，不就是拿皮带抽嘛？鸡毛掸子嘛？还不蘸水，算什么呀！切！如果把你家那些个刑罚跟我家相比，你那儿顶多是少管所，我家是中美研究所，是渣滓洞，站着进去，趴着出来。就说我爹那真是家法的发明家，家法兵器谱上都能排得上号的。跪搓衣板头上还顶碗，碗里还有半碗水，晃一晃就打。省杂技团到我们学校来挑杂技苗子，一眼就把我相中了。他们看我骨骼清奇，目露精光，一看就是棵练杂技的好苗子，非要我！我爹不让，说我们家是行伍出身，无论如何家里要出一个大学生，让我好好念书，别动其他歪脑筋。后来一次动家法中伤及我头脑，把装数理化那一边脑子给打乱了，数不清数了。

我们家专打男孩，女孩法外施恩，不打！我姐小时候是个好哭精，被我爹拿五四手枪指着胸口恐吓过：“再哭！一枪崩了你！”她不怕，还是哭，最后我爹投降了，抱着她在连队的大操场上晃来晃去。白天他要带兵训练，这一天他真累得够呛。

老何问我被体罚时恨吗？我说当时是真恨。说不恨是假的，但那时咱们国情就是这样，家家都打得鬼哭狼嚎的。如果一个男孩子在家不被他爹他妈收拾，我们都觉得这是不正常的：这孩子太乖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们就排挤他，不带他玩。比如你认识的那个刘千里刘胖子，我们就不带他玩。他一个人在篮球场旁边捧着一只小碗喝牛奶，他妈说喝牛奶皮白。我们走过他身边的时候手上就使了暗劲拧他的脸说：“哟！这小孩儿皮真白呀！”刘千里一甩腮帮子，他不敢还手，他抗击打能力不行，不能跟我们比。我们是练家子的，这玩意儿讲究的练排打功自小练起，得有童子功。

老何爸爸原来在一所县重点中学当校长。我说你爹作为一个重点高中的一校之长也捶人吗？他回答说：捶，而且捶得不善。但老人家也是阶段性的，到了某一个阶段就戛然而止，不打了。我问他还记得是什么时候不打了吗？他说记得。那是快上高中前的一个夏天，我犯了哪条不记得了，只记得我爹拎根皮带撵在后面一顿抽。那时我正在练拳击，也想小试身手。青年人嘛！火气当然大一点。于是就这么给我爹也来了一下“三皇炮锤”，也不知是左勾拳还是右勾拳，反正是一拳就把我爹放倒了。他躺在地上，直眨巴眼睛，闹不明白，这儿子怎么突然还手了？然后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尘土。老何说我爹很纳闷，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手拎着皮带站在院子里愣了有一两秒钟的样子，最后扔下一句：“我管不了你了，你走吧！”

我爹让我滚蛋，别回家了。我就走了。十几岁的孩子那时逆反心理强得很，说不得。沿着家门口的一条小路走到县城东头一段废城墙那里坐下，再远我也不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