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二题
2014-05-08徐东
需要抒情
周六的晚上,吃过晚饭,李更因为无法抵制心中的孤寂之感,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忍不住小声给自己说话。这样反常,他自己吃了一惊。为了掩饰自己的失常,他从桌子上摸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又喝了一口,然后又摸出烟,叼在嘴上,点燃。他看着烟袅袅上升,就这样度过一段时光。过了一会儿,李更又感到自己需要继续弄出一点声响。他用手指在木质的桌面上敲出声音,那种声音起初充满节奏,有些美妙,可后来节奏越来越快,越来越乱,让他越发烦躁。
如果走出地下室,他将重复昨天晚上的行走:在大街上,毫无目的,如同游魂。如果继续留在房间里,他也將是重复自己的过去:看看书,或者发呆,然后睡觉。他无所适从,不知怎么样度过难以入睡的时光——现在也不过是晚上八点钟,睡的话早了点,得找一点事儿做。他不清楚自己要找什么样的事儿做,似乎他什么都不想做。如果有谁能跟他打一架,这倒是不错,在他的心里,或者说身体里,有着这样的一股冲动劲儿。但是谁会跟他无缘无故地打上一架呢?
需要一个女人,李更想,可是为什么一定要女人呢?想到女人他有点儿莫名地想要发火。因为他看不起自己有那样潮湿的,需要爱与被爱的娇嫩情绪。爱,没有理想之爱;女人,他也遇不到理想的女人——他十分清楚女人会让他失去他不想失去的东西;他也清楚所有的爱情经过一段时间都会像花儿一样枯萎。
他有过一个女朋友,他们在一起有三年时间。后来李更发现,爱情会让一个男人资产阶级化——他曾经想与她建立家庭,过平常人的日子,那时候他努力挣钱,与她租住在公寓里,买来一切供他们生活和享乐的食物和用品,在注定要变成空气的谈话中度过一天又一天。最终创造的欲望,以及他生命中固有的自由和孤独感让他背叛了他们的爱情。当时,他感觉大街上的漂亮优雅的女人都应是自己的追求,他觉着自己应该尽可能地与那些看上去颇有些美妙的女人发生点什么,这可以为他的生命增添一些亮色,一点味道。他需要那样的色与味,他是一名诗人——但是从小受到的传统教育却又限制了他的自由思想和放荡的行为——他生性腼腆,总是不知不觉地顺从平淡生活的安排。但是他感到了压抑,他想抒情,通过温婉或者粗暴的方式。如果一切言行都带有抒情的味道,李更想要强调那种抒情——他想活得有种超脱凡俗的戏剧性。
在白天,二十九岁的李更,精力旺盛,相貌堂堂,正儿八经的李更,在每个人都在过的正常的生活中,他算得上是一位正常的男人。可是,每当夜晚来临,他就想变成另一个人——他想脱下伪装,活得自我——其实他已经活得比平常人更加自我,可他觉得还不够。每当他强调了自己的孤独和那些莫名的、倾向于心理与精神上的需要时,他便会感觉到自己不够强大,也缺少应有的勇气。
时代生活的变化是多姿多彩的,这种变化每个人都能感受到,但却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本获得那种变化给人所带来的快乐,因此在这种缤纷的变化中,人们会越发感到空虚和无聊。抒情是一种对生命对生活的热爱,每个人都需要抒情,需要宣泄——李更感觉到并非只有他一个人受到了压抑,每个人生命的弹性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都会受到限制。他需要抒情,需要寻找一种抒情的方式。
李更走出地下室,走向地面。地面上白天的空气被夜色过滤,变得清凉新鲜,城市中高楼林立,灯火闪烁。这是李更所熟悉的,这些事物虽说具体,却又在他的感觉中过于笼统,无法把握。这些事物甚至会增添他生命中的孤寂感——使他想要远离城市,他曾多次这样设想过,但他要在城市中生存,发展,无法真正地舍弃城市,去流浪。
李更需要勇气,需要向夜晚,向整个城市,向一切事物敞开自己,需要无所顾虑。他开始奔跑。
在奔跑之前,他拿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是晚上九点多一点。李更一开始是慢跑,他从地面上拔起的双腿,有点儿像电影中的慢镜头,当他发现这一点时,又强调了这一点,故意抬高了腿,把步子放慢,迈大,这样他的奔跑就变得夸张,有了某种行为艺术的味道。
在奔跑的过程中,李更有些得意。他感到自己身体中的血液,似乎像溪水一样,淙淙地在流,自然美妙得使他能感觉到。后来李更开了双臂,他感觉双臂划过细微的夜风,那种感觉让他联想到飞鸟的飞翔。口袋里的钱夹、钥匙以及手机,在他奔跑的时候向下坠,似乎提醒着他不要得意忘形。他加快了步伐,放弃了那种慢跑的感觉,渴望真正地接近飞翔的状态。速度可以让他产生更加接近飞翔的状态。很快他便开始大口地喘气,他想要发出声音——像中学时体育队的队员百米冲刺时那样大喊一声“疾”,或者“啊”!但是他找不到适合的词语来代表他的想要发出的声音。另一方面,身边不断会有被他经过的人呢,如果他发出怪叫,别人也许会把他当成疯子。他还顾虑到别人对他的感受,他还没有完全敞开自己。
汗水流下来,他感到体力不支的时候,觉着自己真的得出声音了,不然的话他会感到难过——他为什么一定要有那些顾虑呢,他想喊为什么不能喊呢。李更最终还是喊了出来:“啊——”
他的喊声很快就消失在四周的空气中,不过,他终于是喊出来了。他感到自己可以停下来,休息一下。
他由奔跑改成行走,有些意犹未尽。
李更走到一台自动售货机跟前,选了一桶可口可乐,可乐“嗵”的一声,从上面滑落下来。他弯腰拾起,用右手的中指准备拉开拉环,在这之前他想到自己应该仔细听听打开饮料时发出的声音。这个无聊的小想法,很容易就被实现——但他并没有听出什么,只是,他这样做的时候,仿佛说明了他存在的无聊。
李更找了个台阶坐了下来。
他一边喝着饮料,一边看着从他面前经过的人。他希望有单身的女人从他身边经过。对于他来说,他还没有想好要不要与女人说话,要与什么样的女人说话,但是他已经开始这么渴望。如果有女人经过他,他跟人家说话,这意味着什么呢?李更自然会想到暧昧的一面。这是真实的想法,他不可否认。他多少为自己感到有些悲哀,他觉着,作为一个男人在女人面前,都会显得有那么些无耻和无聊。不过,在晚上,对陌生的女人讲话,李更还从来没有那么干过。他想这么试一试,想证明自己是否有那种勇气。
有一位女人从李更面前经过,李更在心底说,嗨,你好吗?可以和我聊一会儿吗?结果他只是眼睁睁看着女人走远;他觉得自己不该与陌生的女人说话,这样会吓着别人。后来,李更甚至想跟一个陌生的男人说话,这种想法让他觉得有点儿纯粹——为什么想要跟一个陌生的男人说话呢?因为他想说话,他想要没事找事。当男人从李更面前经过时,他还是没有勇气开口说话;又有几个男人从他面前经过时,他还是没有勇气说——或者他根本就不想说。他仍然感到一种空寂感在折磨着他,使他想要有点儿发疯。
他真的想要找个人打一架了?他无法找到那个可以与他打斗的人,他朝着空气打了一拳。
李更对自己有些失望,他有点想要哭泣。为什么要哭呢,他站起身来,把喝光了的饮料罐,用力地摔在了地面上。空空的饮料罐发出一声脆响,在地面上跳了几下,滚到马路中间。
李更想到那饮料罐有可能让一个骑车的人摔上一跤,也有可能使那个人摔倒后被后面的车辆碰着,想到这儿,他走过去,用脚把饮料罐踢到路边。后来他又踢着那饮料罐,到一个垃圾箱旁边。他想通过脚把那饮料罐踢到垃圾箱里去。结果他踢了半天都没有踢进去。后来他终于失去了耐心,弯腰拾起了那个已经变形了的饮料罐,把它放进垃圾箱里。
李更慢慢地行走,想要想点具体的事,或者想想某个人,可是他什么都想不起来。
晚上十点的时候,李更迷路了,他不知道自己走到哪儿去了。照说那个地方他应该来过,但是他却拿不准那儿是哪儿,在他住处的哪个方向。四周的楼太高,街道横七竖八太过复杂了。
夜色如水,李更又一次想到跑步。他迈开了步伐,迈得高远,如同腾云驾雾。但很快他就感到自己累了,停止了奔跑,蹲在地上,喘着气。
隐隐地,李更觉着自己有些窝囊,或许他应该有正常人的生活,放弃对诗歌的追求,放弃他思想的那些事情,甚至放弃生命中的那份对人类的博爱——那种在众人之中证明自己存在的隐蔽的渴望,重新寻找一个女人,与她相爱,好好工作,建立家庭。
李更朝着感觉中的方向,继续走下去,后来走进了一家大型超市。他感到自己要买些东西,即使不需要什么东西,也需要买点什么。因为是周末,晚上十点多时,超市里的人仍然很多。超市中花里胡哨的各种商品,使李更感到生活气息浓厚,一个人在街道上奔跑行走的孤独感很快就消失了。
李更喜欢各种各样的商品,如果有足够的钱,他甚至自己也想开一个超市——他有过深入的想象,他想着自己真的就有了那样一个超市。他有一间带玻璃的房间,可以用望远镜观察在超市购物的形形色色的顾客,而别人看不到他。通过那种想象中的观察,他感到自己一定会有所发现。那种发现,可以沟通他的世界,进而可以使他写出优秀的诗作。
在超市中,那种在外面奔走的体验以及抒情的渴望,使他再度试着克服那种羞涩感,让自己鼓起勇气,品尝着免费的盘中饼干、五香牛肉、小纸杯中的最新推出的饮料,并尽量让自己享用得心安理得。他用手抚摸新鲜的进口或国产的水果,甚至后来竟然在超市服务员的眼皮子底下,做出要吃的架势,变得调皮和无赖。他为自己的变化而高兴,继续行走在超市里。他试穿了漂亮的衣服,和价码不菲的皮鞋。尽管很好看,也非常合适,但他并不买。李更在试鞋时竟然跳了几下踢踏舞,踏出的声响,引来不少观看。他有些得意于别人的好奇目光,越发感觉自己正在进入另一条生命的轨道。
李更让自己在女人的玲珑内衣货架前驻足,他拿起一件米黄色丝袜,想试试它的弹性。他破开了包装,抽出丝袜,用双手拉扯了一下,有位顾客看着李更怪异的动作,感觉他亵渎了自己,又觉着他十分搞笑,像个小丑。李更感觉到她在看着自己,但他让自己投入到对丝袜的关注中,并不理会那道目光。后来李更把丝袜又放进包装袋里,放在货架上转身走开。不过,他又走了回来,他觉得自己破开了包装,应该买回家去。买一条他并不需要的丝袜,是他没有想到过的事情。
李更走在人多的地方,故意与漂亮的女人擦肩而过。他感到自己在对他经过的女人放电,他感到了自己身体里有一种电一样的东西在放射。他甚至感到有女人回头看他,但是他并不回头,他想要给别人造成一种错觉,他是无意的,是纯洁的,高尚的。
每一次轻微的碰撞都让他感到自己与所有的人产生了某种联系,虽说这种联系微不足道,却使他感到快乐。
李更从超市走出来,手中多了一个装着丝袜的盒子,他想要喝点东西,便又走进了附近的麦当劳,要了一大杯可乐。
李更在麦当劳里坐了一会儿,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但他仍然不想回家。麦当劳里,有几个让他心动的女人,她们白净漂亮,穿着得体好看的衣服,身材玲珑、苗条或者丰满,面带微笑或面无表情。李更望着她们,后来锁定一位女孩,希望她能看自己一眼,但那位女孩一直在低头喝着饮料,一直到她离开,也没有看李更一眼。李更感到失望,他跟了出去。
女孩走在前面,李更跟在后面,有一段路,他甚至故意超过了女孩,回头看她,可女孩仍然低着头走路。就好像他李更是空气一样。李更想过要与她说话,可是他觉得自己没有理由——他想过要把丝袜送给她,又觉得这样也不合适。他对自己感到失望,脚步又慢下来,落在女孩身后。走了挺长的一段路,直到女孩走进一栋公寓。李更望着公寓楼,直到看着某个窗口亮了起来,他才折身向回走。
晚上十二点多,李更仍然不想回家。
他找了一个路旁的排椅,坐下来,抬头望着天空,路边的绿化树遮蔽了天空,李更的目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想要发现点什么——他觉得自己太无聊了,他认为自己真的应该痛哭一场——没有任何理由地痛哭一场。
李更把丝袜从盒子里抽出来,用手试了试丝袜的弹性。他想,如果把丝袜放在这椅子上,然后离开,会被谁捡走呢?这是一件完好的商品,质地不错,花了他三十多块,一定会有人捡走。但是,这对于他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整个晚上,都是他一个人在表演,他觉得挺没有意思——一切都没有意思。想到这儿,李更用丝袜缠住了自己的脖子,做出要吊死自己的样子——他有些恨自己。
他想到死——他并不是真的想要死,他只是想体验一下死,或者给自己做一场关于死亡的表演。
十二点之后,街道上行人变得稀少,车辆不太多了。
李更把两条丝袜系在一起,然后从排椅上站起来,又上到排椅上,踩着排椅,让丝袜穿过树杈,垂下来,调整好长短与方位,打了一个结。
如果在这个城市中用丝袜吊死在马路边,这可真是件大新闻——况且他是一位诗人,他的死有可能引起人们的关注,使他的诗作得到广泛的流传。李更想到这儿有些激动,但又觉得自己还没有写出自己真正满意的诗,至少,他还想着自己能够创作出更多好诗作。不过,死亡本身就是一首最好的诗。他想,不管如何,试一试吧,如果真的死了,他以后再也不用上班了,也就再也不用忍受别人颐指气使,不用为了钱要做那些他根本没有兴趣的工作,也不用感到孤独和无聊了。
李更踩着排椅,把自己的脖子放进了结好的圈套里——他覺得自己完全可以用双手把自己解救下来——他只是想那么试一试,他搞不清楚是什么东西使他迈出了这戏剧性的一步。
有路人在旁边看到有人想要自杀,还没有来得及阻止,李更便从空中跌到了地上。丝袜使李更在空中荡了几荡,然后把树枝坠断了。李更摔到地面时,听到自己发出了一声惊叫。他的脖子被勒出了一道血印,许多年过去了,一直都没有褪掉。
你还要见面吗?
“抱歉,我想您一定是寄错地址了。我给您打这个电话,怕您期待要找的人一直不给您回复……”
“啊……我新换了地址和联系方式,想和我以前的男朋友取得联系。很感谢你能打这个电话……”
“你以前的男朋友?”
“哈哈,是的啊,我们分开很长时间了。”
“如果您不介意,我们就多说会儿话。今天我情绪不大好,这么说吧——很多时候,我感到世界无限空旷,却正在被什么填满,而我在其中穿行,然后肃立于地面,只手握着一杆红缨枪,银色的枪尖指向地面,在期待着什么而来……”
“你蛮有趣的哦!”
“我是个沉默的人。我觉得自己是在压抑着自己,活得相当窝囊。”
“怎么会呢?”
“我算不上是一个有趣的人。我觉得我们现在聊天就很好,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而且也不打算见面。不见面还会有想象的空间,而且说话也可以随便一点。怎么说呢,我是个单身的男人,有很多时候,我想对一个女人说:亲爱的,宝贝,我爱你……”
“呵呵,还有呢?你像个诗人!”
“我是诗人。如果您不介意,我就随便一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哈哈,我不介意,说吧。”
“我还会对她说,我们做爱吧!真的,请别介意我说这个被人认为粗俗的字眼,也请别介意我的坦白。现在的我特别想和一个相爱的女人生一个孩子,然后我加倍努力地工作,让我所爱的人过得称心如意,可惜,一直并没有那样一个人出现。”
“哈哈,也许她曾经出现过,只不过你们错过了。”
“当然。实话告诉你,今天我一个人独自饮酒,其实也不过是三瓶啤酒,可我觉得全世界上的酒都被我喝下去了。在自我的感觉中这并不是夸张。我喜欢我的敏感,也喜欢敏感的女人,因为我觉得和敏感的女人在一起的时候特别美——怎么说呢,我也是个敏感的男人,实话说,我也有过和女人在一起的经历,回想起来,我也会感觉到自己,在那个时候特别地美。请别介意我说得这么坦白——反正我也没打算和你见面。”
“哈哈,不介意。我想知道,你以前的女朋友,她敏感吗?”
“怎么说呢,这么多年来,也可以说我一直想着她,可我和她在一起的那种感觉却是有一些淡忘了。不过越是觉得有可能要忘记,越是有一种怕忘记的感觉。说真的,和她分手这么多年来,我活得特别压抑,时刻想过一种无所顾忌的生活,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去做,但是我办不到。我不清楚自己今天为什么走到了这一步。平时,我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更谈不上红颜知己。我今年都三十四岁了,照说应该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了,早该成家了,可是我有时候仍然觉得自己像个孩子。我时常觉得这个世界上的男人都欺负我,所有的女人都爱上了喜欢欺负人的男人。当然我知道自己是有问题的,事实上我也不太在意别人怎么样,不是说话嘛,我就是说到哪里算哪里。说真的,凭着我的条件,我也不是绝对没有可能获得女人的芳心的,不管怎么样我现在也是一个公司的经理,收入也不算少,而且有了自己的车和房子,至少这些物质条件,会让很多女孩考虑给我当妻子。我身边也不缺少这样的女孩,可是我总觉得她们离我太遥远了。为什么呢?因为我觉得她们在考虑我的时候,也在考虑着别的人,并不能确定我就是她们可以终生相爱,白头到老的男人。而我也希望遇到一个让我爱得起来的女孩,不,女人也可以。我仍然是爱着我以前的女朋友,虽然我们几乎是完全没有可能了,因为这十多年来,我们谁都没有联系谁。我们都是特别虚伪,特别敏感的人。嗨,谁又能说得清楚那种淡到快要消失的爱的感觉呢?”
“哈哈,是啊!我在和我的男朋友分手之后,也曾经试着谈过几个男朋友,可是我也觉得从前的那个好,虽然我说不清楚他好在哪里。所以我想和他取得联系,没想到我们却认识了……”
“你总是笑,我喜欢你的笑声,清脆明净,像流水,像阳光。我觉得自己笑不起来。现在的我在情感上非常脆弱,尤其是在晚上。虽然我清楚自己在这个城市中混得并不算太差,可有时我却会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一无所有。在我们的这个变化的城市之中,你看,有那么多的高楼大厦,那么多的车辆,那么多的人,可是,我们每个人都会有着自己的烦恼,都会觉得自己缺少方向。即使有人生的方向,有时也会觉得自己的精神空虚,即使不晓得什么叫空虚的人,也会觉得活得太累,即使没有什么压力的人,也会觉得自己活得没劲。当然,归根到底,人只要活着就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
“哈哈,是啊,有时候我也觉得没劲……”
“有时候我想做一个白痴,我也希望别人能骂我,说真的,我对你这么说的时候自己心里都笑了。谢谢你,真的,我和你聊天是开心的,虽然你的话不多……我对你有一个请求,不知是不是可以!”
“哈哈,请讲。”
“你可以骂我几句吗?”
“呵呵,不会吧,我可不会骂人啊!”
“骂我几句吧,想怎么骂就怎么骂——例如,你想着自己最不喜欢的那个人,你就可以把我当成他来骂。”
“哈哈,我没有自己不喜欢的人啊!”
“例如你可以骂我‘白痴,虽然你不真这么认为。说实话,现在的我,自己都不喜欢自己。因为我的情绪不大好,我也讨厌自己滔滔不绝地对你说话,况且,这么说吧,我虽然说不想和你见面,可是,我在我的心里也想象了你的模样——抱歉,接下来,你可能清楚,一个男人会想一些什么。虽然我没有集中时间去想,可是,我心里有了那种想法,而且挂了电话,我就有可能想着你的模样自慰。我是多么下流无耻啊,你骂我吧,骂我‘白痴、‘下流!”
“呵呵,你会怎么样想我呢,请说说看!”
“你应该清楚。虽然我虚伪,而且不是一般的虚伪,可我喜欢真诚的人。显然,你这么说就不大真诚了。恕我直言,一般女人会比男人虚伪,男人会比女人坦诚,虽说男人的坦诚与光明磊落是两码事儿。对于女人,有很多时候我都有那种不好的想法,可是,想法终归是想法,很少能够实现。现在,我很想让你骂我几句,真的!”
“哈哈,这真的让我有一些为难呢!”
“骂,骂吧,我觉得自己真该被骂。说起来你都不相信,有时候我很想做一件对不起别人的事情,例如去踩别人的脚面子却不跟人家道歉,借机让人家狠狠打我一顿。”
“哈哈,你有受虐倾向?”
“我想是有的。我觉得很多人都会有一种暴力倾向,可又因为自己的学识与修养,以及自己的性格等原因,无法向别人施暴,久而久之,在潜意识中便希望别人虐待自己了。也许你感觉不到我此时此刻的心情,我真的想让你骂我,怎么样骂得狠就怎么骂,——你听到了吗,我现在的声音都有一点变了,因为我的心在痒,我的喉咙也在痒痒。我请你痛骂我一顿,骂吧!”
“呵呵,我骂你,你不会也骂我吧?”
“不会,绝对不会。快一点儿吧,心都快跳出来了,我期待你骂我!”
“哈哈,你是个疯子……是白痴……你无耻下流……”
“谢谢,谢谢,真是难为你了。不过你的声音还是太温柔了。难道你真的不想让我也骂几句?说真的,我也没有骂人的习惯,我是出于你同意了我的请求,希望能为你做点什么。”
“哈哈,不用了,谢谢你的一片好心!”
“你对我会有什么样的看法呢,会不会觉得我不正常?我晚上失眠,早上起床时情绪坏到一定份儿上了,在穿衬衫的时候,其实挺干净的衬衫,我却看着脏了,心里总想着撕破它。我觉得撕破个衬衫也没有什么,还可以缓解我的情绪,我就撕了那个衬衫——衬衫被撕成了条条,没有想到我的心却像是被撕破了一样,开始流血,开始痛了。我闭上眼睛,觉得自己的眼泪都快流下来了。不过上班的时间快到了,我还是飞快地洗漱了一下,下楼,开车,去单位。在单位里我完全像一个正常的人,事实上我从来都是个正常人。坏情绪也不过像阴天一样,大部分时间还是晴天的。告诉你,我一直认为有情绪的人心里都是善良的,美好的,你相信吗?”
“哈哈,我相信。你有房,还有车,混得不错啊!”
“你知道,我并不是在意物质的那种人,我强调的是一种精神的生活。事实上,精神的生活我也不缺少,我喜欢练习毛笔字,喜欢养花种草,家里有很多藏书,还有一套家庭影院,但是你要认为这就是精神生活的全部,那你就错了。我认为最美好最难得的精神生活就是和一个自己心爱的女人在一起。真正顺心如意的爱情是人在这个世界上最珍贵,最难得的精神的需要!”
“哈哈,也许是这样的吧,现在,您怎么看待从前的爱情呢?”
“应该说,在我还不太懂得爱的时候,爱情来到过,并且现在也时常会觉得那就是爱情。可更多的时候,我认为能与自己厮守一生的那一个并没有真正出现。我不知她在哪里,她是谁!你不知道这种感受,有很多个夜晚,我都有一种想走出去的冲动,因为我觉得我爱的那个人就好像在外面散步,在等待着我的出现……”
“哈哈,能谈一谈你的初恋吗?”
“回想起來,如果说那也是我的初恋,离现在也有十多年了。在我上大学的时候,有一个女生,也就是我后来的女朋友——她是特别喜欢装腔作势的人,不是她喜欢这样,而是她不知道那就是装腔作势。简单一点说,就是那种她越喜欢的人,越是不去看,不去搭理人家,久而久之,就连她也觉得没有什么人可以让自己喜欢了。说实话我也是那种装腔作势的人,我明明看上班里的另一个女生了,却不愿意多看她一眼,不是不愿意,也不全是不好意思,而是怕对方看到我的心——心这玩意儿就像个无赖,最难缠了。长期以来,我都在和我的心搏斗。我想战胜它,有时候却又想顺着它。结果呢,现在我发现自己有了很大的变化。现在的我虽然活得仍然很压抑,可是我终于敢承认自己的虚伪了,而且我不再认为自己就是真理的守护者。你看我今天鼓起勇气对你说这些话就是个练习,就是个进步的机会……”
“哈哈,有时候人是需敢于承认自己的不足,才能活得更好!”
“后来,我喜欢的那个女生被别人追走了,看着她在别人的怀里撒娇,你猜不到我当时的感受是怎么样的。当时我嘲笑了她,蔑视了她,我认为她没有发现真正的我,真正适合与她相爱的人。在痛苦过后,我很快就把她忘在脑后。爱这个玩意儿也很难说,我觉得,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只有唯一的一个是你适合的。虽然我这么认为,可还是愿意相信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是最适合的,无法错过的。现在想来,我觉得我的女朋友就是我最适合的了,虽说当初我喜欢的并不是她——我想在当时一定是这样的,在我们都没有理想的爱情对象的时候我们走在一起,便显得是最恰当的了。事实上和自己最喜欢、最爱的人走在一起,也未必就是真正合适,人经常会眼高手低。我和我女朋友虽然都喜欢装样儿,毕竟我们有了各自都认为合理正常的接触的机会,于是我们彼此说的话从一个意思到另一种意思,谁都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然后就照着自己理解的意思去理解了,再于是我们从同学到友谊,从友谊到爱情,从爱情到情欲,顺理成章地经历了彼此爱情的第一个阶段……”
“哈哈……”
“请原谅,说起来,现在我几乎都忘记了当初我们是怎么在一起的。你也许会理解为我的经历太多了,忘记了最初的,可是我告诉你,事实上是我的想象力太过丰富了,而单身的时间也太久了。表面上我忘记了我和她曾经的爱——有时候我想起她那早就已经变得模糊的样子时就有一种想哭的感觉。我觉得那最初的爱,正是可以和我一生一世的爱。可惜我们都没有能给对方更多的时间,因为我们无法忍受对方的装腔作势。”
“哈哈,是吗?”
“说起来也不怕你笑话,在当初,即使我们在床上的时候彼此都会认为,和对方做爱的不是自己,而是一个想象中的自己在和对方在一起,因此当自己感到舒服和快乐的时候就会显得特别不好意思。怎么说呢,那种感觉就好像我们是小偷,偷偷地拿走了并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虽然明明知道那正是自己应该有的幸福。”
“哈哈,后来,你还有别的女人吗?”
“虽然我不大乐意向你承认我还有过别的女人,可是这对于我却是个曾有过的事实,我又不能否认。你知道,每个人的身体都是一架特别的小型机器。一个小公司,学会利用与经营这是每个人生存与发展的需要。尤其是女人,她们深知自己的美对这个世界的影响力与重要性,因此多数女人都学会了勾引术。不管是出于经济的,感情的,还是欲望的需要,她们会积极地行动起来,搜寻自己的猎物……”
“哈哈……”
“请不要以为我说得难听,其实男人和女人都是对方的猎物。女人在吸引男人,男人也在吸引女人,男男女女,怎么能分得清谁是谁非呢?不幸或者说幸运的是,在漫长的单身生活中,我这个虚伪的人也遭遇过对我有想法的女人——如果一个女人对我不会产生想法,就像我这样虚伪的人,怎么可能会得手呢?千万别误会我是那种喜欢被动的人,我想主动,可是我的虚伪限制了我。不过,即使是那有限的一两个女人,很快就离我而去了,因为她们无法忍受我的虚伪。”
“哈哈……”
“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为什么我让人觉得虚伪,假正经呢?答案是:我既想和女人赤裸相对,又想当一个正人君子。现在我在想,你的声音那么好听——如果你愿意,我们是不是该见个面?你放心,我们见面也不一定会发生什么事情,我这么说,你也许又会认为我虚伪了——是这样,虽然我期待着和一个女人一起快活,可是我更期待着厮守一生,永远相爱的那个女人。我也愿这个天底下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找到自己心满意足的爱人,一生,只和一个人在一起。”
“哈哈,你真的想和我见面吗?”
“如果你也想,可以找机会见一下。”
“哈哈,让我好好想一下……”
“如果你不想见的话,我也是赞同的。”
“哈哈,你最真实的想法,是想见还是不想见?”
“说真的,我想见的想法只在此刻,或许明天就不想了。但是我也声明一下,我现在还没有用我的右手解决性的问题,如果我要是见到你,很有可能对你动手动脚,虽然我想让自己的手脚老实一些。”
“哈哈,如果我不同意呢?”
“祝贺你,你获得了我的尊重。”
“哈哈,如果我同意呢?”
“祝贺你,我们会获得快乐。”
“哈哈,如果我们发生了,你对我就没有尊重了吗?”
“除非你能成为我将来的妻子……”
“哈哈,如果,我不是你将来的妻子,我们发生了,你又会怎么看自己呢?”
“我也会失去对自己的尊重。不过在这个时代,尤其是一个大龄的单身汉,谁又能真正愿意获得对自己的几乎是无关紧要的尊重,而宁愿忍受可以使他崩溃的孤单呢?不管怎么说,与女人发生关系,是个安慰。我想,即使我未来的爱人也会理解。”
“哈哈,如果,你的第一个女朋友愿意和你重新开始,你还会愿意吗?”
“我想,我会认真考虑……”
“哈哈,那么,你考虑清楚再给我打电话吧!”
“请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哈哈,你真的听不出来吗?”
“桃花?你是桃花吗?你在哪里?”
“哈哈,从分手那天,我在过着一个人的生活。我一直以为会有一个相爱的人出现,但是我的心里却一直有你,无法正常和别人开始恋爱……”
“嗯!”
“我享受一个人的生活,直到五年前,我打听到你的情况,自己便搬到离你近的地方。有许多次,我散步到你所在的小区,望着你的窗口亮起来,我想过要去敲你的门,可又想再待一段时间,想一想自己该不该再重新与你见面,看一看你会不会带别的女人回家……”
“哦……”
“五年又过去了,我也一直爱着早已變得若有若无的爱——有一天我不想再那样下去了,就给你写了一封信。我没有用我的真名——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我们已经分开十年零二十八天了。现在,我们还要见面吗?”
特约编辑梁帅
作者简介徐东,男,山东郓城人,曾就读于陕西师范大学,深圳大学研究生班。中国作协会员。作品散见《大家》《青年文学》《山花》《作家》《文学界》《小说选刊》等。出版小说集《欧珠的远方》《藏·世界》《大地上通过的火车》,长篇小说《变虎记》等。曾获新浪最佳短篇小说奖、第五届深圳青年文学奖。现居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