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蚁穴
2014-05-08叶永平
叶永平
天色向晚。尤一涛把自己关在家里看电视,遥控器不离手,一会儿换个频道,两会儿换个频道,投向屏幕上虚无的眼神似看非看。他连续十几天在《新闻联播》的时间段里足不出户。这在过去是少有的现象。这个时间段很宝贵,已经下班了,时间又不是很晚,可以敞开心神凭借饭局跟新老朋友共叙情谊。保守点说,每周至少有五个晚上妻子突然听见他打进来不能回家吃饭的电话。放下电话,妻子怅然若失,心里难免有几句怨言,但仅仅是怨言而已,从不对丈夫表白。电视开着。水晶吊灯关着。外面的路灯的光芒透过薄纱窗帘折射进来,使偌大的客厅朦朦胧胧。妻子借着门缝静静地朝他看,想进来,又不忍打扰,她懂得丈夫最近心绪不宁。
连续几天落着黄梅雨,不疾不徐,若有若无,真就有人冒雨而行,很惬意的样子。尤一涛就是其中的一个。他沿街而行,漫无目的,不知不觉却进入一个触碰式旋转大门,有盛装迎宾小姐躬身施礼,然后引他上楼,面露职业微笑地问,先生,几位。他答,找个人。迎宾小姐告诉他,二楼有两桌家宴。他还是上了二楼又上了三楼。以往这时候这里的服务生因一间间面朝黄浦江江景的大包房里高朋满座很忙碌,而今天,他们间距有致毕恭毕敬地立在走廊两侧安静地等候为宾客服务。尤一涛踏着花色图案的纯毛地毯款款踱步,要不是有家宴的欢声笑语时隐时现,他会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在返回途中,他试探着拨个很熟悉的电话号码,打通了,先礼节性地问候一声,又问忙吗?对方根本不问尤一涛的电话内容,压低声音说,我正在开会。说完主动挂线了。尤一涛暗自说一句惊弓之鸟。他倒要看看,都变得这样了吗?就又拨个很熟悉的号码,电话畅通着,却没有接听。他原地站了很久,吸了一支烟,这工夫他果断决定,改造尤公馆。
尤公馆是一座造型独特的二层小楼,绛红色外墙,始建于上世纪三十年代,是一座英格兰商人的别墅。它几易其主,几年前,尤一涛投巨资买下它,成为它的主人。如今,它已被一座座拔地而起高贵气派的建筑群所簇拥,衬托之下,它越发显得娇小,不事张扬。
说干就干。本来,尤一涛只想搞搞装潢,谁知,施工队在撬开房间的护墙板时,发现里面被白蚂蚁侵蚀得很严重,一掏一大把木屑。从长远着想,对小楼采取保护性措施十分必要。这样,对维修尤公馆的投资势必要加大。这是没办法的事,不能以小失大,有舍才有得。此外,尤一涛还派人到人才服务中心招聘了一位三级厨师;又专门对门卫、保安、餐厅服务员、礼仪行为规范等进行了培训,对保密教育、纪律教育也十分重视。
经过改造,尤公馆悄然成为隐秘的私人会所。借这次改造,尤公馆周围还种了阔叶法桐,将绛红的小楼掩映得神秘又富有诗意,重要的是,它闹中取静,不惹人眼目,即使有路人打这经过,也不会对小楼留下更深的记忆。
因为是私人领地,曾经冷落过他的新老朋友就愿意接受他的邀请了。为稳妥起见,进入尤公馆必要时须走后门,座驾沿着新栽上去的法桐边缘的小径一直向前,拐个弯后就有便衣保安把一道铁门打开,无需问询,车牌号已经通知给保安了。不过有一辆座驾被保安坚决拦在铁门之外,说你一定搞错了,这里不是你要找的地方。座驾里那位坐在后排被纱帘模糊了面孔的男士便给尤一涛打电话,告诉尤一涛牌子临时换了。难怪保安铁面无私尽职尽责。
来者是尤一涛的老上司林局。正是阳澄湖大闸蟹丰收的季节。尤一涛单独陪他美美地饱餐一顿大闸蟹后,两人在微醺的状态中,尤一涛说,林局长,联谊会活动基金的事,能不能再搞搞大?说话时他盯着对方的眼睛,捕捉对方的反应,但对方眼不抬,也不接茬儿。他接着又试探说,你看咱用联谊会的名义接个项目行不行?静了一会儿,林局才说,往下说。尤一涛绷紧的心多少松快一些,交往了这些年,他了解林局已经对他的尚未道明的项目感兴趣了,但他故意给林局斟茶,让自己再平静一些,然后说,项目由我来做咋样?管理费我保证上缴联谊会。
什么项目?林局问。
通衢大道地下工程。需要保险咨询代理中介。
你能做?
能做。
有资质吗?林局又问。
我可以中介给上海滩顶级保险公司做。摆得上台面,肯定没问题。
林局没再说话,只顾喝茶,良久,说一句不相关的话,是普洱茶吧?
是。
普洱茶炒得离谱。我看不如西湖龙井。
是。我也觉得不如龙井。
两人就都默默喝茶,心里都有各自的盘算。一会儿,尤一涛把话题拉回来,说,至于联谊会的利益,我打算上缴中介费收入的百分之十。
有百分之十的利益可以分享,接下去的事就很容易达成默契。何况,他们之间共同合作过大大小小几个工程项目。几次合作下来不仅利益双赢,彼此还增加了信任。正是对尤一涛的信任,老上司林局才愿意再跟他合作。尤一涛五旬开外,读书人出身,曾在东岸城市发展规划建设处任职,官至副处毅然辞职。发展到今天,尤一涛身家过亿。
光有吃喝,似乎少了什么。聪明的尤一涛又在彩钢板顶简易房内搞了台球室、兵乓球室、棋牌室。中央空调一开,温度适宜,很适合锻炼。每天下班之后,光顾这里的人不少。当然,这里不对外开放,都是熟人,为的是安全。不过,偶而也有新人被老朋友引荐加入进来。尤一涛一定会在其乐融融的气氛中向新朋友热情地敬上一杯酒,道一句来日方长,表达对朋友的尊敬。
被忽略在家的妻子每天操持完晚餐已经不再给丈夫打电话了。丈夫已经成为东道主,每天这时候都在兴致勃勃地尽地主之谊,不到夜半不散,常常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连句话都来不及跟老婆说,倒床上大睡。偶而妻子也忍不住跟他发发牢骚,他就安慰她几句,大致意思是,没有几年干头了。快六十了。妻子就不再说什么,她明白,六十岁是丈夫颐养天年的开始,他创下的事业交给现在上大学的儿子打理。
隐蔽起来的尤公馆已形成更大的圈子。这里已成为各种信息汇集、传播之地。谁谁马上要提拔了,谁谁被检察院请去“喝咖啡”了,这里一准最先知道。
有位从外地调来的副处,新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进了这个圈子后,每天下班就泡在尤公馆的台球室里专心给领导续球,不久被提拔正处的消息不胫而走。
尤一涛又承接一项不大不小的项目。工程在滨海镇的海塘村遇到了阻力。原来,海塘村村干部将一大片集体用地私自租给了一个饲养藏獒的老板。老板在这片土地上建立了饲养场、花重金引进了种犬。几年下来,小藏獒已经繁殖了几代,开价几万、几十万的藏獒,时常有高端客户求购牵走。
饲养场的位置,恰巧處在工程规划的重要位置上,它必须服从市政建设大局,及早搬迁。但饲养场已把承包土地租金一次性交付,以此为借口理直气壮不走。尤一涛着急了,饲养场晚搬迁一天他就损失一天的费用,若久拖下去那可是不小的数目。于是他又在公馆的圈子里打主意,真就发现了能人,愿意为尤一涛效力,主动上门跟饲养场老板谈判。然而,饲养场老板却让来者吃了闭门羹。
老板的失礼行为惹恼了能人,很快,工商局就来了,要求取缔地处海塘村无照饲养藏獒的饲养场。
饲养场没有执照,属于违法。工商局依法取缔它时,老板理屈词穷,答应一周内搬迁。不过,为了减少一些损失,老板要求再跟对方谈一谈搬迁费的问题。
能人回应说,绝不再谈。
老板也耍横,我就不搬了。你还敢来强搬?
能人对付老板的办法,是请出滨海镇规划建设科科长。科长以重大工程急需腾地为名,上门对饲养场老板进行法制教育,郑重指出无照办藏獒饲养场是违法行为,弄不好,重罚你几百万,叫你倾家荡产。同时又给非法出租集体土地的海塘村村长施加压力,警告他如果不把饲养场撵走,不仅罚重金,还要负法律责任。村长心虚,不想把事态扩大,搞得满城风雨。面对双重重压,饲养场老板只好立刻走人。
一连几天,尤一涛又把自己关在家里看电视了,甚至艳阳高照也大门不出。除了看《新闻联播》,还阅览报纸,尤其是《人民日报》。妻子反倒窃喜。反正不管什么原因,只要有机会让丈夫好好歇歇她就巴不得。
尤公馆已经大门紧闭了。留下一个他信得过的保安看守这座小楼。嘱咐他别跟外人说话,一问三不知。
风声又紧了。据说,在私人领地大兴吃喝并不只尤公馆。也是据说,被曝光的私人会所已经门可罗雀了。当然,常来尤公馆的那些神经敏感的新老朋友也都四散了,相互间断了联系。
独自窝在家里的时候,尤一涛算了一笔账,不管怎么说,对改造公馆投入的资金虽然不小,但通过拿到手的大小两个项目,已将这笔投入成倍地赚回来。这让尤一涛很知足。
不知什么时候天空飘起了清雪,它轻飘飘地被路灯照射着,晶莹而曼妙。尤一涛走出家门打着伞漫步在雪花漫舞没有月照的夜色下,感受着万千滋味。
他步履很慢。街巷车少人稀。几天前那场“拉尼娜”强台风席卷东岸的景象依然残存,那些连根拔起的街树还在原地倒着依恋大地的样子。尤公馆新栽上去的法桐也被强台风吹倒了几棵,还没有来得及清理。尤公馆墙面上的贴砖也被强台风吹落了一大片。
站在自己的公馆面前,尤一涛久久朝它望着,又沿着那条直抵后门的小径默默走去,洁白的雪花一片一片无声地轻落在尤一涛撑起的鲜红的伞面上,那情景很像一幅图画。
责任编辑付德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