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普拉达的女魔头》的空间叙事
2014-05-07郑文静杨蕾达海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海口571158
⊙郑文静 杨蕾达[海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 海口 571158]
文学在20世纪的“空间转向”是不可忽视的,批评家们纷纷从时间和历史的束缚中摆脱出来,开始从空间着手研究文学作品。线性叙事的完整性在空间的割裂之下无法再现于纸面,作品被重新赋予新的含义。依据哲学家亨利·列斐伏尔(Henry Lefebvre) 著名的《空间的生产》(The Production of Space) ,索雅在他的《第三空间:去往洛杉矶和其他真实的和想象地方的旅程》(Third Space:Journeys to Los Angles and Other Real and Imagined Places) 中指出最传统的空间认识论为第一种空间认识论:精准描述的意象,在社会、心理和生物物理过程中阐释空间;第二空间形式为从间接获得的空间概念投射向经验世界;第三空间认识论则为对第一空间和第二空间认识论的解构和重塑。通过索雅的三种空间认识论去重新审视文学作品无疑是个独特的视角。
《穿普拉达的女魔头》(以下简称《女魔头》) 在诸多批评家笔下被诟病为是消费主义各大品牌倾销的战场,如以让·鲍德里亚的消费社会作为契机对小说进行批评;或被众多文学批评者圈为后工业社会的一种心理病态的倾诉。在笔者看来,《女魔头》关注的唯一是女性——她们的职场、生活、情感——空间内人物间张力,一种通过时尚界为媒介展示的女性内部分歧。如果将《女魔头》中的几个空间抽取出来对比,我们不难发现以安德里亚(Andrea Sachs) 为代表的第三浪潮女性主义①在小说中悄然对第二浪潮女性主义的代表时尚圈女魔头米兰达(Miranda Priestly) 进行了挑战。在女性的空间叙事上,女性“作为一个集合体的内部分层状况”的研究步入批评界的视野。亨利·列斐伏尔所强调的空间的社会属性在小说中间接指向安德里亚和米兰达代表的两种女性主义阶段之间的张力。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 认为“空间是任何权力运作的基础”,在其作品《规训与惩罚》中监狱的理想建筑结构空间中潜藏的权力关系不言自明。而小说《女魔头》里空间的集中描写给读者展示了两代女性的奋斗目标的分歧,这些空间也是进行女性之间差异性研究的理想舞台。笔者将从米兰达和安德里亚所属空间进行分类解析,并从三个开放性场合来说明两位不同浪潮女性主义代表之间的对立。
一、米兰达
像是洒了一层灰的旧款皮鞋,女魔头的奋斗史在小说中是俗套的:出身贫寒,正统犹太家庭,十七岁时揣着仅有的一点积蓄辍学进入时尚界做助手,渐渐地有了些名气。学习了法语之后谋得了French Chic杂志的一个编辑职位,更名易姓,从此逐步走上时尚教主的位置。(Weisberger,38) 从米兰达的行事风格来看,这一段拼搏充斥着肖瓦尔特对女性主义运动第二浪潮的描述特点②,对男性权威的模仿及对男性权威的反抗。借着对新兴时尚界的敏锐触觉,米兰达爬到了这一业界的金字塔顶端,其所主编的时尚杂志对业界影响颇大。各大一线设计师无不对米兰达望风而靡,称米兰达为最赋天才的时尚主编。时尚产业构筑了米兰达全部的世界,一个仅仅为女人而构筑的世界。作者劳伦·韦斯伯格(LaurenWeisberger) 给米兰达在纽约城上东区一幢Elias Clark办公大楼里安排了一间宽敞明亮的办公室,在第五大道安排了一套豪华顶层公寓,在巴黎时装周安排了一套利兹酒店的Coco Chanel套间。如图表1所示:
这些私人空间的描写给读者注入了对米兰达的最初印象。米兰达的办公室给安德里亚的第一印象仅仅是明亮的、有着硕大窗户的宽阔空间,房间里只有米兰达抓住了安德里亚的视线,且无论如何她也无法挪开对米兰达的注视。(Weisberger,20) 后来进入Elias Clark大楼工作后安德里亚才注意到这幢大楼的室内风格和米兰达办公室里的是一致的:光秃秃的白色。办公空间中的白色给初来乍到的安德里亚的冲击是巨大的。在安德里亚的眼里,这样的白色代表了冰冷,正如米兰达给她的第一感觉。米兰达的居所是第二个让安德里亚诚惶诚恐的地方。顶层豪华公寓套间内也如米兰达的办公室一般是宽敞和明亮的。米兰达的家庭氛围在这样的空间里弥漫着冷色调,双胞胎的争吵、丈夫的懒散沉默和米兰达精致的吃相行成了鲜明的对比。(Weisberger,112-113) 米兰达在巴黎时装周所下榻的利兹酒店(Ritz) 的CocoChanel套间描述比起上两个专属空间来说,除去宽敞外增加了一架小型钢琴。另外,房间内十七处都精心摆放了鲜花。(Weisberger,304) 作者通过这些精心安排的私人空间摆设给读者描绘了一个时尚帝国中金字塔顶端的风景——宽敞的空间内端坐着如此一位时尚界女王,女王所处空间内一切都是珍贵的,让人望而却步。这三个空间中米兰达代表了第二浪潮女性主义取得的所有辉煌成就——让人眼花缭乱的名贵服装、豪华寓所、仆人及一位听话的丈夫。这位实现了女权主义第二阶段的权力欲望的女人,拥有弗吉尼亚·伍尔夫所倡导的个人空间,在家庭与工作之间成功地找到了避免多丽丝·莱辛在《致19号房》③中苏珊在各地辗转的平衡,并毫不掩饰地将男性边缘化。米兰达拥有自己的独立办公室、两位私人助理、一位服从自己的丈夫,即便是海外出差也能保证自己的空间供给。在小说中的很多职业女性眼里,米兰达是神,是她们为之努力奋斗的最终目标。除开空间描述中的浮尘,我们所触及的是女权主义中消解男性权力的各种空间描述。空间在小说《女魔头》中扮演了一种女性成功必备的媒介。
二、安德里亚
《女魔头》中徘徊不去的口号:“一百万位女孩梦寐以求的工作”,口号中的这份工作正是给第二浪潮女性主义代表人物米兰达做助理。米兰达的助理安德里亚则是小说所创造空间内权力的对立面。安德里亚在小说里空间安排如图表2所示:
从图表2和图表1的对比可以看出,安德里亚作为米兰达的私人助理,工作空间只有一张办公桌,而大部分时候安德里亚需要不停地离开自己的位置去满足米兰达各种各样的要求:买咖啡或冰激凌或一种香料、寻找一家古董店、接车、送洗衣服、取报纸……安德里亚的办公桌下总是堆满了米兰达需要干洗的衣物,有时导致她甚至无法立足(Weisberger,242) ,抽屉里是为米兰达准备的瓷器和Pellegrino矿泉水,架子上摆放了两三百盒的爱马仕白色丝巾,衣柜里挂着的是米兰达的皮草,安德里亚和艾米丽的外套只能堆放在一个角落。在米兰达办公室外围,总是萦绕着被窃听的紧张氛围,艾米丽总是在抱怨的最精彩部分戛然而止,担惊受怕终有一天被女魔头抓到证据炒鱿鱼。(Weisberger,159) EliasClark大厦的安保制度更让安德里亚无法喘息,小说中,艾米丽给安德里亚坦白给她办理的出入卡上的证件照是从大楼内的监控录像截取的,并介绍大楼里的摄像头无处不在,它们甚至能够监控一个人饮食热量的摄入,或者分辨一名员工是否经常运动。(Weisberger,60) 办公大楼的摄像头就像无数只眼镜监视着安德里亚,规训其要注意饮食、举止、着装,正如福柯所指出的:“主体不断的屈服于施加于自身的习惯、规则、秩序和权威,直至他可以完全自动地按权力的要求行事……”(Foucault,128-9) 安德里亚在接受米兰达所代表的上层意志规训的同时,逐渐地丧失自我。在米兰达和她的信徒们看来,一名成功女性,首先得从衣着打扮饮食开始规范,符合女王米兰达成功史的公式,将参数代入,才可推出可培养的女权主义麾下最具影响力的二代女王,如米兰达在巴黎迪奥秀场前在车里对安德里亚所说:“你使我想起了年少时的我”(Weisberger,338) 。然而,安德里亚重视家庭和朋友亲情的个性却使得故事峰回路转,米兰达的公式和参数的预设被安德里亚一并推翻,在秀场上公然离职转而立即搭乘返程航班回纽约看护好友莉莉。此举给女魔头培养女权斗士接班人的故事画了一条分叉路。
女性挣扎在消解男性权力的终极,是否看清了女性的内部分歧?安德里亚的两个住所不能不说是一个很好的暗示。安德里亚的第一个住所是和两位在华尔街打拼的印度姑娘合租的一间非常小的房间,只能放下一张床,除此之外几乎无半寸多余的空间了(Weisberger,33-4) ,在莉莉被宿管剔除后,稍微宽敞的空间使安德里亚的居所勉强算是一个可住的地方。第二个居所之所以阳光很大,一部分归功于莉莉的存在,一位给安德里亚带来人情的朋友。
另外,安德里亚在巴黎所下榻的Coco Chanel的子套间给其感觉是米兰达房间的小版复制,但房间里的电脑、传真、扫描仪、打印机和电话却在向众人展示着办公场所的性质,缺乏亲情和友情的交流也让酒店套间显得冰冷黑暗。安德里亚在房间里受制于各种电子设备,深夜还需要为米兰达处理事物,得不到休息。在巴黎的安德里亚仍旧是米兰达的规训对象。安德里亚所处的酒店套间里弥漫着服从、锁链和枷锁的气氛。对米兰达绝对权力的质疑终究有一天会爆发。
三、开放性场合中的米兰达与安德里亚
小说中的另外三处开放性场合描写值得我们深入探讨,这三个空间给安德里亚的权力释放做了很巧妙的安排。如图3:
按照米兰达的意图,杰克·唐林森的订婚宴被安排在了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虽然博物馆不经常接受私人宴席的安排,但是米兰达仍有特权将博物馆的一间画廊订了下来作为小叔子杰克的订婚宴场所。宴会厅的安排主基调是白色的,各种各样的白色精致地层叠在一起,豪华却不张扬。进入宴会厅前是传统建筑物门前的“像山一样高”的阶梯(Weisberger,264) ,身穿晚礼服和高跟鞋的安德里亚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到达宴会厅大门。宴会厅门外安德里亚认识了主管宴会厅安排的管理人员伊莱娜(Ilana) ,一位安德里亚第一次因工作关系找到的反对米兰达的盟友。和其他米兰达信徒截然相反的伊莱娜不仅和安德里亚抱怨了米兰达的专断和无理,还给安德里亚快递了一张恶搞米兰达的照片。照片里米兰达的双腿部位被贴上了蛇尾,“米兰达完全变成了一条蛇:她的肘关节支在皮椅上,轮廓分明的下巴托在手掌中,舒展着身体躺着,蛇尾卷成了一个半圆,从皮椅上松软的垂下来。太完美了!”(Weisberger,269) 安德里亚再次见到米兰达的时候已是在博物馆宴会厅内,米兰达的蛇形意象没有再现于安德里亚的思绪中,但女王的举手投足在一群乡下土豪的对比下,成了安德里亚唯一关注的女主角。“(米兰达) 是那天晚上真正的淑女,也是每个在场女人嫉妒的对象。”(Weisberger,272) 在这个场合里,被规训了的安德里亚臣服于米兰达的美,但崇拜在安德里亚再次看见恶搞米兰达照片的时候却消失殆尽。
在巴黎的克里斯蒂安母亲举办的鸡尾酒会中,安德里亚和文学才子克里斯蒂安调情时完全把米兰达抛在了脑后,再次见到米兰达时安德里亚以为米兰达会将其介绍给正在畅聊的时尚大腕,未曾想到米兰达却让安德里亚取一瓶Pellegrino矿泉水。安德里亚坚持努力付出的目标迟迟没有被认可,会场内如此多的时尚圈高层,但安德里亚在他们眼里仍旧是一无名之士,更不用提在为米兰达服役一年之后高飞至《纽约客》做编辑了。安德里亚的挫败感在拥挤的会场内刺痛着她的神经。而后车内与米兰达的谈话和回房后与家人、男友的电话对安德里亚无疑是个巨大的考验。安德里亚如果选择了像米兰达这样的成功范式,那么她就得抛弃对好友的感情、对父母的关爱、对男友的眷恋。故事的高潮在迪奥秀场不可避免地发生了。秀场内安德里亚只能和记者等低端客户站在后部,米兰达端坐在秀场前排。虽然空间内的众人聚焦在灯光舞台上,但安德里亚对于友情、爱情和家庭的在意使得她矛盾重重,无心看秀或关注她的老板米兰达的需求。矛盾在米兰达走到后部因双胞胎的签证过期质问安德里亚时一触即发。米兰达的冷峻和不近人情让安德里亚愈发厌恶。和莉莉的友情、和亚历克斯(Alex) 的爱情、对家人关爱的无能使安德里亚不得不再次重新审视学习米兰达走第二浪潮女性主义的路线。秀场空间中飘荡的主题音乐和众多米兰达信徒的议论被虚化,安德里亚从黑暗的秀场里走出,用最快的速度收拾行李乘上了回纽约的飞机。
小说中的各种空间描写给读者展示了安德里亚对米兰达的复杂态度。作为一名下属,安德里亚想成为女魔头米兰达的追随者,并用同样的配方炮制自己的女性成功之路,但米兰达的冷酷和不近人情让安德里亚望而却步。虽然米兰达和她所代表的时尚世界通过各种手段对安德里亚实施规训,但安德里亚的人性否决了时尚界的浮华,而选择了回归自己的真正本性。
从索雅的空间观看来,韦斯伯格的《穿普拉达的女魔头》给读者的第二空间认识是空前的,小说关于时尚杂志内部的细节展示了米兰达和下属权力关系运作的一系列空间:办公室、寓所、宴会和时装秀场,人物关系的张力在这些场所显而易见,权力运作也在这些场所的细致描写中不言自明。通过对米兰达和安德里亚两人的几个空间的对比分析,笔者认为安德里亚为第三浪潮的女性主义给米兰达所代表的第二浪潮女性主义书写了关于女性主义道路的质问。女性是否需要强势?女性的社会属性是否限定了女性的成功是定义为男性成功的复制?安德里亚在美好事业前途的曙光下公然离职或许是作者韦斯伯格的暗示。或许第二浪潮女性主义已经走到了一定高度,但女魔头所谓的成功真的是女性所需吗?抑或是女性给自己画的另外一个符咒?
①② 第三浪潮女性主义的倡导者Rebecca Walker在书中指出:“Whether the young women who refuse the feminist label realize it or not,on some level they recognize that an ideal woman born of prevalent notions of how empowered women look,act,or think is simply another impossible contrivance of perfectwomanhood,another scripted role to perform in the name of biology and virtue.”
③ 在《去19号房》中,女主人公苏珊为了家庭辞去工作,把家里四个孩子送去学校,后由于丈夫的一次外遇,开始思考自己放弃工作的明智性。苏珊从此开启了一段发现自我的旅程,让人意外的是,这段旅程却是一位家庭主妇挣扎在家庭和自我之间的空间寻找之旅。19号房给苏珊带来自由和沉默,从而彻底摆脱了家庭的束缚。
[1] Soja,Edward.Thirdspace:Journeys to Los Angeles and Other Real-and-Imagined Places[M] .Malden:Blackwell Publishing,1996.
[2] Walker,Rebecca.To Be Real:Telling the Truth and Changing the Faceof Feminism[M] .New York:Anchor Books,1995.
[3] 乔以钢.论当代女性文学批评的空间概念[M] .文艺理论研究,2008(4) .
[4] Henry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M] .Trans.Donald Nicholson-Smith.Oxford UK:Blackwell,1991.
[5] Foucault,Michel.Discipline and Punish:The Birth of the Prison[M] .Trans.Alan Sheridan.New York:Vintage Books,1979.
[6] Weisberber,Lauren.The DevilWears Prada[M] .New York:Doubleday,2003.
[7] Showalter,Elaine.她们自己的文学[M] .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4.
[8] Lessing,Doris.To Room Nineteen[M] .Stories.Ed.Margret Drabble.New York:Alfred A.Knofp,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