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赝品(短篇小说)

2014-05-06付芳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14年3期
关键词:李先生青花阿姨

付芳

1

我认识苏丽珍的时候,她还年轻,三十岁不到,就二十八九岁吧。这个年纪对未婚女人来说,是一个尴尬的年纪。正是花开好时,却时时被即将凋谢的危机感催促着。何况是在十多年前,男男女女大多早婚,快三十了还没谈恋爱的女人,难免会引起身边人的种种议论和猜测。我也是在这些断断续续七零八落的议论中晓得她的故事的。

那时,我刚参加工作,在城区某派出所实习。带我的警长姓吴,是所里的老民警。吴警长在那个片区工作了十多年,和谁都熟,走到哪里,都有人跟他打招呼。我实习期间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跟着他走街串巷,上门摸排了解民情。我随身带着本工作日记,他问的事,我都认真记下来。对刚刚走出校门的我来说,生活就像打开了一个万花筒。

我们管的片区叫十八渡,是沿河边上的老城区,热闹得很。听名字就知道了,十八渡,据说当年有十八条渡船同时在码头上往来运货,那样的场面,想象一下,也觉得很有气势。十八渡有家规模蛮大的国营瓷厂,在市里都是小有名气的。瓷业是我们这座城市的支柱,为片区做好服务,瓷厂自然是我们去得最多的地方了。别的民警去瓷厂只能到保卫科联系工作,我们却可以直接到车间里去。

瓷厂的工人大多是住在我们片区的,家里的子女高中毕业了,也安排进厂,子承父业,跟着做学徒工。瓷厂的工种很多,像配釉、成型、烧窑等等,但女工一般都做一些贴花、描线之类的活,不繁重,也没有太高的技术含量。包装工在这些工种里面不算太差的,如果别的女人做,我倒不惊讶。可是,在包装车间见到苏丽珍,我觉得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格格不入。

当然是因为她长得好看。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正踮着脚,很费力地把一盒包装好的瓷器摞在货架顶上。虽然穿着蓝布的工作服,但照旧掩藏不了她高挑玲珑的体态,侧过头来时,五官也是精致的,皮肤白皙,丹凤眼,翘鼻梁,唇红齿白,看着特别舒服。车间里乱糟糟闹哄哄的,几个大姐大婶正大声地和装卸工说着半荤不素的笑话。只有她,干干净净,安安静静,就像是一只迷了路的小鹿。我都很想过去帮她一把了。

中午,我们在厂里的食堂吃工作餐。我和厂办的几位阿姨坐在一起,忍不住打听她的事。

我说,那个包装车间的女工,长得蛮好看的……

怕她们听不明白,正想着要怎么形容,就听见会计王阿姨冷冷地“哼”一声。王阿姨说,这个苏丽珍,还真是个狐媚精,连派出所新来的小姑娘都喜欢她。

我忙解释说,我不是喜欢,我只是觉得她蛮特别的。

王阿姨抢白我,那不就是喜欢,你怎么不说我特别哩?

王阿姨白白胖胖,鼓着一张脸,穿着一身大花的衣服,像个花皮球似的。我只好笑着说,你也蛮特别的。

李阿姨对我说,你别理她,她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王阿姨的火立即冲着李阿姨去了,我吃什么葡萄啊,说得我想占她便宜似的。

李阿姨说,你是不想,你的崽想啊。

我的崽那时候是吃了迷魂药,看了一眼就喜欢她,又不了解她。

你不也是,还请了厂长去提亲哩。厂长把她叫到办公室,好认真地跟她说,哪晓得她一口就回绝了。

那是她苏丽珍没福气。我的崽哪点不好,瓷局的干部,坐办公室的,要学历有学历,要长相有长相,还配不上她!

那倒是,那个贴花的小钱一跟你的崽谈恋爱,就调到厂里的广播站去当播音员了。

我喜好八卦的小女人天性立即被调动起来了,赶紧追问,为什么呢?

李阿姨促狭地望着我,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她不同意?

不晓得,她说她不喜欢。

我帮王阿姨分析说,现在都九十年代了,包办婚姻早就被扔进了历史的垃圾堆,你的崽还让组织出面,难怪人家不喜欢。

那你小姑娘家说要怎么样?

自由恋爱呀,展开浪漫的追求,送花,写情诗,花样多呢。

那我们厂办的张秘书她怎么也不喜欢?他有文采啊,情书都写了几十封。

李阿姨也跟着帮腔说,张秘书真是个好人,本本分分的,会过日子。那段时间天天守着她下班,又接又送的。

后来怎么样?感动她了啵?

她始终不冷不热的,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就说先做普通朋友接触接触再看。人家张秘书家在乡下,老娘等着抱孙子,哪里经得起她这样拖。

王阿姨说,她苏丽珍不过是高中毕业,也没好多文化,张秘书写什么情书,她可能都看不懂。

我还想为苏丽珍辩白。我说,看她的气质,不像没读过书的人。也许张秘书不是他喜欢的类型。有些人喜欢本分的,有些人喜欢活络的。

李阿姨说,苏丽珍喜欢什么样的人,我们还真猜不透。要说活络的,我们厂里最活的要数成型车间的志刚了。志刚早两年就悄悄地在外面和人合伙开厂,年年跑广交会,会赚钱,也见过世面。身上穿的衣服都是我叫不来的牌子货。

这次轮到王阿姨取笑李阿姨了,志刚是托你去做的介绍吧?你不也碰了一鼻子灰!

李阿姨也笑了,说,志刚是我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吃了他的好烟好茶,想做个媒都没做成,真是过意不去。

王阿姨说,苏丽珍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个浙江移民的女,听说她浙江老家那边穷得要死。

李阿姨说,你扯人家老家的事做什么,女人年轻漂亮就是最大的资本了。

这时,正巧苏丽珍端着饭盒,从旁边经过。我都觉得不好意思了。王阿姨却更来劲了,她故意大声说,漂亮又不能当饭吃,女过三十老妈妈,她还能漂亮几年?我看她要挑个什么样的。挑来挑去,挑个烂灯盏!

苏丽珍并不应战。她像没听见一样,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静静地走了过去,昂着头,腰板挺得直直的。我看着她的背影,却似乎看出了很多的孤独,还有,很多的落寞。

2

后来,我曾经问过苏丽珍,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

苏丽珍想了想,反问我,你去买衣服的时候,会不会提前设计好,要什么颜色?什么领子?什么袖子?

想这些做什么?我到店里去拣,要是我喜欢的,我一看就晓得了。

我也是这样的。我说不出我要找一个什么样的人,但是如果是我喜欢的人,我看一眼,就晓得了。

苏丽珍说这话时,眼神中充满了憧憬。她真的像一只迷路的小鹿,始终保留着一份单纯的心思。

我说,一见钟情,是书上写的,经过了艺术加工的。就是因为生活中没有,所以写在书上才让人感动。你这都不晓得?

苏丽珍说,别人的生活中没有,你怎么晓得我的生活中不会有呢?

还真让苏丽珍说对了。她的生活中不仅有一见钟情,还有比一见钟情更跌宕起伏的事情。

那天苏丽珍下班回家,走到半路上突然下大雨。那条街沿河,河堤边建了些凉亭,平日都是些老人在那纳凉,或是附近的居民围成一堆打扑克牌。苏丽珍每回都是匆匆走过。这天赶上下雨,只好找了个最近的亭子,跑过去躲雨。亭子里已有一个人,气定神闲地坐着,看来也在躲雨的,却完全不像她这么狼狈。

那人一身白色的中式布衣,脚穿一双黑色的布鞋,年纪却不大,看上去只有三十来岁,五官平整,肤色略黑,身高一米七五以上,肩膀宽宽的,身材挺拔,显得很精神。不过,苏丽珍一再强调,她是被他的气质打动了。亭子外面大雨滂沱,他却不急不躁,看见她冲进去时,他略微点了点头。那一刻,苏丽珍觉得,天都亮了。

苏丽珍见他没有主动跟自己搭讪,便自顾自地说,谁把凳子弄得这么脏,坐都坐不了。

那男人看了她一眼,仍然没说话,却从口袋里掏出一条干净的白手绢,给她垫在了凳子上。

苏丽珍扭着身子坐下,闪着亮亮的眼睛看着他,特温柔地道了声谢。又没话找话地说,这天真奇怪,好端端地就下起了雨,让人躲都躲不赢。

那人还是不接话,只端端地坐着,若有所思地看着外面的雨。静默了十多分钟,只听见哗哗的雨声。苏丽珍实在是忍不住了,直起嗓子大声冲着那人问,先生你贵姓啊?叫什么名字?是外地来的吧?我怎么在这附近从来没见过你?声音大得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那人转过身,蹙着眉头看她,依旧没答话。

苏丽珍心里“咯噔”一下,想,别不是碰上哑巴了吧?却听见那人笑着答,你一下子问这么多问题,要我怎么回答?声音低沉柔和,听着很舒服。

苏丽珍也笑了,脸一红,轻声说,我只是在想怎么把手绢还给你。

他答,一条手绢还什么,扔了算了。我姓李,外地来的,在这开了家瓷器店。十八渡的街上有家专门卖茶具的店,店名叫青石斋,就是我开的。姑娘你有时间,可以去坐一坐。

苏丽珍平时两点一线,生活比较单一,对外面的事情了解得不多。青石斋在我们这儿是很有名气的。十八渡有一条自发形成的瓷器街,街两边都是大大小小的瓷器店。青石斋在街的东头,门面不大,装修也不奢华,却很有特色。

青石斋只卖茶具,各种器型、各种花面都有,但不论哪种器型、哪种花面,工艺都只有一种——青花,而且是手绘的青花。人家的青花是印成花纸贴上去的,就算手绘,色彩和线条也显得呆板和凝滞。青石斋的手绘青花却是灵动的,层次感丰富,有一种特别的韵味。人家学不来,也仿不出。

青石斋的主人姓李,名俊卿,号青石山人。他平日在店里呆的时间并不长,每天上午十点左右会露个脸,在展柜边坐坐,也不招呼客人,自顾自地泡茶喝。或是有客人索要作品证书时,他会来签个名,盖个印鉴。他的工作室就在店后面,只隔着一个院子,那个地方是谁都不让进的,再熟的客人都不许。据说是因为他的手绘青花是祖传的技艺,有特别的窍门,怕别人学了去仿造,就不值钱了。

苏丽珍并不知道这些。她第二天下午下班后绕道去的青石斋。店里冷冷清清的,只有一个中年妇女坐在柜台后织毛衣。苏丽珍一进门,就被陈列柜里的青花茶具吸引了。这边一套壶和杯是斗笠形的,画的是数朵寒梅俏立枝头,那边一套圆形的,画的是婴戏图,几个天真烂漫的孩童神情各异憨态可掬,还有牡丹图,繁复的花朵艳丽至极处,反而有一种令人伤怀的颓废之美。苏丽珍拿起这件,摸摸那件,件件都爱不释手。

看店的大姐问,你想买什么吗?

苏丽珍说,我不是来买东西的,我找人。

你找谁?

我找李先生。

哪个李先生?

你们这还有几个李先生吗?苏丽珍忍不住笑了。

看店的大姐正想挡客,偏巧李先生从外面回来,见到苏丽珍,不免有几分惊喜。苏丽珍今天是刻意打扮过的,她微侧着脸含笑望着李先生,捕捉到了他眼神中一闪而过的惊喜。

李先生领她去了茶室。茶室在工作室的隔壁,小小的一个房间,桌椅都是古旧的原木色,更衬得青花的茶具晶莹剔透。

苏丽珍说,你们的青花太美了!清雅、高贵、朴素、大方……我都不知道要用什么词来形容了。

李先生说,青花是有生命的,只是借了我们的手绘出来而已。

苏丽珍说,我们厂里的餐具也有青花的,但是从来没有让人这么心动过。

李先生说,一个人没有见过好的青花,是无法感知到青花的生命的。这需要情感。

我懂了,你是说画的人把内心丰富的情感给了青花,所以青花才有了生命。

你很聪明。

苏丽珍觉得和李先生的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她不由说起自己,工作环境、周围人的不接纳,无处宣泄的情感,内心的孤寂和茫然。

李先生很少插话,只是静静地听她诉说。

苏丽珍说,李先生,你收我做学生吧。我觉得我心里也有好多东西要表达,又说不出来,我要是也可以用画笔来表达就好了。

李先生沉吟了一下,说,这事不太好办,我要和家人商量一下。

苏丽珍隐约听见隔壁工作室有响动,好像是有人在做事。她试探着问,是不是怕嫂子不高兴?

李先生笑一笑说,那倒不是,我还是单身哩。

隔两天苏丽珍再去的时候,却没有见到李先生。不过,李先生像是知道她会去似的,嘱托看店的大姐送了幅字给她。苏丽珍回去后展开一看,四个大字——“和光同尘”,每一字都认识,合在一起却不晓得是什么意思了。

去问车间主任。主任平日神神叨叨的,什么事都晓得。他拿着字看了半天,说,这句话是有很强哲理的。

苏丽珍问,怎么讲?

主任说,你看太阳照过来的时候,空气中会看到有好多灰尘,这句话是包含光学知识的,这就涉及到物理了……

苏丽珍一听,就知道他也不懂,胡编而已。收起字正想走,却被主任拉住了。主任说,我的崽找工作要送礼,你跟李先生这么熟,可不可以叫他送套茶具给我。他画的青花好值钱的。实在不行,便宜点卖套给我也可以。

苏丽珍敷衍两句,赶紧溜了。

再去找街上的老中医。张老先生读过私塾,看古书,懂易经。他拿着条幅赏玩半晌,连声赞好。他说,这是魏碑体,结构和笔法看上去天真古拙,实则下笔沉着,笔力雄健,自然天成之中更显得意趣盎然。

苏丽珍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张老先生说,“和光同尘”是道家的思想,老子的《道德经》上说:“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意思是说挫去锋芒,解脱纷争,收敛光芒,混同尘世。这其中有劝人与世无争、随波逐流的意思。

苏丽珍懂了,这是李先生在婉拒她呢。她在浑浊的尘世中漂泊得太久,指望有人拉她一把,却给李先生出了个难题,他不想伤害她,只好用这么一种委婉的方式来劝慰她。她不禁有几分欢喜,又有几分失落。

张老先生说,苏姑娘,看你的气色,体内有心火郁结,最近想必失眠多梦,心事重重,你要多加调理。

苏丽珍长长叹了口气,听见张老先生说,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人世间本来就没有完美的事情。苏姑娘,你好自为之啊!

3

苏丽珍再去青石斋找李先生的时候,彼此就有了某种默契,似乎共享着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李先生家在外地,饮食起居都在工作室。店里请来的大姐兼顾做饭,一日三餐都很随意,不过是几个家常菜,味道也很普通。苏丽珍常常下午下班后绕道过去,帮忙打点一下。她不下厨,却擅长煲汤。正是夏天燥热的时候,她就着现成的简单食材,却煲出了许多花样。冰糖银耳莲子羹、木瓜排骨汤、薏米绿豆南瓜汤、参芪泥鳅汤,每天都不一样,既好喝,又养生。

李先生渐渐也养成了习惯,天黑前便在茶室等着。苏丽珍来了,备好汤料上锅炖着。汤在炉上的时候,两人喝杯茶,说些闲话。照旧是苏丽珍说得多,她平日满腹的想法找不到诉说的对象。李先生是个寡言的人,正好扮演倾听者的角色。

汤煲好了,天也黑了,苏丽珍便告辞回家,李先生也从来不留。有时店里的大姐觉得过意不去,还会客套一下,留苏丽珍一起吃饭。但李先生却从不附和,毫无留客的意思。也许是刻意想保持一点距离吧。苏丽珍却不介意。她反而喜欢这样清淡一点的交往,亲近又不失庄重,不会让人觉得狎昵。

有一天,苏丽珍去晚了。李先生一个人在茶室品茶。他笑着说,你来得刚刚好,茶过三巡,香味更觉绵长。

苏丽珍接过茶,抿一口,果然味美甘醇。忙了一整天,喝杯茶,人觉得清爽了好多。她说,这两天我们厂里加班,工作量大了一半,累死了,下班回家只想困觉。

李先生说,你本来就不应该呆在这样的环境里,而且,国营瓷厂的好光景恐怕也维持不了几年了,现在都讲市场竞争,你不如早点出来。

苏丽珍说,我们厂效益蛮好的,像你这样开个店,平日里都是冷冷清清的,我还真为你担心哩!

李先生笑一笑,说,你不晓得,我们做熟客的生意,接的都是大单子,店面只是一个展示的窗口,要真靠门面的生意,那我们要喝西北风了。

你好歹有本事,像我这样,出来能干什么呢?

你学过画画吗?

在瓷厂里做事,多少学过一点。原来我们厂美研室的老师教过我,他还夸我有悟性哩!

李先生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一个重大的决定。他说,我们的手绘青花是不外传的,不过,我可以点拨点拨你。你这么聪明,自己也可以领悟到很多东西。有一技傍身,将来也不至于太过沦落。

苏丽珍又想起那句“和光同尘”。她说,不用了,不能让你为难。我一个寻常女子,随波逐流就好了。大家都过得去,我总不会没有出路。

李先生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并不恼,只笑着说,你一个寻常女子,人家说你是天上无尘的花朵呢!

人家说,谁说的?

李先生依旧笑着,不答。

他说,我们的青花和别人不一样,是因为我们用了分水青花的技法。

分水青花,是不是在青花的料水上做文章?

是,就是根据画面的需要将青花料调配出多种浓淡不同的料水,在坯胎上直接作画,由于青花浓淡的不同,形成了色彩上的不同感受,在同一笔中也能分出不同的浓淡笔韵,画面就显得层次丰富,立体感强。

哦,难怪你画的牡丹,明明都是青花,我看着却觉得五彩缤纷,有粉红的,有大红的,有浅紫的,争奇斗艳。

这是因为我们把中国水墨画中的“墨分五色”,用在陶瓷坯胎上了,变成了“料分五色”,在深浅浓淡中既有对比,又有和谐,体现出特有的节奏和韵律,烧制出来后就有了疏落有致、千变万化的艺术效果。

你怎么想得出这么高明的东西?

青花分水的技法不是我想出来的。你应该去学一学陶瓷的历史。自从元代始创青花之后,人们就不再追求青白瓷“如冰似玉”的效果,而是注重瓷器的绘画装饰。在明末的青花瓷上,就出现了娴熟的分水技法,到清朝康熙年间,青花分水已经是青花瓷的一种典型技法了。

外面人都说你的工艺是祖传的?

也有一点渊源。青花分水说起来简单,实际操作起来却大有讲究,有很多技巧。在宣纸上作画,水墨接触宣纸就会渗出墨韵,一笔下去,色彩层次自然呈现。而青花料一到坯胎上就是一团黑,怎么样出现晕染的效果,是要在实践中不断摸索的。我们正好在这方面有点经验。

苏丽珍觉得生活像是忽然打开了一扇门,门外天朗气清,风光无限。青花果然是有生命的,就像一个秀外慧中的古典女子,越了解,越让人心动,越深入,越让人沉醉。

李先生说学习青花技法要循序渐进,急不得,所以每次只教一点,但都是些很实用的技法。譬如,画梅花的时候采用水迹纹,一笔水和一笔水之间相互压住一点头,重叠的部分形成深一点的水迹纹,整枝梅花就俏拔而立了。画瓜果蔬菜小写意的时候,大面积地分以淡水,在转折处点缀一两点最浓的色块,整幅作品就会显得清新、明快,富有生命力。

李先生传授技法的时候,总是正襟危坐,像个老师傅似的一脸严肃。苏丽珍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喜欢青花,是因为喜欢画青花的人。有时候,她会故作懵懂,缠着问问题。李先生却很少回答,只说不要贪多求全,或是要她自己慢慢领悟,完全是严师的态度。

工作室对苏丽珍来说,还是不让进的。李先生也从来不作示范,有时候会拿着刚画好的壶子给她讲解。苏丽珍便故意凑过去,吐气如兰,馨香阵阵。夏天衣衫单薄,难免会有身体上的碰触,李先生却仿佛没有任何感知。有时隔壁工作室会传来响动,有人在走来走去或是轻声咳嗽。李先生便会赶紧起身,似乎刻意要和苏丽珍拉开距离。

这样一来,苏丽珍也不晓得该怎么办了。她问我,我更不晓得。倒是吴警长出了个主意,说干脆请人上门,把这层意思说破。行就行,不行就算了,省得浪费光阴。请谁去好呢?居委会的治保主任张大妈是个热心肠,李先生是外地人,张大妈上门走访时也帮了他们不少忙。请她去说最合适了。

张大妈果然去了。回来之后,支吾了老半天,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我们拉着她追问。她说,这种牵线搭桥的事我也做了不少,唯独这一次,碰上了难题。我也糊涂了。

苏丽珍问,是不是他不同意?

张大妈说,他倒没有说不同意,只是说怕自己配不上苏姑娘。

怎么说?

他说他家在乡下,是农村人。又说自己在景德镇落脚,人生地不熟,生活也不稳定。

那有什么关系,我喜欢的是他的才华。

我也说了,苏姑娘看中的是他肚里的才,这些都不是问题,我都可以帮你应承下来。但是他还说了一件事……

什么事?

他说他有一个堂兄,是跟着他一起生活的。

他有堂兄吗?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他那个堂兄,我倒是见过,是个拐子,个头又矮,长相也很丑陋。他堂兄自己也不喜欢见人,生人去了,马上就躲起来了。他说他答应了要照顾堂兄一辈子。我都奇怪,又不是亲兄弟,怎么要他负担呢?

苏丽珍不说话,眼神有点茫然。

张大妈说,这个事情一般人是接受不了的,嫁给他就要帮他一起照顾残疾。经年累月的,又不是一天两天,哪个女人愿意呀?

苏丽珍呆了半天,才幽幽地说,我是气他根本不懂得我,枉我对他一片真心。残疾有什么关系呢?那是老天对他不公平,我们自家人更要多用一份心去体恤他,照顾他。

张大妈说,难得你这么通情达理。我再跑一趟,把你的心意转达给他。

第二天张大妈就兴冲冲地去了,谁知李先生这次干脆直接回绝了。张大妈回来跟我们说,他什么原因都没讲,就是说不行。苏丽珍这么好的女人,他都看不上,我也猜不透是怎么回事。可能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搞不好是身体有什么毛病。

我没听太懂,但知道不是什么好事,也没敢告诉苏丽珍。哪晓得这些议论很快就传遍了十八渡。李先生是没关系,他们本来就和当地人没什么来往。苏丽珍就不同了,她一直是邻里关注的对象,这回又给大家添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没过多久,苏丽珍就从厂里辞职出来,另谋职业了。

4

苏丽珍有绘画基础,悟性又好,尤其是这段时间得到李先生的点拨,对分水青花的技法已日臻娴熟。很多私营陶瓷企业都愿意高薪聘请她。可是,她却一概拒绝。她宁愿去一家美研所的展厅当讲解员,工资不高,还要天天朝九晚五守时间。

我晓得她还是放不下。我劝她说,当初李先生教你分水青花,也是为了让你有一技傍身。人有时候要现实一点,不能太感情用事。

苏丽珍说,我不行。我现在碰不得青花,碰了青花,就会心痛,好像被人剜了一刀似的。

我说,那怎么办呢?要不干脆忘了吧。

苏丽珍说,也不行。我心里又全是青花,天天在展厅闲着没事,想的全是青花的构图,这一笔要怎么落,那一笔要怎么点,有时候做梦都在画青花,怎么画都画不好,画出来的全是错。

我笑说,你是在说人,还是在说青花啊?

苏丽珍说,你不懂。

我说,我是不懂。不过,我知道李清照的词句: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苏丽珍叹口气说,我是因为喜欢这个人才喜欢青花,也是因为喜欢青花才更喜欢这个人。一个人没有看过好的青花,是不会理解我对青花的情感的。

我晓得苏丽珍早就不去青石斋了,和李先生也断了联络。一段用过心的感情,是需要时间慢慢淡忘的。但是,生活总是会有许多意外的交集。

这家美研所的展厅主要是展示和销售陶瓷工艺师的艺术作品,有本所的,也有外面放在这里寄卖的。这天,有人送了一套青花的茶具过来,说是李俊卿的作品,证书、印鉴一应俱全,报价比市场价还低出不少。展厅的负责人见有利可图,当然欣然接受。

苏丽珍也凑过去看。画的是“荷塘清趣”,一把茶壶、六个茶杯,都是长长的圆柱形,画面是夏天的荷塘,大片青色的荷叶舒展开来,两枝荷花错落着,一枝盛开,一枝含苞欲放,边上斜逸出来的一枝荷梗上,一只雀鸟亭亭地立着,整个画面清新、恬淡、静谧。苏丽珍拿着看了半天,冷不丁说了句,假的!

你说什么?大家都望着她。

她说,画是画得不错,但这不是李俊卿先生的作品。

你不要乱讲,他有证书的。

苏丽珍拿起证书看看,又说,证书是真的,但东西是假的。

那是不可能的,你肯定搞错了。

苏丽珍说,不会错的。这是仿李先生的作品,技巧上已经相差无几,可以以假乱真,但是神韵上却差了一截。李先生的青花是用心画的,倾注了自己内心的情感,这是别人永远都仿不出来的。李先生画的荷塘含蓄而内敛,清幽之中有几分孤寂,荷叶和荷花不会这么一味地伸展着。尤其是这只雀鸟,意境差得更远了。李先生画的雀鸟,无论是飞着的还是立着的,无论是正面的还是侧面的,眼神中都会有一丝忧伤,那是李先生心里想说的话,别人是不会懂的。

大家再看,果然看出了一点门道,虽然不能拿李先生的真迹来比较,体味那只雀鸟眼中的忧伤,但还是被苏丽珍给镇住了。大家都说,李先生是用心画的青花,苏丽珍是用心看懂了。知音难求,搞艺术创作的人,哪个不想有一两个知音,看懂自己作品里的思想和情感呢?何况像苏丽珍这样的红颜知己,那更是可遇不可求了。

这些议论很快就传到了李先生的耳朵里。那天,李先生托人来约苏丽珍见面时,她特别开心,还特意拉着我陪她一起去买了套新衣服。

我笑她说,你已经够漂亮了,不买新衣服也可以迷死人了!

她说,李先生喜欢的是青花,你不晓得,再美的女人也美不过青花。

我说,青花是死的,你是活的,青花怎么能跟你比呢?

她叹口气说,我晓得别人在背地里议论,说他是身体有什么毛病,所以不喜欢女人。但我喜欢的是他这个人,还有他的才华,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其他的我都不介意。

我都想劝苏丽珍不要去见面了,但看她那么痴迷的神情,又说不出口。

那天黄昏,苏丽珍去青石斋时,店里已经打烊了。店门虚掩着,苏丽珍推门进去,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因为李先生特别交待要她去工作室找他,她便径自穿过院子,往工作室去了。冬天快到了,院子里的桂花树在风中摇摆着枝丫,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桂花的清香。工作室的门敞开着,窗帘却是拉上的,又没开灯,里面一片昏暗,影影绰绰地看见工作室的一角有一张硕大的条案,上面散乱地放着些瓷坯、画笔之类的,条案边坐着个人,正望着苏丽珍。

苏丽珍在门边犹豫着,问,请问李先生在吗?

黑暗中听见那人答,我就是。

我找李俊卿先生。

我就是李俊卿。

苏丽珍怔住了。黑暗中虽然看不分明,但依稀看得出那人个头很矮,坐在工作凳上时,脚都够不着地。苏丽珍不禁问,你是他的堂兄吧?

是,我是他的堂兄。不过,我才叫李俊卿,他叫李二毛,是我花钱请来撑门面照顾生意的。

那这些作品都是你画的?

是的,都是我画的。李二毛什么都不懂,他本来是村里的一个小混混,在村子里待不下去了,求我帮忙收留他,我这个样子和客人打交道也不太方便,就跟他一起合作了。我管创作,他管销售。

那他跟我讲了那么多分水青花的技法?

是我教给他,然后让他转述给你的。我每天在工作室听你诉说,句句都说到我心里去了,像是替我把想说的话说出来了。你对我们这么好,我希望可以用这种方式报答你。后来,也是我叫他不要和你联系了,这样的事情,你肯定接受不了。我实在不想伤害你。

那你又为什么要约我见面?

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真正关心过我,我心里的苦,还有孤寂,都倾注在我的笔下。但是,这么多人买我的作品,却没有哪个人真正看懂了我作品里面的情感。只有你,是你打开了我的心扉,让我感受到了人世间的温暖。你看,这是我的新作——“高山流水”,画的是琴师伯牙和樵夫钟子期的故事,只有你看得懂,伯牙的眼神中充满了欣喜和快慰,再也没有了忧伤。

李俊卿越说越激动,不禁从工作凳上跳了下来,一拐一拐地朝门边走来。他举着刚刚画好的茶壶,向苏丽珍伸过来。正巧邻居家的灯亮了,一束光照过来,映在他的脸上,他丑陋的五官因为兴奋更显得扭曲。苏丽珍忍不住尖叫了一声,转身逃出了院子。恍惚间听见身后“咣铛”一声,有东西摔在地上,碎了。

苏丽珍慌慌张张跑到街口,被人一把拉住了。回头一看,是李俊卿,哦,不,是李二毛。李二毛说,那个拐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把你吓坏了吧?我早就跟他说,你喜欢的人是我,他偏不让我跟你交往。我要不是想偷学他一点技术,才不会去伺候他呢!

苏丽珍问,你说什么?

这算什么!他说分水青花是他们家祖传的,实际上也是他的爷爷在人家作坊里打工的时候偷学来的。那拐子小心得很,画到关键的时候,工作室都不让我进。还好遇上了你,要不是用你这个美人计,我还是什么都捞不到。

在昏黄的路灯下,李二毛的脸上呈现出一种恶狠狠的表情,再也没有了原先的慢条斯理。苏丽珍不由倒退了一步。

李二毛却紧跟着靠过来,说,我早就喜欢上你了,只是一直没办法告诉你,现在我们把分水青花的技艺学到手了,就可以不要管那个拐子的事了。以后你跟着我,肯定有好日子过。说着一把抱住了苏丽珍,凑过脸要亲她。苏丽珍再次发出了一声尖叫,用力推开李二毛,仓惶逃出了瓷器街。

第二天,青石斋就关门歇业了。店里的人都不知所终,走得干干净净。十八渡的瓷器街,从此少了一道风景。没过多久,苏丽珍也带着父母,回浙江老家去了。时间一长,和我也没了联系。

有时候,我回派出所去转转,碰到十八渡的老街坊,还会聊起苏丽珍。有人说她在浙江老家找了个老实男人嫁了,在家里带小孩,成了个普普通通的家庭妇女;有人说她浙江老家那边这些年经济发展得特别好,她下海经商,早就成了大老板;有人说她回浙江后去了杭州的一家美院进修,专攻青花技艺,现在已经在圈内小有名气了。说法林林总总,但是前后矛盾,可见都是演义版的,不可信。不过,经过这些年,我也晓得了,面对人生的迷局,也许不去追究更好。关于苏丽珍,一切想象都是可能的。因为,她的故事本来就穷尽了普通人的想象力。

至于李俊卿,他已彻底销声匿迹。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没有人传过他的一点消息,只有他留存下来的作品,一年比一年升值。李二毛倒是前两年又回来了,还开了家瓷器店。这几年陶瓷作品收藏越来越热,经营李俊卿的作品,已经成为李二毛店里的招牌。人家都说,现在市面上流传的李俊卿的作品,有一半是赝品,要数识货,那只能是李二毛了,毕竟是家里的人,又跟了他那么多年,看都看会了。

有一回,有朋友在李二毛店里喝茶,说起如何识别赝品,大家都说要请教李二毛。李二毛拿出两套青花的茶具,都是署名李俊卿的作品。他摆弄了老半天,古怪地笑了笑,斜着眼睛问,你们说,谁是谁的赝品呢?

责编:朱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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