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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嘹亮

2014-05-06凌可新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14年3期
关键词:大黑所长

凌可新

1

和别的地方一样,我们跳镇当然也是有猫的。

我们跳镇的猫同样也分两个种类,野猫以及家猫。而实际上,它们并无本质上的区别。就如河里的水和塘里的水。不同之处在于,河里的水可以潺潺流动,而塘里的水则基本不能。具体到猫这里,河里的水好比野猫,塘里的水则是家猫了。

但是现在,在春天里,这些流窜在跳镇夜色里的猫们,它们争先恐后叫春的声音,没有谁能够分辨出哪一声属于野猫,哪一声属于家猫。从人家的猫道或者墙头钻跃出来的猫,和从野外纷纷赶来参与叫春的猫,它们此起彼伏的叫声混迹在一起,给了春天的跳镇一道独特的风景,使这些夜晚也跟着跳动和惊悚起来。也就是说,猫们婉转的尖利的,甚至无比痛楚或者欢悦的叫声,让跳镇直接坠入不安的深渊,把夜晚逼进一个又一个死胡同。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猫们不会无缘无故地叫。它们白天不叫。白天它们安安静静地蜷缩在某一处休息,养精蓄锐。家猫往往卧在主人的炕头或者炕梢,闭着眼睛,有滋有味地打呼噜——人们说猫在念经,说猫都信佛。但猫们每每都要捕捉残害鼠类,甚至鸟雀。而佛是不能轻易杀生的,连一只蚊子也不能。

家猫们回归各家各户后,野猫也一一找寻一处人类足迹轻易不到的角落,隐蔽起自己。至于野猫信不信佛,念不念经,就不得而知了。

这是白天。夜幕刚刚降下来后的一段时间里,猫也不叫。换一句话说,前半夜猫们基本不叫。它们在夜色掩护下无声无息地活动。它们像一道道黑色闪电,飞快划过夜行者面前。偶尔它们停止下来,夜行者则有可能看到两枚发出冷光的东西。那是猫在用它的眼睛看你。一瞥之后,如果你不是一只鼠,或者一只不幸堕地的鸟类,不能给它们以食用的快感,这冷光就一闪而逝了。

也有在前半夜叫的猫,但罕见。这都是些刚出道的生手,不懂得猫界法则,只想随心所欲地抒发它那童男或者童女的懵懂情怀,然后活生生堕入情网。

这样的生手,一般都会得到及时的制止和纠正。真正有经验的成熟同类,这时会一下跳出来,怒气冲冲地斥道,妈妈的,懂不懂社会秩序呀你这个小娘养的!不懂?不懂你回去问问你那不成器的娘,让它教几手你再出来混江湖。不然,我这就掐死你这有娘养没娘教的东西!

刚出道的立时就蔫了,把长长尖利的叫春化作和风细雨,下面的一声喵就温柔万端百转千回了。有长者风度的老猫也把怒气消解于无形,叮嘱道,好生记着吧小贝,那样叫得过了子时。子时前这世界是人家两条腿走路的。虽说咱登屋爬树,总能踩在他们人类的头顶上走路,可到了咱还得趴人家脚底下睡觉,闻人家的脚丫缝里散发出来的臭味不是?至于过了子时么,人类都一头钻进各自梦里,花天酒地灯红酒绿了,咱们的好时候才真正翩翩而来了呢。到那时,犬马声色,蝇营狗苟,你就好好地来吧。没有谁去管你。

这当然是经验之谈,是猫们千百年来于种种悲惨教训的丝茧中抽扯出来的宝贵思想财富之线。如果猫们不恪守相关法则,不分昼夜黑白地乱来,只怕早就被一脚踹翻,打扫到历史垃圾堆里去了。所以古人说,人有人道,猫有猫道,这话肯定正确。

在跳镇人眼里,猫是一种绝不可少的动物。猫对人的依恋情结,猫生动美妙的形象,都让人喜欢不已。在任何一个地方,猫都是唯一被允许和人共同生活居住在一起的动物。猫可以随时随地跳到人们的炕上,可以钻进人的被窝里。

狗虽然号称忠臣,但它却享受不到这种待遇。它只能蹲在地上,眼巴巴看着高高坐在炕头上的猫。

所以猫们总是自我感觉良好。

当然野生的猫例外。

野生的猫可怜。它们原先一般都有家,可它们不讨主人喜欢,主人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把它们赶出家门,或者它们本身就有着某种缺点和毛病。它们无家可归,流浪就成了它们与家猫截然不同的归宿。

也有的猫,生性喜欢过野外生活。它们与家分手,是因为它们厌恶了家,厌恶了尔虞吾诈道貌岸然的人类。它们觉得大自然才是更好的去处。

这样的猫,那高傲是在骨子里的。这样出走的猫,可能一生一世也不会再踏进村庄半步。

但向人类献媚,应该是绝大多数猫的天性。

人类喜欢献媚的猫。他们把它揽在怀里,把它举到头顶。他们甚至怀抱着猫呵斥着狗。而实际上狗忠心耿耿。当猫在主人怀里冲着狗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的时候,狗是怎样想的我们就不知道了。不过,有谁去关注这些呢?

2

我们跳镇曾经经历过一段非凡的好时光。那时人们喜欢跳跃着走路,把自己像驼鸟一样在地面上跳来跳去,从中获取巨大的快感和幸福。后来一个前来挂职的登城人高仁用他自己的生命,把跳镇人的这种美妙而悠久的习惯给击打得稀里哗啦,跳镇一下子就成了平庸之地,从此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绝望中的跳镇人纷纷自杀,上吊、喝农药、跳水井,甚至跑到登城政府的大门口去撞从里面开出来的汽车。事后据估计,因此而减去的人口占总人口数的百分之十一点六七。

既然生活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那就找寻一些与黑暗有关的事物来做做吧。比如我们疯狂做爱,只要夜色一来临,我们就不约而同关上门,一丝不挂地在屋子里大呼小叫。我们把一个晚上的做爱次数记录下来,抽空与别人交流。结果有人竟然能够做到十二次之多,平均一个时辰两次。这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成绩,如果申报一项世界性纪录,应该是足够了。

只是做爱需要精力和时间。尤其是精力。所以没过多久,跳镇的男人就深刻地厌恶了做爱。我们有气无力地排列到街道的墙底下晒太阳,一个个面黄肌瘦,皮肤松弛,头顶光秃,甚至连眼珠都不大会转动了,跟生了锈一样。女人则正好相反,一个个面若桃花,精神抖擞,春光明媚。只是她们比较理解自己的男人,知道再这样下去,跳镇就会只剩下了女人和老人孩子。她们不能过于逼迫我们继续努力,慢慢地就承担了各种形式的劳动和生产,把田地播种了,管理了,收割了。同时,在闲暇时节,也结伴蝴蝶般飞到登城去。至于去那里做了什么,或者不做什么,跳镇的男人就不知道了。就算是我们想知道,以我们现有体力和精力,也无法跟踪到登城去。

我们就只好把眼睛转向其它的地方。

这样,我们就发现了一种原本被忽略了的事物。

就是猫。

其实跳镇的猫始终生活在我们身边和周围,只是不幸被忽略了。以前我们有许多别的事情可做,有许多别的乐趣可以寻找,现在,坐在墙根底下有气无力呻吟着的跳镇男人的目光显然被猫的身影吸引住了。我们猛然发现,猫多么像从前的我们啊!猫走路虽然并不刻意跳跃,但猫们的轻捷却有目共睹。尤其它们上树,或者跳上高高的墙头,以及从高高的房顶跳下来的英姿,那简直就是从前的我们!

跳镇人一下子就爱上了猫。

于是大家纷纷把猫从原先不起眼的地方请出来,给予它们最好待遇。于是,每一家每一户都养起了猫。这样,没几年,跳镇猫的数量就达到了近万只。到了晚上,尤其午夜之后,跳镇大街小巷几乎到处都是猫们妙曼的身影。

与此相一致的是,自从猫被突出出来,跳镇的男人们也慢慢从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解脱了出来,看上去和别的地方的男人差不多少了。我们面不黄了,肌不瘦了,皮肤也逐渐有了光泽,眼睛也可以随心所欲地转动了,也有力气参加各种劳动和生产甚至做爱了。

我们跳镇的男人们坚定不移地认为这一切改变都是猫带来的。也就是说,是我们突然爱上的猫给我们带来了好运。因此,为了使猫们在我们跳镇生活得更好,更加无忧无虑,我们就不约而同把各自豢养的狗给处理掉了。因为谁都知道,猫和狗是天生仇敌。狗无时不想着把猫置于死地而后快。我们跳镇可以没有狗,但怎么可以没有猫呢?

后来登城的街面上流行着一本叫做《狗图腾》的书,跳镇的某些人读了以后,非常生气地把书搜罗起来,一把火给焚烧掉了,愤怒地说,尽扯驴鸡巴蛋,狗怎么会是什么图腾?就是过去说的龙图腾,那也是扯驴鸡巴蛋。准确地说,应该是猫图腾。只有猫才是我们崇拜的对象呢!

因此我们决定请一位作家回来,专门为我们写作一本名叫《猫图腾》的书。只是因为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作家,另外也不知道请一位作家需要花费多少钱,写一本书要费掉多少纸张和墨水。这些属于文化范畴的东西我们都不懂,就只好把所有热情全部投入到猫的身上去。

所以在我们跳镇,猫是唯一可以真正高高在我们上面的动物。别的动物都不行。甚至连在天空中飞来飞去的鸟儿也不行。

既然已经说到了鸟儿,还可以往下多说几句。本来鸟儿是可以在跳镇按照自己的生活方式继续生活的。比如喜鹊吧,它们可以在我们的树上垒窝并且生儿育女,可以在我们的屋子上面飞过去,可以冲着我们叫。喜鹊属于吉祥性质的鸟类,我们喜欢它不知喜欢了多少年了。但是,因为现在我们看到它竟然胆敢比猫飞得还要高,而且连助跑都不用,直接就飞起来了。我们的猫呢,虽然可以爬到树上去,但它们无法达到喜鹊的高度。于是我们出离愤怒了。我们跳镇人开始屠杀喜鹊。我们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工具,有的爬到树上,把喜鹊垒的窝给捅下来,把喜鹊下的蛋一枚一枚捏碎。有的自制出弓和箭来,用它来射击站在树枝上或者在天空飞着的喜鹊。有的则用弹弓射击。还有的干脆违反上级政府关于严禁非法持有枪支弹药的规定,偷偷从黑社会那里购买了准确度比较高的枪支,专门用来射杀它们。没多久,跳镇上空就没有任何一只喜鹊胆敢再出来飞翔了。

对付喜鹊的手法对别的鸟儿同样管用。跳镇人仅仅用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彻底干净地消灭了包括喜鹊、麻雀、腊嘴、野鸡、燕子、鹌鹑等等在内的鸟类,甚至还包括只在夏天一季出现的蝉,使得我们跳镇再也没有任何一种东西能够飞(包括跳)得比猫还要高了。

尽管一直没有一本叫《猫图腾》的书出现,但猫在我们跳镇,已经成为了真正的图腾。如果你来跳镇,看到一只猫而不予理会,不给它让路,跳镇的人就会愤怒,群起而攻之,谴责你的无礼和无知。如果你不服气或者反驳,你的霉运就飞快来到了。你不被扁得头破血流鼻青眼肿,我们肯定不会放你出去的。而且在跳镇,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同情你的行为,我们中间脾气比较好的人,会认真跟你说,日后再来跳镇,你先想想你在家里是怎样对待你祖宗的。我们会说,在跳镇,猫就基本上等同于我们的祖宗。

还有一点也应该提到。就是在我们跳镇,卖得最好的年画都与猫有关。只要年画的主人公是猫,不管白猫还是黑猫,甚至黄猫、黑白相间的猫,只要是猫,我们都会抢购一空。这样就导致了一个奇特的现象,每年年底,就会有几个后背背着大包小包、面目陌生的人来到跳镇,他们手里亮着一幅或者两幅不等的年画,挨家挨户敲门,他们连语言都省略了,直接把手里的年画亮出来。这时这家开门的主人眼睛就亮亮的跟通了电的灯泡一般,飞快而恭敬地把年画接过来,从兜里摸出一张钞票,塞进你手里。如果你感觉这张钞票面值大了些,想再找零,这开门的人会狠狠瞪你一眼,把门砰地关上去。后来敲门人就再也不找零了,即使他接到的是一张目前最大面值的钞票,也同样大模大样地揣进怀里,然后去敲隔壁的门。

所以每年年底,都会有人因为这个在跳镇发上一笔财。他们当然不敢把这个经验透露出去,因为一旦明年别人捷足先登了,他就不会像是白捞一样在跳镇发财了。

后来,因为这个关系,不仅是跳镇自己的猫,甚至周围村镇甚至连登城的猫,都主动搬迁到我们跳镇来生活了。跳镇的猫数量最多的时候,人均两三只。这样,有人干脆就提议,把跳镇的名字给修改一下,不叫跳镇了,直接就叫猫镇好了。当然修改一个镇子的名字是件非常麻烦的事情,这个提议据说去年夏天就已经提上去了。冬天的时候跳镇的官员曾经就此举行过全镇公决,结果是,百分之百的人同意。回收的公决票中,没有人在反对一栏上打勾。因此,我们跳镇人相信,地球上很快就会没有了跳镇,取而代之的当然是猫镇了。

我们都在充满信心中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3

在我们跳镇,有一些猫的知名度相当高。高到跳镇男女老少都认识的程度。比如说李喜全家的猫吧,它是跳镇公认的个头最大的。李喜全曾用过去惯用的杆秤称过一回,结果正面十斤的衡度根本就不够使用,换到秤的反面,也就是从十斤开始的那一面,才弄清楚了重量。十二斤六两七钱。李喜全的老婆周梅英说,之所以称了十二斤六两七钱,是因为刚好那天大黑胃口不大好,进食少了些,否则至少应该有十三斤重。

我们都记得宋朝年间五鼠闹东京时,把这五只老鼠降服了的那只著名的猫,体重也不过八斤三两。而那时的秤是十六两制,八斤是没错,剩下的三两就要打个折扣了。有人算计了一下,剩下的三两,只相当于现在的一点八七五两。这说明那只历史上最著名的猫,也不过折合现在的八斤一两八钱七五。而这样体重的猫在我们跳镇比比皆是。

大黑是李喜全家猫的名字。跳镇的猫都有自己的名字。有的叫小花,有的叫小黄,有的叫大牛,有的叫小毛,还有的叫老虎,甚至叫苍蝇、蛤蟆,多啦。李喜全在跳镇本来并没有什么知名度,可是因为大黑,就跟着有了知名度。一提起大黑,人们就会说,它爹叫李喜全啊。或者提到李喜全,就会说,噢,你说的是大黑它爹啊。总之李喜全跟着大黑沾足了光,有时候本来谁因为别的事情要恶狠狠扁李喜全一顿,但只要他一说我是大黑的爹,或者说大黑是我儿子,那个要扁他的人就把已经伸出来的拳头收缩回去了,愤怒的脸色也唰地一下温柔起来,说,算了算了,既然你有那么个好儿子,老子就不扁你了。

这种事情多了。都说谁家要是有一只有名气的猫,那简直比养几个闺女儿子还管用。

因为这个明显的原因,李喜全对大黑好得不得了。大黑提高了他的威信,让他脱颖而出了。在去年年初他所在的街道主任选举中,李喜全申报了一个副主任的职位。本来他没有资格参加,因为候选人名单是由跳镇政府提供的。但因为李喜全有个大黑,结果他竟然就当选了。虽说副主任没有特别待遇,连个副股级都算不上,但起码也是个官儿。日后再碰到他,一般的会喊他一声李副主任。而且在家里,老婆周梅英也是一口一个主任称呼他。爽快得很。

李喜全感激大黑,对大黑比对儿子李用力还要亲。吃饭的时候专门给大黑设置一个座位,专门放一只盘子在桌子上。大黑呢,也不客气,跳上椅子,把双手往桌子上面一搭,吃起来跟人似的,嘴里吧嗒有声。

大黑具有非常良好的生活习惯,就是白天在家里老老实实睡觉,晚上则缓缓出门。但它总是过了十点钟才出去,天亮前一定回来。回来了先趴在李喜全脚下迷糊一会儿,然后爬起来伸个懒腰,洗洗脸吃早饭。吃过了,回去继续睡觉。中午饭做好了,再起来洗洗脸吃中午饭,吃饱了,继续睡觉。晚饭也是如此。大黑比较注重晚饭的质量。晚饭一定要有鱼,而且必须是登城海里出产的鱼,池塘里河沟里生长的淡水鱼不吃,连闻一下都不肯。李喜全知道大黑嫌淡水鱼腥味不足,不能充分体现出鱼的本质。大黑晚饭吃得比前面两顿要多出好些,这样晚上活动起来才有精神和力量,才会生龙活虎、一览众山小。

现在是春天,大黑半夜出门再正常不过了。如果是冬天,外面飘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地上铺张着厚度比较可观的积雪,可能大黑就不出门了。大黑是跳镇猫界的领袖人物,相当于登城的市长,或者跳镇的镇长。如果猫界也是党政合一、党领导一切的话,那么大黑同时就是执政党的书记。反正在跳镇,所有的猫都要听从大黑调遣。这一点连跳镇的人都不怀疑,更不用说猫了。

这个春天开始后,不知什么原因,跳镇开始丢失猫了。因为跳镇的猫过多,起初并没有被人发觉。后来有名气比较大一点的猫也没有了,不见了,才逐渐引起人们的警觉。但这种警觉也是局域性的。有的猫三天两天不回家,也比较正常,尤其春天是猫们狂欢的季节,而且跳镇到处都是猫们的食物,或者别人家的猫到你家来进食,你也不会把它轰走,甚至你还会很高兴。因为猫进家,福临门。跳镇人都相信这句话。但是直到有一天大黑出事了,跳镇人才真正害怕起来,知道跳镇进来煞星了。

大黑的生活规律跳镇人都知道。一般在白天,我们肯定不会见到它在跳镇的街道上乱逛,临近半夜时分大黑出门过夜生活,跳镇的人往往都早已进入了各自的梦乡。所以想一瞻大黑雄风的人,会在白天悄悄到李喜全家去。李喜全对怀有这种想法的人相当欢迎。他知道人们来看望大黑,实际上是来给他往脸上贴金哩!这种事情他哪里会拒绝啊?

这天早饭时分,李喜全的老婆周梅英把饭菜一一收拾到饭桌上,把大黑的盘子安放好,又把大黑的饭盛到盘子里。然后她就叫了一声大黑。但是大黑并没有懒洋洋地过来。李喜全上了一趟茅坑回来,也叫了一声大黑,但是瞅瞅自己刚才睡觉的炕的脚底下,原先大黑睡觉的地方是空的。

这说明大黑没有回家。

两口子早饭吃得都不舒服。李喜全认为大黑现在知名度高了,牛逼了,不愿意遵守规章制度了;或者是谁家饭菜比他李喜全家的更加美味,它去那里进食了。要么就是一个热烈爱上它的女猫邀请它回家做客了?总之李喜全想不明白大黑为什么没有按时回家,但也没过于往心里去。

问题是中午饭大黑还是没有回来吃。瞅着大黑空着的座位,李喜全再也坐不住了。他出门去找大黑。碰到一个人他都要问人家看见大黑了没有?但每一个人都给他摇头。李喜全想了想,就到镇上的广播喇叭站,让管理广播喇叭的女孩子小美打开喇叭的开关,他朝着话筒吹了两口气,听见外面喇叭传回来的声音噗噗的很旺盛,就说,老少爷们儿好。我是大黑它爹、咱跳镇吉祥街道副主任李喜全,我家大黑昨天半夜出去过组织生活,早晨没有回家,早饭没在家里吃,中午饭也没在家里吃。大伙有看到大黑的,请尽快通知我一声。我现在在镇上的广播喇叭站。我家大黑是猫社会的领导,肩负着整个跳镇上万只猫赋予的神圣使命,万万不能粗心大意了。

李喜全连续广播了三遍,然后惴惴不安地坐在小美让出来的椅子上吸烟。大黑没有回家,他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非常担心大黑的安全。虽然跳镇人不会对它怎样,但是,今年不同往年,今年是世博会在我国举办年,据说有好些国际性质的恐怖组织都憋足了力气,要到中国来搞破坏活动。大黑既然已经是跳镇猫的领导了,如果全国的猫们要选举总统的话,估计也非大黑莫属。这样的重量级人物(猫物),肯定也是国际性质的恐怖组织要暗杀的对象。大黑的安危直接关系到整个猫社会的安危。马虎不得!

李喜全被自己的想法吓坏了。他后悔极了。这样的想法为什么不在大黑没有出事(指没按时回家)之前就提前想到啊?为什么不防患于未然啊?

听说大黑不见了,跳镇马上就陷入了骚动不安的境地。因为我们一直称大黑为我们的大黑。这说明在一定程度上,大黑不只是他李喜全一家人的大黑了。它是我们全体跳镇人的大黑。所以大黑的失踪牵动着我们跳镇人的心。我们中间的一部分纷纷来到广播喇叭站,跟李喜全见面,打听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性质的事情,大黑最后露面是在什么时候,它会不会真的被谁给暗害了。来的人中间,多数都是也曾经丢失过猫的。这些人加在一起大约有七八十个。广播喇叭站只有两间房子,根本装不下他们,他们只好站在门外的空地上探讨,企图弄清事件的真相。李喜全瞅着外面的人比屋里的还要多,干脆自己也出来了。

开始李喜全以为只有大黑一个没有回家,万万想不到他这一呼吁,竟然就有将近一百人出来回应了。更加严重的是,这将近一百个人,都是家里丢失过猫的。这说明在此之前,不知不觉间,我们跳镇已经丢失过至少一百只猫了。虽说在上万只猫里面,一百只只占了百分之一左右,但这也是一个不少的数目。想想吧,如果有一百只猫排列着整齐的队伍站在你面前请你检阅,那会是一个多么壮观的场面啊!

李喜全等了大半个下午,也没有人把大黑的确切消息传过来。一时间他预感到了大黑的悲惨命运,可能它已经被国际性质的恐怖组织给暗杀了。但是再一想,跳镇都没有了一百只猫,估计恐怖组织不会有精力暗杀这么多。那么,这么多数量的猫,到底是怎么没有了呢?

有一个消息比较灵通的人士说,南方一直都时兴吃猫,南方人把猫叫成虎,把长虫也就是蛇叫成龙,他们把猫和蛇放到一起煮而食之,说这道菜如何如何美味,还取了一个恶心人的名字,叫什么龙虎斗。不过北方人不吃猫。但是,如今人口的流动性相当厉害,南方人也有跑到北方来做生意过日子的,难保他们不会动我们跳镇的猫的心思。

这么一说,李喜全就懵了。如果他大黑真的进了南方人的汤锅,真的成了南方人肚子里的食物,这跟吃他李喜全的儿子有什么区别啊?这跟杀人害命有什么区别啊?而且,更加重要的是,一旦失去了大黑,想再拥有一个体重达十二斤六两七钱的猫,简直就是白日做梦哩!

因为这样的猫,一千年也未必能出现一只!

丢失猫的人家不由就恐慌起来,像是丢了亲人。就是暂时还没有丢失猫的人,也一样胆战心惊了。因为连我们的大黑都能够丢失了,别的猫岂不更加容易丢失?在我们跳镇,猫是什么?是图腾哩!是祖宗哩!图腾和祖宗被人弄了去,不是好好养活着,当祖宗供着,而是杀了煮了吃了,这如何接受得了啊!

一时就有人失声痛哭。还有人跳着脚骂娘。神经脆弱和心理承受能力差一些的,干脆就躺在地上打滚,把自己的身上滚得痰迹斑斑、泥土片片、一无是处。整个现场很快就失控了。

李喜全毕竟有一定知名度,是一个街道办的副主任,更加重要的是,他还是著名的大黑它爹,他心理承受能力要强一些。尽管伤心和愤怒,尽管为大黑的命运深深担忧着,但是他并没有哭泣,也没有躺到地上打滚儿。他紧紧捏着一支香烟,直到把它捏烂了,才大声说,大家不要这样了。这样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我们大伙说,大黑它爹,你难道有什么办法吗?

李喜全说,已经失去了的,是不能再回来了。比如这时间,像流水一样,过去了就过去了,不管它了。现在,问题的关键是,我们要尽快找到丢失猫的原因,不能让我们跳镇的猫再继续丢失下去了。大黑虽然没有找到,但是我们一定要化悲痛为力量,团结一心,共同奋战,把那个躲藏在阴暗角落里的坏蛋给揪出来,把他扫进历史的垃圾堆,让他遗臭万年!

我们大伙纷纷说,你是大黑它爹,你最有资格说这话了。你就拿定个主意吧。我们都听你的。

我是有主意的。没有主意哪里敢给大黑当爹啊?李喜全想了想,说,我的主意是,咱们成立一个保护猫的队伍,每天晚上分成几个小组,出来巡逻。不管是日本帝国主义,还是法西斯、新兴恐怖组织,或者南方派过来的反动分子,我们一定把他们一网打尽,给我们跳镇的猫创造一个和平安宁的良好环境。

我们大伙一致同意李喜全的主意,并且当场就选举李喜全为跳镇保护猫的生命安全大队的大队长。然后一百多个丢失猫的人家的家长(都是男人),和暂时还没有丢失、但如果不采取有力的措施,将来会丢失猫的家长六十多人,共一百六十多人,每六个人为一个小队,共分为二十七个小队,选举了小队长二十七人,小队副队长五十四人,每天晚上由六个小队出来巡逻,分上半夜和下半夜轮流。如此轮换下去,确保跳镇所有的猫能够安全地出来活动,然后安全地回家睡觉。

这是一个自发的组织,但大家团结一心,给李喜全留下了无比深刻的印象。他甚至想,幸亏大黑不见了,否则,他李喜全什么时候能够担任如此重要的职务啊?什么时候他能够统一领导并指挥一百六十多号身体强壮的人马啊!当然他知道这样想是严重错误的,是对已经没有了的大黑的不尊重。李喜全经历过文革,所以很快就狠批了自己的私字一闪念。只是他是暗暗批的,不敢说出来。

4

第一天晚上,李喜全亲自上阵,带领第一小队,和第二第三小队出来执行任务。我们的队员们有的带着木棒,有的带着手电筒,有的带着菜刀,还有的拎着铁锨。李喜全要求大伙先不要亮开手电,要等犯罪分子出现了再强有力地照射他们。那样才出效果,才能震慑住坏人。另外他要我们大伙走路轻些,千万不要惊动了犯罪分子,让他逃之夭夭了。我们心里都憋着一团气,恨不得马上就逮住了那些坏蛋,好好收拾他一通。

我们跳镇与别的地方不同。看上去不像是个镇子,倒更像是一个大村庄。街道上也没有路灯照耀着,一到了晚上,到处都黑黑的一片。尤其半夜以后,家家的窗户都暗下来,外面就更加漆黑了。如果对街道不熟悉,一般人也不敢随便出来走动。另外我们跳镇的人尊重猫,除非有特别重要的事情非出门不可,到了晚上,就都不出门,把世界让给了猫。

其实呢,前些年,在猫还真正躲在暗处,没有被发现并发掘出来之前,跳镇也是有路灯的。后来猫脱颖而出,因为路灯对猫的活动有相当严重的负面影响,慢慢就取消了。没取消的也被打鸟的弹弓或者枪以及弓箭给故意弄瞎了。反正大伙晚上也不出门,要路灯,跟瞎子点灯一个道理。

我们出来巡逻,非常容易碰到猫。猫们身影轻盈,走路也轻。但是因为猫过于多了,有时候不小心还会踩到它们的尾巴或者脚,使它们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所以李喜全让我们大伙轻着走路是有道理的,最好是脚底不要离开地面。这样就不会踩到它们的尾巴或者脚了。

三个小队出来巡逻,跳镇就被划分为了三个区域。我们在各自的区域轻手轻脚,眼睛在暗暗发亮,不知道的人碰见了,还会以为是一些体形过于庞大的猫呢。

上半夜和下半夜换班的时间定在十二点整。李喜全和我们三个小队巡逻到十一点五十多,还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情况。我们就准备进行交接班,然后回家睡觉。虽说没有情况,但我们的心弦一直紧紧绷着,眼睛瞪得比白天还要大出一倍,生怕情况从眼皮子底下溜走了。那样就对不起我们的猫了。

但是,直到交接班结束,还是没有情况发生。李喜全就有了一点失落感,决定暂时不回家睡觉,跟随第四小队再巡逻一会儿。

情况是在后半夜出现的。大约一点半钟,李喜全和我们忽然听见不远处猫叫声有些异常。我们跳镇人非常熟悉正常的猫叫声,一旦有了异常,大家的眼睛瞪得就更大了。李喜全努力压制住兴奋的心情,给我们做了一个有力的手势,然后我们弯着腰,小心翼翼起来。恍惚看见前面有两个人鬼影似的胡乱闪动,我们就悄悄围过去。然后李喜全大喊一声,只见两道雪亮的光芒飞也似地扑到那两个黑影上面。另外我们几个没带手电筒的则把自己飞也似地扑上去,两个人按一个黑影,两个人按一个黑影,把他们全部按倒在地上。

李喜全因为是大队长,具有一定身份和地位,所以这种直接的工作不需要他亲自做。他就走在最后面。那些按倒黑影的兴奋地说抓到了抓到了,狗日的看你往哪儿跑!他这才从容地把两只手反背到身后,迈着有力的步伐走过去。

两个黑影竟然是一男一女,年纪都在三十几岁上下。被人按倒了,就在那里噗嗵噗嗵挣扎。挣扎得我们很是恼火,就有人伸手啪啪地给他俩每人几个嘴巴子。他们这才不挣扎了。

李喜全把两个人的脸瞅了瞅,感觉面目陌生,不过也不全陌生,好像曾经也见到过。这个他不敢确定,就让大伙辨认,我们中一个叫了声,说,这不是左家朋和刘燕嘛!然后他也感到奇怪,继续说,他俩可是咱跳镇的人啊,跳镇的人怎么会做偷猫的勾当啊?会不会是抓错了人?

因为手电的光芒都集中在这两个人身上,别的地方还是漆黑一片,我们一时也不好说是不是抓错了人。李喜全就问说话的队员,你认得他俩?

那队员说,可不是嘛,一条街道上住着,哪里认不得?光听说他这两口子手长了点,可这样的事情他们不敢做吧?

李喜全想了想,说空口无凭哩,几个按好了,看看现场有什么物证没有?

这一说,一只手电的光芒就离开了人,四周转动起来。一转动,真的就有情况了。只见不远处有一个麻袋,鼓鼓囊囊的,兀自动弹不已,而且里面还发出猫的叫声。再一瞅,边上还有一辆车子和一个用来关猫的铁笼子。铁笼子里面放着香喷喷的饵。铁笼子的门上有机关,猫一进去嘭地就关上了。

原来这两个真的就是偷猫贼啊!原来他们偷猫就是用这个铁笼子啊!

我们马上就愤怒起来,当下掏出绳子,把这两个人紧紧捆住,要往死里打。李喜全先是在一边瞅着,只见我们拳脚相加,打得又准又狠,一边打一边还骂个不休。他觉得照这么打下去,怕是要出人命。虽说祸害跳镇的猫,本身罪该万死,可要真就这么把他们打死了,我们也脱不了干系啊!当下他就说声住手,然后清理一下嗓子,说,这两个狗日的恨死个人哩!不过咱不能这么。打死贼虽说不用偿命,可咱也在法律的管理下,弄不好也得坐几年牢。咱呢,把气且消消,弄这两个狗日的到派出所,看看政府怎么处置他们。

派出所离这里不太远,就在镇子边上坐着。这时另外两个小队的人马也闻讯赶过来,三个小队,加上李喜全,共有十九个人。后来的听说了事情的原委,也想上来收拾收拾左家朋和刘燕。不过李喜全不同意,让我们把麻袋和笼子装上车,押着战利品和人,浩浩荡荡到派出所去了。

派出所的人早已睡觉了。因为我们跳镇的治安一直都很好,基本上没有违法犯罪的事件发生,他们整天清闲得连卵子都快拎不上了,丝毫也没有戒备,甚至黑夜里连个值班的也不放,连盏电灯也不亮。

派出所的这种情况让李喜全很恼火。本来跳镇的治安应该由派出所来负责,可是我们跳镇人视为性命的猫都已经不明不白丢失上百只了,他们却屁事儿也没有,就知道关了电灯睡觉。他们又不是跳镇本地的人,有什么资格跟跳镇人享受同样的待遇啊?难道跳镇人纳的税白养活他们了吗?

他说声砸门,几个抱有同样想法的就冲到派出所的大门前,用手里的工具嘭嘭叭叭砸门。慢慢里面有了动静,电灯也马马虎虎地亮起来。慢慢就有人出来开门。开门的人说,出什么事情了?难道农民起义了吗?难道恐怖分子来到跳镇了吗?砸门的说,起义个屁,恐怖分子倒是抓了两个。快些审审,审完报到登城批准了,天一亮就拉出去枪毙了吧。

开门的警察连衣服的扣子都没扣好,手里倒是拎着个叫警棍的东西。警棍是胶皮的,黑色的,跳镇人称之为黑驴屌。我们中的一个就说,快先用黑驴屌屌屌这俩狗日的。另外一个吃地一笑,还是先屌刘燕吧。让她狗日的尝尝滋味,省得天亮了枪毙,还要张嘴叫屈,说自己连个黑驴屌也没尝过哩……

李喜全严肃地说,不许说流氓话。不许叫这棍是黑驴屌。咱们跳镇人讲究文明。不能跟这两个狗日的一般见识。

出来的警察说,你是李喜全吧?是大黑它爹吧?我认得你。大黑还好吧?

听警察这么一说,李喜全觉得眼睛湿了湿,眼泪都流出来一半,快要噼噼叭叭掉下来了。他瞅这警察一眼,又瞪两个狗日的一眼,说,大黑它不见了。你们就狠狠收拾收拾这两个狗日的,给问问大黑到哪里去了吧。这两个狗日的还是跳镇人呢,可他俩做下的事情,连跳镇的跳蚤都不稀罕做哩……

这个警察瞅瞅被绳子捆得紧紧的男女,把眉头皱皱,说,他俩做下了什么性质的事情?看看看看,连绳子都用上了。

李喜全说,他俩伤天害理哩。哪个不知我们跳镇的猫动不得?就是闺女媳妇动得,猫也动不得。可是他俩,这两个狗日的,却……却……你瞅瞅车子上面的东西你就明白了。要是不枪毙了他们,我们全体跳镇人民都不会答应哩!

警察就过去瞅瞅笼子,又瞅瞅麻袋,刚解开口子,猫们就争先恐后地跳出来。李喜全担心证物丢失,急忙过去把口子重新扎好,不过麻袋里面的猫已经跳出来大半。跳出来的也不逃走,围着左家朋和刘燕叫,有的甚至还扑上去撕咬他俩的脚趾头,疼得他俩直跺脚。一时间热闹得很。

这时又有几个警察出来了,其中有一个叫李学民的所长,李喜全认得。他就叫了声李所长,说,李所长,你可得给我们全体跳镇人民做主啊!他俩竟然胆敢向全体跳镇人民挑战,生的可以忍,熟的是不可以忍啊。

因为前面的那个警察提到了大黑,李喜全这时也忍不住了,他过去抓扯着那个叫左家朋的男人,恶狠狠地骂道,日你祖宗的,我家大黑是不是你给祸害了?快说!说清楚了我叫你少担点罪过,叫警察枪毙你时下手麻利点!

这左家朋惊恐地瞅着李喜全,拼命向后退,但后面有我们两个队员架着,他后退不了,只好说,我也不知道什么大黑不大黑的。反正我逮的猫里面不止一只是黑色的……

李喜全就叫了声我的大黑啊,摇摇晃晃软到了地上。

5

派出所长说上级不允许黑夜里审讯犯人,就让人把他们身上的绳子解下来,取出两个手铐,给他俩一人一个,戴了上去。然后把笼子拖进屋子,麻袋里面的猫,当场就全部释放掉了。然后他就跟我们大伙说,你们先回去吧。明天我们好好审审这两个家伙。如果构成犯罪,就逮捕他们,如果够枪毙的条件,就让登城政府批准了枪毙。

我们大伙不愿意这就回去,纷纷说,哪里不够枪毙的条件啊?不说别的,就是祸害了大黑一个,也够枪毙他俩十回。反正得枪毙了他俩,要不我们全体跳镇人民是坚决不答应。

李所长说,这个得把法律的书本搬出来对照对照嘛。不是你或者我说了算数的嘛,法律大家知道吧?印在一本书里的东西,得到书店买去。我跟大黑它爹是老熟人,还姓同一个李嘛,能不偏向你们?再说我也知道猫在跳镇的地位。所以呢,请相信我们人民警察,决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决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李喜全折腾了大半夜,已经有些疲倦了。再加上大黑给他的心灵留下的深深的创伤,现在他只想睡觉,好在睡梦里去见见大黑,把情况问个清楚。就说,要不先这么吧。咱们要相信政府。要是政府处理得不好,咱们可以到登城上访嘛。一上访,李所长就当不成所长了。想想他会不会害怕?他弄个所长当容易吗?请客送礼、烧香拜佛的,万万不敢当不成了。

我们大伙想想也是,就各自回家睡觉。

李喜全睡到天亮,还没把眼睛睁开,就听见脚底下有打呼噜的声音。这声音吓了他一跳,以为是见鬼了。因为他只养了大黑一只猫,并没有第二只。既然大黑没有了,能是谁在打呼噜啊?而且这声音跟大黑打出来的呼噜一模一样。难道是大黑死了变成的鬼吗?他就哗啦一下跳起来,娘啊,原来竟然真的就是大黑!原来……原来大黑它并没有被人逮了去下汤锅!

李喜全叫声我的大黑啊,就把大黑搂在怀里。他说,大黑,我的祖宗啊,你狗日的跑哪里去了?你知道不知道,为你,我都快要疯了啊。可是你,竟然胆敢天亮了也不回家,晌午了也不回家,整整一天不回家。快说,你昨天一个白天到哪里去了?快说。

大黑很累很辛苦的样子,它懒懒看了李喜全一眼,就又闭上眼睛打起呼噜。李喜全轻轻把它放下来,自己躺回去,搂着大黑继续睡觉。

天晌时分李喜全醒来,瞅瞅大黑还在他怀里睡觉,就悄悄坐起来,点上一支香烟吸。昨天大半天他都快要急疯了,想不到大黑竟然屁事儿也没有。可是呢,尽管大黑没事,但我们跳镇别的猫却有事。不知不觉中,它们居然就被人逮去了一百多只。现在,两个狗日的总算是给逮住了。如果大黑昨天按时回家,他李喜全就不会出去找大黑,不出去找大黑,他就不会知道跳镇竟然已经丢失了那么多只猫,更不会组织出跳镇有史以来最大的最团结一心的保护猫的生命安全的大队,而且自己被一致通过,当选为大队长。

这么一贯穿地想下来,李喜全就越发觉得大黑实在是了不起。它白天不回家简直就是一个妙计哩。它是在为它们猫们的生命安全设了一个锦囊妙计哩!想想吧,具有这样智慧的猫,这个世界上能有几只?只怕也就大黑一个呢!显然,平常日子山水不显的大黑,已经修炼成精了。成猫精了。而这猫精,是他李喜全家的。哈哈。他家的大黑能统治我们跳镇的猫,难道他李喜全就不能统治我们跳镇的人吗?李喜全感觉自己的热血沸腾了起来。听说我们跳镇下一届是要由公民选举镇长的,到那时候,他一定去报名参加竞选。凭他的水平和在人民心中的威望,当选肯定不成问题。

中午饭李喜全叫老婆周梅英特意为大黑炖了条半斤重的黑鱼。看着大黑吃得香甜,李喜全说,大黑啊,你可为我们跳镇的猫立下了汗马功劳,吃吧吃吧,以后啊,顿顿有你鱼吃。等跳镇竞选镇长时,你可得再为我出一把力气啊。

周梅英说,你想当镇长啊?

李喜全得意地说,大黑能当它们跳镇猫的领导,我难道就不能当我们跳镇人的镇长吗?

为了将来能够当选,李喜全不能因为大黑没事,就对我们跳镇猫的事情不管不问了。尤其刚刚成立的保护猫的生命安全大队的事情,他就更不能不管。这个可能就关系到将来竞选镇长的成败呢。所以吃了饭,李喜全就把保护猫的生命安全大队人员名单找出来,通过电话分别通知各小队的队长和副队长,在派出所三百米外的小广场集合,统一行动。

抓到祸害猫的凶手一事,已经在我们跳镇引起强烈反响,我们都觉得李喜全很有一套,刚刚成立了一个组织,当天半夜就取得了辉煌战绩,这简直是太神奇,太有说服力,太令人崇拜了。所以李喜全一出门,就被团团围住,纷纷询问情况。李喜全也不着急,从容地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回。然后又有人团团围住他,他又重新说一回。这么等到了那个小广场,天已经黄昏时分了。

不过那些小队长和副队长们,丝毫也没有因为大队长的迟到而感到不高兴。因为小广场上的人更多,都是来参加集合的。李喜全瞅瞅,怕不有六七百号人马。只见几个参加过捉拿凶手的队员,个个都把嘴唇说干燥了,眼睛说黑了,还在继续喋喋不休。李喜全就想人民群众的力量真是了不起啊,难怪有政治思想和政治觉悟的人都愿意走群众路线啊。他就想到了在跳镇搞新闻报道的王家天。这个人他认得,因为他是大黑的爹还来采访过他。看来得找找他,让他好好写上一篇,先让管理广播喇叭的小美在喇叭里念几遍,再送到登城的电台上念几遍。这样,大家都听到了,也就不用一个一个跟他们讲了。

李喜全一来,马上就成了主角,大伙就让他讲。他不能不讲,就讲了一遍,然后说,详细的等让喇叭广播一下吧。日后你们就把耳朵竖起来听广播喇叭吧。现在我们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办哩。

他召集了小队长和副队长们,简单说明一下情况,就一起到派出所了。

派出所已经到了下班时间。但是他们都没有下班,还在坚守岗位。里面的电灯也提前亮起来。这让李喜全相当满意,就带着我们小队长和副小队长进了门,因为我们人多,一下子就把派出所给占满了。李所长有点害怕,以为是来闹事的。李喜全笑眯眯地握了一下李所长的手,说,进来的人都是我们保护猫的生命安全大队的中层领导。我是大队长,他们有的是小队长,有的是副小队长。本来还应该有中队长的,因为昨天太仓促了,日后再选举吧。我们来过问一下那两个凶手的情况。李所长你报到登城批准枪毙了吗?

李所长陪着笑,让大家坐下来,可是派出所里根本就没有那么多椅子坐,最后也只坐下几个人,剩下的还是站着,黑鸦鸦一片。李所长哆嗦着手点上一支香烟,吸了一口说,我先介绍一下情况吧。白天我们认真审问过了,这两个人是夫妻,半个月前到登城去玩儿,碰到一个南方人。这人听说跳镇的猫多得不得了,就委托他们回来弄些过去,那人负责收购,一只猫出价十五块钱。这两个人一算计,跳镇有上万只猫,如果都算上,能卖十五六万二十万块钱,是一个巨大的生财之道。结果准备准备就下手了。据他们交代,他们已经做了六七回了,平均一回能弄二十几只。这样,他们一共弄了一百三十几只,卖了有两千多块钱。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

李喜全想了想,猫的数目差不多能对上。可是对一只猫才卖十五块钱,他还是感到了相当的生气,说,他们怎么那么傻瓜啊?跳镇的猫就值这么一点点钱吗?十五块钱,也亏得那个人好意思说出口。这两个傻瓜,为这么点钱被拉出去枪毙了,真是傻瓜。

李所长说,谁说不是呢。亏得他们还是你们跳镇的人哩。

这话李喜全有点不爱听,就说,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凡是有人群的地方都有傻瓜。你们派出所就没有傻瓜吗?肯定也有嘛。不过你可不能因为他们是傻瓜就不枪毙了啊。

李所长说,枪毙肯定够不上条件。枪毙一个人得有死罪啊,得罪行累累啊。偷一百来只猫,赚了两千块钱就给枪毙了,这说不过去啊。法律上也不允许啊。

不枪毙,全体跳镇人民是坚决不答应的。李喜全说,想了想又补充,要不起码也得让他俩把牢底给坐坏了吧?

李所长说,坐牢也不够条件啊。我把法律条文搬出来对照了好半天,连拘留也够不上啊。

李喜全不高兴了,说,那你怎么处理了?

李所长说,就是你把我的所长给撤销了,把我发配到沙门岛去充军,我也不敢拿法律开玩笑啊。一旦开了法律的玩笑,法律就会反过来开我的玩笑了。

李喜全说,说说你到底咋处理了?

李所长沉默了片刻才说,经过严肃认真的政治思想教育,他们充分认识到自己所犯下的错误,发誓以后再也不做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情了。然后没收非法所得,再罚款五百元。

李喜全说,再呢?

李所长说,再就没有了。

李喜全说,那这两个狗日的哪里去了?

李所长说,放了。

李喜全把两只眼睛瞪起来,你说啥?放了?!

李所长说,是放了。法律就是这么规定的。

李喜全沉默片刻,说,好啊李所长,你胆敢不经过我们跳镇人民的同意,就偷偷摸摸放了他们,看来你是真的不想当这个所长了。你等着,明天我们就到登城政府上访去。不把这两个狗日的给上访进监狱里,不让这两个狗日的把登城的牢底给坐坏了,我们是坚决不答应的!

李所长还想说什么,李喜全把手指到他的鼻子上面,生气地说,我们还要把你这个派出所所长给上访黄了,叫登城撤了你的职,把你的警察帽子摘了,把你的警察衣服扒了,叫你光着屁股,永远也当不成警察了!

他再也不听李所长的任何解释,把双手往后面一背,从从容容地出去了。他出去了,但是屋里面的人却不肯答应。有人就说,一定是这狗日的李所长瞅着凶手刘燕年轻,也不管她身上是不是有猫屎的臭味,是不是老母猪托生的,一咬牙就把她给睡了。睡了人就跟凶手穿一条裤子了。这哪里是咱们跳镇人民的派出所啊?简直是凶手家私下里开的。又有人说,既然是凶手家私下里开的,还要它干什么?咱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一把火给点了狗日的算了。反正咱也指望不上了。

结果真的就有人掏出了打火机,把桌子上面的书和纸,还有报刊夹上的报纸给点着了。

6

李喜全走出去好远,并没有看到自己手下的那些中层干部们纷纷蜂拥着跟随上来。反而看见派出所里面更加明亮起来。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因为要组织人明天到登城政府去,也就没在意。小广场上的人这时倒是拼命地往派出所跑,像是那里突然搞起什么促销活动了。李喜全看见跳镇的猫有的已经开始出来开展活动了。他怕踩着了它们,小心地一一绕开,向跳镇的广播喇叭站走去。他想去对全体跳镇人民进行一次有价值和有意义的广播,把派出所对两个凶手的处理结果公开出去。相信明天一早,我们整个跳镇的人都会为我们的猫的命运和前途,跟他李喜全一起到登城政府去。他知道现在他有这个号召力。这是他亲爱的大黑赋予他的。

但是广播喇叭站的门上了锁。李喜全估计小美是吃饭去了。他也不急,站在门口点上一支香烟吸。吸了一会儿看见好些人往派出所的方向轰轰隆隆跑,争先恐后的,就拉住一个问问,那人说你没瞅见啊?派出所着火了。然后挣脱了他的手,马上就跑没影儿了。李喜全转眼往派出所方向望去,果然看见那里已经是红彤彤的一片,把跳镇的整个夜晚都照亮了。

责编:杨剑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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