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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疯子

2014-05-06马野

飞天 2014年4期
关键词:疯子华夏局长

马野,原名马启昕,男,汉族,1965年出生于甘肃省合水县,先后在《诗刊》、《星星诗刊》、《飞天》、《散文》、《读书》、《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青年报》、《南方周末》、《文学报》、《甘肃日报》等报刊发表诗歌、散文、小说、评论、杂文,部分作品入选选本或被转载,其中杂文《钢笔手表的价值》和小小说《错号》被《新华文摘》转载。现为甘肃省庆阳市社科联主席、庆阳市作协主席。

华夏瞄了一下手表,5点28分。实际上,离他上次看表仅仅才过了三分钟。这会儿,每分钟对他来说都是如坐针毡般的煎熬。

几天前,女儿朵朵就告诉他,他们的古筝班要在今天晚上汇报演出,爸爸妈妈得有一个人陪她化妆,然后送她到剧院。这次演出对她非常重要,有两个考级的评委要来现场观摩。更重要的是朵朵后半年就要上中学了,顺利通过考级的话,市上最好的中学可以作为特长生跨区域特招,这是全家的大事。华夏没敢给女儿一个肯定的答复,只是说:“放心吧公主,老爸老妈绝对会给你最大的支持,保证你有最好的发挥,你会取得最圆满的成功。你现在就想象一下吧,当你拨出最后一个音符,余音袅袅、绕梁不绝的时候,满场鸦雀无声,人都像傻了一样,是老爸突然醒过了神,这谁呀?咱闺女!带头鼓起了掌,这一声,就像一根火柴点着了鞭炮厂的仓库,掌声雷动。聚光灯打在你的身上,你就一个劲地鞠躬谢幕去吧。”女儿满意地亲了华夏一口,又练古筝去了。

华夏一直主张孩子的童年应该是天真快乐、无忧无虑的,他并不想强迫女儿学什么,他给孩子取名叫华朵朵,真的像花朵朵一样呵护着。在这一点上,他和做教师的妻子吴夕霞意见严重分歧。吴夕霞虽然师范科班出身,但一点自己的教育理念都没有,她信奉的就是早教,买了一大堆的早教书,而且主张啥都要学,说不定将来哪一样能用上。这个科班出身的教育工作者经常引用的是教育产业者的话: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刚怀上朵朵的时候,吴夕霞就买了一架古筝回来,虽然连曲谱也不认识,还是整天铮铮嘣嘣地弹。朵朵降生以后,她又抱着坐在古筝前拨拉。吴夕霞的苦心努力,还让朵朵真的喜欢上了这种中国古老的乐器,从三岁就开始正式练习,报班、投师,到现在整整十年了,从不厌倦。女儿能有一个充满快乐的爱好,华夏当然也乐意,吴夕霞满眼的欢喜与自豪。

今天就是演出的日子。朵朵一大早就起床了,显得既信心满满,又忐忑不安,兴奋又焦躁的情绪无处发泄,就一个劲地问华夏和吴夕霞:“今天谁陪我去?”

“你想谁陪你去呀,公主?”吴夕霞忙着为父女俩准备早餐,华夏一向与孩子没大没小,今天更是想开开玩笑,好让孩子放松一点。

“我谁都不想要,你们去了就会添乱。”朵朵咕嘟着嘴。

“那好呀,那就朵朵一个人去吧,我们朵朵是大姑娘了呀。”

“可是还得化妆,还要把这该死的笨古筝搬去。”朵朵边说边拍了一把古筝。

“那就爸爸妈妈都去,给朵朵当托儿,做领掌的人。”

正玩笑着,吴夕霞的电话响了,她爸早晨血压突然升高,她得赶快回农村老家,陪朵朵只能是华夏的事了。其实,朵朵也更愿意爸爸陪她,因为爸爸对她从来没有过多要求,她会感到轻松一些。

吴夕霞匆匆走了,也到了华夏上班、朵朵上学的时间了。临出门的时候,朵朵还挥舞着小拳头,呲牙咧嘴地对华夏说:“耽误了我的大事,有你好瞧的!”

华夏在广电局当了多年的人秘科长,年前才给了一个副调研员的待遇。调研员是个闲职,非领导职务,也没有具体分工,一把手让他协助一位副局长分管人秘科,实际上还是看材料、改材料、写材料。这段时间正是年末岁首,会议比较多,各种总结会、汇报会、工作会,全市的、部门的,几乎天天不断头。广电局在政府序列里面不是一个重要部门,但是每一个会都要参加,因为每一个会议、会议安排的每一项工作都要加大宣传力度,报纸、电台、电视台要开栏目,广电局是政府分管电台、电视台的行政机关。其实,每一个会议电台、电视台都派记者参加,重大的宣传活动宣传部会做出统一的安排部署,广电局参加会议纯粹是凑个人数,出个人情。这段时间,局长们忙于检查、考核,所有的会只有他这个副调去凑数了。

对于开会华夏一点儿也不陌生,当了多年的人秘科长,主要的工作就是准备会议材料、写领导讲话、组织会议。每次领导拿着他写的讲话稿,抑扬顿挫、慷慨激昂地念,他坐在下面还要谦虚认真地记,他想做做记的样子,写写他从小喜欢的诗词什么的,可是在这样的场合,想写《念奴娇·赤壁怀古》,刚写下一句“大江东去,浪淘尽”,下面便什么也记不起来了,满肚子的诗文就是不愿意到会议室来,他索性就信笔胡画,满笔记本写的都是高度重视、认真落实、强调指出、一致认为、充分肯定、基本达到、表示满意、检查督促、宾馆宴请、廉洁从政、晴转多云……

当了副调研员以后,刚开始参加全市和其他部门的会议,还颇有一点新鲜感和有身份的感觉,提前进入会议室认真研究会议材料,听领导讲话,研究来研究去,听来听去,觉得真的是天下文章一大套,大会和小会一样,这个会和那个会一样,便也兴趣索然,继续做认真记录状。毕竟进入领导干部行列时间不长,坐功还不到家,这一段时间会开得屁股早已变成了猴子的屁股,坐不住了。

今天早上,吴夕霞老家有事以后,华夏还认真想了一下,确认今天确实没有通知什么会议,在朵朵举起拳头向他示威以后,认认真真地对女儿说:“5点回来给你做饭,6点去化妆,7点去剧院,OK?”女儿才高高兴兴地走了。没想到,下午刚到单位,原来的人秘科副科长、现在接替他的科长就跑来对他说:“刚才接到通知,3点又有一个会。”

“3点的会,怎么这会儿才通知?”

“他们说通知时把咱们落下了。”

华夏有点犯难,迟迟疑疑地说:“我下午还有点事,能不能让别人去?”

人秘科长也面露难色:“通知必须去一个领导,其他领导都不在,我也请示了局长。”

人秘科长到底请示没有请示局长,华夏也不敢查问了,这也是他当科长时惯用的伎俩。人秘科长就是给领导派活儿的,派不出去是无能,老请示一把手更无能。科长搬出了局长,他也就无话可说了。尽管只是一个徒有虚名的副调,也是局长念他多年辛辛苦苦、勤勤恳恳的份上,极力推荐才当上的。华夏只有暗暗祈祷,今天的会议开得短一点,没想到已经5点28了。他恨不得像那只精灵古怪的猴子一样,变出一个自己坐在这里,自己的真身变成一只蜜蜂或者哪怕苍蝇、蚊子赶快飞回家。

华夏只是广电局一个新提拔的副调研员,华夏不是敢大闹天宫的孙猴子,他分身无术,他还希望着过一两年时间有空缺的话能不能转个实职,也不敢提前离会,只好抓耳挠腮地熬着。

朵朵打了好多次电话,华夏没敢接,吴夕霞又打,他也没敢接。他没有给朵朵买手机,朵朵是用家里的座机打的,估计是朵朵着急,又打给了妈妈,他给吴夕霞回了两个字:开会。吴夕霞问:朵朵怎么办?一大串的问号。他又回了两个字:快了。

前一段时间,一个好事者把在一次会议上拍的照片发到了网上,会场上有睡觉的、玩手机的、聊得热火朝天的,会议室门口站着抽烟的,还有有桌签座位上没人的,舆论沸沸,领导震怒,立下规矩:以后开会一律不许开手机、不许走动,电视台全程录像,纪委检查,一旦发现违犯规定者,决不姑息。现在正处在火头上,借华夏一个胆子,他也不敢向枪口上撞。今天下午临时接到会议通知,朵朵在学校上课,他没有办法通知,吴夕霞在老家,她爸老毛病犯了是性命攸关的事,通知了也是白搭。过了5点,他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朵朵这会儿的状态,肯定又是蹦,又是跳,这儿拍一把、那儿踹一脚,手一直在重播键上摁着,嘴里不停地咒骂着:臭爸爸!死爸爸!坏爸爸!朵朵这孩子啥都好,就是死认真,活暴躁,荣誉感特强,13岁的孩子只认了一个理:说话算数。华夏偷偷打开手机,调到震动上,果然电话一个接一个。

手表的指针走得风风火火,领导讲得慢条斯理,已经5点50分了,华夏不得不再次修正写在笔记本上的时间表,回家的时间一直从4点半改到5点、5点半,他忍着刮骨之痛似的,牙齿咬得嘎嘣嘎嘣响,心里恨恨地,“你讲,你讲,讲到死,6点也完了”,把到家的时间改到6点20,把回家的方式改为打的,把为孩子炒菜吃米饭改成边化妆边吃小笼包子。

主席台上讲话的领导终于说:我就讲这些,谢谢大家。指针正好指到6点。

华夏赶快收拾桌上的会议材料,霍的站了起来。

旁边人投来的诧异的目光让华夏猛然醒悟似的又坐了下来。果然,会议主持人清了清嗓子,把面前的话筒向低压了压,慢条斯理地开了腔。在说了今天会议的各项议程已经进行完毕、今天的会议开得圆满成功后,又历数今天的会议上谁谁谁致了辞、谁谁谁发了言、谁作了重要讲话。他知道这是会议的惯例,他给人写过多少这样的主持词,但今天他实在是一分钟也忍受不了了。

华夏内心的嘀咕已经变成了出声的牢骚:还讲!还讲!干了些啥谁不知道?

裤兜里手机一振,又是吴夕霞的短信:“还没完呀?朵朵都急死了!”一连串的感叹号。

主持人的总结讲话还在继续。

“这个讲话高屋建瓴,全面深刻,思想性、指导性、可操作性极强,总结过去一年的工作客观公正,实事求是,部署新的一年的工作……”

吴夕霞的短信一个接着一个:“你的会到底啥时候能完?”华夏已经无力回吴夕霞的短信了,他也无话可说,两只手紧紧地攥着手机,不知道因为攥得太紧还是内心焦虑紧张,手和整个身体都抖动了起来。

“这是指导我们今后一个时期工作的纲领性文件,我们一定要学习好、宣传好、贯彻好、落实好……”

“你是死了还是活着?”

“下面我就贯彻落实这次会议精神,再讲四点意见,供同志们工作中参考……”

“你是死是活到底回个话呀,我爸正在抢救!”

“第四,加强宣传,统一认识。报纸、广播、电视都要开设栏目……”

“华副调研员,你好好开会吧,朵朵不接电话,我也不知道她会干出什么事!”

华夏觉得全身所有的血喷涌着上到了头顶,头像有人鼓着腮帮子吹着的气球,膨胀——膨胀——膨胀,“啪”的一声,脑袋好像炸裂了。

事实不是华夏的脑袋炸裂了,而是他把手机重重地拍向桌子,还喊了一声:“还有完没完!”

华夏叫喊的声音把他自己都吓了一大跳,他觉得这声音很遥远很遥远,根本不是自己发出来的。

主持人停止了讲话,目光逡巡全场,搜寻声音的来源,顺着华夏身边几个人的目光,全场的目光已经聚集到他这里来了,会场静得如空无一人的教堂。

华夏完全不知所措,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像一副定格的画面,僵坐在那里。主席台上的领导似乎也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情,默不作声。

“这位同志怎么了,是不是病了?”过了好一会儿,主持人才语气平静地问。

这句话让定格了的华夏慢慢动了起来。他刚才好像突然莫名其妙地悬浮在半空中了,一时间不知道怎么下来,他感觉脚尖儿挨着了梯子的横档。

华夏感觉自己的头开始慢慢缩小,大脑如久旱的黄土地遇到了沥沥的小雨,一股湿气慢慢上升。他右手猛的一扫,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面前的茶杯、材料飞散而去。

“不开了!不开了!”一副孩子恶作剧式的顽皮样儿。

“这位同志病了,工作人员扶下去休息,咱们继续开会。”

华夏自己觉得不是病了,倒像是大病初愈,那些在会议室怎么也想不起来的诗文蜂拥而至:“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醉卧长安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

不管是得病了还是病愈了,事情到了这份上,华夏必须演一场病了的戏,他心里想着李白的诗,嘴里胡乱地咕噜着,被架出了会议室。他甚至想到了阿Q,他想说一句“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终于没说出来。

华夏没有想到,这场戏开场是不得已,收场更难。

被架出会场以后,架进了会议休息室,两个人看着华夏,一个人不断地打电话联系他的单位,找他的家人,找他们局长。

华夏要了一杯水,一口气灌了下去;又要了一杯,还是一口气。他觉得血液都回到了原位,气也回到了丹田。他听到局长说他还在县上,他会尽快派其他同志处理。老婆吴夕霞的电话一直没人接,估计正在抢救他爸。华夏脑子急速转动着,他在想怎样收场,朵朵的演出怎么办。

“我刚才不知怎么了,突然大脑一片空白,”华夏试探着对看护他的人说,“这会儿好多了。”

看护的人只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我女儿晚上8点有一个重要的演出,我要领她去化妆,送她去剧院,我很着急!”那几个人还是不理会他,打电话的继续打电话,一左一右坐着的两个人面无表情,华夏只好继续说,“人在极其焦躁的时候,情绪容易失控,我看过一个报道,前些年火车速度很慢,一个人坐火车从乌鲁木齐去上海,半道上突然发疯了,还用水果刀捅伤了几个人呢。”说完华夏还笑了笑,试图让气氛松弛一下。

看护他的几个人华夏不很熟,但也算认识,都是搞人秘工作的,打过交道,这阵子他们却像完全不认识他,一副奉命办事的样子。

华夏听见会议室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他知道会终于散了。他看了一下表,6点半,就站了起来,两边的人又把他按了下去。

“我要回家,我女儿演出的时间就要到了!”华夏的声音高了起来,“明天我去向领导检讨。”

打电话的那位看了华夏一眼,对华夏说:“不着急,你先在这里休息一下。”说完就出去了,华夏估计是去请示领导了,就不再说什么。

女儿肯定送不成了。吴夕霞和女儿那里怎么交代?今天的事怎么向领导解释?他又焦躁不安起来,他真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

华夏经常做噩梦。前天晚上他梦见开单位的车碾坏了农民一大片的麦子,还撞倒了几个人,一群人朝他围了过来,他想挨一顿拳脚肯定是难免的了,赔钱都是小事,是不是还要坐牢?孩子还那么小,这可怎么办?最恐惧、最无奈的时候,他想这是不是一场梦呀?果真是一场梦。梦醒以后他对吴夕霞感慨地说:“你说人生什么时候最幸福?不是什么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是噩梦醒来时啊!”

华夏揉了揉太阳穴,掐了掐手背,确信今天的事不是噩梦,会已经散了,用不了一个小时,这件事就会传遍全城。今后怎么面对局长、面对同事、面对每一个熟人?怎么向人解释?还再参加不参加会?他陷入深深的矛盾、恐慌和自责之中,40岁的人了,怎么这样没有自制力呢?

华夏想起了他最要好的同学周致中,摸摸裤兜想打个电话,才想起来手机扔到会议室了,正烦乱无奈之际,人秘科长和单位两个年轻人跟着先前打电话的那个人进来了。

人秘科长带着讪讪的笑,那两个年轻人躲闪着眼神,好像不敢看他。

“咱们走吧,华调研。”人秘科长边说边搀起他的胳膊。

华夏挣扎了一下:“你干什么?我没事,我自己能走。”在自己单位人面前他的语气强硬了一些。

开会的人都散去了,夜幕已经降临。在人们前后护卫之下,华夏走出宾馆的大门,还想着回去怎么向朵朵解释今天的事,却看见眼前停着一辆救护车,心里“咯噔”一下。

华夏下意识地躲开救护车,向一边走去,可是一帮人把他拥向了救护车。华夏艰难地拧过脖子,口气严厉地对人秘科长说:“你们要干什么?我要回家!”

人秘科长还是讪讪地说:“我们陪你去医院检查检查。”

“检查什么?我不需要检查!把你电话拿来,我要给局长打电话!”

“华调研,不用打了,这就是局长的意思。”

华夏就这样被塞进救护车,一路开向郊外的精神病院。

到了精神病院,任华夏怎样解释,所有人都一副见多了的样子,含着空洞的微笑,有条不紊地量体温、血压,填写病历,眼看真的要变成一个精神病患者了,华夏以祈求的语气做着最后的努力,他对人秘科长说:“咱们俩在一起多少年了,你还不知道我吗?朵朵晚上要演出,她妈又不在,我只是着急,一时情绪失控,这很正常,过去了就没事了。让我住在这里,以后还怎么见人嘛!”

人秘科长似乎被华夏的话打动了,他用求助的眼神看了看接诊的医生。医生还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摇摇头,又好像是说,不理他,刚进来都这样,有哪个精神病人自认为是精神病的?

华夏真要绝望了,他只好再次请求人秘科长:“让我给局长打个电话吧!”

人秘科长犹豫了一下说:“我打吧。”然后走了出去。

人秘科长回来的时候还是那样一副表情,无可奈何地说:“局长说他明天一回来就来看你。”

华夏彻底绝望了,想起他就要变成一个精神病人,简直无地自容了。他伸出胳膊用力一扫,医生桌子上的东西噼里啪啦全飞了出去。

医生让护士给华夏打了一针镇静剂,给他换上了蓝色带竖条的病号服。华夏也不再做徒劳的挣扎,顺从地任两个男护士搀着他,走进病区厚重的铁门,走过门窗都安装着铁栅栏的病房。

病人一个个面色惨白浮肿,一副久不见阳光风雨的样子。令华夏有点奇怪的是,这些精神病人并不像想象中的那样手舞足蹈胡言乱语,都无精打采默默无语,只是眼神有点怪异。但他还是觉得恐惧,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像一座监狱。

华夏这一生最恐惧的就是监狱。也许是受小说电影的影响,在他的印象里,监狱里牢头狱霸横行,恃强凌弱,充满着血腥和暴力,以他这样一个文弱书生,简直就是狼群里的小羔羊。所以,在社会上,从不惹是生非,能躲就躲,能忍就忍;在单位上谨小慎微,当人秘科长的时候管财务,他不敢有丝毫的马虎,生怕出一点纰漏。好在广电局也没有多少钱,现任的局长也是一个谨慎的人,很看重他这一点,才极力推荐他当了一个调研员。提拔以后,纪委集体廉政谈话,纪委书记告诫大家,要算政治账、经济账、亲情账,好几本账,对他触动更大。从政治上讲,从农村出来干到今天不容易,抱着桌子腿点灯熬油写的材料装到牛车上,真能累死几头老牛;从亲情上讲,他离不开朵朵,朵朵也不能没有他,他更不愿给她带来耻辱和阴影。广电局没有钱,也没有权,副调研员又是虚职,是一个绝对安全的岗位,他对自己生活的现状很满意,但他还是一直绷紧着一根弦,即使将来有机会到其他岗位上担任实职,还是要时时刻刻小心,这一辈子绝不能踏进监狱的大门,这是他给自己划定的人生底线。监狱倒是没有进去,却走进了这个和监狱也差不多的地方。局长会怎么看?今后的事怎么做?朵朵和吴夕霞会怎么面对别人的议论?华夏一时实在想不清楚,他感到头痛,头痛欲裂。

把华夏送进病房,那两个护士转身要走,华夏怯怯地拉住护士的胳膊,满眼的恐惧。护士表情轻松地对华夏说:“不要怕,他们和你一样,都是文疯子,不会打人的。”

朦朦胧胧中,华夏听见有人在朗诵诗,是戴望舒的《雨巷》——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华夏一时不明白,谁在朗诵?自己这是在哪里?是不是又是一场梦?他摇摇头,使劲把自己从睡眠的深渊中拉出来,思维逐渐回到了他的大脑中。他想起来了,他是在精神病院的病床上,内心一阵沮丧。

她是有

丁香一样的颜色

丁香一样的芬芳

丁香一样的忧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戴望舒的诗,尤其这首《雨巷》也是华夏所喜欢的,他曾经多次朗诵过。

她彷徨在这寂寥的雨巷

撑着油纸伞

像我一样

像我一样地

默默彳亍着

寒漠、凄清,又惆怅

她默默地走近

走近,又投出

太息一般的眼光

她飘过

像梦一般地

像梦一般地凄婉迷茫

凄婉迷茫的调子来来回回缠绕着,华夏知道这是所谓的文疯子的行为了。从今天开始他也是一个文疯子了。

昨天晚上,华夏进来的时候根本没敢多看一眼,就悄悄爬到床上,用被子蒙上头睡了。也许是镇静剂的作用,也许是这样一番折腾,他也累了,或许是他实在不知道怎样面对这样糟糕的现状,躲进了睡眠之中,一夜安睡。这会儿,他也不敢掀开被子,静静地躺着,《雨巷》像音乐一样在病房里缠绵地流淌。

这个人朗诵得不错,充满着深情,有点杜鹃啼血的感觉。华夏却无心继续欣赏,他现在发愁的是怎样面对今天的太阳。

“24床,该起来了。新来的那个,说你呢,快起床!”

护士的吆喝给了华夏一个不得不面对现实的理由,他掀开被子坐起来,看见阳光已经洒满了病房。护士给他递过来几片药一小杯水,他迟疑着不接,护士目光坚定地盯着他。勉强接到手上,他还是不肯吃,护士仍然盯着。华夏不知道这药吃了有没有什么副作用,但他清楚地知道说什么都是白说,就皱着眉头吞了下去。

护士推着治疗车出去以后,坐在他旁边那张床上的一个50多岁的干瘦老头笑嘻嘻地凑了过来,华夏本能地躲了一下,老头儿也不在意,还是笑嘻嘻地问华夏:“怎么进来的?”完全一副监狱里的腔调。

华夏很没好气地说:“我没病!”

老头儿大笑了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进这里来的都说自己没病,没病进这干嘛来了?就像进了监狱的人,都说自己是冤枉的,可最后一个个都被判了,有的还‘嘎嘣一下,毙了。”老头儿边说还边比画了一个打枪的动作。

“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病友了,我们应该互相认识认识。”老头儿又向近凑了凑,非常认真地说,“我,孙守金,被人骗了,在这里资格最老,三年了。”老头儿转过脸接着说,“那个小伙子,林雨巷,大学生,被人甩了,花痴;那个,陈苍苍,大官,常务副县长,被人坑了,抑郁。”

华夏仔细打量了一下那两个人。那个林雨巷除过朗诵《雨巷》就是在一个活页本上不停地写字,那个陈苍苍基本上一直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面无表情,不吭不哈。

华夏被人从会议室直接送到了这里,什么都没带,脸也没法洗,饭也没法吃。开早饭的时候,护士送过来两个馒头,让他先凑合凑合,说等家里来人了再说。他没胃口,没吃,也没事可做,就在病房里转悠,让他清晰地想起牛汉的名诗《华南虎》。

中午1点的时候,护士来喊:“24床,家属会见!”来的是吴夕霞和朵朵。

一间小房子,一张小桌子,华夏更感觉像监狱的会见室。吴夕霞一脸憔悴,明显没有睡好的样子。朵朵怯生生的,一直抓着吴夕霞的衣襟,躲在妈妈的身后。

“朵朵,来让爸爸抱抱。”华夏伸出了双臂,朵朵向后躲了一下。

华夏不想让孩子感到恐惧,故作轻松地说:“朵朵别怕,爸爸是文疯子,不打人的。”

吴夕霞接话说:“不是文疯子,是会疯子!”

显然,华夏还不知道会疯子的意思。吴夕霞早上才从老家回来,会疯子的事已经传遍了全市。传言总是越传越离谱,好多人并不知道详情,只知道一个领导开会开疯了,送到了精神病院。这个领导其实就是广电局副调研员华夏。

华夏觉得被称作会疯子有点苦涩无奈,他也不想多解释什么,着急地对吴夕霞说:“你了解我,你知道,这一切没有理由,我只是为朵朵的事焦急。”

“现在能说清楚吗?”吴夕霞问。

“能说清楚,你去跟局长说说,我没事,我没有病!”华夏不想提那个疯字。

朵朵满含着幽怨和责备,一直躲在妈妈的身后。华夏不好问她演出的事了,吴夕霞也没有多说什么,留下一些生活用品走了。

局长带着几个副局长和人秘科长来看华夏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的下午了,还是在那间会见室,满桌子的礼品华夏一眼都没看,见到局长就像见到了救命恩人,华夏像一个犯错的孩子,先向局长深深地鞠了一躬:“局长,对不起,我给您丢人了,我向您检讨,我向市上领导检讨!”

局长面无表情,华夏继续恳切地说:“我只是着急,我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当时我脑子一片空白。现在我没事了,一点事都没有了,什么事都没有了,精神神经都好好的。我想出去,一切让我来面对吧!”

局长仍然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只是拍了拍华夏的肩膀就走了。

局长刚走,华夏最要好的同学周致中就来了。精神病院探望病人就像探监一样,所带的东西要经过检查,周致中给华夏带的两条软中华被拆去了外包装。华夏顾不得别的,还是迫不及待地表白自己:“老同学,他们都不相信我,你可要相信,我很清楚,我没病!”见周致中还在观察他,华夏为了表示自己的正常,说:“我给你背一篇古文吧!”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属予作文以记之。

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前人之述备矣。然则北通巫峡,南极潇湘,迁客骚人,多会于此,览物之情,得无异乎?

华夏背诵得准确投入,一字不差,周致中却只是笑了笑说:“华夏每次酒喝多了都要背古文的。”边说边站起了身,“先在这里休息几天也好嘛。”

周致中走后,华夏几乎绝望了。吴夕霞再次来的时候带来的消息让他彻底绝望了。

吴夕霞说:“看来,不管有病没病都得在这儿住一段时间了。局长说现在社会上议论纷纷,领导很恼火。先在这儿住着吧,他还让你放心,待遇前途都不会受到影响。”

精神病院虽然地处郊区,但是距离并没有隔断与市里的信息联系,华夏的事通过医生护士已经传遍了整个病区,人人都知道他是个会疯子。会疯子就会疯子吧,索性就做一段时间疯子。华夏一下觉得做疯子并没有什么不光彩的,心地坦然了许多,开始主动融入这个疯子的集体,也不避讳谈自己的疯了。

老头孙守金是病房里年龄最大、也是最活跃最闲不住的人,满病房整天几乎只有他一个人在说。他说,他原来是国有机械厂的工人,下岗以后自己开了个小厂子,苦心经营十几年,也积累了百万家当,曾经红火了一阵子,作为下岗再就业的典型到处宣讲,会没少开,“也差一点开疯了”,老头边说边冲华夏眨眨眼睛。可是鬼迷心窍,听信了一个多年的朋友,把所有积蓄都交给朋友搞投融资,还把亲戚朋友都拉了进来,前后砸进去1000多万,后来利息收不回来,本钱也打了水漂,厂子被砸了,机器被卖了废铁,房子也被占了,他就住进了这里。

华夏不知道这老头以前有病没病,现在好好的,实在没话说的时候就扳着数手指头,像是在算一笔永远也算不清的账。平时一切正常,医生一查房,马上嬉皮笑脸,胡言乱语。护士盯着吃药,他也能把药藏在舌根下,还夸张地张大嘴巴“啊啊”几声,等护士转过身就偷偷地吐了。这倒教了华夏一招。也不知道发的什么药,吃得华夏整天昏昏沉沉、迷迷瞪瞪、胃痛难受,有了这招,他好受多了,真正成了名义上的疯子。

老头说,陈苍苍本来是县上的常务副县长,今年换届已经提名为县长候选人,只等走个选举的程序就能走马上任。就在人代会召开的前两天,他的竞争对手一份状子递到了省纪委,于是暂停提名。得,好端端的事黄了,天天不吃不喝不睡,只发呆,就送这儿来了。咱这几个人中最苦的是林雨巷,小伙子心里苦啊,跟对象好得一个人似的,却让一个房地产老板拐带跑了,人就成了这个样子。娃学校还没毕业,以后怎么办呢!

孙守金越说,华夏越觉得这老头根本没病,他来这里就是为了躲债。陈苍苍也许最初想不开,受了些打击,现在可能只是觉得心灰意冷。看来,精神病院关的假疯子还不止我华夏一人。对于自己这个发现,华夏觉得好笑又可怕。

孙守金还是每天打探传播消息,林雨巷还是朗诵戴望舒,陈苍苍还是一如既往地沉默不语,日子漫长而无聊。吴夕霞给华夏带来了几本书。这里实在不是一个读书的地方,华夏翻了几页就扔到一边去了。百无聊赖,华夏也厌倦了孙守金的絮絮叨叨,他试图想跟陈苍苍、林雨巷说说话。两个人好像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无动于衷,很是无趣。

孙守金也很无聊,凑到华夏的身边:“华调研,”他有意叫成“华调(条)盐”,“你最近开了多少会?”

“记不清了。”华夏真的记不清最近到底开了多少会。

“开会很痛苦吗?”

“你不是也差点开疯了吗?”

“我那是就那么说说,后来我想开,人家树立了新典型,不要我开了。”

“你在厂里不开会吗?”

“也开,我那简单,三锤两梆子,枣胡子改板——两句。”

孙守金的话倒引起了华夏的兴趣,他想知道这个私营业主怎么给员工开会。

“那你给咱们重演一下?”

“没麻达,现在就布置会场,你主持。”无聊极了的孙守金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

两个人拉过来两个床头柜拼在一起,拿过来两个饮料瓶做话筒,会议就开始了。

“现在开会!”华夏一本正经地开始主持,“今天咱们召开一个全厂安全生产大会,会议的主题是贯彻全市安全生产会议精神,通报我厂安全生产形势,制定今后五年安全生产规划。会议的议程有五项……”

不等说完,孙守金就进入了角色,打断了华夏的话。

“别听华调研胡咧咧,哪有那么多一程二程?我就说两句。狗日下的晚上睡觉都老老实实的,不要胡骚情,早上精精神神来干活,工作服穿上,口罩戴上,屁眼睛擦亮,冲了手砸了脚,老子可没有钱给你看、给你赔!吃挂面不调盐,有言在先,谁的责任谁担上,谁家娃谁抱上。就这,该干啥的干啥去,谁耍妹溜滑,开销狗日的。散会!”

华夏还没有反应过来,会就完了。仔细一想,还就这么回事,该说的都说到了。连陈苍苍和林雨巷的目光都转过来了。

孙守金得意地问华夏:“怎么样,干脆吧?把他些狗日的还没办法!”

孙守金好像终于找到了乐子,意犹未尽,试试探探地转向陈苍苍:“陈县长,要么你也来一段?”

令华夏吃惊的是陈苍苍居然从床上起来了,脱掉了病号服,开始换衣服。

华夏和孙守金赶快又拉来一个床头柜,找来一只饮料瓶。

陈苍苍穿好西装,打好领带,又从上到下抻了抻,抖了抖,病房里没有镜子,他就用手捋了捋头发,走了过来。

华夏和孙守金赶紧坐好,等陈苍苍落座以后,华夏拿起“话筒”,一时却不知说什么好了。

陈苍苍沉稳地从西装内侧的衣兜里掏出一叠稿子,庄重肃穆地读了起来:

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人大代表、同志们:

我很荣幸当选新一届县人民政府县长,感谢组织多年的培养,感谢人大代表投给我庄严而神圣的一票,感谢全县32万人民的信任。

原来这是陈苍苍早已准备好却最终没有用上的就职演说。

我出身于农家,大学毕业以后从最偏远的乡镇农业技术员干起,由于组织的信任,给了我多个岗位锻炼的机会。我先后担任乡镇农技站站长,乡镇长,乡镇书记,县农业局局长,副县长,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参加工作20多年来,无论环境多么恶劣,条件多么艰苦,我都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无怨无悔,从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因为我要以满腔热血回报生我养我的这块土地;无论职位怎么升迁,地位怎么变化,我的农民本色从没有改变,不贪不占,简朴生活,低调做人,谦虚为怀,宽厚待人,因为广大人民群众就是我的父母。我的努力也得到了回报,组织提拔重用我,人民代表信任选举我,这是我一生最大的光荣,是我一辈子最为自豪的事情!

陈苍苍的声音有些哽咽,华夏看见一颗硕大的泪珠慢慢的滚出他的眼眶。

说实话,我也想当这个县长,但我当这个县长不是为了谋个人的利益,不是为了光宗耀祖,我是真心实意地想为父老乡亲们做点力所能及的事。今天,我荣幸当选,我愿意做一头老黄牛,任组织和人民驱使,如果我偷懒,如果我走错了犁沟,你们谁都可以狠狠地用鞭子抽我,我绝无二话。

陈苍苍已经泪流满面,但越说越投入,声音越激昂。华夏看见林雨巷也专注地听着,医生、护士和其他病房的病人都被吸引了过来。

我叫陈苍苍,是我父亲给我取的名字。我父亲没有文化,我也知道这个名字土气,我上大学时就经常被人嘲笑,但我从没有想过改一个洋气的名字,因为我就是土中生、土中长的土人,我就是土中刨食的农民的儿子,我永远都是农民的儿子,我是你们的陈苍苍。

陈苍苍说“谢谢大家”四个字的时候,已经泣不成声。说完他向唯一面对他的听众林雨巷深深地鞠了一躬,又转过身向身后的医生护士病友鞠了一躬。

病房里变得凝固了一样的静默,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孙守金拍了几下巴掌,人们才像醒过来了似的,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陈苍苍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静静地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病房里的空气又凝固了,人们不知道该散去,还是继续站着,傻了一样盯着站在对面的林雨巷。

孙守金不愿意这样热闹的气氛散去,这是他三年以来最美好的时刻。他突然有了一个注意,“林雨巷,你不开会,今天这么多人,你把你那首诗给大家朗诵一下吧。”

华夏没想到,林雨巷居然没有推辞,满含羞涩地开始了朗诵。不过朗诵的不是《雨巷》,而是林徽因的《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笑响点亮了四面风;轻灵

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

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烟,

黄昏吹着风的软,星子在

无意中闪,细雨点洒在花前。

那轻,那娉婷,你是,鲜妍

百花的冠冕你戴着,你是

天真,庄严,你是夜夜的月圆。

雪化后那篇鹅黄,你像;新鲜

初放芽的绿,你是;柔嫩喜悦

水光浮动着你梦期待中白莲。

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

在梁间呢喃,——你是爱,是暖,

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晚上躺在床上,华夏回忆同病房三个人今天的表现,百感交集,他分辨不清谁是疯子,谁是正常人了。他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疯了?

责任编辑 王文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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