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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远方

2014-05-06朱和风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14年3期

朱和风

天色突然变黑,边元慈惶然的脸一下子扎进了一张黏软的蛛网中,他戤在墙角边懊恼地抹了一把脸,零乱的蛛丝竟粘在鼻尖、嘴角,嗅嗅还有一股腥味。他踉跄一下,无声地咒骂了一句。边元慈住在向阳小区的最底层,住了快三十年了,对这里的一切无比熟稔,但罩住的蛛网却使此刻的他又有一种不祥的预兆。

向阳小区原先是西郊公社联合大队旱涝保收的水稻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市政府为改善民生,大兴土木建造了全市首个拥有三十八幢五层楼房的居民小区。但那时的开发商和老百姓观念落后,住房改善仅仅满足有抽水马桶和自来水,以至于向阳小区都是千篇一律的小客厅大房间,面积最大的住宅也不超过七十六平米。

边元慈将一张纸条塞进吊在楼梯墙边的信箱中。斑驳的砖墙砂灰风化一样脆弱,风吹草动就会沙沙地落下来,七上八下地悬挂在墙上的信箱没有一只是牢固的,倒像是七老八十连走路也不稳的老人胯下晃悠的家伙那样松垮。边元慈关门的一瞬间,十多只高高低低悬挂着的信箱都不约而同地摇晃起来,看似要掉下来,却挣扎了几下还是粘在墙上。边元慈家里有两道防盗门,原因是近段时间向阳小区的房子卖的卖、转的转,年轻人和经济条件好的居民差不多都乔迁高档小区了。住在向阳小区的居民几乎都是老头老太、下岗工人、进城民工和若干服务于KTV的小姐们,暂住人口超过常住人口,导致小区的偷盗案每天至少发生五六起,大白天也会出现顺手牵羊的小偷。为此,边元慈每天客串治安巡逻志愿者。最近,因创建“文明城市”需要,政府部门来了一个大手笔,投资五千万元全面改造向阳小区,想从外观上把这个老小区升级为时尚小区,让人看得舒服。

春寒料峭的一个傍晚,下班回家的郑重天绕过充斥着呛鼻石灰气息的小区空地来到楼道,当他伸手安抚摇摇欲坠的信箱时,竟看到里面躺着一张折叠成千纸鹤的纸条。他家隔壁那位外表靓丽、内心倔强的女孩娟娟,这几天正和母亲大闹情绪。一个月前,娟娟的ipad插座因她用力过度,口子缩进,无法连接电源,当她到江厦街数码市场修理时,得到一个租店面修电脑的小白脸免费护理,竟和小白脸产生感情,欲托付终身。视女儿为掌上明珠的娟娟母亲一心想把花枝招展的女儿嫁给捧金饭碗的公务员,捧银饭碗的事业干部也行。她告诉娟娟:“不行就是不行,除非你没有我这个当娘的!”

边元慈从门缝里探出了半个脸,望了郑重天一眼,然后又烫急般地缩了回去。郑重天掂着千纸鹤走上楼梯时,浓黑的夜色像泥浆一样漫漶起来。郑重天平时很少回家吃饭,他是本市一张发行量高达三十多万份的早报社会新闻部资深记者。这张早报边元慈私底下称为“奶报”,因媒体之间竞争激烈,为扩大订户份额占领广告市场,早报与本埠最大的牛奶公司联姻,由牛奶公司出钱订下五万份早报,然后牛奶公司再将早报免费赠送给牛奶订户,让订户一边喝腥甜的牛奶一边看散发墨香的早报。

这座沿海开放城市进入上世纪末经济高度发展,全国闻名,常住人口和外来人口几乎持平,但贫富差距反差强烈,本地人和外地人有隔阂。一些年轻的外来打工者看到本地人驾豪车、穿名牌,还出入酒楼茶肆,想到同样是人却是不一样的生活,妒忌飙升,于是投江、跳楼、坑蒙骗拐乃至杀人放火的事件层出不穷。社会新闻很难离开色情与凶杀这两大题材,色情和凶杀又是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东西,跑街的社会新闻记者就渴望带有刺激性的新闻素材。在家的郑重天与在报社的郑重天是两回事,作为记者的郑重天耳听八方眼观六路,驾驶一辆高尔夫闯街头,用一台笔记本电脑激扬文字。

郑重天文笔犀利,条分缕析,往往能把社会新闻和有关公权单位联系在一起,揭露的揭露,曝光的曝光。结果被众多公权单位拉入“黑名单”,像贵宾一样接待他,又防贼防盗一样提防他,以致于郑重天常被他们请去喝酒。一些害怕曝光的单位不要报道就像一些好大喜功的单位喜欢报道的道理一样。郑重天戏谑为鸿门宴,略带遗憾的是他看不到现代版的项庄舞剑,否则一不小心有幸成为沛公,岂不是一桩开报界先河的美事。

到家了,郑重天对妻子说:“我们家的信报箱里飞进了一只千纸鹤。”妻子被他说得一头雾水,郑重天就乐呵呵地将那张折成千纸鹤的纸条拿出来,在妻子面前晃了晃,自作聪明地说:“估计是娟娟的男朋友托我转交的!”说完,郑重天小心地拆开纸条,上面写着:

408住户:

你们是否发现,油漆工在我们的信箱上打上了不知何意的符号,有的是XO,有的是O或X,有的没有。看看闹着玩的,似乎又不像,若是有所指,则有潜在的危险,我已向街道综治办和派出所反映,他们亦说不出所以然,说警惕一下也是好的。

另,小区底层人家的事,铁肩担道义的你也应关注一下,如若愿意,我可提供线索。

这些事希望你能参与其中,并向派出所挂一号,若有意外事故,如何处置?

敬礼!

边元慈

2月30日

七十多岁的边元慈以前担任过市委政法委办公室主任,当年能入住向阳小区,和他的职务有关。退休后,他依然站在市委政法委领导的位置上思考社会治安问题,常常无事生非地把一些传闻扩大,并乐此不疲。他的女儿孝顺,怕他东走西走操心小区治安给摔伤,给他订了一份早报,让他每天一早在享受营养牛奶的同时,丰富精神世界,少操心小区。边元慈从此成了早报的忠实粉丝,碰到郑重天时,会杞人忧天地冒出一句:“现在的社会治安太复杂了,每天都能听到盗抢的消息,以前的社会可太平哩!”郑重天听了老人的话,一本正经地回答:“新闻道听途说、捕风捉影,越来越像流言了,你老千万别去相信。”“嗨,照你这一说,流言事出有因、基本属实,越来越像新闻了!”郑重天暗笑,老头还挺时髦的,估计他经常上网浏览。

晚饭时,因受边老头谶语一样的纸条影响,郑重天妻子的心里就像有一块挥之不去的阴霾,期期艾艾地对丈夫说:“重天,我们这个老小区要物业没物业,环境又差,你每天忙啊忙,忙的都是喝酒应酬的事,喝坏身体不说,又不关心家里的事,南都花园的新房钥匙拿了快一年了,到现在还没有去装潢,啥时乔迁哩!”妻子善于理财,一家人住进南都花园一百多平方米的新房后,向阳小区的老房子可以出租赚钱。郑重天也知道这个主意不错,但现在装潢公司都是游击队的干活,装饰中看不中用。郑重天的一个老同学黄韦是开发区三期工程的项目经理,曾豪情出言要派技术好的工人帮郑重天装修住宅。但他也补充,兄弟,现在中标一个工程都要经过浴血奋斗,施工工期短,任务紧,还要垫资。等我的工程接近尾声时,一定派人过来。

谁知这一等,就等了一年。郑重天的妻子常嗔怪地说:“至少损失了一万块钱!”

楼下突然响起了轿车均匀的喘息声,然后是长长的减速声。凭着良好的车辆知识,刚撂下碗筷的郑重天猜出这辆轿车不是奥迪A6就是A8。郑重天驾车多年,仇富的小区贫下中农们已在他的坐骑上留下了许多优美的曲线。妻子多次告诫他,那些心理变态者连改造小区施工队挖土机的电瓶也要偷,怕我们家的小车迟早会被他们卸了四个车轱辘。

“搬家搬家,我们住新房子啦!”郑重天的儿子兴奋地说,一只小手还一个劲地拍打家里豢养的那头俄罗斯雪撬犬卡特。这头宠物犬被边元慈喊成大白狗,它块头确实不小,毛发通体雪白,邻家的狗狗见到它,都举止猥琐地缩到一边纷纷让道,这狗就像小人得势一样昂着肥大的脑袋、摆着宽大的臀部走在大路上,对行人也不让道。边元慈就会揶揄地说,人家的狗只有背影,这狗有外国的背景。

淡而无光的月亮光悬在墨绿色的夜空,风扑打着窗玻璃发出啪啪的声响。郑重天的妻子脸有愠色地说:“在这贫民窝继续住下去,咱家的雪撬犬迟早会成为别人的盘中餐,亏你还是一个无冕之王!”郑重天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为缓和尴尬气氛伸手去关窗时,家里的电话铃声骤起。电话是黄韦打来的:“大记者,今天怎么没人请你品尝大餐?本人已在你家楼下了,我们出去坐坐如何?”郑重天看着妻子的脸色,迟疑着如何回答时,家里的门就嘭嘭地响起,儿子把门一开,黄韦就握着手机边讲边跨了进来,他把两盒枫桥香榧往沙发上一丢,目光温和地望着郑重天的妻子说:“报告嫂夫人,郑家豪宅本月开工,你放心,郑兄的事也是我的事,我一直为拖延而愧疚,无脸见嫂夫人哩!”黄韦此语一出,郑重天的妻子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显得不好意思地说:“是我们麻烦你,你是稀客,难得上咱贫民窝。”“今天我是有事求重天,你就看在我这张不算太老的脸上,放他一个晚上的假!”

“郑重天每天忙喝酒,家里当客栈,我是担心他把胃弄坏。”妻子嗔怪着找台阶,她不能不给黄韦面子,“凭大经理一句话,郑重天晚上找情人不回来也行!”

“嫂子幽默,知书达理,真是重天这小子前世修来的福啊!”

黄韦喜欢上KTV抱小姐做些荤素搭配的擦边事,但又担心一不小心被警察收拾,就常以各种假话诓骗郑重天的妻子,经常邀请郑重天壮胆。当郑重天坐进黄韦的奥迪车后,就急急地责问:“你有个屁事,上KTV唱歌还是什么?想拉上我做个陪衬!”

“这次是真有事,要你捞人!”

“兄弟把我当成超人了。”郑重天嘿嘿地笑,把一根烟咬在嘴角。

黄韦把郑重天带到地处外滩的一家名叫“底层”的洗浴中心。乍一见,郑重天吓了一跳,还以为到了城郊接合部的民工浴室。洗浴中心门面简陋寒碜,窄窄的门楣上悬着一盏小瓦的电灯泡,暗淡的光线把门口照出一个模糊的轮廓。黄韦拽住郑重天,大踏步上前,用胳膊抡开两道玻璃门直往里走。郑重天心想,暴发户的黄韦真是岂有此理,把自己带到这种没有档次的地方。但这个细想过程还来不及结束,穿过过道却别有一番洞天,灯光瓦亮的浴池里滚动的冲浪气泡遒劲、响亮,桑拿房里蹲坐着七八个脱得一丝不挂的男人,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热辣辣地冒汗。

当郑重天趿着鞋试水似地把手伸进水池时,身边突然出现一个脱得精光胸前蓬勃着一丛胸毛的大汉,也不说话,将一块毛巾递给他,爬满丘陵般疙瘩很匪气的脸庞近距离地呈现在郑重天的面前。他歪着嘴对郑重天“嘿嘿”地笑。郑重天吓了一跳,心里有一种碰到黑社会打手的惊悚。谁知跳进水池里的黄韦对那个汉子指手画脚地喝道:“你小子哑巴了?只会笑。”“我……我叫林坤伟,大记者你好!”这个满脸疙瘩的男人尴尬地一笑,然后伸出那双鲎一般棕黑色的大手,不由分说地搀住郑重天。郑重天感到自己的手像被一张粗糙的砂皮纸严密地包盖一样,隐约灼疼。

“你看这家伙像影视剧里的东北土匪吗?”黄韦惬意地躺在水池里,手指戮着一脸肌肉紧绷的林坤伟,“也赶紧入池吧!”林坤伟“嗯”地一声,身子僵硬爬进水池。洗澡的过程是闲聊地过程,但这个过程中林坤伟哑巴一样始终没有说话,偶尔用窘迫的神情发出“嗯嗯”的声响,以示存在。黄韦对郑重天说:“老同学,林坤伟是我的朋友,重义重情,他老家在东北的深山老林,跟在我的屁股后面搞些屋面防水的小活,一个不错的东北汉子!”

郑重天看看四周,低声说:“我看他像是你雇的保镖!”

“唉,这倒是被你说准了,不止一次有人这样说。”黄韦“哗”地从水池里站起来,拍打着郑重天的肩,“不愧为阅人无数的新闻记者,眼光刁毒!”

水池里泡过,桑拿房里蒸过,郑重天看到自己的膀臂泛着淡淡的红色,如红皮老鼠在上面滚动。黄韦说:“怎么样?更舒服的还在后面哩!”在旁的林坤伟嗯哈嗯哈地附和着。这时,一个身材高桃的年轻女子来到他们的跟前,黄韦往她白皙的手臂上一拧,努努嘴,女子心领神会地拽住郑重天,细声地说:“老板,跟我去做个精油开背,可以打通经脉,能缓和颈椎压迫。”“走吧走吧,一起做精油开背!”黄韦即将消失在粉红色灯光普照的长廊上时,像领导一样挥挥手。

郑重天被带进一间装潢考究的包厢,他的鼻翼一翕,包厢内的空气像被搅动一般有一股说不清的气息河流一样逶迤而来。他一顿,眼一眨,一个穿得简而又简的妙龄女郎从包厢里侧的盥洗室娉婷出来,腰际晃着一块写着18两个阿拉伯数字的黄色圆牌,竟认识似地抿嘴对郑重天浅笑。郑重天毛孔一根一根地竖了起来,低头回避之时,大脑却像涟漪着垂柳倒影的湖一样,赶也赶不掉。他屏着气,发热的身体能感受到润泽和冷爽的气息潲来。他突然想起了自己跟公安现场采访治安检查的那阵子,一些在桑拿中心搞淫秽活动被查到的男人也和现在的自己一样光着胳膊低着头,旁边还有披着浴巾把头埋进双膝中的女郎。此时,他的脑海里闪现出边元慈的影子,鼻梁上架着老花眼镜地看着早报对他说,现在这社会男人找女人就像吃饭一样方便,你看都是你写的!想到这里,郑重天用眼角的余光搜索四周,润泽和冷爽的气息竟来自那个女郎,乳房暴露在外的上身紧贴郑重天黏着汗珠的上身,郑重天喘着粗气赶紧从包厢里跑出来。但当他低着头刚刚跑到门口,就一头撞在一道软绵绵却又有弹性的墙上,就在他差不多站立不稳时,一双大手托住他的腰。郑重天抬头一看是林坤伟,十分尴尬。林坤伟却对他坦然一笑,低沉地说:“我去喊妈咪,操他妈,把客人气走,这是什么服务!”郑重天一时语塞,林坤伟又补充,“刚才我就在外面守着,你不用担心害怕!”

郑重天逃似地离开林坤伟,直奔大堂。这时,黄韦也来到他的面前,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说:“看来这种项目老同学不适应,我们就吃夜宵!”郑重天睨了黄韦一眼,没说话。黄韦脸上挂着一丝窘迫之色,讪讪地说:“喝酒去,给老同学消消气,压压惊,是我安排不妥!”

郑重天要了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到了一家叫“半岛”的夜宵城,林坤伟找了一个小巧雅致的包厢,黄韦却把包厢退了,要了一个靠窗的桌子。林坤伟点了鲱鱼干、芹菜炒豆芽和水煮河虾,看到这些不油不腻的菜,郑重天的情绪才缓和过来。“老同学,下次我可不敢了。”黄韦的脸上挤出一道生硬的笑容,打趣地补充,“要不喊个美女过来陪陪喝酒,这总没事吧!”“我看喊美女过来很适应你和她对饮,这才浪漫!”郑重天回答。“好好,不喊不喊,我们三个男人喝!”黄韦说完,在旁的林坤伟给杯子斟上酒,酒是橡木桶干红。林坤伟倒酒的姿势很稔熟,酒也倒得恰如其分。郑重天觉得看似粗鲁的林坤伟其实很细心,只不过生了一脸横肉有点匪气。林坤伟举着酒杯,往郑重天的杯子碰去,说:“是我不对,罚酒赔不是!”

喝过酒的林坤伟脸红如猪肺,他望着郑重天,欲言又止的样子。黄韦瞪了他一眼,慢慢地喝下一小杯红酒,麻利地从公文包里摸出一盒烟,哗啦一声撕开烟口,抽出一根燃上,然后啪地扔在桌上。烟雾袅袅中,黄韦的双眼泛出血丝似的光,他对林坤伟说:“重天是我的至交,也是报社古董级记者,你有事就对他说,用不着转弯抹角,婆婆妈妈!”

“谢黄哥,我就不客气了。”林坤伟拘谨地吐了口气,他看着黄韦,也看着郑重天,两只大手不安地绞在一起,发出类似砂布相互磨擦的声音。“阿坤你就别忸忸怩怩,快说!”黄韦吼道。突然,林坤伟从桌上撕开口的烟盒里抽出一支,恭敬地递给郑重天,说:“大记者你抽烟,我不抽,你抽!”

“废话真多,什么你抽我不抽,说啊!”黄韦白了林坤伟一眼,“你这样子像个男人吗?”

林坤伟仍显得手足无措,但又有点受宠若惊,他嗫嚅着嘴说:“大记者你好,那我就直说了:我姐姐阿秀因和男人有关系被公安抓了,还留下两个未成年的子女呆在暂住房里每天痛哭流涕。大记者,我只能拜托你帮我疏通关系,放我姐出来,你这大恩大德我永生永世都铭记在心!”

郑重天一惊,他在心里骂黄韦,还好自己刚才坐怀不乱,如果和那个女人玩了,被林坤伟拍成不雅视频,自己还不是像狗一样被他们牵着走?他狠狠地剜了黄韦一眼,这家伙肯定是主谋,合伙来拉自己下水。郑重天把酒杯一推,站起身,说:“如果不说刚才是美人计、现在是鸿门宴的话,仅凭我的本事要去办这种事,这法网布得严严密密的坚固碉堡我能攻下来吗?而且我还懂得什么叫不自量力!”

黄韦一把拽住郑重天,把他按在座位上,一个劲地说:“老同学喝酒喝酒,其实阿林跟我多年,讲情义,是一个可以信任的兄弟,你上次问我胳膊断的事,要不是阿林,我的命也搭上了。”

黄韦说的这事郑重天倒是有点印象。这是二年前一个燠热的初夏,他去黄韦家所在的常青藤小区采访一起疯狗咬人的社会新闻。到了小区,才了解报料人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一直以胡说八道为乐事。这让郑重天很是懊恼,但想到常青藤小区还住着自己的同学,就自嘲等于借公济私和同学聊天,顺便还可以蹭一顿免费的午餐。当他站在黄韦家的楼下往上观察时,他逮住了一只手在窗前稍纵即逝地出现,心里一乐,黄韦家里有人。还有一个原因是近半个月来,他一直拨打黄韦的电话,黄韦却没有接,有时接通了,用鼻音嗯嗯几下就没声了。乘电梯来到黄韦的家门口,郑重天使劲地按了按电铃,里面毫无反应,他顿时生出自己刚才是不是接触了精神病患者,感染了癔想,那只手真的出现过吗?郑重天竟无法肯定了。当他打算离开时,又不甘心地把眼睛贴在黄韦家的猫眼上偷窥。突然,他惊骇地后退,猫眼里映出刺一样生硬的睫毛和一粒灰灰的瞳仁。他一个激灵,冷汗像竖起的汗毛一样密密麻麻地冒了一身,黄韦家进贼了!他把脊背死死地顶住大门,掏出手机准备拨打“110”。可号码还没有摁完,身后突然伸出的一双大手,老鹰叨小鸡似地把他拎进房内。当郑重天诚惶诚恐地睁开双眼时,看到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脸无表情地站在自己身边,但仅仅一瞬间,郑重天就看到了黄韦的妻子和神色黯然地蜷缩在被窝里的黄韦。只是黄韦的手臂上裹着厚厚的夹板。郑重天生气地说:“黄韦,你把我吓死了,怎么搞成恐怖片一样!”郑重天手抚胸口,“你受伤了?怎么回事?”黄韦摇摇头,他的妻子也没说原因。

黄韦把长长的一截烟蒂捻灭在烟缸中,激动地告诉郑重天:“你想知道两年前我受伤的事吗?那是一个渣土承包商雇用黑势力的人,把渣土往我工地上倾倒,我找他们评理反遭他们殴打,还扬言要找上门来赔偿损失,靠阿林自断手指才镇住了对方!”黄韦说着拽过林坤伟少了一根手指的左手。郑重天终于明白两年前在黄韦家碰到的大汉是林坤伟。

“谁让我有阿林这个莫逆之交,他的事也是我的事!老同学,我知道现在办事都要靠银子铺路,我先给你两万元钱垫底,你拿去活动活动!”黄韦啪啪丢来两叠钱。郑重天皱起了眉头,这可是一笔交易呵!他盯着猩红的酒液,无语。这时,林坤伟咽了一口唾液,自言自语地说:“黄哥,你太为难郑大记者了,算了,算我姐倒霉!”

几天后,郑重天在市公安局办公室主任招待的一次饭局上,酒喝多了,当电视台的女记者和公安局的主任猜拳时,一枚枚的手指在他的脑海中鱼跃一样。不知咋的,他竟想起了林坤伟自断手指回肠荡气的一幕。林坤伟和他的姐虽然都是卑微的小人物,但难道他们是天生的卑微?

那天,酒精的作用撩拨起他心底的缕缕热情,郑重天决定帮这个忙。

林坤伟的老家在黑龙江偏僻的深山老林中。那里群山连绵,土地贫瘠,高寒气候的农田只能种一季稻,因为缺少搬山造田的当代愚公和出谋划策的智叟,除了生产颗粒并不饱满的稻谷、玉米和高粱外,农民若想致富,唯一的途径就是外出打工。他姐阿秀的男人因无法忍受贫穷的折磨,抛下一对年幼的孩子,揣着几百元钱外出打工。出走前,丈夫信誓旦旦地对阿秀说,只要自己在外面找到落脚点,定会将钱寄回家供孩子们读书,以后有机会还会接一家人走出这个穷山恶水的地方。阿秀从此在家养鸡喂猪下地种菜等候丈夫的幸福召唤,可是男人一走就是三年,不但看不到他寄回来的钱,而且连一封信也没有。三年多后,阿秀拖儿带女寻找弟弟,并还怀着能在沿海城市邂逅丈夫的美好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