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香妮儿
2014-05-06刘太白
刘太白
就这样离开了?就这样全部离开了。我躺在病床上,心情惆怅。那些前来探视我的亲友们带着悲戚而又激动的语气叮嘱我好好养伤,争取早日康复。然后,他们轻手轻脚地逐个退出这豪华的单身病房。我连点头示意的动作也做不了,浑身上下没有半分力道。我只能目送他们离开,像一个失去了所有玩具从此一切无望的孩子。
脚步杂沓。所有的人都走了。连急于对所发生的一切有所解释的李孟阳也不见了踪影。静穆的病房里留下的只有千篇一律的花束。它们摆满了茶几、沙发、床头和所有的旮旮旯旯。虽然鲜艳无比但能保持永久吗?就像昨天的我还仪态万方地指挥着整个集团的千军万马,到今天却折戟沉沙残兵败将一样躺在病床上。我是习惯于被人簇拥的。就在刚才,病房内外都是黑压压的人群,公司同仁、下属、亲戚、朋友,还有大大小小的官员。无论来探视的是什么人,大家的心情完全一样,关切地询问我的伤势,仔细地了解医生的治疗方案,认真地提出自己的各类建议。后排有些不明就里的人们窃窃私语地议论我受伤的经过,探究各类可能存在的因果。一切都活像集团公司就要召开一次即将作出重大决定的董事会。人们心里明白,这个名叫周洁心的女人与他们的关系太大了。她是他们综合利益的忠实代表。死生之事,大矣。
我内心其实明白,昨天夜里,我虽然是沿着别墅的弧形楼梯从二楼直翻滚到了一楼,但我的伤情还谈不上十分严重。我在翻滚的过程中,头脸不断在楼梯上剐蹭,造成了我轻微的脑震荡,身体多处破损流血。医生剃光了我的头发。我的全身被缠满了绷带。这让我看上去像一个重伤员。其实,最严重的部位不过是右臂的骨折。那是我摔倒在楼梯上时试图在栏杆上撑住自己的身体造成的。现在已被医生矫正复位,打上了石膏,不是那么痛了。
我最难忍受的是心里的烦闷。我实在不喜欢自己的时间和心情都被前来探视的人们所绑架,我需要彻底安静下来,需要把所有的头绪捋一捋,需要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还需要做一些什么。于是,我示意一直坐在我床前既要应酬来往宾客又要时不时表示对我的关切的李孟阳近前来。李孟阳温柔地俯首过来听我说话,完全是一个体贴入微的好丈夫形象。我对他说,让大家回去吧,去忙他们自己的事。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下。
病人需要休息,这要求当然一点也不过分。李孟阳转告了我的意思并频繁地代表我和他本人表示谢意和歉意。
人群退尽,李孟阳再次回过头来叫了我一声,洁心。显然,他想对我说点什么。
我有气无力地阻止了他。我说,也包括你。
李孟阳当然明白了自己的多余。他立马就黯淡了眼神,尴尬地退出了病房。
一切当然都是为了香妮儿。
我曾无数次地设想,如果找到了香妮儿,我将要怎样好好地待她。香妮儿的父亲童建柱俊朗健硕。她的母亲田芳梅容貌秀丽。她本人也应该是一个清丽可人的美女。香妮儿本人受过大学教育。我想象,她一定气质高雅,清纯宜人。我可以把她当做我自己的女儿,送她到最好的大学去进修,最好是拿一个MBA。我要送给她各种世界名牌,让她尽情地打扮自己。我要她人见人爱,像一个明星一样。当然,我最终希望她成为我一样的高级企业管理者,带领一个团队在商场上纵横驰骋。我会尽力帮助她辅佐她,促成她走向成功。如果她不愿意留在我身边,我甚至作好了为她另外建立一个商业王国的心理准备。谁叫她是香妮儿呢。
愿望也许很美好,但现在一切都砸了锅。我太过于性急莽撞了。我竟然在找到她的那一刻让她抽身走掉了。连我的意图也没能让她明了。而我自己也摔了个遍体鳞伤。
我后悔,非常后悔。我要是早些年回到南湾去,在香妮儿还是一个小姑娘的时候就见到她,我兴许会把她接到省城,按照我的意愿对她进行全方位的培养,把她塑造成一个真正的淑女,让她从此过上幸福生活。那样,我的心情也许会平静如水。
的确,南湾,这个江汉平原上最为普通的农村地名,三十多年来,我没有须臾能够忘记。我在那里走出了踏入社会的第一步。南湾的水土养育了我长达三年。而且差一点,我就要和伟人说的一样,在那里扎下根去,长成一株野草,甚至开出一朵不知名的花儿来。南湾就像我身体上的一个胎记,随着岁月的流逝,可以长大,颜色可以变淡,但却永远不会消失。
我并非是不想重游故地。报章上,电视上,网络上,多有知青重返插队故地的故事。也有插友时不时地前来邀约,去寻访青春的影子,去重温激情燃烧的岁月,去感受衣锦还乡的荣耀。我曾经无数次地陷入矛盾和纠结中。但,是不是所有的往事都可以回望?是不是无论何时心中都不会再有愧疚?是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坦然面对?这些问题我可真是拿不准。它们要比在公司里作投资决策复杂一万倍。
何况还有李孟阳。
李孟阳说,南湾,那是我和你的伤心之地。我前世受过的苦,后世要受的苦都在那儿受尽了。你打死我我也不会回去了。有了他这句话,尽管这些年来,我们的生意曾经覆盖到南湾所在的襄南市,但我们一次都没有到访过襄南。即使是路过,也只是匆匆一瞥,连吃一顿饭的机会也没有留下。
南湾留给我的印象最深刻的是我离开它回城那一段时间的光景。那次招工我被刷下来了。我们那个知青点一共有十个知青,只有李孟阳和另一个女知青得到了返城指标。公社的知青办主任把我和肖晓丽两个被刷下来的女知青叫到公社去谈了话。他给肖晓丽的评价是思想上政治上进步很大,劳动态度好,改造有成效。今后要注意的是要进一步同剥削阶级家庭划清界限,彻底改造世界观,全面成长为无产阶级事业的接班人。对于我,知青办主任也给了很多肯定的评价。但致命的一点却是要我进一步转变劳动态度,时时刻刻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我听得出来,这是说我一直在大队文艺宣传队参加排练和演出活动,好像是逃避了繁重的体力劳动。我想不通,为什么李孟阳一个大男人也是常年在大队文艺宣传队排练,也没有参加什么体力劳动,他就可以拿到招工表?无外乎是因为他的在一九六六年就被打倒了的父亲现在已经被解放,还参加了老中青三结合,担任了省城里重要的革委会的副主任。
从公社回南湾知青点的路上,肖晓丽一直在劝我,叫我想开一点。她说她的,我一直不吭气。肖晓丽当然可以平心静气地对待这次落选。她自己原本就没指望这次能够拿到指标回城。她出身不好,父亲是资本家。这一次能够被纳入省城招工的考察范围,已经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了。何况知青办主任还特意找她谈了话,虽然指出了她的不足,但都是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只要肖晓丽再坚持一段时间,说不定下一次她就可以作为可以改造好的子女的代表顺利地踏上返城的道路。而我呢?我虽然常年在排练节目,那也是尽心尽力的,说起来不过少了几天的日晒雨淋。我也是做出了成绩,流下了汗水的。我出演的节目因为质量优秀,参加了全公社的汇演,还参加了市里的调演,为南湾增了光也为我们知青增了光。这些功劳知青办主任只字不提,还说我劳动态度不好。这一次已经争取不上了,但要改变领导的这种印象,争取下一次的招工指标,我以后该怎么办呢?
回到宿舍,我实在忍受不了内心的委屈,扑倒在床上失声痛哭起来。肖晓丽在床沿坐着一直劝慰我,一会儿给我绞来一条毛巾让我擦脸,一会儿端来一杯热水让我润喉。我则毫不理会,只是毫无顾忌地哭,好像要把所有的郁闷都化作眼泪流出来才罢休一样。
肖晓丽正在为她给我打来的晚饭我一点都不想动而发愁的时候,门外传来了李孟阳的声音,周洁心,周洁心,你出来一下。
我不想理睬李孟阳。他总是为传播一些小道消息来找我,而且每次都是一惊一乍的。但肖晓丽却在宿舍里代我答应了,李孟阳,你等一下,洁心一会儿就出来。肖晓丽兴许认为这是一个让我止住悲情的好机会。
李孟阳是中学时高我一届的同学,从下乡以来就一直追求我,而我则不置可否。这些肖晓丽她们都知道。
肖晓丽劝我说,难道你要把这事闹得满城风雨才好吗?我这才警醒,接过肖晓丽再次递过来的湿毛巾擦了擦脸,走出了宿舍。
那是冬天,天黑得早。李孟阳也似乎并没注意我脸上的泪痕,只是拉着我往田湖岸边上走。以前,李孟阳有什么他认为是秘密的事总是拉着我到田湖岸边上去说。
我跟着李孟阳来到了湖岸边那棵大槐树下。李孟阳说,洁心,我给你一样东西。他在随身斜背的黄挎包里摸索出一张纸来递给我说,这个给你。
我接过来借着微暗的星光看到了纸头上的“招工”两个字。是一张招工表。
哪来的招工表?
李孟阳说,是我的,现在给你了。
我一下子把招工表紧贴在胸口,真的,给我了?
是的,是真的。
可以招工了,可以回城了!我止不住心中一阵狂喜。我连声对李孟阳说,谢谢你,孟阳,谢谢你。我紧紧地握住了李孟阳的双手。李孟阳说,不用谢,你高兴就好。
但我陡然意识到事情来得过于突然,便问,孟阳,你给我了,你自己呢?
黑暗中,李孟阳笑笑说,我再说吧。我爸出来了,他总会想办法的。
李孟阳说,本来这次我们南湾知青点只有一个招工名额,那是指定要给童建柱的。童建柱是南湾大队的党支部副书记,知青点负责人。据说给他指标是要安排他到市党校去学习,然后委以重任。
李孟阳说,这说明了一个问题,招工指标可以带帽下达。既然这样,我也打电话回省里让我的父亲给我活动了一个带帽下达的指标。
我问,那为什么这次领招工表的知青里没有童建柱?
李孟阳说,童建柱不愿意回城,给公社和市里写了决心书,要扎根南湾一辈子。过不了几天,市里就要号召全市知青学习童建柱的先进事迹了。正是因为童建柱不走,才有了多余的一个指标,把你们几个都纳入了今年招工的考察范围。
童建柱不走?李孟阳把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弄来的招工表送给我,也不走?我突然意识到接受这份招工表是一个十分重大的决定。我忙不迭地把手上的招工表递还给李孟阳。李孟阳说,怎么,你不要?
嗯。我慌乱地点头,这是你好不容易弄来的,我不能拿走。
李孟阳说,我是心甘情愿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一边说一边退了几步,转过身来就疾步向知青点走去。
李孟阳在后面边追边说,洁心,洁心,我是真心的。
我撂下一句话,让我想想吧。
我的问题越想越复杂。我自己是一定要回去的,我从心底不喜欢这种远离家乡,远离父母,每天都要干繁重的体力活,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生活。我从没打算要在南湾生活一辈子。我从城市来,还得回到城市去。关键是我什么时候能回去,和谁一起回去。当然,我希望我、肖晓丽、李孟阳、童建柱一起都回城里去。我们虽然只是一所中学的先后同学,却都是街坊邻居,是儿时的玩伴。我们一起下放到了南湾,在经过了一次重大的人生洗礼以后,应该一起回去。如果可能,还应该带上田芳梅。她虽然不同于我们,只是南湾的一个回乡知青,但我们同吃同住同劳动,已经经历了三年,结下了很深的友谊。这当然是我个人的想当然。回城是有指标的,必须要碰机会,看表现,看能力,看社会主义建设的需要。如果可以选择一个同伴,我当然要选童建柱。下放到南湾,是他邀约了我。他是男生,我是女生。他年龄大,我年龄小。仅仅就道义上来说,童建柱也应该带我回去。
但,这种可能性在去年冬天好像就已破灭。
去年冬天,市知青办把童建柱树立为下乡知识青年活学活用的标兵。鉴于童建柱的先进事迹都是一些如何挤时间学习《毛选》啊,如何虚心向老农学习农业生产技术啊,如何狠斗私字一闪念啊,如何坚持艰苦朴素的生产生活作风啊,如何引导知青群体同坏人坏事作斗争啊这样一些点滴闪光的琐事,公社组建了一个童建柱同志事迹报告团。除了童建柱本人外,还有肖晓丽作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讲自己如何在童建柱的影响下改造自己剥削阶级的世界观。我则因为普通话说得好,专门讲述童建柱本人不太好讲的先进事迹。我们在全市所有的知青点巡回演讲。最后所有的知青先进事迹报告团到襄南市集中向市革委会集体汇报。
那天下午,我在市革委会第一招待所误闯进了领导们的休息室。我亲耳听到一个市领导说,像童建柱这样的把政治学习落实到自己言行中的好青年,这种点滴中见功夫的实诚人,我们要大树特树,大力培养。这样的人我们要推荐上大学。我对于这个听来的消息很兴奋。我尴尬地退出那间休息室之后就想马上找到童建柱,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