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穹叹
2014-05-05杨千紫
杨千紫
一.
隆冬,这座北方小城迎来了第一场雪。
漫天雪花翩翩飞舞的天气里,国道旁的小客栈倒是异常热闹。房间正中放着一座红泥小酒炉,酒壶里装着女儿红,嘶嘶冒着热气,混合着油炸花生米的味道,格外熏暖香醇。
我坐的位置离后厨很近,清楚听见掌柜的紧张兮兮地对店小二说:“哎,这个时节小店里竟然来了这么多客人,好像有些不对劲啊?”
店小二声音清冽,听起来年纪不大,语气很是夸张,说:“掌柜的,岂止是不对劲啊?你看东南角坐着的那位,胸口上纹着一条青龙,一看就是混帮派的……再看西南角那位,小臂都有碗口粗,捏人肯定就跟捏蚂蚁似的……”这时店小二突然压低了声音,说,“这些人咱就先不说了。您且看那位小哥,面皮雪白,女里女气,说不定是练过葵花宝典的,看来他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啊……”
我在一旁听着,一口酒差点喷出来。葵花宝典,亏这店小二想得出。回过头去,正对上那店小二偷瞄我的一双眼睛,黑眼珠子滴溜溜的,唇红齿白,倒算得上是个俊美少年。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竟然也不害怕,还朝我调皮地眨眨眼睛,露出一个无辜而谄媚的笑容。
这时,忽听砰的一声巨响,坐在东南角的那位胸口纹青龙的瘦小老者掀翻了桌子,举起大刀指向西南角的壮汉,说:“兄台是哪条道上的,赶紧亮招子吧。既然大家都是为了抢镖而来,也就不必浪费时间了。谁打赢了,谁就将镖车拉走,若是平手,五五分账便是了。”
话音未落,小店里的气氛立即紧张起来,酒壶里冒出来的丝缕白雾都成了腾腾的杀气。威远镖局的镖师们恰好坐在屋内正中间,为首的一位年轻镖师按捺不住,将手中酒碗狠狠地往地上一摔,冷笑一声,说:“嗬,好大的口气!你们当我威远镖局的人是死的?”
身旁一位妙龄少女按住他的手臂,娇声说:“哥,他们愿意打就让他们打去呗,咱们喝咱们的酒,你急什么呀?”那年轻男子倒是很听他妹妹的话,愤愤地环视一周,依言乖乖坐了下来。
屋内众人各怀心思,倒是很快给他们让出一块空地来。二人活动活动筋骨,双双举起兵器严阵以待。
眼看就要打起来了,我回头看了一眼店小二,说:“来半斤煎牛肉,快点!”那店小二倒也机灵,手脚麻利地捧了一盆牛肉出来,拉了凳子坐在我旁边,说:“边吃边看,客官您还真是会享受啊。”
这时二人已经缠斗起来,半空里叮叮当当,风声呼呼,俊美小二也看得津津有味,夹了一块我的牛肉便吃了起来,说:“你看哪边能赢?我赌一两银子,青龙输!”
我瞥了他一眼,这少年话是多了点,侧脸倒是十分惊艳,我问:“现在摆明了是那青龙占上风,你为什么买对家赢?”
他回过头来冲我龇牙一笑,说:“世事无常,譬如多少爱侣一往情深,最后还是四散天涯。”
我怔了片刻,往事涌入心头。没想到这店小二一副痞子样,竟然还似是读过些书的。前面那两人打得正欢,我嚼着一口牛肉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楚越华君。”他说。
“楚越是邻邦香之国的皇族大姓,莫非你是流放来的异国皇子?”我随口调侃道。
“父亲喜欢雪之国都城的气候,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带着全家迁徙到了香雪海。为了怀念故国,改姓楚越。”他的神色认真了些,眉宇间闪烁着年轻的充满朝气的光彩。
这样的神情,很多很多年前,我似乎也曾见过的。我忽然想起记忆里面目模糊的少年,以及香之国久违了的都城——香雪海。
是谁说,一个人,一座城,一生心疼。
二.
刚到香雪海的时候,我才十四岁。梳着双环髻的我站在大街上傻傻地左右张望,我从未见过那般瑰丽宏伟的都城。
锦衣华服的人群如过江之鲫从我身边走过,我穿着粗布花袄,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我攥着小小的包裹,穿过陌生的大街小巷,边走边打听,终于找到一座高墙红瓦的府第,上面挂着一个玉牌,写着“沙府”二字。
怀着忐忑而又充满希冀的心情,我扣了扣门环,里面传来簌簌的声音,却没有人来开门。
我心中一沉,心想,是不是沙府嫌弃我这乡下孤女,早已决定撕毁那二十年前订立的一纸婚约?
艰难地鼓起勇气,我又拈起了门环。正在这时,大门忽然从里面打开,一个人横飞了出来,重重地摔在不远处,尚且温热的血液溅了我一脸。
我吃了一惊,还未缓过神来,就已经有人挥着刀从门内跑了出来,唰唰砍向我的头顶。
“快跑!”一个少年飞快地拉开我,耳边风声闪过,我的一缕发丝飘落到地面。再晚一瞬,我恐怕头颅不保。
少年满身是血,牵着我的手,没命地跑。
“站住!”后面的追兵不住地叫嚣,“沙家的大公子,怎生只会逃跑?”
少年不为所动,拉着我跑得更快。
“杂种!”后面的人说话越来越难听,明显是想激怒他,“你要是沙总镖头亲生的,怎会这么孬种?”
听了这话,拉着我狂奔的少年忽然顿住脚步,我重心不稳,险些跌倒。他扶了我一下,因此我很近地看清了他的双眼。
——眼尾狭长,斜飞入鬓,眸子四周布满血丝,杀气充盈,细细的绯红的纹理,像一朵绽放的牡丹。
少年拔出腰间长剑,朝身后劈头砍去,却落了个空。那人将长剑展开,往中间一扣,丝丝缠住了他的铁剑。
“往最中间砍!”我喊道,“这种软剑的弱点在正中间!”
这两个人都怔了一下,用惊异的目光望向我。少年扬手一挥,“砰”的一下砍断了那人的软剑。
那人四十岁左右,被少年的剑尖逼入尘土,面露惊惶之色:“沙穹少爷,且慢且慢……”
少年手上加力,嗤的一声便刺破了那人的喉咙。
血流喷涌,我愣住了。
虽然我曾经铸过很多把剑,也深知剑是杀人的凶器,可是亲眼看着一个人在我眼前死去,这还是头一回,我霎时吓得瞠目结舌。
“丁寒雪。”他忽然叫出了我的名字。
“你认得我?”我有些怕他,挑起眉毛,后退一步。
“我见你第一眼,就认出了你。”少年上前一步,提着剑站在我面前,“我是沙穹。”
我望着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沙穹……杀人不眨眼的沙穹,与我从小就订有婚约的沙穹。
原来他还记得我。
“今日沙家镖局被仇家血洗灭门。”沙穹声色平静地说,“你来的可真不是时候。”
三.
酒楼里打斗正酣,当青龙大叔三拳两脚打倒对手的时候,我碗里的牛肉也快吃完了。
华君问我:“你还要再吃点什么吗?我跟你聊得来,可以偷摸去后厨免费给你拿些吃的。”
我几乎不假思索:“好啊。我要一碗羊杂,一壶黄酒。”
华君顿时龇牙咧嘴道:“你这么能吃,轻功一定练的不好。”
青龙大叔长啸一声,十分得意地说:“还有谁不服的,尽管上来,总之东西我要定了!亮招子明抢,技高者得!”
我看了看时辰,再不动手,太阳就要落山了,便扬声道:“大叔,各路英雄四面八方而来,都是为了这趟镖!你这样说,未免太不把大伙放在眼里了!”
青龙大叔也是老江湖了,嘻嘻笑道:“姑娘,你扮成个兔儿爷,挑拨离间,以为就能把我怎么样吗?”
我吃了一惊,原来行走江湖,女扮男装时常是一件很徒劳的事。顶多骗一骗不懂事的毛孩子,但凡有点阅历的,都能够轻易看穿。
“有一句话叫好男不跟女斗,我扮成兔儿爷,其实是怕您不好意思跟我动手!”我跳上前去,抽出腰间长剑刺向他的胸口,“想不跟女斗,也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青龙大叔身手也算了得,身材瘦小,十分灵活,左闪右避让开我的剑尖,手中大刀直砍我头顶。
华君从后厨回来,端着一壶黄酒和一碗羊杂,见我下场打架,不由得十分惊讶。我趁机闪到他旁边,抓起那壶黄酒,把袖口里的粉末洒了进去。
黄酒溶了我的药粉,嘶的一声,迅速变为红色,冒出一缕白烟。我刺向青龙大叔的手,逼他出剑,他十分警觉地看我:“你想用毒?”
我默不作声,只是将手中黄酒泼向他手中的刀。
伴随着他的尖叫,四周忽然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在看着,那把大刀瞬间溶化,变成缕缕白烟,嘶嘶作响。
“你……你是……”青龙大叔的手微微颤抖着,手臂也沾上了些毒酒,烫出一个一个的深洞。
“我是印香楼的铸剑师。”我把酒壶掷在地上,“今天这东西,我也志在必得。”
“妖女!以为用些妖术就能吓到我们吗?”一个粗壮大汉不知道从哪里走上来,“兄弟们,这女人会妖术!咱们应该群起而攻之,先把她处理了再说!”
在场众人都不是善类,听了这话,全都受到启发,纷纷起身朝我逼近。
“喂!你们不能这样!”店小二楚越华君颤颤巍巍地挡在我身前,“这么多大男人欺负一个女人!……臭不要脸!”他艰难地想出这么一句骂人的话,然而话音未落,他已经被那大汉像拎小鸡一样给扔了出去。
“方才还都衣冠楚楚的样子,说什么技高者得!怎么转眼间就撕破脸皮了?”我笑着跳到桌子上,一跃而起,将被人抛到半空的华君接在了怀里。
华君真的很重,他虽然有一副精致的面皮,也终究是个男身。
我一手抱着华君,一手打开随身带来的油纸伞,朝着窗户,打了一声长长的口哨。
哨音未落,房顶上有酸雨落下,打在人们身上、脸上,还有剑上。顿时哭号声四起,我与华君躲在伞下,悠然地看着这一幕。
华君瞠目结舌:“莫非你真是妖女?”
我作势要将他推出伞外:“再胡说我就把你扔出去!”
华君吓得紧紧抱我:“不要!英雄!我错了还不行吗?”
“我说过,我是铸剑师。”我有些嫌弃地拂开他,“能铸剑,就能毁剑。
——与铸造比起来,其实毁灭要简单得多。”
听了这话,华君忽然用一种很古怪的眼神看我。我以为他是害怕了,可是他忽然说:“你就不怕,把你要抢的东西也一并毁了?”
我如梦初醒,急忙打着伞跑到房间正中的大木箱前。
木箱已经被烧坏了,所幸里面的盒子是用黑铁造的,只是损坏了一点。
“这么多人都想得到的东西,会是什么呢?”我喃喃自语,一边打开金盒,里面露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翡翠龙头。”
“听说,这是香之国的传国玉玺。”华君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我身后,眼睛里的光彩与方才不一样了些,“你的同伙都在外面,你独自在这儿,不害怕吗?”
我脊背一凉,忽然想到了什么。他这样的相貌风华,怎能真的只是个区区的店小二?
华君抬起手来,狠狠击向我的后脑,我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眼前已经是一片黑暗。
四.
朦胧中,我看见沙穹的脸。
他离我越来越近,拍了拍我的面颊:“寒雪,你醒醒。”
我睁开眼睛,四下一片黑暗,窗外有一轮明月,照亮了小客栈里横七竖八的无数尸体。
沙穹见我醒来,飞快地松开我,站到距我八尺开外的地方,远远地说:“你失手了。”
“我丁寒雪技不如人,又有什么办法?”我闭上眼睛,不忍去看他的脸。
沙穹默不作声,转身要走。
可是在他转过身去的那一刻,我觉得胸口阵阵发痛。
沙穹……为什么我总是看到他的背影?
这个瘦削阴冷的男人,虽然他是那么英俊,但他周身散发的冷漠总是让我觉得心寒。而我总是习惯凝视着他,脑子空空地凝视着他……即使从不曾与他的目光相遇,即使看到的永远只是他的背影。
从小就依赖他的习惯,我曾经自以为改掉了,可是原来都还在。
沙穹,我真的爱他吗?
除了那迷惑人心的英俊的脸,不怒自威的高贵冷漠,我爱他的心吗?
心……他真的有心吗?
如果他有,为什么可以一年半载没有消息,丝毫不牵挂我这个与他出生入死的未婚妻呢?
“做完这一单,我想离开印香楼。”我对着沙穹的背影说,如果望着他的眼睛,我恐怕永远不敢说出这些话,“香之国的传国玉玺,我不知道你要拿来做什么。不过,我会帮你得到它的。”
沙穹回过头来看我,带着审视的神色。
月光如轻纱覆上他的肩膀,他的脸庞在暗夜中闪现,长长的睫毛投下一圈毛绒绒的暗影。其实,他的样子因为在我脑海中出现太多遍,已经刻在我心里最深处,深得让我自己都觉得无奈。
“沙穹,你会像对待其他人那样,对待我吗?”我惆怅地问他。
背叛印香楼者,没有人可以善终。因为他们往往知道太多的秘密,最后不是被印香楼杀掉,就是被过去的仇家杀掉。
“小心!”沙穹忽然奔过来抱我,速度极快,暗夜中叮当几声,兵器绽放出冰冷的光芒。他将我护在怀里,闪避过对方的攻击,挥出一剑,正中那人胸口。
噗的一声,血喷出来,与多年前的情景一模一样。原来是那纹着青龙的老者,药性过后,跳起来想给我致命一击。
我待在沙穹怀里,脸上一阵冷一阵热,忘记有多久未曾与他这样亲近了。他身上带着冷意的淡香,如暗淡月光一般散在夜里,似有若无,蛊惑人心。
我忽然说:“沙穹,我爱上了一个人。”
沙穹一愣:“谁?”
“今天抢走玉玺的那个人。”我说,“他叫楚越华君,他是香之国的人。”
沙穹挑眉:“你告诉我这些,就不怕我杀了他?”
我背转过身,缓缓走向门口,并不回答他的问题:“我说过,我会帮你做完这一单再走。事成之后,我会跟华君远走高飞,你再也找不到我。”
静默片刻,沙穹冷道:“丁寒雪,我从来不觉得你是个情种。”
我越走越远:“沙穹,其实你何曾真正了解过我?”
当年我与他一起逃亡,为了避难而加入印香楼。那时我是藏剑阁最底层的一名女奴,而他,不过是个厨房帮工的小厮。
短短几年的时间,沙穹就爬到印香楼的权力顶端,他成了一个传奇。
而我,却只想找回过去那个与我相依为命的沙穹。
五.
江湖上都在传说,香之国的传国玉玺落到了威远镖局手里。
我连夜奔赴威远镖局,却正赶上江南的一场大雨,只好夜宿莲花湖。窗外雨打芭蕉,推开窗,雾气中的远山如黛,宛若青烟。
孤身一人的夜晚,我忽然想起沙穹。
沙穹。这两个字总是让我想起,大漠苍穹,黄沙万里。
忽然,窗外闪过一个人影,好像故意想让我发现一样,在我看到他之后,才转身逃走。
雨下得很大,可是我还是追了出去。那人几次放慢脚步,在不远处充满挑衅地回头看我。这种行为激怒了我,我一路追了过去,几条街跑下来,我已经筋疲力尽。
夜半无人的小巷子里,深蓝色的天幕上挂着几点寒星,他脸上的银色面具灿然冷艳,只露出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璀璨幽邃。
“你是来找我的吗?丁寒雪?”月光照在银色假面上如水流泻,那声音仿若梦呓,“我知道你会来,我还真有一点期待呢。”
“华君,是你吗?”我盯着他的眼睛问。
月光微雨下,他脱下面具,容颜依旧英俊,只是神色带着刻意的疏离,他问我:“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戴面具见你吗?”
我摇摇头。
“我怕你看出我的心事。”楚越华君眼神软下来,他说,“虽然我很想理直气壮地面对你……可是在我心底里,还是想跟你说一句对不起。”
“各为其主,你不需要向我道歉。”我上前两步,他还是有防备,往后退了两步,我又说,“华君,你带着香之国的玉玺投奔威远镖局,你就那么信任他们?欧阳远、欧阳薇这两兄妹心狠手辣,在江湖上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我不怕。”华君的头发已经被雨水濡湿了,粘在额前,看起来乖巧而无害,他说,“我已经跟威远镖局的二小姐订婚了。大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我想起那日在小客栈里,威远镖局那武功平庸,却极会察言观色的姐弟俩,华君这样做,未免牺牲太大了些。
“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吗?”我也站在雨里,远远地看着他。
“他们说你是为了抢回玉玺。”华君顿住片刻,说,“欧阳远派我来杀你,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下不了手。”
“为什么?”我慢慢地走近他,“你刚才大可以带着面具杀了我,没有人会知道是你干的。”
他好像有些害怕似的,后退几步,跟我保持距离。
“华君……”我轻声唤他,“你抢了我的东西,可是其实我并不怪你。”
他好像感受到了我的善意,停住脚步,静待我靠近他。华君有一双亮若星辰的眼睛,当他望着你的时候,你会感觉世间的一切都充满了希望。
“从那一天起……我就再也忘不了你。”我抚摸着他的脸颊,说,“华君,你呢?是不是与我,有同样的感受?”
他轻轻抖了一下,一双眼眸如繁星入海,晶莹剔透。
这时,身后忽然有一道劲风袭来,欧阳薇的声音响在身后:“贱人,敢跟我威远镖局抢人!”话音未落,一阵飞镖如雨落下,我紧身闪避,用剑隔开她的镖。我是铸剑师,最不擅长的就是暗器战,而威远镖局欧阳薇的暗器在江湖上是出了名的。我躲到树后,一转头,却看见她站在我身边,冷冷一笑:“贱人,受死吧!”
我愣在那里,来不及反应,只见一个人影飞快地闪到我身前,他用手握住她的剑,神情有些痛苦:“薇儿,你不能杀她!”
“为什么?”欧阳薇脸色铁青。
“我不知道。”华君漂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愧疚,他回过头来看我一眼,“丁寒雪,你还不快走!”
我急忙逃开,慌乱中回头看了他一眼,华君也在远远地望着我,像一株遗世独立的白玉兰。
六.
每当不开心的时候,我就喜欢一个人铸剑。风箱呼呼作响,剑被烧成铮亮的橘黄色,我将冷水淋上去,嘶的一声,蹿出一缕白烟。
“无功而返,可不像是你的作风。”不知何时,沙穹出现在我身后,他的声音由远及近,“你不是说想离开印香楼吗?为何却又回来了?”
我转过身去,沙穹的脸离我很近,一双眼睛泛着戏谑的冷光,他说:“寒雪,你到底是高估了你自己,还是低估了楚越华君?”
这张英俊的脸,曾经多少次出现在我梦里,如今却越来越陌生,好像我根本未曾认识过他。背对着他,我说:“我自有办法,不用你管。”
“你以为你杀得了他?你的剑术那么烂。”沙穹轻轻扳过我的身体,让我不得不看着他的眼睛,“香之国的王子,从小睡寒玉床长大,百毒不侵。唯有这个……”
沙穹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拿出一个大约两寸来长的小瓷瓶,在我眼前晃了晃说:“只有这种‘尸芸香对他有效。”
我挑了挑眉:“你若是想下毒,何不直接骗他吃下去?”
沙穹笑了笑:“尸芸香吃下去是没用的,唯有与血液融合,才能够封喉。而且这种药极易挥发,涂在刀剑表面是没有用的。唯一的办法是……”
他的声音再一次戛然而止,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你说。”我眯着眼睛看他,那双细长的眼睛里仿佛闪动着火焰般的黑色。沙穹的心,真是越来越狠了。
“唯有把‘尸芸香熔在铁水里铸成一把剑,才能够真正地见血封喉。”沙穹把药瓶递给我,“寒雪,这件事,只有你能做到。”
我面无表情地说:“我只说帮你抢回玉玺,并没说要帮你杀人。”
“你别无选择。”沙穹走近了我,把手放在我肩膀上,忽然间将我拽到他身前,“印香楼的规矩你知道的。进门容易出门难。但是呢……”他把唇贴到我耳边,呼出的气息让我浑身发抖,“但是只要你按我说的做,我就放你离开。”
一瞬间,我脑海中闪过千百种念头,却无一个抓得住。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绝望心情,我忽然伸手抱住沙穹。
沙穹身子一僵。
“印香楼的规矩我都知道,但是我更知道一件事……”我抬眼望他,印象中,我们好像从未这样接近,我喜欢他身上的味道,虽然他寒冷并让人恐惧。我在他耳边说:“沙穹,我是你的未婚妻啊,你可还记得?”
沙穹回望着我,四目相对。
或许短暂得只有一秒,却又似乎漫长得无边无际。
沙穹收回目光,忽然狠狠推开了我。
“你只需做好你的本分。”他的声音越来越远,背影很快消失在门外漆黑的夜里,“寒雪,你不要让我失望。”
我回身望着那一团炉火,半晌,终于落下泪来。
我真是太笨了。原来除了铸剑,我什么都不会。我可以为了拿到玉玺假装对华君有情,却不能在沙穹面前掩饰这段情爱所带来的绝望。
七.
夜幕下的威远镖局气派而庄严。
我背着一把崭新的剑,从屋檐上下来,跳进华君的房间。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我急忙藏在窗帘后面。
“华君,你这几天为何神不守舍?”吱呀一声,门打开了,传来一个清亮的女声,明显带着撒娇的意味,“华君,你是不是不想娶我?”
“薇儿,你为什么想嫁给我?”华君的声音有些迷茫,“我早已经不再是香之国的皇子,其实我什么也没有。”
“没有原因的,华君。”我躲在窗帘后面,隐约看见欧阳薇轻轻抱住华君,她说,“我就是喜欢你,我说不出来为什么。”
喜欢一个人……也许真的不该有原因吧。我对沙穹也是这样吗?我有一瞬间的怔忡,身后的剑摩擦到墙壁,发出“嚓”的一声。
欧阳薇发现了我,上前一步揭开窗帘,我抽出长剑挥向她,她后退一步,举起木桌就要砸向我:“又是你这个贱人!今天我不会让你活着离开!”
我不说话,与她缠斗起来,渐渐落了下风。但当欧阳薇挥起手掌,就要劈向我的天灵盖时,华君握住她的手腕。
欧阳薇眼中有凌厉的刀锋:“华君,你忘了吗,你答应过我不会再被这个妖女迷惑!”
华君到底是年轻,表情和眼神总会泄露他的心事,他眼中闪烁着愧疚和无奈,他说:“对不起,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伤害她。”
“楚越华君,今天我要跟你做个了断!”欧阳薇眼眶唰的一下红了,直直地看着华君,她说,“选她,还是选我?”
华君一怔。
欧阳薇眼中隐有希冀,一字一顿:“你只有一次机会。”
华君垂下头,缓缓走到我身边,不敢再看欧阳薇。他身上那白玉兰一般淡淡的香气,总是让人清爽。
欧阳薇的眼泪如断线的珠子,倾泻而下。这一刻她眼中的痛苦,我感同身受。
她忽然攻向我,速度极快,我本能地用剑刺她,嗤的一声,刺穿了她的胸膛。
其实我的武功在她之上,方才是故意输给她,好逼华君出手保护我。
欧阳薇的伤口迅速凝固,脸上呈现浅绿色,霎时间毫无生气。
华君脸色大变,双手忽然紧紧抓住我的肩膀,将我抵在墙上,逼视着我:“你用了尸芸香?”
我被眼前的这一切惊呆了,错愕地点了点头。
华君大力地扼住我的手腕:“丁寒雪,我必须救欧阳薇!带我去找尸芸香的解药!找到之后我就带你退出江湖,永远也不分开。”他的目光那样真挚,像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泛起阵阵涟漪。
八.
这是属于沙穹的宫殿,冰冷而奢华,就像他的眼睛。
我带着华君经过密道来到这座宫殿,心很乱,摇曳不定,可是华君的手那样温暖。黑暗中,王座上有一个模糊的人影,沙穹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寒雪,你说我一直不曾了解过你,可是你又何尝明白过我?”
“我要坐上无音堂堂主的位置,我要越来越强,唯有走进印香楼的权利核心,我才能报仇,才能改变这个黑暗腐朽的国家!”
“你为什么不肯再给我一点时间?”
听了这话,华君的手稍微颤抖了一下,也许他也听过我跟沙穹的传言,也许他没想到这传言竟然是真的。
可是很快的,他的手骤然收紧,狠狠地攥住我,将我挡在身后:“沙穹,我可以把玉玺给你,但你要拿尸芸香的解药来换!”
沙穹缓缓走向我,一眼也没有看向别处,他说:“寒雪,我想不到,你竟然会带着他来到这座宫殿。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不服输地回望着沙穹,脖子发酸。沙穹把手放在我肩膀上,一字一顿地说:“这意味着你背叛了我。”
沙穹动作神速,忽然一掌劈向华君。华君没有防备,差点飞了出去,我跃起将他抱住,整个人撞在了墙上。
沙穹冷冷地看着我:“寒雪,你就这么在乎他?”
我的腿在微微发抖,可是我点了点头。
沙穹的目光终于落在华君身上:“当初你是怎么来求我的?如今,竟然敢抢我的女人?”
我重重一惊。他们竟然早就认识?
华君毫不示弱:“我改变主意了!我把玉玺还你!我要欧阳薇平安无事,我要带寒雪离开这里!”
沙穹的轻功出神入化,像道影子一样闪到华君身边,给了他一个耳光。
“你什么都想要?你凭什么?”沙穹拔出我腰间的长剑抵住华君的脖子,“玉玺和寒雪,本来就不属于你。”
“你杀了他也没有用。”我的眼神冷下来,好像心也是冷的。不,我的心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经这么冷了,“你跟华君早就认识,还派我去抢他的玉玺?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对不对?”
“楚越华君当初来求我,我答应帮他复国,条件是他去威远镖局当卧底,好帮我将中原武林连根拔起。可是后来,我发觉华君似有二心,所以想借你的手除掉他。”沙穹走到我身边,想拉我的手,“可是没想到,他竟然想把你也抢走。”
“你可以不喜欢我,但是,你不可以总是骗我。”我对沙穹真的失望透了。当然,对华君也是一样,“沙穹,我现在就要离开印香楼。”
沙穹的目光越来越冷,一张俊脸有如大理石浇铸的一般:“寒雪,你想好了吗?”
还未等我回答,沙穹已经背对着我,转身看着华君,他的声音那么重,仿佛要将我的心压碎,他对华君说:“杀了丁寒雪,我就把解药和玉玺都给你。”
我彻底惊住。
华君……他会吗?
尾声
华君拿着那把含有尸芸香的剑,一步一步走向我。
走到我身边的时候,他小声说:“我举剑的时候,你快跑!我会杀了沙穹!”
可是当他举起那把剑的时候,我的脚仿佛被什么牢牢粘在了原地,在华君举剑那一刻,我怔怔地望向沙穹。
在华君举剑那一刻,我忽然握住他的手,刺向自己的胸口。
沙穹猛然回过头来,掷出一枚小瓷瓶,打掉了华君手里的剑。
当啷一声,我整个人为之一震。
在这一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明白我的感受,甚至连我自己,也没办法理解自己的心。
沙穹的声音像是凋零的冰花,绝望,却依然高贵,他淡淡地说:“拿走吧,那是尸芸香的解药。”
我从没想过要离开沙穹,直到我遇见华君。可是这一刻,分明郎心似铁,沙穹要将我赶尽杀绝,却又在最后一刻,留了情面。这就是我豁出性命,试探出的结果。
我多想冲上去抱住沙穹,告诉他我对华君只是依赖,他在我心里的地位从来没有变过。我多想让他知道,只要我确定他心里对我有一丝情义,我就可以为他肝脑涂地……
心中百转千回,可是我却没有那样做。我只是转过身,拉起华君的手,沉默离去。
走出几步,我猛地回头,正对上沙穹茫然似孩童的一双眼睛。眼角,分明有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