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音不弃
2014-05-05半江铮然
半江铮然
壹
元光十年秋末,戎蛮大军攻破京城。我的父亲,御史大夫应安梁,以一己文人之躯率领残兵拼死护卫滞留在皇宫的嫔妃和皇子们,最终被乱军杀死在太和殿前。
我们这些皇室族人、遗臣贵胄,连同在京城三百里外被捕获的皇帝和太子,由蛮夷士兵鞭打驱赶,徒步往极寒的北方行进。沿途,国土已全部沦陷。
我,应迢音,整整五年,在俘虏营中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皇帝驾崩那天,我们所有人绝食号哭了一整天。再后来,战俘一个接一个地惨死。
直到那一天,我改装换面混在男人堆里的事情被戎蛮人发现。蛮族人嗜杀好色,俘虏过来的女人全部成为了他们的玩物,从没有例外。
太子死死地挡在我面前,可枯瘦如柴的他哪里打得过孔武有力的蛮人?我像小鸡般被人拎起,任凭如何号啕挣扎,也改变不了衣裳被一双双手撕扯开的命运。
就在我绝望死心之际,嗖的一声,拉扯着我的戎蛮士兵瞬间分开。
只见一支羽箭威风凛凛地插在半步之外。一个暌违多年的身影排开众人,大步走过来,扯起披风将我收进怀里。
那一瞬间,我热泪盈眶,仿佛见到此生唯一的救世主。
“梁融……梁融……”我无声地哭喊着他的名字。
我一直无法理解梁融。作为堂堂大魏最尊贵的王爷,他竟喜欢钻研炸药火筒;他曾欢喜地向父亲求娶姐姐,两天后却跪在养心殿外非要央求皇帝退了这门婚事;如今,我一身狼狈不堪,他却死死箍紧,仿佛要将我融进血肉中。
两天后,太子和我坐进了南下的马车。
当初国灭时,三皇子梁衍恰好在外,躲过一劫,领兵在中州收拢各路人马,在南方世家的支持下继承皇位,建立了南魏政权。如今南魏熬过贫困和饥荒,决定向戎蛮称臣纳贡,赎回太子。梁融正是此次的特使。
那一晚,队伍在江北安营扎寨。第二天就要南渡长江抵达中州,我激动得辗转难眠,迷蒙间听见营帐外传来脚步声。
我叫来帐外的小兵询问,那小兵告诉我:“岐王殿下去了太子殿下的帐中喝酒夜谈。”
恍惚间我似乎感受到一丝不妥,虽说不出来哪里古怪,但我仍很快起身,疾步往太子的营帐赶去。
帐外把守森严,见我要闯进去,士兵们当即便拦上来。
突然,帐内传来杯盏摔落的声音。我一凛,拨开挡路的刀戟便冲了进去。
梁融正对着帐中的青铜灯静默出神。
太子仿佛醉了,趴在矮几上,地上是四分五裂的酒杯。似是听见了动静,他摇摇晃晃地坐直了身体,苍白的嘴角溢出一股股鲜红的血来。
我大惊,连忙奔过去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
“国破……山河在。”太子呛咳着血沫,眼泪淌了下来,“故都……已沦为废墟,孤此生……终究无法……再看它一眼了。阿音,求你,带孤回去……”
说完,太子便断了气,死不瞑目。
我放声大哭,紧紧抱着太子的尸首。梁融过来拉我,被我推搡着拳打脚踢。
“他是储君!是大魏唯一的希望!”我悲恸欲绝,捶打着梁融的胸膛恨不能登时杀了他,“你是他的小叔叔!你怎么狠得下心!”
梁融冷静地箍住我:“杀他的人不是本王,是你未来的夫君。”
见我僵愣住,他缓缓道:“你以为帐外的亲兵是我的?大错特错。梁衍将亲兵派遣在本王身边,不过是为了确保本王能成功毒杀掉他的皇兄罢了。”
我不相信,绝对不相信。梁衍,先皇下旨为我钦点的夫君,我的小书呆,他绝不可能做出这种心狠手辣的事来!
贰
两天后,太子的灵柩抵达中州。
城门洞开,满城缟素,哭声震天。一身丧服的梁衍带领朝臣哭迎柩车。
仵作开棺,太子的遗体躺在棺内,神色安详。
梁衍似难以承受般闭了闭眼,失声痛哭。
待群臣悲痛稍缓,就开始对这一趟迎回储君的人进行问责。首当其冲的正是梁融。
太子虽说是染病猝死,但有胆大的文臣,仿佛看到了岐王梁融鸩毒太子的画面一般,不共戴天地冲上前便要与他拼命!
这场闹剧最终被梁衍一声喝止:“够了!太子尸骨未寒,你们不思如何报家仇国恨,竟要在他的灵柩前内讧吗?!”
柩车入宫,抬进布置好的灵堂。梁衍打发了哭灵的群臣,坚持由自己守第一夜。就在所有人将要退下之际,他叫住角落里的我:“阿音,你陪陪朕。”
烛火幢幢,灵堂一片寂静。梁衍头倚着棺木,问我:“阿音,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回见面?”
怎么可能会忘记。
那时大魏还在,京城繁华,我们正年少。那一天,我从古玩街买到一本旧书,那是南陲某个小国的古文字遗本。捧着这意外之喜,我美滋滋地回御史府,很快就发现有个少年亦步亦趋地跟在我后面。
我命仆人将他赶走,那少年却不肯挪步,涨红着脸解释:“这本书极具史料价值,应该收进皇家的藏书楼。你是御史大夫的千金,要报效国家才是。”
我被他逗得前俯后仰,笑嘻嘻问:“书呆,你最怕什么?”
他老老实实答:“怕高。”
于是我让管家把书挂到了府里最高的杏花树的枝头。
小小的梁衍怕得双腿发颤,却哼哧哼哧地往上爬,直到从半树腰上一屁股摔在地上。
后来他的哥哥,太子来了。太子摸摸梁衍的脑袋,向我道歉:“应小姐,衍儿只是太爱书了,不是有意打扰你。”
我又羞又愧,忍不住追到门口,只见梁衍被太子牵着,伤心地垂着头。太子蹲下来,将小孩背到背上,渐渐走远。
此时回忆过去,格外令人伤心。梁衍悲不自胜:“从此以后,这世上再也没有太子哥哥了!”
我揽着他,泪如泉涌。
梁融骗我。梁衍仍是当初的梁衍,是太子挚亲的弟弟,是应迢音年少就立志要嫁的小书呆。他不可能会变。
那天我穿过皇宫,在牡丹花丛旁遇见一群容貌姝丽的女子。
“这不是前御史大夫应大人家的女儿吗?”为首的女子语气尖锐。
梁衍派来的宫女秋霜悄声提醒我:“这是户部尚书周大人家的千金。”
周家,江南数一数二的富庶世家。梁衍当初要在中州立稳脚跟,想必脱不开周家的支持,然而这势必造成朝堂上南方官员大批崛起,北方失去土地和财富的官员渐渐失声的局面。
周家小姐必定也与我这前朝官员的女儿的立场相对立,我虽然猜到了这点,却没猜到她要说的竟不是这个。
“听说先皇曾给陛下和你赐婚,可应姑娘身陷敌营五年,谁知还清不清白?陛下若娶了你,岂不是要遭戎蛮人耻笑!”
周氏女似笑非笑:“北边的官员就是食古不化,心心念念地等着太子殿下回来,好将名不正言不顺的陛下拉下宝座,可结果呢?陛下将你暂留宫中,不过是为了拉拢你父亲那一支的人脉罢了,应姑娘可别还做着皇后的美梦。”
父亲文采出众,又为国捐躯,是当之无愧的士林魁首,文官们都十分敬重他。我是他唯一的后人,代表着应氏一族在朝堂的态度,梁衍将我带进宫中的确可以压下部分官员对他皇位的质疑。可我不信他会存着这样龌蹉的心思!
一个连爵位都没有、小小世家的女儿,就敢在皇宫内毁人清白、妄论国事,可见现在的朝堂成了个什么乌烟瘴气的模样!
我气极,正要反唇相讥,却在下一刻看见了立在不远处的梁融。
叁
皇宫留不得,我身无分文,连上客栈借宿一宿的银两都没有,好在梁融还肯收留我。
一天,梁融淡淡问起:“上次的提议,你考虑得如何了?”
我一时难以回答。正踌躇着,岐王府却来了宣旨的太监。来人传的是梁衍的口谕,他满面急促,想来梁衍那边也是急得很。
我匆匆入宫,梁衍正焦急地在金殿中来回踱步,见了我,他心急如焚地冲上前来:“阿音,太子的尸体不见了!”
他的脸又青又白:“难道太子还活着?他其实是诈死,这只是一个局……”
他语无伦次,帝王风度尽失。我皱了皱眉,反问:“你很不希望太子哥哥活着吗?”
梁衍平复下来,强笑道:“怎么会?我只是想到哥哥可能还活着,激动得难以置信罢了。”
“阿衍,太子已经过世,他的遗体必定是被人盗走了,你应立即派人去搜寻。”我温柔地摸了摸他的侧脸,似我们青梅竹马最甜蜜时,“我要离开中州了。岐王即将上战场与戎蛮对阵,我会跟在他身旁。”
他急切地想要说什么,被我以眼神制止了。
“现在的应迢音被人诟病,配不上你的身份。相信不久之后,我能换一种姿态回来,名正言顺地站在你身旁。”我说。
宫门前,秋霜已在马车旁等待。我早已不是当年娇生惯养的京城千金,梁衍派一个婢女到身边伺候我实在不怎么合宜。
似乎看出我心存排斥,秋霜飞快使出一招擒拿,瞬间便制住了赶车的马夫。见我面露诧异,她面无表情道:“陛下一心为姑娘着想,不会派没用的人跟着您。”
我心服口服。
戎蛮虽接受了南魏的俯首称臣,可前不久却又再次派兵南下。目的无非两点,借此恐吓南魏以再次获得滚滚不尽的纳贡,或是趁着南魏兵弱,一鼓作气一统中原。可无论哪点,梁融都不支持求和,一个国家如果习惯了偏安一隅,那么之后的战斗意志只会愈来愈薄弱。
“你精通多族语言,还曾被先皇安排在鸿胪寺担任聘问,接待异国使臣。本王打算培养一支秘密队伍,潜入敌营。为避免军情泄露,希望你能编创一种专门的语言用来传递消息。”梁融说出一个惊人的提议。
我的确曾立于帝王身旁以女官身份迎接友邦使臣,不过那更多的是源于先皇得意的炫耀心理:连女人都学识渊博,连女人都能入朝为官,这个王朝多么开明繁华啊!
梁融的计划着实很勾人,我克服了重重顾虑,很快随他离开中州,领兵北渡长江。
第一战出兵豫郡。没想到,卑鄙的戎蛮人竟在豫郡给南魏军队杀了个措手不及!
只见豫郡城门之上,绑着密密麻麻的人。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些人,我每一个都认识,我们曾一起卑微地苟活在戎蛮的战俘营中,忍受多年折磨。而此刻,他们被戎蛮军推到了最前方,充作人肉盾牌!
我找到梁融,劈头便喊:“不能放箭攻城!”
梁融瞬间沉下脸:“我和将军们自有决断,你退下!”
“那是我们的同胞!里面甚至有女人!你难道连女人都要杀?”再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战俘营的女人们,承受着远超于男人们的屈辱,她们任人欺凌、不敢反抗,只为了保住男人们和孩子们,国家回报她们的不该是死亡!
梁融彻底被激怒了:“应迢音,你忘了我们背后站着什么了吗?是南魏朝廷!是千千万万百姓!你想让他们也经历一次亡国的噩梦吗!”
我流下眼泪,哽咽着恳求他:“一定还有别的办法,求你。”
最终,南魏的数十万大军像潮水般退去,在豫郡三百里外安营扎寨。与此同时,梁衍的催战金牌也一道接一道地从中州快马传来。
肆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催战金牌不起作用,梁衍很快带领精兵亲自赶来。
从梁融到最下面的副将,全被梁衍骂得颜面无存。将所有人扫地出门后,梁衍拂袖将书桌上的东西统统扫落!
我跪地请罪:“是迢音逼迫岐王退兵的,陛下要怪就怪罪我吧!”
梁衍神色阴沉:“你什么时候和皇叔走得这么亲近?住在岐王府,陪他一起上战场,是不是以后大臣们推他当皇帝,你也要做他的左膀右臂!”
我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来,下意识为梁融辩解:“王爷志不在皇位。他若一心想抢夺天子之位,五年前我求他随军保护你时,他就不会答应,后来也不会在中州扶持你做皇帝!”
梁衍连连冷笑:“好!好得很!朕的皇位真是多亏了你们的赏赐啊,你给我滚!滚!”
我被他狠狠推开。望着他脸上暴戾的表情,我几乎要认不出这是支撑着我熬过五年俘虏生涯的心上人。我那淡泊清远的阿衍呢?
我冲出大帐,撞进一个人怀里。
梁融扶稳我,抬手要擦去我脸上的泪痕,被我大力挥开:“他不想做皇帝,你为什么要把他推上皇位?是你让他变成现在这样的!是你!”
他无言以对,我哭着跑开。
如果梁衍不想登基,那么梁融再怎么逼迫,他也绝不可能答应。造成现今的局面,梁融并无过错。我心里明白这一点,却依旧怪到他头上。也许我内心深处知道,梁融永远都不会忘记我们之间的情谊。
傍晚的时候我平复心情,去梁融帐中找他道歉。谁知,戍守的士兵却在我的逼问之下,支支吾吾地交代:“王爷带人去豫郡营救人质了。”
我大骇,问明去向之后,带上梁融曾交给我的数十个亲兵,跨上马背便要去追。刚出营没多远,嗒嗒的马蹄声追了上来,秋霜骑在马上,郑重道:“不管姑娘去哪里,奴婢都必须随同保护您!”
天降大雪,情况紧急,没时间再犹豫,我让秋霜紧紧跟着,别走丢了。
豫郡周边多山多丘陵,地势险峻。梁融不可能贸然救人,必定会利用地形和时机巧救人质。
果然没多久,前方的夜色中便传来轰隆的马蹄声。我让所有人潜伏,待辨认出对方是南魏的兵马之后,才从树丛后现身。
来的果然是梁融帐下的骑兵,可人群中却不见梁融的身影。原来他们兵分两路,梁融仅率五百人马去袭扰豫郡城北面,剩下的人则趁乱将人质先一步劫走。
片刻间,追兵便来了。
戎蛮一向将俘虏视作猪狗,即便被劫走,也只派了约两个营的兵力来追击,这反倒让我们把他们杀了个措手不及。
梁融领兵追来时,这场战役即将落下帷幕,他指挥着人马将残余敌军砍杀干净,见到另一旁的我后,眉峰皱起,却终是缓和了语气:“稍后还有一场大战,你待在我身边,别乱跑。”
虽然梁融只带了五百骑兵,却轻兵急驰,在豫郡北面的山林间来回奔踏,点火敲鼓,一番虚虚实实迷惑敌人。戎蛮人以为南魏大军将至,根本忘了被绑在南城的俘虏。梁融又从地道潜入豫郡城内,擒贼先擒王,摸进将军府把主将绑了来,戎蛮人顿时军心大乱。
一个戎蛮大汉被五花大绑捆在他马背后,梁融一摘下那人口中的布头,那人便气急败坏地大骂起来。
梁融听不懂叽里咕噜的戎蛮语,我却越听表情越微妙。梁融十分敏锐:“他骂什么?”
我与梁融对视:“他说他是戎蛮的十三王子,叫你快放了他。”
梁融失笑:“被本王擒到,他这个王子注定要命丧南魏了。”
不久之后,派去前方道路掩埋东西的士兵完成了任务,梁融一声令下,所有人纷纷上马,策马狂奔。
大批追兵汹涌而至,火把染红了山林,杀声震天。千钧一发之际,只听爆炸声震耳欲聋地响起,乱马嘶鸣,惨叫声此起彼伏。
梁融面容凛冽,一剑指天,嘶吼:“杀!”
岐王素来在兵器火药上钻研甚深,之前便是派人在道路中央埋上了自己独制的火药管,戎蛮人猝不及防,被炸个正着。
敌军人多势众,梁融显然并不打算战至最后,横扫了一片戎蛮人后,便合拢兵力,快马往南魏大营回奔。反倒戎蛮人陷在山坳里,行动滞缓,一时半会儿难以追上。
东方渐白,鏖战了一夜,士兵们却并不疲惫。
我早知道梁融绝非轻易认输的人,但并未料到他竟能将一场夜袭战打得这么漂亮。
“应姑娘!”一旁的秋霜唤我。
我转过头去,陡然间看到一片阴影飞快落下,尖锐的杀气直往我脑袋劈下!
电光石火间,一个人影卷着我侧倒,我的肩膀被砍中,霎时剧痛。那人带着我滚落下马,摔下一旁的山崖。
只依稀听得山崖上秋霜一声断喝:“我奉的皇命,谁敢拦我!”
然后,一支羽箭破空而下,抱着我往下滚的那人闷哼一声,来不及为他担心,很快地,我们摔进了山崖下的溪涧里,失去了意识。
伍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梁衍会派人害我。我同样也没有想到,梁融会舍弃性命救我。毕竟,我们之间的关系那么复杂,早已说不清到底谁欠谁更多了。
此刻,梁衍发烧陷入昏迷,喃喃地念着什么,即便吐字模糊,也能清楚辨别出“阿音”这两个字。
我将脸埋进他滚烫的胸膛,泣不成声。既然仍对我有意,既然说好了要来娶我,为什么却要食言,相中了我的姐姐?
梁衍与我两小无猜,可连他都不知道,我曾与他以外的另一个人情投意合。
我们相识在草绿未晞的初春,梁融点燃的火药桶惊吓到我的马,害我跌进了草丛里。这并不是多么美好的相遇,我狼狈不堪,他蓬头垢面……
可再没有比我们聊得更投机的人了,我们见解相同,心意相通,无话不谈。那时草长莺飞,我们一起在郊外赛马,一起去逛庙会,一起看山茶花开,在月下廊前相拥着感受春山寂寥情意绵绵。他会学弹我爱的曲调讨我欢心,我会熬夜翻看有关机械、兵器和火药的书籍,只为替他出谋划策。
后来他说要娶我,我沉默了很久,决定坦白。
梁融听完之后,表情变幻莫测。
我掏出那块代表着身份的翡翠,交给他:“与我定亲的那人家里很有权势,你若还愿意要我,就想办法来提亲,不管有多少困难,我也会陪你一起面对。你若不愿意,就算了。”
那一晚,我对着烛火孤坐了一夜,对人生即将到来的波折,既害怕又期待。我想,我这样背弃梁衍,被过路的神仙们看到,也要认定我水性杨花,该遭天打雷劈的。可,我选择无权无势的梁融,他们会不会觉得我至少不慕权贵,于是赏我们半生的良辰美景花好月圆呢?
我胡思乱想,我焦急等待,最终等来陛下赐婚岐王和应氏长女的消息。
梁融就是岐王。老天给我开了个莫大的玩笑!他是梁衍最小的叔叔,大魏最尊贵的王爷,怎么会为了儿女情长而染上品行不端的污点,被天下人耻笑呢?
我心中痛楚难当,只能一遍遍自欺欺人地说服自己:反正我也没那么喜欢他。
圣旨传到应府的当天,姐姐就与人私奔了。原来她早已和近卫军中的某个将军私定终身,两人听到赐婚的风声后很快离开了京城,北上逃婚。
皇帝龙颜大怒,岐王梁融跪在养心殿求天子撤销婚事。
如此败坏皇家颜面的事情,天子怎会答应,梁融跪了整整两天才让皇帝松口。
然而还是来不及了。姐姐与那位将军逃到幽州,正碰上戎蛮人挥兵南下,这一对有情人双双战死在幽州的守城之战中。噩耗传回来之后,应府大乱。
我没有时间去恨梁融。因为,梁衍被皇帝派遣出京去统筹勤王大军,不日便要动身。他从无征战经验,我很担心。我唯一想到可以帮忙的人,只有梁融。他身手了得,又熟谙兵家谋略,再没有人比他更能让我放心。
那个秋风萧瑟的傍晚,我拦住了岐王府的仪仗。
见到我的那一瞬间,梁融的目光猛利得仿佛要掐断我的脖子。
“梁衍是你的侄儿,”我硬着头皮说,“你去保护他,只要你去,我们之间的仇债一笔勾销……”
梁融冷笑,好似恨不得杀了我:“应迢音,本王从未遇到过比你更不知廉耻的人,将人捏在手心耍着玩的感觉很有趣吗?”
即便将我奚落得面红耳赤抬不起头,梁融终究还是保护梁衍上了战场。再后来,京城失守,大魏灭国,我在敌营苟且偷生。
这么多年过去,过往已作吉光片羽,点点散去。
陆
梁融背后受了秋霜一箭,烧了一夜才转醒。而我已收敛好所有情绪,条理清晰地与他说明周围地形,分析回军营的路径。
听完之后,梁融问:“你有没有受伤?”
我不答,而是换了个话题:“梁衍当初派你北上赎回太子的时候,交代过要将我赎回来吗?他有没有说别的,比如……就地将我也一起杀了?”
梁融迟疑了一瞬:“当初,朝廷要派出的特使另有其人,是我将任务硬抢过来的。”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我是先皇下旨为梁衍定下的王妃,五年时间,谁知道我在戎蛮遭到了怎样的对待?若我活着回南魏,梁衍无论如何都必须娶我为后,然而这不仅极可能被戎蛮人耻笑,也会丧失与南方世族联姻以获取支持的机会……
我不是没有察觉到蛛丝马迹,只是一直不愿相信罢了。可今时今日,事实昭然若揭地摆到了眼前。若不是梁融,我早就和太子一样魂归离恨天了。
“我很后悔当年答应你去保护梁衍。如果我没有答应,至少能把你从京城救出来。”梁融垂下眼睛,“所以,我不会容许任何人再伤害你。”
我镇定地装作没有听到,搀着他往出山的道路走,只有藏在袖中的手颤抖着出卖了心底的情绪。
料想梁衍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取我性命,半天后,我们从容地回到大营。意外的是,士兵们看梁融的目光却颇有些奇怪,排斥中带着愤恨。
等回到大帐,我们才得知一个惊人的消息——救回来的俘虏全死了!
据军中传言,那些俘虏从豫郡逃跑出来,为了方便于是穿着戎蛮人的铠甲,结果被岐王带着亲兵撞见,误认之下将他们悉数乱箭射杀了!
怎么可能,事实明明不是这样的!
可如今岐王带出去的亲兵已全被梁衍问罪遣送回了中州,没有人能站出来解释,外人只会以为岐王将罪责全部推给下属,自己却位高权重不受牵连。
“真是一招狠棋,诋毁你的名声,把军心全部揽到自己那边,又砍掉了你的亲兵,以后数十万大军谁还会听你号令?”我怒急攻心。温文的梁衍竟会变成现今残忍的模样,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无论如何,我还是会带兵打仗。”梁融似乎毫不介意,见我难以释怀,他叹息,“阿音,你可知道,没有国家的人是没有根的。”
“太子至死也要我们将他送回京城埋葬,并不只是难忘故土。他在期盼着,终有一日能看到我们打回京城,收复河山。南魏不能长久地偏安江南,不将戎蛮人赶回塞外,我决不会停止战斗。我要给你以及你的子孙后代,给千千万的大魏百姓一个可以安心栖息的家园。”
我的眼眶湿润起来。国难当头,如果南魏朝廷都能像梁融这般舍弃私利,万众一心,何愁不能复国?可惜,天下熙攘皆为利,连梁衍都已经不顾叔侄情谊了。
豫郡城内的十三王子已经被擒获,戎蛮人虽很快替换了主将,但在与梁融的对战中仍是落在了下风。数日之后的攻城大战,戎蛮落败弃城逃往四百里外的谯郡。
在大魏灭国后的第五年,南魏正式收复了豫郡。
梁融的计划是大军一路往北推进,然而就在这时候,已经返回中州的梁衍却传来圣旨,宣岐王回朝商讨罢战求和事宜。
兹事体大,我陪着怒火中烧的梁融一起返程。入宫前,我握住梁融的手,轻声说:“我不喜欢中州。你快些回来,带我回战场。”
梁融黑亮的眼中划过一丝光芒,他解下腰间的佩剑,放进我手中,嗓音低沉而充满感情:“我把我从来不离不弃的剑交给你,这样你就不怕我会拖着不回来了。”
我握着剑,红着脸点了点头。
柒
我在岐王府里耐心等待着梁融,直到暮色四合,有客登门来访。
周家小姐依旧华贵翩然,瞥了眼我身旁的剑,她嘲笑地扬眉:“你还在等岐王?可惜,岐王已经回不来了。”
我愣住了:“你什么意思?”
她得意扬扬道:“岐王挡了陛下的路,陛下碍于他在军中的威望和地位,迟迟没有下手。如今有了戎蛮十三王子带来的消息,自然再没有迟疑的理由。”
我的心渐渐发凉。她没有撒谎的理由,何况,梁衍连太子都能杀,又怎会因梁融而心慈手软?
“据说当年陛下登基时,远在北方的戎蛮王为动摇南魏国本,强逼先帝立下诏书,宣称陛下窃取皇位,皇位的继承人应是太子,太子若有万一,则由岐王继位。你说,陛下知道了这件事,还有不杀岐王的理由吗?”
仿佛沉进无尽的冰雪中,我全身的血液都结成了冰。周氏女还在说着什么“岐王已死,陛下下一个要解决的就是你……”可我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天塌地陷,世界崩裂,我设想了那么多未来,没想到我等的那个人却不会再回来了。
怎么骑马冲进皇宫,怎么挥剑劈开挡我去路的御林军,怎么被踹倒在地,怎么一次次爬起又倒下,我完全不记得了。
我只知道,我终于见到了梁融。
他静静地躺在素白的床榻上,仍像我们初见时俊朗非凡,可苍白的面容却了无生机。
我亲吻着他冰凉的唇,心痛得几乎要一瞬间裂开。
其实,我一直在欺骗自己。明明心里只有他一个,明明在得知他要娶姐姐时恨得发狂,明明支撑着我熬过五年敌营苦难生涯的是他,不是梁衍,可我却死守在过去的回忆里,不愿露出半分的马脚。
我有这么多的话瞒着他,有那么多的爱意没有让他知道,为什么等到决心要坦白时,却再没有倾听的那个人?
身后是谁在说着话:“皇叔已经死了,阿音。虽然你没有做皇后的资格,但朕可以不计前嫌,依旧纳你为妃。有朕宠着你,陈家的女儿做了皇后之后也不敢伤害你……”
我哈哈大笑,殷红的血迹溅在梁融的脸上,被我小心地擦拭干净。
梁衍察觉到不对,上前扳过我的肩,随即颤抖着大喊太医。可我一心求死,只怕华佗在世,也无用了。
陈家小姐来找我说了那么一番话,又交给我一枚毒药,不过是怕我入宫为妃,挡她的道罢了。可她不知道,梁融死了,我也会心甘情愿地去死。
毒发得很快,血腥味弥漫,眼前一片昏暗,我用尽残余的力气推开梁衍,然后,抱紧怀里冰冷的梁融,微笑着闭上眼。
五个月后,南魏帝后大婚。
鼓声喧阗,月上中天。年轻的皇帝孤身站在花园里,回忆起多年前的一件小事。
那是在秋高气爽的御花园中,他遇见了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小皇叔。对方拿出一块莹绿的翡翠,问他:“本王常年不住在京城,不清楚这是哪家千金的东西。阿衍可认得出?”
翡翠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在一瞬间明白了他心爱的姑娘这几个月为什么常常魂游天外,心神不属。
他装作想了想,说:“我记得上个月命女眷们入宫,我在母后宫里见过一个女子佩戴这枚翡翠。那是御史大夫应府的大千金,小名阿音。莫非叔叔相中那名女子了?”
小皇叔神秘一笑,感慨:“本王以前常常宁愿舍弃一身权势,可现在才觉得,若能凭借权势抢来自己喜爱的人,也没什么不好。”
望着对方的身影悠然远去,他的指甲狠狠嵌进拳心。
权势确实没什么不好。如今的他手持夜光杯,大权在握。
良辰美眷,花好月圆,真正再好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