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照来仪
2014-05-05百媚生
百媚生
岁月欺人久,相思照来仪。
【1】
他再一次在这样的雪色中醒来,天边是涌动的浓云。
一旁的美人娇笑,如嫩藕般的手臂缠绕着他的腰腹:“君侯醒了?”
楚则夷淡淡地应了一声,这样的冬日他是不想出门的,门外压抑暗沉得紧,而室内却温暖如春,这美人娇俏讨喜,不知用什么法子熏出这淡淡香气,令他心神俱醉。
外面是冰冷的天和冰冷的耿寐,或许还有泪眼婆娑的她的侍女,以及足够锥痛入骨的回忆。而室内是美人解意的絮语和快活的酒歌,他没有理由拒绝。
这美人布下别致歌舞,巧笑嫣然间楚则夷突然想起来自己竟然没有记住她的名字,他有那么多的姬妾,他对于他在意的姬妾总是能记起个名号来的……梅,对吧,是梅。
梅姬可以说是他最喜欢的类型,能歌善舞,婉转妩媚,有属于女子的小聪明,在他忧愁之时能令他展颜欢笑,可他终究还是没能记住她的名字。
那么多年了,他能记住的名字,终究还是只有耿寐。
她有什么好?
他想起前几日去拜见母亲时,母亲那欲言又止的神情:“我是知道你的心思的,你还怨着阿寐……”
楚则夷只觉得不耐烦:“儿子理会的。”
母亲的面容带了点薄怒:“你是一国之君,你的后宅不宁、举国不安,阿寐是你当年跪着求回来的,也是个能撑起来的好孩子,你这样不给她颜面……”
楚则夷最恨别人提起这一桩事,当即站起身来道:“那也是以前的事了。”
母亲道:“前几日我去瞧了她一眼,虽我还关心着,但光景已不是多好了,你再这样刻薄,以后终究会后悔的。你可不知道那些贱蹄子是如何对她的,那可是你心尖尖上的人啊……”她叹了口气,楚则夷知道她心善,而且她曾经那么疼爱耿寐。
可是楚则夷想,为何所有人都以为他至今还爱着耿寐?
他明明已经不爱她了,现在连想到这个名字,都觉得厌烦。或许是旧日时光太美,以至于没人会知道如今年华已去,他们早已经不是旧时模样。
楚则夷仍旧记得与她的第一次相见,以及那猝不及防的一眼。
一眼倾城,他当初对耿寐一见钟情,这爱意来得浓烈,他完全无法抵挡,整个心都被这个女子俘获——当然,现在他只觉得可笑,以及恼怒。
当初的耿寐尚年轻,对于大卉女将军的花容月貌他闻名已久。当初他还是楚国的世子,九国叛乱,天子诏令平叛,他奉命出征,在昭平城遇见了耿寐。
想起来,他遇上耿寐的那一年,和耿寐遇上他的那一载,都仿佛劫数。
彼时他陷入敌人陷阱,血战一场,他身边所带的俱是精兵强将,故撑了许久。然而敌人有备而来,他渐渐体力不支,血液糊了左眼,敌将大喝并举起兵刃兜头砍来,就在他以为自己将要命丧此地的时候,忽然有马蹄嗒嗒响起,一支长枪凌空而来,将敌将贯胸而过,援军气势恢宏,很快将敌人砍杀殆尽。
就在这时他看清了救命恩人的脸。
那是援军的首领,大卉唯一的女将耿寐。
耿寐闻名于世的不仅是骁勇善战,还有她美艳惊人的容貌,看到她的时候,楚则夷想,果然不负盛名。
不施粉黛,仅以甲胄加身,耿寐策马而来,红缨枪低垂,雪光皑皑照得枪头颜色熠熠,整个人都夺目般的华美。唇红齿白,秀媚惊人,一双凤眼微微挑起来的时候潋滟得几乎能将人醉在其中。
可让楚则夷惊叹的并不是那美,而是她那种睥睨冷傲的神色。
这女子的傲气令人心折。
【2】
他在下朝的拐角遇见耿寐忠心耿耿的侍女桑桑,她一言不发地跪在他面前低头抽泣。
楚则夷移开脚步便要离开,她想要对他说的话,他心里透彻。桑桑不顾规矩一把抱住他的腿:“君侯,求您去看看王后吧,她已经病得不行了。”
她肯定已经病得不行了,从初春到如今冬雪缤纷,他将她弃在那里不管不顾,能捱到现在都是由于习武的身子底子颇好……可这个冬天这么寒冷,她恐怕是熬不下去了。
不过那又怎么样呢?
他已经不爱她了,所以她的死活也统统不关心。
楚则夷有点厌倦地想,他当初为何对耿寐会持有那种几乎泣血般的渴望,今日想来真是不可理喻。
耿寐当日并不在意他,纵使他是楚国世子,纵使她救过他一命,在她眼里他是无用的皇亲贵族,不过凭借战役赢得名声与资本。楚则夷待她小心谨慎,可她总是不假辞色。
事情的转变起于震惊天下的桐圭谷之战。
这战役开始时天降大雪,可那白色几乎被鲜血染遍。
这战役亦是决定了九国叛乱的平定,他们赢了,但也赢得惨烈。他对于那场战役的最后印象是那柄将耿寐穿胸而过的长枪。楚则夷到现在都清清楚楚地记得,当时他感觉自己的心跳一下子就没有了。
只是发了疯一般地同敌人拼杀,那一瞬间他是天下最坚不可摧的剑,奇迹般地带着耿寐杀出重围,风雪如割,她偎依在他胸前紧闭双眸没有生气。他记得耿寐斜睨起来的眼,记得她展颜时的惊艳,记得她擦拭自己的枪时,眼睛里熙熙攘攘的温柔。
他将她救出来的时候,耿寐已经奄奄一息。夜晚彻夜奔驰,冲进楚国营帐的时候腿几乎已不能动弹,可他还记得将她护得安稳,原本好看的双目怒睁着几乎要瞪出血来,厉声道:“大夫呢?!快叫大夫!”
他亦是遍体鳞伤,大夫凑上来的时候他却执意让耿寐优先。时光无比漫长,他只觉得全身的血都渐渐发凉,变成坚冰,许久过后,大夫终于展颜:“没事了。”
楚则夷那个时候的感觉,就像是重新活了过来。他待在耿寐的床头任由大夫给他处理伤口,酒浇上去的时候那么痛,他死死地咬住嘴唇,竟然连颤抖都没有。直到大夫告罪一声,给他猛地拔出伤箭,他才终于忍受不了,一下子昏了过去。
日光将耿寐的睫毛染成了淡淡的金色,显得温暖动人。他醒来的时候正好看到这一幕,耿寐显然已经苏醒,此时正偏过头来瞧他。
楚则夷头脑“嗡”地响了一声,立即坐起身来,疼痛令他不由得绷紧身体:“你……你醒了?”
耿寐扭过头来看他,微笑:“多亏世子相救。”
楚则夷讷讷地点了个头,听到耿寐说:“我救过世子一命,今日又被世子相救,倒算是互不相欠了。”楚则夷霍然抬头,这女子的眼里是分明的了然,她明白自己的心意,他嘴唇翕动:“不能这么说。”
“我救你,是因为我心仪耿将军,而并不是因为你曾经救过我,我……”
“世子并不是唯一救过我的人。”耿寐打断他,“我十四岁便开始在沙场上拼杀,名将小卒都见过不少,被人拼死救活也不是第一次了,我很感激他们,但除此之外并无其他感情。”
楚则夷只觉得浑身刚刚沸腾的血都凉透了,他觉得喉头有什么东西在涌动,然后他说:“可将军毕竟一介女流,总不能这样征战终生。”
“这便无须世子操心了。”耿寐道,“耿家自有世交,而婚姻大事,自然要有媒妁之言的。彼时世子也自有良配,只会将这往事置之一哂罢了。”
【3】
楚则夷还是去见了耿寐,不是因为桑桑的恳求,而是因为他突然想起来,他竟然已经有很久没有去见过她了。
冬日初雪新融,正是极寒时节,楚则夷迈进她的宫殿的时候,觉得居然跟冰天雪地没有什么区别,偌大的宫殿少有人侍候,他进去的时候,看见他的王后正慢条斯理地梳着头发。
耿寐听见声响,只以为是桑桑,轻笑着开口:“我早就劝你不要做无用功,他对我已经是厌烦至极,巴不得我早些死了,他好另立新人。”
楚则夷淡淡道:“原来你是这么想我的。”
耿寐执着梳篦的手一顿,然后站起身来行了个礼:“君侯万安。”
楚则夷应了一声,寝殿阴寒压抑,他问:“你这里怎么这么冷,没有炭火吗?”
耿寐仰起头好笑似的看了他一眼,楚则夷这才恍然记起,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缘故。然而耿寐眼中的嘲讽之意只令他更加恼火,楚则夷冷冷道:“你为何这么看着本王?”
“只是想着君侯贵人多忘事罢了。”耿寐站得越发笔直,眼中的冷淡和嘲弄也越发明显。楚则夷最恨的就是她这副神情,让他想起三年以前的那件事……而只要想起那件事,他就会难受上好一阵子。他最恨她这副神色,她凭什么摆出这副神色!耿家已没,耿寐也失去了曾经的美貌和他满心的眷恋,她已经沦落到这般狼狈的境地,就如他所希望的那般不堪,随便一个侍妾就可以凌驾于她这个王后的头上,她凭什么还这么傲气,凭什么还拿出这般看蝼蚁的眼光睥睨着他!
他大步上前一把攥过她的领子:“别拿这样的眼神看我!耿寐,你还以为你还是三年前的那个耿寐吗?你现在离了我什么都不是,你受的教训还不够吗?你已经人老珠黄到没有任何能让我眷恋的地方了,如今你能依仗的只有我曾经的宠爱。你说得对,我巴不得你早点死,梅姬艳姬,还有玉宁宫中蓄着的那几个,没有一个不如你。你以为你现在算什么东西!”
楚则夷自己都不敢相信,他怎么会对她说出这样残忍的话来。望着耿寐一下子变得惨白的脸,他竟然觉得有点惊恐,可是他怕什么呢?他已经不是多年前那个痴迷着耿寐千方百计哄她开心的楚国世子了。
时光有时候残忍得超乎人们的想象,就像是她脸上的皱纹和他不再温柔的言语。
他要的是她下跪求饶,要的是她婉转承欢,而不是这样梗着脖子看着他,让他觉得自己狼狈不堪。
楚则夷对天发誓,他一定要毁掉耿寐。
他一生的不痛快几乎都集结在耿寐身上,他是楚国的君侯,所过之处千人匍匐,他绝不能让自己的骄傲葬送在耿寐身上。
耿寐算什么啊?当他终于赤红着双眼将她摁倒在床上的时候,她想,耿寐到底算什么啊?
【4】
耿寐一直拼命地挣扎,可是她久病无力,自然不能同楚则夷相比。在最屈辱的时候她撇过头去:“你还记得当年我是怎么嫁过来的吗?你还记得……他是怎么死的吗?”
他当然记得。
整个楚国都知道,他们的王后是被当年还是世子的楚王跪着求回来的。
赫赫功勋,王侯之贵,斛珠玉器,绫罗绸缎,楚则夷以这些强娶了耿寐。
可楚则夷当年是什么人?他自小金尊玉贵,想要的东西都是别人跪着捧到他面前,除了得不到耿寐,他还经历过什么欲求不得?更何况,世上有种事,叫做相思成疾。
大卉天子赐婚,十里红妆求娶。他在洞房中看见静静坐在那里的耿寐,欢喜得连喜秤都几乎拿不住,然而这欢喜转瞬便被盖头下耿寐冰冷的眼神所浇灭:“世子如今可心满意足?”
他默然:“我知道,你其实并不情愿嫁给我,可是我真的会待你很好。”
耿寐撇过头去,并不理睬他。楚则夷默然,终于在一厢情愿的欢喜中沉默下来,良久,才干巴巴地道:“夜……已深,你早些歇息吧,明日还要去谢恩。”他抬起手,似乎是想要抚一抚耿寐的背,可她的身体在他的手要落下来的前一刻便僵硬起来,楚则夷放柔了声音,“你放心,你不情愿的话,我是不会碰你的。”
一夜合衣而眠。
他知道要彻底征服耿寐是场战役,可他没想到这场战役会如此艰难且长久。平日耿寐在他母亲那里走动颇多,她年幼失怙,感受到的唯一的亲情便是来源于她母亲,而如今她的母亲距她千里不能亲自奉养,她便将这爱意倾注到他母亲身上,但她平时对他的态度颇为冷漠。
楚则夷平时尝到什么好吃的,定会吩咐侍从给王后送一份,若出了远门,也会给她捎些奇异事物,只为博她一笑。
更何况老太后自然会为他做说客,在这样的情况下,耿寐再怎么冷漠,也难免会有所松动。
他们成婚三月后终于圆房,但两年过去,耿寐一直没有身孕。
“你弟弟虽为庶出,但才华不亚于你,并且此次征讨乱兵大胜而归,朝中已渐有异声。”母亲忧心忡忡道。
楚则夷拧起眉头:“我并未做错过什么事,更何况我自小便被立为世子,又是嫡长子出身,则息断无道理取我代之。”
“但你年过三十而无子。”母亲叹了口气,“阿寐的身子本便比一般女子难许多,更何况她当年四处征战,你们想要有孩子,怕是要格外艰难。”
楚则夷默然片刻,然后道:“她刚对我温柔关怀起来……我实在是舍不得。”
“男人有个三妻四妾本属正常,你们成婚两年却无喜讯,纳妾再正常不过。更何况我也并非是让你纳妾,等她产下孩子,便将孩子过继给阿寐,然后将她送走。”母亲道,“我不愿逼迫你,可你总得早下决断。”
那时正是朱律时节最热的时候,而天公作美,这日偏偏下了场最大的雷雨,绿叶被洗刷成熠熠碧色,讨喜得很。他立在窗边,大雨劈头盖脸地将他淋了个透。楚则夷一向杀伐决断,他甚至想好了,事后该如何哄好耿寐。
可他还是觉得难过。
有“吱呀”的声音响起,桑桑推门打着一把油纸伞,却猛然看见楚则夷,惊呼出声:“世子?!您怎么这样站在外面,我去禀报小姐。”
不等他阻止,她便折身小跑进去。过了片刻,耿寐亲自出来将他拉进屋内:“现在虽热,但这样受一场雨也会着凉的,你怎么这样不小心。”她皱着眉为他擦拭,雨水染湿了她的裙摆,她也不甚在意。楚则夷直直地盯着她:“我就是想来看看你,本不想惊动你的,没想到你会亲自……”他对她微笑起来,耿寐脸一红:“我……我只是担心你着了凉,王后又要忧心罢了。”
楚则夷想,是啊,劝说耿寐能有多困难呢?她外表虽冷淡直厉,但内心最是柔软多情,到时候他只要耐心体贴些,耿寐也至多与他冷战几日,过不了多久便又会别扭地原谅他。
当夜他歇在了耿寐房中,半夜醒来时,耿寐正依偎在他胸前酣睡如婴孩,穿着白色的寝衣,黑发四散。她从前穿惯了艳色,可现在穿着这样的素色也很好看。楚则夷颤抖着手指抚上她的睫毛,这样的耿寐显得尤其可爱,他心中很是不忍,生平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心如刀绞。
【5】
他是在小屋里初次遇到梅姬的,那时的梅姬尚且年幼,怯怯地看着他,在他俯身的时候惊慌得几乎哭出声来。梅姬咬着嘴唇,将头埋到了手臂里,这个姿态让楚则夷想起耿寐来,他心头不由得一动,于是放慢了动作,在她耳边低声安慰:“别怕。”
梅姬含混地点点头,张开口刚想说什么,忽然砰的一声巨响,门被人一脚踹开。楚则夷本能地一把将梅姬护住,但在看清来人是谁的时候,浑身的血液都瞬间冻成了冰碴。
耿寐望着他,但又似乎并不是,那种神色让楚则夷根本不敢直视她。耿寐倒退一步,拼命地冲出门去。
楚则夷一言不发地穿好衣服,梅姬缩在角落里,他安抚地对她笑笑,然后便走出门去,每走一步都觉得自己的脚底下痛得流血。
耿寐不会原谅他了。
刚恍惚地走出正门,王宫的禁卫将领便立马冲到他面前:“世子,世子妃冲出皇宫了!”
楚则夷霍然抬头:“你们怎么能让她出去?!”
将领道:“并非属下自作主张,而是世子妃打伤了几个兵将……我们并不敢阻拦……”
楚则夷咬牙:“即刻封城,决不可让她走出城门半步,违者斩立决。”
他知道耿寐性情刚烈,却不料她决绝至斯。
耿寐终于被送了回来,她满脸都是失了魂魄一般的空灵,他试图与她说话,可她只是置若罔闻。
三日后大卉传来消息,耿寐的母亲病故了。
桑桑对他道:“那日小姐收到了老夫人的家书,奴婢并不晓得写了什么,但小姐很是焦急,怕见不到老夫人最后一面,便四处去寻您……也不知道遇见了什么,回来便将马牵走了,然后就这样被送了回来。”
他只以为耿寐要同他恩断义绝,可没想到她只是想去见母亲最后一面。耿寐有多么孝顺,他是知道的。而她先前……又遇见那样的事情。她再怎样的坚强,也终于垮下来,天天神志全无一般地凝视着虚空。楚则夷不敢离开她半步,就算母亲派人告知他梅姬有孕了,他也只是点了点头,将怀中的耿寐更加搂紧了几分。
直到那天楚王驾崩,他匆匆赶去,处理父亲死后的一切事情,然而回来时已经不见了耿寐。他大骇之际匆忙寻找,才在梅姬的房间中寻到耿寐。她手中握一把清月剑,冷冷地看着吓到快晕厥的梅姬。他挡在梅姬身前,柔声唤了一句:“寐寐。”
“事到如今,你还瞒我什么?”她好笑似的挑起眉,“既然你这么喜欢她,便把她册为妃子好了。更何况,她腹中已有了你的孩子。”
楚则夷道:“你不要说傻话,我只喜欢你一个,我也只会有你一个妻子。”
耿寐大笑,眼睛都泛出猩红:“楚则夷,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她横剑,清亮黝黑的眸子注视着他,他似是遭了迷惑,只是说:“那你一剑杀了我吧。”
“你以为我不敢?”
当耿寐一剑刺穿他胸膛的时候,他低声问她:“你有没有爱过我?”
当他们最亲密的时候,他也曾问过这个问题,当时耿寐的回答是什么呢?他想起来了,她是这样说的——“你是楚则夷,是我的夫君,我当然爱你。”
可现在的耿寐只是拿着厌弃的眼光看向他,鄙夷道:“滚!”
她抽剑回立,风姿似雪,他踉跄着退后一步。耿寐回眸,凄厉地笑了一笑:“你以为这就是我对你的报复了吗?如果我说,我有了你的孩子,你打算怎么办?”
楚则夷听见自己浑身的血液猛然炸开的声音,他浑身痉挛起来,眼前一片漆黑。半晌,他才似乎反应过来,震惊地看向她,可紧接着楚则夷只是恨不得希望自己瞎了眼。
因为耿寐对他说:“可惜的是,你永远都见不到他了。”
说着,她闭上眼,从台阶上摔了下去。
【6】
楚则夷放开耿寐,她便死死地蜷曲成一团不停地发抖,他只是冷眼旁观。她似乎很痛,指甲都被攥得发白。可是他想,她这样痛,怎比得上他当初的丧子之痛。
他至今都不敢回想当初他看见她摔下去时的心情,胸口的血液汩汩地流出来,他闭眼,任由自己陷入无边的黑暗。他醒来后母亲紧紧握着他的双手,失声痛哭:“你几乎回不来了!”
楚则夷沙哑着嗓音:“她呢?她怎么样了?”
“阿寐小产了……”母亲勉强笑了笑,“你先好好休息,阿寐虽也不怎么好,却是没有性命之忧的。”
楚则夷忽然轻声道:“阿娘。”
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这样唤过她了,楚则夷的脸上是一种痛到极致的悲恸:“她杀了我的孩子,我毁了她的希望,我们再也不可能原谅彼此。”
“好孩子,这不是你的错,一生这么长呢,你们迟早会和好如初的。”
楚则夷摇摇头:“那个无辜卷到我们之中的姑娘,给她一个名分吧,搁置了许久的大选,也该重新操办起来,反正她都不会在乎了。”
从那日开始,楚则夷过了将近两年醉生梦死的日子,除去上朝与处理公务,便是与各位美人嬉戏,再也不曾踏入耿寐的宫殿,全然忘却他还有这样一个王后。
他与耿寐的重逢是在两年后,他远远地看着花园中的耿寐,只是短短两年,可她似乎老了许多,面目都开始憔悴,与当年艳光四射的女将军截然不同。他心中竟然翻不起丝毫波澜,甚至觉得轻微的厌烦。楚则夷知道,耿寐再也不值得他喜欢了。
往事如梦,楚则夷站起身伸手去拿衣服,却突然听见她抽泣的声音。
他从来没有听到过耿寐哭泣,三年之前也没有。
楚则夷一下子就僵住了,他缓缓转过头,而她俯在角落,半抬起眼来看着他:“你怎么能这么对我呢?”
这么多年,怎样的美人他都见过,怎样的哭泣他都见过,梨花带雨,泪眼朦胧。可耿寐不一样,其他的美人哭泣会惹他怜爱,而耿寐的眼泪会令他心痛。
他自欺欺人了这么久,可始终无法否认,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最爱的还是耿寐。他只记得她的名字,也只会为了她而发狂。他为什么要否认,他明明就爱着耿寐,爱得甚至不敢承认。
他颤抖着手指抚上她的脸颊,低低唤出了久违的名字:“寐寐。”
【7】
桑桑将老太后请到耿寐宫中时已是黄昏,晚霞如锦绣铺展,映照得地面的青砖熠熠生辉。耿寐身着王后正服盈盈下拜:“太后万福金安。今日冒昧,乃是有一事相求。”
老太后将耿寐搀起:“不必多礼,这些年我亏欠你太多,直说便是。”
耿寐淡淡一笑:“听闻赵国边界纷争不断,而前几日赵国已向楚国宣战,楚国素来重文轻武,如今难有将才,所以他决定御驾亲征。”
老太后一听此言,叹了口气:“后宫不得干涉朝政,然而……你说得确实不错。”
耿寐道:“我是了解他的,他的实力并不足以阻挡赵国老将裘玄。我曾与他交战三次,此人用兵沉着大气,自非凡物。不瞒太后,桑桑求过太医为我诊断,我已注定活不过来年春满之日。”
老太后睁大双眼,半天才发出声音:“怎会如此!”
耿寐淡淡地笑了笑:“臣妾从前也曾叱咤疆场,身居后宫并非我愿,更何况死在深宫之中籍籍无名,臣妾希望能埋骨于沙场,也不枉从前驰骋岁月。”她重新跪下,深深叩头,“求太后成全臣妾之愿。”
老太后沉默许久,才道:“我应该怎么做?”
耿寐惨笑道:“他必定不愿我重回沙场,若太后不疑,我想请您令他昏睡几日,拜我为将统率六军。我知此举必有风险,然而……”
老太后沉吟片刻道:“我自是信你……然而你恨了他数些年,怎么会……”
是什么时候爱上他的呢?
不是被他所救,也不是洞房花烛珍而重之的诺言,而是那日他远行,不知从哪里搞了只碧眼鹦鹉,白羽红喙,献宝似的给她。那时候她看见他的眼睛,可怜巴巴的,带着点希冀,很是令人忍俊不禁。她想,他可是一国世子,哪里有人给过他这样的委屈。
又哪里有人曾经让他这般小心翼翼地讨好过,她忍不住仔细端详,才发现他的眉眼原是极好的,而又这般意气风发,该是无数女子的闺中良人。可这人只将自己娶回来,小心翼翼地讨好。
该是怎样的情深意重。
她终是忍不住怦然心动,撇过头去,嘴角微微弯出一点弧度。
耿寐道:“我恨了他三年,也爱了他三年,惟愿以命偿还这往昔岁月,下一生再不相遇。”
“我虽不肯原谅他,却怎么也不会害了他的。毕竟我是这楚国王后,纵使已经名存实亡。”
楚则夷近几日一直满面春风,仿佛整个人都重新勃发了生机,就连给老太后请安时也是满面笑容:“儿子给母亲请安。”
老太后笑看他:“你是遇到了什么喜事,竟然高兴成这样?”说着亲自给他添茶,“这可是我亲自泡的,今日算是你的口福。”
楚则夷展颜:“那儿子自该不却。”他将一整杯茶水都喝了下去,老太后只是摇头笑骂他牛嚼牡丹。
楚则夷道:“我想与寐寐重归于好,却不知该如何做才能让她原谅我。”
老太后脸色微变,心中只低低叹了一声。楚则夷道:“寐寐素来倔强,我对她做出那样的错事,她怕是心里恼极了我……需得给极了她脸面,虽也要徐徐图之,但……”他讲着讲着,突然觉得一阵眩晕,望向母亲,心中大骇,老太后柔声道:“夷儿,母亲总不会害你。”
楚则夷一连昏睡三日,老太后临朝掌政,拜王后耿寐为帅,率三万军队出征赵国。
【8】
楚则夷醒来的时候,只觉浑身酸涩,身体已经不像是自己的,远远白绫漫天,素得凄凉。他有些不解,只稍微一动,服侍的婢子立即跑来,欢喜道:“君侯醒了,我这就去禀报。”
“等等。”他一把拉住婢子,“外面是怎么一回事?”
婢子一愣,咬了咬嘴唇,低声道:“启禀君侯……王后耿寐战死沙场,王太后以国殇葬。”
楚则夷如遭雷劈,大喝道:“放肆!你竟然如此咒诅王后,王后在宫中好端端的,你怎么敢这样胡说?”
婢子连忙跪下,哭泣道:“非奴婢妄言,在您昏睡期间,王后以女子之身领兵出战赵国,大胜而归,可王后却在最后一战中中箭而亡。此事千真万确!”
正是二月底,可天气已渐渐转暖,柳枝吐出嫩芽,轻拂窗栏,他跌跌撞撞地下床,穿着寝衣便冲出门去,但腿下无力,竟是跑几步便要栽倒。宫人看他狼狈模样,不敢搀扶,只去禀报给老太后。楚则夷却全然不顾,他只觉得迷茫。
耿寐怎么可能死呢?
耿寐应该永远在王后正殿,乌发长衣,看见他时厌恶地走开,任由他恼怒或悲伤。耿寐是不会死的,当年在战场上受了那样的重伤都没有死,怎么会轻易就被一支冷箭要了性命?
他跑进耿寐的鸾华宫,里面依旧是惨淡的白,只有一架红棺孤零零地停在中央。楚则夷觉得自己像被冻住了一般,僵直着身体走到棺材前,手止不住地发抖。他将棺盖掀在一旁,静静地望着棺里的女子。
她双手交握于腹间,神情沉静,雪白长衣,美貌惊人。然而发间丝丝的雪白和眼角的细纹仍旧出卖了她,她其实还不到三十岁,可是已经老得这样明显。
楚则夷想,从前她肯定过得很不好。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他会对她很好很好,就像他从前承诺过的那样,再也不让她受一分委屈。
“寐寐,天已经亮了。”他柔声说着,将她抱了起来,嗓音微微颤抖,“不要再玩了,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耿寐还是静静地躺在他的臂弯中,并没有如他所料睁开眼冷冷地看着他。
“你不要这个样子,我会受不住。”楚则夷认真地说,“那些冷落你的日子,我也很不好过。”
耿寐仍旧没有动。楚则夷凝视了她很久,猛然撒手,耿寐跌到了地上,他像溺水之人突然获得了空气一般大口喘息着,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他指着她的身体,歇斯底里一般地狂叫:“我让你不要再装死了!你没有听到吗?别再吓我了,我知道我先前做了许多错事,但以后不会了,求你,寐寐,不要玩这个游戏了,这个游戏我受不住。”
他跪下来握住她的手,恳求她重新活过来,他不断地发誓,可耿寐仍旧清清冷冷地躺在地上。楚则夷迷茫地望着她,似乎远不能反应过来,然后他痉挛一般紧紧攥住前胸的衣服,低头呕出了一口鲜血。
天光乍明,几只禽鸟从对面的树上扑棱棱地飞起,宫中到处是一片雪白。宫人哭泣的声音彻骨凄凉,年轻的楚王俯下身来,静静地将脸贴上他的王后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