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礼

■刘文波

彩礼

■刘文波

落日仄仄地暗下去了。老歪真不知道现在是回家好，还是就这样走下去。他真希望眼前的这条路永远走不到头，或者就是条不归路更好。

为小三子的婚事，老俩口一夜间几乎愁白了头。小三子已经老大不小，原先是没提亲的愁，现在是有了提亲的更愁。似乎这愁就像南河里的水一样没个流尽的时候。

还有三天就订亲，女方开口就要个万里挑一，也就是彩礼要九千九百九十九，图个久久长远。这个吉祥数字在老歪看来就像天上的云彩，而自己却是满脸的乌云密布。为大儿子二儿子的婚事，老歪觉得自己已只剩下老骨头一把了，就是放在开水锅里煮上三天，怕是煮不出油花子来了。老歪想死的心都有了。可是，那不是自己的做法。就是扒了皮也得让儿子成家立业自立成人啊。此时的老歪真不知道是自己坑了儿子，还是儿子在坑爹。

老歪晕晕乎乎、脚步蹒跚地走着。一辆黑色的桑塔纳小轿车在后面急急地鸣笛，想让老歪让路。

老歪不知是累晕了，还是苦透了。当轿车刚从身边擦身而过时，老歪就像累极了的老牛，顺势歪倒在车身上，不早不晚。到底是车撞了人，还是人撞了车？谁也说不上来。反正老歪是歪倒在地上了。

司机吓坏了，连忙停车，将老歪拉起，连揉带搓，问道碰到哪里了，疼不疼。老歪被这一碰反倒精神了，像是刚才犯困，现在一下子又清醒了。人倒是没伤着皮肉，老歪说，都怪自己走了神，连说不打紧不打紧，你忙你的吧。说完就拍了拍身上的灰土，心想自己该当命大，不该走绝路，说不定老天会扶自己一把。看着轿车绝尘而去，老歪歉意地还向车屁股挥了挥手。

围观的村人也跟着虚惊一场，看看没事就都散了。旁边的二诸葛张顺对老歪连连摇头带摆手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老歪说，我怎么傻的？

二诸葛说，你还不傻，你傻大劲了你。放着到手的钱你不赚，还装大蒜。我看你就是擀面杖一跟，一窍不通。

老歪越听越糊涂了。我怎么是大蒜，怎么是擀面杖了，怎么一窍不通了？

二诸葛阴阴地笑了，你把送钱的人都打发了不是擀面杖是什么，那就是二杆子一个！你小儿子的婚事还得你张罗吧。没钱媳妇能娶到家吗？

老歪摸了摸脑壳，还是犯迷糊。这和三子结婚有啥关系啊。

人都散了。二诸葛倒背手，摇摇头，没你这么傻的。嘿，今儿我算见识了。

老歪模模糊糊地想起前面二诸葛给自己讲的一个事。大体是城里的一个老太太，儿子多，却没人养老，在一次事故里，却硬硬地赖上一个剐了自己的大车司机。从此，连吃带喝，有伺候，几个儿子都比不上。当时自己还想，哎，这年月怎么啥事都出。坏事还成了老太太的好事了。他不知道自己将坏事变成好事。

二诸葛的意思，自己就是傻二一个。可自己也不能硬赖人啊。那是昧良心的事啊。

可是，不昧良心，做好人，儿子的婚事照样愁死个活人。

转眼订亲的日子明天就到了，而聘礼还是一毛不毛。

月亮歪歪地挂在天上，像一把耙地的二齿钩子。要是能挂上根绳儿，老歪真想来个痛快的。一了百了，多清净。这几天，老歪想到的除了钱，就是“死”字。

村旁是一条国道，晚上也是车水马龙，一道道南来北往的光柱把六个车道照得像一条灯火璀璨的河流，淌着闪闪的银和滚烫的金，泾渭分明。载重货车为超载常常晚上开夜车，多拉活，逃避检查。因此也搅得村子片刻不安宁。

老歪不知不觉地就挪向国道边，里边淌着的是欲望的糖浆，自己却舀不到一勺。

老歪走进车道，后面传来一阵阵刹车片尖利的叫声和司机的怒骂。老歪感到自己是一片秋风里的树叶，瑟瑟地抖着，弱不禁风。

还是回家吧，逼仄的乡路里只有老歪自己和夜风浩荡。

摸摸口袋，烟末也没了。老歪闻着装旱烟的口袋，觉得也能提提精神。

这时，身后一道光柱像刀子一样刺穿了夜的心脏，贼亮贼亮的。老歪一下子打了个激灵。

当呼啸的车子从身边要飞驰而过时，老歪觉得不知是谁推了自己一把，在一阵惊悚的刹车声里，老歪什么也不知道了。

好像不知过了多少辈子，老歪醒了。眼前是刺眼的亮，亮得晃眼。老歪大脑里一下子断了片。不知自己是怎么到了医院。想了好长时间，总归是想起来了，自己是从那一声刹车声里倒下的，后面的就都忘了。

旁边的人除了老伴、儿子，还有几个有些眼熟的，一时想不起是谁来。

老歪张开嘴，老伴以为他是想吃东西了，忙把煮的稀饭送到嘴边。

老歪摇摇头说：出院。

周围的人都说，先养伤，别的你啥也别管。

老歪说，这里不是人呆的地方，呆不起啊。

大家都知道老歪心疼钱。

看看大家都不做声。

老歪说，自己的医疗费该谁出。

看到大家都没吱声的。老歪又说，那司机就出个万里挑一吧，也图个吉利。

老伴狠狠地掐了一下老歪，你啥意思，想钱想疯了，还万里挑一。

老歪说，那就明说开吧，让对方出九千九九百九十九元，咱就两清了。

旁边那张似乎有点熟的脸，拧成一个核桃。老歪，你还挺会掐算的。那你就等着吧。说完就摔门而去。

房间里一下子静下来，好一会儿，在一旁一直没出声的儿子说话了，爹，你省省心吧，还要什么万里挑一，亲事都订不成了。你知道是谁撞了你，那是俺将来的叔丈人啊。这下全鸡飞蛋打了。

说完就呜呜地蹲在一旁哭开了。

老歪懵了，只觉得儿子的一声哭声，像晚上那尖利的刹车声，又破空而来，割得眼前一片支离破碎，一片眩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