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你是个混蛋”

戴舒华

4月4日凌晨3时，美国总统奥巴马在推特中写道：“有超过10个理由让我想念大卫·莱特曼”（“10个理由”是大卫·莱特曼发明的一个搞笑节目环节）。不到4个小时之前，大卫·莱特曼在他主持了21年的《深夜秀》中发布退休宣言，整个美国为之震惊。

次日，这个注定名留青史的美国脱口秀主持人在节目中透露了更多细节。“很多人一直追问我为什么要退休。好吧，让我来告诉你们原因。”他依然不改拿自己开涮的本色，“几天前，我的化妆师珍妮正在为我化妆，她已经负责我的脸有十多年了。等她弄完，我照了照镜子说，‘珍妮，你的手艺变差了。她回答，‘大卫，这不是我的手艺问题。”

离经叛道

1982年7月，一个炎炎夏日的清晨6点，纽约洛克菲勒中心里能容纳180人的《凌晨秀》录制现场已经座无虚席。《凌晨秀》是大卫·莱特曼作为深夜脱口秀主持人的起点，也是日后红遍美国的《深夜秀》的前身。

这天，莱特曼的观众是一帮10到13岁的小孩，而节目中的一个重要环节是由著名的喜剧演员卡尔弗特·迪福斯特为孩子们朗诵诗歌。看似没有任何出奇之处。

但当天晚上12点半，守在电视机前等待节目播出的观众们依然情绪高涨。开播5个月以来，大卫·莱特曼的《凌晨秀》以无法预测的进程、机智敏捷的应对和对“任何凛然不可侵犯之人物”的无情嘲弄而一炮走红。在那一天的录制现场，当卡尔弗特·迪福斯特站到舞台上翻开那本诗集时，发现上面是西班牙文。“天哪！”他发出无助的哀号，“这在搞什么鬼？”镜头随即转向大卫·莱特曼。他一边故意咧嘴笑着，露出宽宽的门牙缝，一边夸张地抬起手，作势挥去额头的冷汗。

其实这一幕完全未经事先策划，而是道具助理的一个重大失误。节目还没结束，可怜的年轻助理就来到制片室等待被解雇的命运。谁知莱特曼一走出录制现场，就大笑这拍着他的肩膀说：“伙计，干得漂亮！”

在大卫·莱特曼之前，这种灾难性的失误场面绝对不会出现在电视上。可几天后，全美国观众都看到了录影棚里发生的一切：60岁的老戏骨卡尔弗特·迪福斯特脸红得像一块抹布，在一群表情困惑的孩子的瞪视下，结结巴巴地朗诵（实际上是一边背诵一边即兴创作）著名的儿童诗《圣诞节前的夜晚》。

“美国电视历史分为两个阶段：有大卫·莱特曼和没有大卫·莱特曼。”CNN主持人托德·利奥波德如此评论这位即将退休的传奇主持人。更早时候，被中国观众称为“囧司徒”的当红脱口秀主持人乔恩·斯图尔特曾说过：“我们都是在模仿大卫·莱特曼。”

自1982年2月成为深夜脱口秀主持人以来，大卫·莱特曼一直在做一件事：重塑这个美国最火爆的的节目类型。这是众多喜剧天才梦寐以求的事情，但只有他取得了举世公认的成功，而由他首创的充满讽刺意味的荒诞主义喜剧风格则被称为“反脱口秀”。

在大卫·莱特曼之前，脱口秀像一场和谐的茶话会。明星嘉宾们总是维持着从容不迫的形象，侃侃而谈自己的新作品，录制过程中的所有口误或差错都会被小心翼翼地打扫干净。主持人则一直扮演着“捧哏”的角色，维持友好的氛围，绝不流露个人的负面情绪。

而大卫·莱特曼拒绝既定套路和美好修饰。他表现出强烈的自我意识，不愿意一味讨好或迁就嘉宾，就像一个聪明狡黠的小混混，或者是与世事人情格格不入的嬉皮士。在节目录制过程中，他对自己的喜怒哀乐不加掩饰，时常因为不喜欢对方而故意挑衅，让谈话陷入尴尬甚至剑拔弩张的地步。比如当帕里斯·希尔顿上节目时，他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你在监狱里感觉怎么样？”弄得这个以性格乖戾骄横闻名的富家女当场黑脸，尴尬得说不出话。而当美国顶尖女歌手雪儿上节目时，她对大卫·莱特曼说的第一句话是：“说实话，我一点也不想来这里，因为我觉得你是个混蛋。”

除了对明星嘉宾相当“不恭”外，他对自己所在的整个行业也时刻表现出轻蔑和挖苦，从制片人、台词写手、服装造型师、舞台搭档，甚至是他自己的名声都可以随时拿来夹枪带棒地讽刺一番，而他骂得最痛快的要数“宿敌”杰·雷诺。

杰·雷诺也是极具声望的深夜脱口秀主持人，以宽大突出的下巴闻名。1990年代，两人因为争夺NBC电视台最火爆的深夜脱口秀《今夜秀》主持人一角反目成仇。尽管大卫·莱特曼在业界口碑上更胜一筹（他在做深夜节目的最初20年里获得了67次艾美奖提名，最终获奖12次），但杰·雷诺的节目具有微小的收视率优势并有一个极为强大的竞选幕僚团队。结果，深信节目非己莫属的大卫·莱特曼惨然落败。离开老东家后，大卫·莱特曼在CBS另起炉灶，以《深夜秀》与杰·雷诺的《今夜秀》打起擂台，后者也成为了他冷嘲热讽的常客。他曾挖苦杰·雷诺在《今夜秀》中的开场白说：“他讲那么多愚蠢透顶的笑话只为了证明一件事，‘嘿，我正在浪费NBC的节目时间。”

大卫·莱特曼对深夜脱口秀的创新是全方位的。他是第一个不在脱口秀节目里穿定制西装的主持人。他喜欢穿运动夹克、卡其裤、阿迪达斯摔跤鞋。他穿过的奇装异服还包括一大堆尼龙编织袋和用玉米面饼做成的“应季时装”。他也是第一个把录影棚搬到大街上的主持人，在熙熙攘攘的行人中间进行小品表演。他喜欢把手头上的任何东西从楼顶扔下去，比如西瓜、日光灯管和保龄球。他也喜欢把悬浮在半空中的任何东西戳破，比如节日彩球和充气广告人偶。他让大大小小的动物上节目，让毫无准备的现场观众进行即兴比赛。他首创“观众来信”环节，把针对自己的最刻薄最恶毒的批评读出来博得哄堂大笑—总之，没有任何事是这个印第安纳波利斯人做不出来的，也没有任何人能预测到他会在下一个节目里耍出什么花样。endprint

大卫·莱特曼暴露真实情绪的行为带动嘉宾也跟着真实起来，于是节目中出现了很多匪夷所思的疯狂场面：喜剧怪才安迪·考夫曼当众将自己的同伴打翻在地，影坛多面手克利斯丁·格拉夫为了证明自己肌肉强健向莱特曼挥以老拳，还有女演员德鲁·巴里摩尔和科特妮·洛芙跳上桌子用闪电般的速度露胸，这些都成了美国人耳熟能详的经典片段。

混蛋迟暮

在大卫·莱特曼的引领下，如今的夜间脱口秀主持人不再满足于让人微微一笑的安全的笑话，而是像走钢丝的杂技演员般不断试探黑色幽默的边界，从嘉宾们的身上挖掘更多可供讽刺的荒诞元素。比如眼下在美国最火的两档节目，乔恩·斯图尔特的《每日秀》和斯蒂芬·科尔伯特的《科尔伯特报告》，都借用了大卫·莱特曼发明的“假戏真做”环节，让一个演员扮演某个名人接受主持人的采访，突出对方在形象上的缺陷或言行上的荒谬之处，达到异乎寻常的娱乐效果。

面对这股“反脱口秀”潮流，大卫·莱特曼却表现出不同寻常的谨慎。在接受美国国家公共电台专访时，他说：“‘和嘉宾开玩笑与‘拿嘉宾开玩笑是有根本区别的。你必须要小心，因为如果你做得过火了，你就会牺牲友情、失去朋友。没有人想要成为别人眼中的笑话。”

也许，大卫·莱特曼是发自肺腑地说出这番话。但很多不喜欢他的人都将他视为这样一个不懂得尊重嘉宾、为了做节目效果不惜牺牲嘉宾尊严的“混蛋主持人”。据说在他担任深夜秀主持人的前20年，除了茱莉亚·罗伯茨和摇滚歌手沃沦·泽方外，莱特曼和所有上过节目的明星都关系不佳。这种状况直到他在2000年进行了5次心脏导管手术后才有所改变。经历了一场生死考验的大卫·莱特曼彻底改变辛辣恶毒的风格，不仅将女性嘉宾通通视为“可爱的女孩”，对男性嘉宾也异常宽厚，不再故意戳人痛处。

这些改变让不少原本喜欢他的观众非常不满，觉得他丧失锋芒、落入窠臼，这种状况在2014年初吉米·法伦接替杰·雷诺入主《今夜秀》后显得更加棘手。性格阳光、能歌善舞的吉米·法伦总是紧跟潮流，以年轻人的视角对当代文化进行出其不意的调侃。这让“除了谈话什么也不会”的大卫·莱特曼显得阴郁而陈旧。仅仅3个月，《今夜秀》的观众数就变成了《深夜秀》的两倍。《福布斯》杂志的评论员认为，收视率的急速下跌才是大卫·莱特曼退休的真正原因。

即便如此，大卫·莱特曼在脱口秀界的地位依然不可撼动，他的名字已经进入美国文化的万神殿中。他的革命性创新甚至超出美国，深刻影响了全世界各国的同类节目，其中也包括中国的谈话节目和娱乐节目。比如小S在《康熙来了》中经常直抒胸臆，不掩自己对嘉宾的好恶，以及《快乐大本营》中常会出现主持人和嘉宾的口误或尴尬场面，以此达到意外而真实的娱乐效果，这些都来源于大卫·莱特曼的首创。

“大卫·莱特曼从来不运用技巧，他只是做他自己而已。”喜剧演员杰瑞·宋飞说，“在他之前，所有主持人都在假装没有念提词板，假装一切都是完全真实的。但大卫·莱特曼重新定义了脱口秀：‘让我们在自己的地盘上卸下面具，随心所欲地做点什么吧。这是他的理念。如今，这已成为脱口秀的核心理念。”

美国梦圆

“在深夜脱口秀诞生之前，人们从来都不会以到电视台工作为最佳出路……如今，一切不同了。如果一个人觉得自己很幽默，他就可以从高中辍学，搬到洛杉矶去，然后设法在在节目里表演小品。”成名后，大卫·莱特曼曾在节目里这么说，而这也正是他自己的成功之路。

儿时的大卫·莱特曼将自己视为一个性格乖戾的孤僻者。“我不知道怎么接近漂亮女生。一个像我这样长相古怪的人要怎么讨人喜欢，我完全不知道。”

1955年，家里有了第一台电视，8岁的莱特曼立刻发现一种与众不同的节目：脱口秀。“那是台画面很不清楚的12英寸黑白电视，我每天都守在它前面。约翰尼·卡森一出现，我就扑上前去，双手紧紧抓住电视机框，脸几乎贴在屏幕上，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画面。”

约翰尼·卡森是深夜脱口秀节目的奠基人之一，也是年轻的莱特曼最崇拜的人物。从那时起，他便幻想着成为和约翰尼·卡森并肩的脱口秀主持人。

1969年，大卫·莱特曼在鲍尔州立大学取得电信学学位后进入一家学生电台，担任晨间新闻播报员以及天气播报员。从这时起，他开始有意识地培养自己的幽默风格，常常在天气播报中进行不可预知的行为，比如在气象图上擦掉各州边界线、预测冰雹颗粒大小如火腿罐头，他的怪异幽默很快引起观众注意，却因祝贺一个热带风暴升级到飓风而激怒了电台老板，丢掉了职位。

1975年，莱特曼抛下新婚妻子，独自前往洛杉矶谋职，在脱口秀俱乐部和电视游戏节目中客串表演。因为聚少离多，他的婚姻很快结束，但他并不伤感。因为在一出滑稽剧中成功出演了一个讨人喜欢的自嘲式人物，他终于得到约翰尼·卡森的赏识，成为《今夜秀》的固定嘉宾。接着，他又有了自己的晨间秀节目《大卫·莱特曼秀》。他尽情地插科打诨、发挥无厘头幽默。他曾经在现场直播采访时打岔，拿着一个扩音器宣布他没穿裤子；或者溜到其他节目的录制现场故意捣乱，让主持人完全无法应对。

这些神出鬼没的举动当然不是全部来自本能或一时兴起。实际上，年轻时的莱特曼一向以“工作狂”闻名。

“如果你一年做一档节目或者三个月做一档节目，你会有充分的时间来反复审核、去粗存精，确保把所有可能导致失败的元素都删除。”他曾回忆自己如何监控节目的质量，“我们是每天晚上都要做一档节目。每当节目结束，无论是好还是不够好，我们都必须进行自我反省、分析，找出不够好或者非常好的确切原因，明天的节目才能有满意的结果。”endprint

大卫·莱特曼的奋斗故事是一个典型的“美国梦”故事。他将童年爱好变成一生追求的事业，从中西部的偏远之地一路打拼，直到好莱坞的金字塔尖。而职场争斗的落败也给他带来一种悲剧英雄的光环，他没有死缠烂打，而是选择保持尊严，从头再来。正因如此，他一向是媒体宠儿，形象友好而健康。

但是，偶尔不工作时，大卫·莱特曼喜欢把时间花在三件事上：飙车、雪茄和女人。他在节目里和数十位女嘉宾公然调情，在YouTube网站上被制作成视频集锦（包括与茱莉亚·罗伯茨整整一分钟的拥吻、和麦当娜调侃“赠送内裤”话题、盯着詹妮弗·安妮斯顿的美腿啧啧称赞等等）。这时的莱特曼已经不是那个不知如何讨好女性的笨拙小男孩了，他离经叛道的幽默似乎对女明星和超模有着特别的吸引力。

这种不加节制的女人缘终于给他带来了大麻烦。2009年，当时已婚的莱特曼在节目中自曝被神秘人物勒索200万美元，而对方用来勒索的砝码是他曾与节目组的多名女下属发生关系。这桩轰动一时的职场性丑闻立刻让他变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还差点因此丢掉饭碗。2013年，在与奥普拉·温弗瑞的访谈中，他首次对此事进行回应：“我不能指责任何人，除了我自己。”

此外，一些近距离接触他的人也透露出了故事的另一面，比如《国际通讯》电视评论员约翰·道尔将大卫·莱特曼称为“一个神秘而古怪的人”。

“他有非常强的不安全感，所以不愿意敞开心扉，他只是用各种别人难以理解的笑话来保护自己。有时候，他的笑话过于恶毒，在让人笑的同时，也让人非常不舒服。”约翰·道尔说。而在接受《滚石》杂志的采访时，莱特曼也自称已“习惯于别人听不懂他的笑话”。

65岁生日时，玩世不恭的莱特曼与CBS资深主持人查理·罗斯进行了一番推心置腹的交谈。他在节目中回顾过往岁月，第一次提到自己最大的遗憾是“没有要更多的孩子”。

“年轻时，我完全看不见除了工作以外的任何东西。当时我想，‘我绝对无法兼顾，鱼和熊掌只能取其一。”他说。

如今，这个在超过四分之一个世纪的时间里将自己的名字等同于深夜脱口秀的天才主持人终于要和观众说拜拜了。消息一出激起千层浪，各家媒体纷纷猜测谁会接替大卫·莱特曼入主《深夜秀》。好莱坞知名娱记尼基·芬克第一时间在推特上力挺斯蒂芬·科尔伯特。这个以角色扮演、解构主义、无厘头和辛辣讽刺著称的脱口秀主持人几乎继承了大卫·莱特曼的所有精华。一周后，这个预测变成现实，斯蒂芬·科尔伯特立刻成为网络上最热门的话题，一连三天位居《纽约时报》的评论榜三甲。

“这个人不仅影响了他之后的所有喜剧天才，也影响了他之前的所有喜剧天才，他就是那么出色！”在节目中正式确认这一消息时，喜气洋洋的斯蒂芬·科尔伯特这样评价自己的前任，“没有人可以取代他，因为我们每个人的体内都有一个小小的大卫·莱特曼。”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