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格里耶夫人：忠诚与背叛

卡特琳娜·罗伯-格里耶

新小说作家阿兰·罗伯-格里耶的妻子，1930年出生于巴黎，做过戏剧、电影演员和内景摄影师，出版了《图像》、《女人的盛典》、《新娘日记》等书。

“杜拉斯认为爱情充满激情和伟大，可我不是。”84岁的卡特琳娜·罗伯-格里耶站在剧场舞台上，这样回答戏剧主题和演员自身如何关联的问题。

舞台刚刚从昏暗中醒来，时长一小时的戏剧《萨瓦纳湾》落幕了。卡特琳娜和密友贝维尔丽·沙尔庞捷十指相扣地挽着手，站在台上回应观众的掌声和疑惑。两人既是改编者，又是仅有的两名演员。为尊重剧作者玛格丽特·杜拉斯的设想和文本，她们把舞台的光维持在最低限度，身着纯白演出服，让观者注意力能最大限度地集中在台词本身。

这是《萨瓦纳湾》在全球的首次演出，为纪念玛格丽特·杜拉斯诞辰一百周年。泛着深蓝色海水光泽的剧本，讲述了一个从对话中重生的、关乎死亡与爱情的故事。

暧昧的源头

“选择《萨瓦纳湾》，因为觉得剧中角色的年龄、情感的关系，跟我和贝维尔丽非常相像。”虽然对爱情的态度与其相悖，剧本仍得到了卡特琳娜某种程度的情感投射。扮演外孙女的贝维尔丽是戏剧作家，在二十多岁的时候遇见卡特琳娜，随即被她的魅力征服，决定奉献自己，在卡特琳娜的丈夫去世后一直陪伴着她。

卡特琳娜写过小说，演过电影，长时间活跃在法国小剧场里。她更为知名的身份，是法国“新小说”旗手、龚古尔奖得主阿兰·罗伯-格里耶的妻子。两人相伴五十余年，直至罗伯-格里耶去世。

长久以来，卡特琳娜的言谈、文字被视为理解罗伯-格里耶的另一个切口。她的日记集《小新娘》于2004年出版，让人印象深刻、甚至引发哗然。除了平凡的日常和旅行、俏皮或复杂的心事，这段始于1957年底终于1962年的琐碎文字，记述了夫妻二人与当时法国文坛名士、“新小说”流派作者的会面交往。

比如，她记录了电影《去年在马里昂巴德》的拍摄中罗伯-格里耶和导演阿伦·雷奈的合作和交往。《去年在马里昂巴德》是罗伯-格里耶最为轰动的电影小说，1961年被“左岸派”导演阿伦·雷奈搬上荧幕，并获得当年的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根据卡特琳娜的日记，罗伯-格里耶第一次观看样片的放映会，雷奈甚至紧张地不愿意跟他一同观影。那天下午，雷奈焦虑地来到罗伯-格里耶家中。“我正在过一个考试，假如拍摄的跟阿兰所写的世界不吻合，电影算是失败。”他对卡特琳娜说。

日记中文版编者陈侗觉得这是一部法国当代文学史。它非常真实。自认为“自私”的卡特琳娜作为旁观者，记下了这些交往中那些名士的自私、复杂，以及斗争。

不出意外地，这本书被当时文坛视作一种背叛。而卡特琳娜的丈夫罗伯-格里耶恰是被日记背叛最深的人。妻子在日记中毫无顾忌地记录下了两人略带虐待性质的性爱关系，还有对彼此坦诚的、各自的情人和外遇。出人意料的是，罗伯-格里耶同意甚至鼓励这本书的出版。一种评论认为，罗伯-格里耶作品中贯穿始终的色情成分，可以从这本日记体现的现实生活中找到暧昧的源头。

如果探寻卡特琳娜自身，她从来不是一个保守、恪于某种禁忌的女性。在此前出版的两部小说《图像》和《女人的盛典》，均带有浓重的色情意味。《图像》曾因有伤风化，被象征性地烧掉了一些。

洛丽塔气质

随着年纪的增长，卡特琳娜对自己女性身份的认知更为坚定和强烈。她年轻时认同波伏瓦所说的“女人常常因为丈夫而得到自我实现，最终跟她丈夫同化为一”。八十岁的时候，她已不同意当年的认知：“在我看来，女人就是女人，两性之间的差别是永远存在的，任何试图去抹去这种差别的努力其实都是不可能的。在日常生活中，一个女人可以只是个做家务的普通女人，但在性爱中她可以有完全不同的表现。她完全可以是另外一个状态，会有属于她自己的方式，她只能是她自己。”

步入老年，她个人的内心世界一直在丰富、发展，依旧活跃，葆有敏锐独立，甚至前卫的观念。

在广州十月深夜，结束演出的卡特琳娜仍然神采奕奕。身形瘦小的她换上了一套布满刺绣的湖水绿连身裙，头发仍用白色丝质发带束起，细钻耳饰在夜宵摊昏黄的灯下闪着光。当年被纳博科夫称为最适合扮演“洛丽塔”的年轻面容或已不在，但气质是不显老态的。

她点了清蒸鱼、油很少的西兰花和干炒牛河。除了这几样，甚至臭豆腐也是她能接受的中国食物。这次中国之行是受老朋友陈侗的邀请，《萨瓦纳湾》的演出在广州、南京、上海三地展开。首演之前，卡特琳娜要求一天三次彩排。她仍然是精力充沛的。

罗伯-格里耶去世后，卡特琳娜变得比从前更加忙碌。11月初，她和罗伯-格里耶在1951至1990年间的通信将在中国出版。

陈侗依然是这本书的出版人。多年交往，他评价卡特琳娜是个独立、思辨和逻辑能力都非常强大的人，同时又尊重他人，非常有生活情趣。这些特质并未随衰老流失。年轻时卡特琳娜就喜爱找裁缝缝制衣裳，现在也是。这次演出所穿的白色对襟扣衣裳，就是在杭州找人做的。

卡特琳娜说自己绝不是一个孤独的老太太，虽然丈夫已经离去。“我想他应该还看得见我，很高兴看着我每天所做的事情。一直以来，是他在鼓励我做各种各样的事。”罗伯-格里耶去世后，卡特琳娜把他的骨灰存放在家中的花瓶里。

虽然和丈夫的情爱关系偏离常轨，但卡特琳娜说这是真正的、至高的爱情。“虽然这种关系很特殊很特殊，但我们非常了解彼此，知道对方会走多远，从来没有失控过。”

而爱情的核心，在卡特琳娜看来，是对彼此的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