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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倒爷到外来工

2014-04-29

南都周刊 2014年24期

南国春来早。1984年元旦过后不久,邓小平在王震、杨尚昆等陪同下,于1月24日上午到达广州火车站。

老人坚持要先去深圳,于是一行人随即返回车厢,一齐从广州火车站出发前往深圳。这被称作邓小平为改革站台的第一次“南巡”。此后,强人政治的效应,与民间已经醒来的改变热望,一起推着改革艰难向前。

邓小平首次南巡讲话后的半年,19岁的朱海滨从柳州铁路运输学校毕业,提着一箱子的书和几盒邓丽君的卡带,来到了毕业分配单位—广州火车站。因为时间紧,来不及回海南家乡的他,直接从学校来到了车站报到。“接待的人事科负责人看我这么积极,说把我分配到一个效益好的单位”。

这个由火车站和香港公司合开的旅行服务有限公司,成立于1984年,亦是头脑灵光、做事实在的广东人开国内风气之先的举动。朱海滨被分到了公司财务部当出纳。在这里,他第一次见识到改革开放后,货币的魔力、物质的丰富以及新阶层的崛起。

现在广州火车站的5、6号候车室及之间的走廊,当年都曾被改造成各种经营项目。“走廊当年是一个大商场,面积有398平方米,经营超过1300种商品。而6号候车室及一楼对应的位置各被隔成两层,成为一个4层的大酒楼。一楼经营快餐、粥粉面,二楼为西餐、舞厅、卡拉O K,三楼为中餐大厅,四楼则是包房。

那时候,除了常规的省内探亲客流之外,从北方来的“倒爷”和深圳来的“老板”开始作为一种新的社会阶层,乘坐京广、广深、广九列车,出没于广州火车站。

“在候车的时间里,他们先在二楼吃个牛排,在包房里看部胡金铨的电影,唱几首陈百强的歌,然后提着密码箱去上车。”上车前,朱海滨的同事们要手检行李。打开老板们的密码箱,行李很少,“几件簇新的白衬衫和一个砖头大的大哥大”。

深圳客“显摆”的派头让朱海滨三十年后依旧啧啧称叹。而在改革之初南下倒货的倒爷们,则把目光锁定在南方的港货、波鞋、洗衣机、摩托车、服装、水果、海鲜、鲜花上。随着京广大动脉一同北上的,除了南方数量充沛和质量上乘的商品,还有源源不断的新名词:“生猛海鲜”“公关小姐”“埋单”……

火车站旅店房间的使用率也超过了100%,一个房间有时一天外租超过两次。朱海滨还记得,那时候每天有两个职员,提着一口袋的外汇券和现金,上来和他清算,之后去对面的爱群大厦存入银行。

朱海滨也确实获得一份不错的工作,因为当时的火车站经营状况空前繁盛,朱海滨每个月的工资由两部分组成,“100多块的基本工资和100多的奖金,是其他同样分到铁路系统的同学的两倍。”

这是时代和个体都开始剧变的年代。一切来得似乎那么迅疾。中国社会开始解冻,广州火车站本身也在变化。

原来车站大楼上悬挂的标语—“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岁”,在“文革”结束后被默默移除。

1986年,广州市委认为广州作为改革开放的前沿,是港澳台居民和海外侨胞最早进入中国大陆的城市,需要建一条全新的霓虹灯标语,内容便定为了“统一祖国,振兴中华”。此后的近三十年间,火车站周边的不少广告牌或已消失,而这八个大字一直在火车站主楼的两肩,接受人潮的注视。

时代的列车进入八零年代的尾巴。中国社会开始经历当代最大一次社会和思想的震荡。告别革命,走进市场,成为从农村到城市,几乎所有人的选择。

中国当代历史上最大规模的人口迁徙—民工潮,正肇始于这个时代的路口。自1958年开始严格实行的户籍管理制度,开始受到最猛烈而持续的冲击。

冲击的内发动力,来自中国沿海经济特区以及珠江三角洲经济开放区的相继设立。依托便利的区位优势、低价的土地、廉价的劳动力和宽松的政策环境等比较优势,广东特别是珠三角地区逐渐吸引了港商、华侨、台商来此投资办厂。1980-1991年,珠三角利用外资以每年30.8%的速度递增,1990年代初,珠江三角洲地区已有与港澳合资企业2.3万家,“三来一补”企业6万余家。

1986年,珠江三角洲的外来人口已达185万人,到1988年时,增加到320万人。到1990年代初,珠江三角洲地区受雇的劳动力已接近400万人 。

这些被档案记录在册的数据背后,是一个个希望通过离开农村,去往外面世界改变命运的个体。他们从四面八方挤上火车,梦想着抵达那个流淌着机会和财富的南方。

这时候的广州火车站已经不再是老板和倒爷的游乐园,它开始成为越来越多中国人命运转折的闸口。此时的朱海滨在参加成人高考后,经过三年的脱产学习,已经从广州铁路职工大学毕业。在外界风起云涌的三年里,他入了党,结了婚,再次拿到了毕业证。

1989年9月,回到车站财务室工作后不久,朱海滨被调到车站党委办公室,开始做文字和宣传工作。“这也让我开始有机会全面接触火车站的方方面面。”

人潮似乎一夜间就被施魔法般从地下变出。朱海滨第一次在自己人生中,见到人潮似乎永不消退的景象。20岁的农村姑娘张红英,从300多名应聘者中,被挑选成为20个新录用的员工之一。她的岗位是客运员。直到今日,她成为广州站客运员中最资深,也是最爱把电话留给旅客的一个。

正如社会学家丹尼尔·贝尔所说,凭借交通工具特别是铁路的普及,“一举扫荡了闭塞的小镇社会原有的众多规则,十九世纪或更早道德观之所以成为令人讶异的威胁,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不能逃离那个地方。”铁轨的延伸,也为中国数亿的农村民众,打开了通往美丽新世界的通途。

在朱海滨的记忆里,那些出没在火车站的、自比为“细菌一样多”的年轻人,其面目也有明显代际的差异。“80年代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很淳朴,车站的客运员都习惯拿条棍子维持秩序,有时候还会用棍子敲打乘客的背包,指挥他们按照一定的方向移动。”这个在今天看来不太礼貌的举动,在那个年代,却被人们广泛接受。

1989年,张红英和朱海滨参与了他们职业生涯中的第一个春运。也就是从这一年开始,车站的客流量突然明显增多了。自那一年后,所有的机关人员都要下站支援。“每天乘火车南来的民工客流十几万人。铁路部门加开大棚车运载,一列棚车到站就有四五千民工涌向广场”。

站台的记忆

@Vera-T:

对它真的是又爱又恨,每年春节的回乡大军,人挤人的。今天回家的时候我对男朋友说,要是我们走丢了,我举起雨伞,你见着了顺着找过来就好了,结果真的被我说中了,他硬是从人海中挤回了我身边。

@彭怡菲2923499105:

那年有个男生坐火车过来跟我表白。那时候真的好青涩。

@绿影无痕:

研究生时,和同学同路到广州“探亲”。当她从广州站出站时,看到面前的三层立交,感慨地说:“今后一定要来广州!”后来,她真到广州定居了。

@陈朝华:

差不多20年前,在南方周末当记者,俺曾经和谭军波一起暗访广州火车站周边各种坑蒙拐骗,故意在火车站广场被拉客仔拉到某小旅馆呆了惊心动魄的一个晚上。后来写成《阳光下的罪恶》在头版刊发。

1 1980年1月11日,《人民日报》上第一次出现了“春运”一词。从此广州站和“春运”紧紧连接在一起。

2 “八十年代,内地经商的意识还不强,但是南方人看到政策开放后,开始动脑筋”。那时候,除了常规的省内探亲客流之外,从北方来的“倒爷”和深圳来的“老板”开始作为一种新的社会阶层,乘坐京广、广深、广九列车,出没于广州火车站。

3 在广州火车站干了22年客运的蔡菊英回忆,1985年后,来自湖南、湖北、重庆等地的打工客流逐年增多,而她最怕的是接重庆方向来的火车。“那条线,隧道多,打工者身上多少带了些钱,沿途一直处于紧张状态,到了广州站,时有突发精神病的情况发生。”

4 1986年,广州市委认为广州作为改革开放的前沿,是港澳台居民和海外侨胞最早进入中国内地的城市,需要建一条全新的霓虹灯标语,内容便定为“统一祖国,振兴中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