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商之败:一场难挣脱的宿命
2014-04-29唐山
1908年3月22日,北京德胜门外山西会馆,20多家票号驻京掌柜汇聚一堂,就成立“晋省汇业银行”展开讨论。
从传统票号到现代银行,这是历史性跃迁。
会议发起者是61岁的蔚丰厚票号北京经理李宏龄,掌柜们很快取得共识:每家凑三五万两白银,总股本500万两,由著名企业家渠本翘任总经理。
可消息传到山西,蔚丰厚总号大掌柜毛鸿瀚断然否决,从而“断送了整个山西票号业前途”,毛鸿瀚被认为是守旧、愚昧和狭隘的“代表”。
也许,忠与奸、智与愚的叙事充满美感,令人回肠荡气,让我们忽略了:晋商之败很可能是一场难挣脱的宿命,在他们骨子中,早已植入自毁程序。
谁都想离“老虎”远一点
20世纪初,山西票号风雨飘摇。
一是外国银行竞争,另一是各地钱庄纷起。以天津对上海棉纱款项为例,每年1000万两,50%走外国银行,30%走其他钱庄,山西票号仅剩20%。
幸好,1900年庚子之变,慈禧太后仓皇逃往西安,山西票号半天内便捐出10万两白银,深得嘉许,此后官款多由晋商经营,1906年,汇兑公款总额已达2250余万两,户部三分之一款项皆在手中,连庚子赔款亦交晋商办理,王公大臣纷纷把私人钱物存入票号。此时最大的30家票号总资产至少达到1.5亿两白银。
1903年,袁世凯请山西票庄入股天津官银号,遭拒。1904年,清政府试办户部银行,再请山西票号入股,又被拒。1908年,清廷推出《银行通行则例》,规定今后金融从业者必须验资注册,按章运作,否则取缔经营资格。这,显然有“罚酒”的意味,晋商们再不跟上,有封门之虞。
在京山西票号的经理们万分焦急,而李宏龄最为积极,一是蔚丰厚实力最强,二是他从业已40年,甲午之战、庚子事变时,各票号损失惨重,唯李宏龄业绩反增,这使他在行内享有美誉。在当时情境下,李宏龄是推动票号改革最合适的人选。
与北京的热闹相反,山西的股东们一片狐疑。
晋商做大源于清廷扶持,明清易代间,晋商走私通道是清军资源供给重要渠道,顺治入关后,山西范家被封为“皇商”,最盛时受赐二品官服。
清代国家货币是铜钱,但中国历代缺铜,清廷命范家赴日购铜,一度承担全部进口额的50%。乾隆时,日本铜矿枯竭,严限出口,中间商惨赔,可范家不能不做,还不能提价,结果欠了清政府300多万两白银。失去利用价值的范家被查抄,四代兢兢业业,下场如此,怎不令晋商寒心?
范家并非个案,贩茶至俄罗斯是晋商传统的垄断业务,有“一条舌头吃穿刚够,两条舌头挣钱有数,三条舌头挣钱无数”之说,即懂汉语、蒙语和俄语的商人最受欢迎,1843年,此项生意规模已达五六百万两白银。
1905年,西伯利亚铁路贯通,俄商赴福建买茶,经海路直运海参崴,成本大降,晋商亦申请走海路,却被清政府拒绝。中小茶商只能用赊销拓展市场,遭不法俄商拖欠,晋商多方投诉,清政府却拒绝受理,恰克图商号从全盛时的140多家,下滑到只剩20多家。
在这样的背景下,对清政府的谋划,自然会充满警惕。
有狼血才能在狼群中活下来
但,晋商做大,是专制环境下逆淘汰的结果,晋商的脉管里早已注入“狼血”。
朝廷信任晋商,因为他们与徽商、浙商不同,家族观念淡漠,子女、亲戚不在企业中任职,对皇权威胁最小。可不靠血缘,晋商只能靠“东(家)掌(柜)模式”来管理。
“东掌模式”便于吸纳资本,提高员工积极性,实现产权、管理权分离。可问题是,专制主义环境下产权从来不明晰,东家权利缺乏法律保障,无法有效对抗分裂、贪污、盗版等问题。
为强化凝聚力,晋商运作近乎黑社会化。比如只招山西人,入职需有人担保,高度重视员工培训,学徒期间无工资,人身自由受限,管理者甚至通过灌醉来考察属下忠诚度,经过三年半囚禁生活,入职后还要忍受等级森严的压迫。可即使如此,内部纷争依然激烈,因为晋商始终无法像徽商、浙商那样,通过血缘关系自动形成绝对中心、绝对权威。
“东掌模式”的短板,在票号之祖“日昇昌”中便有体现,该号是李箴视独资,大掌柜雷履泰与二掌柜毛鸿翙不合。一日雷履泰重病,毛鸿翙劝李箴视:“不如让他回家静养。”李以为是好意,果然劝雷。几天后,李去探望,看雷案头上有一摞给日昇昌各分号的书信,命令迅速停业撤回。
清代第一家山西票号日昇昌遗址。
李箴视大吃一惊,雷履泰说:字号是你东家的,但分号是我安排的,让他们撤回来向你做个交代,我好从此告退。
李箴视忙给雷下跪,求他收回决定。雷履泰问:让我回家养病,是不是毛鸿翙的主意?李只好承认。以后李给毛鸿翙送来一桌酒席、50两白银,毛鸿翙明白了东家的选择,转投竞争对手门下。
东家怕掌柜,掌柜也怕东家,掌柜之间互相害怕,形成了管理上的“卡特尔化结构”,没有权力中心,谁拍板都做不了主,使变革难以推动。
从中获取最大好处的是清廷,因为商人们更听话了。
一路正确地走向毁灭
李宏龄看到,传统票号利率高于10%,而现代银行利率一般只有4%。由于效率太低,票号拒接500两以下生意,只能靠高回扣争取公款业务,可外国银行也开始给回扣了。李宏龄认为,不出几年,传统票号将遭灭顶之灾。
可毛鸿瀚知道,票号看上去架子虽大,可权力不集中,变动过大,很可能整体崩溃。麻烦的是,分号经理犹如诸侯,大掌柜只能遥控,如果放任这样的以下凌上,将来如何掌控局面?
所以,毛鸿瀚冷冷地说:银行之议,不过是李宏龄想借机发财,以后这种电报不必再商量,直接扔掉。
这个回答大出李宏龄意外,如“冷水浇背”。说不动大掌柜,只好找蔚丰厚的东家侯家,他没意识到,此为晋商大忌(除大掌柜外,分号掌柜不能直接见东家,以防出现第二个毛鸿翙),所以侯家直接将李宏龄轰了出去。
每个环节都做了“正确”的事,可结果却是悲剧。
不出李宏龄所料,三年后(1911年),晋商公款业务下降到530万两白银,不足盛期四分之一,局面已无法支撑。
1912年,晋商重提组建银行,这一次毛鸿瀚成了积极分子,但亏空太多,未被批准,1914年,国务总理熊希龄允诺政府助力,可不久内阁倒台,票号再失机会。
李宏龄晚年回到故乡,靠一间小店铺维生,1918年撒手人寰,第二年,渠本翘亦辞世。1915年,蔚丰厚终于建立了银行,但始终无法盈利,苦撑7年后,1921年倒闭。在历史的大变局面前,所有人都输了。
回首1908年,真是一次机会吗?而建成了银行,晋商就能撑下去?
其实,专制主义犹如病毒,它深入骨髓,融于血脉,改变了每个人、每个细节,只要基因不除,就算有了变革的意识,也往往难以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