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删减了黑夜的浓度
2014-04-29耿立
一
我曾经惧怕黑夜,在乡下,那种静得让人脊背发紧的夜,不知有多阔多厚无法丈量的浓黑且不透明的夜,准确地说惧怕的不是夜,而是夜的黑。
那种黑,乡村才有的那种夜的黑,现在在城市是荡然无存无从寻觅的,她们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曾努力想象那种浓黑什么时候在城市的街口走丢了。在正月初一的夜晚,我走在十字街头,看我所居住的小城,那些树上、河上、桥上挂满了“不夜工程”“亮光工程”的发光的现代化的萤火,在肆意篡改着夜、侮辱着夜,是这些后来者外来者把夜变得不再是夜。
夜的形式被改写,夜的伦理被颠覆。
我怀念的乡村的夜,是黑和亮的那种比例的均匀,是原版的而非盗版的夜,星星与萤火与灯光亲密如己,那些光与黑是本然的谐和的,如两小无猜般配而无渣滓的,那是给人眼睛和心灵宽慰和福气,一种老邻居般的温慰,那样的妥帖。黑有黑的道理和谦卑,光也不是霸道,暗夜里,微光如萤,灯如豆,星如芥,弯月如痕,如农家女孩的眉。读书的人都知道古代的夜,是谦和的,是可以测量的。虽然人们没有发明那样的度量衡,但你知道那黑的深广,虽然你不知道深的尺度,虽然只是一种感觉。《诗经·小雅·庭燎》里就记载着那种黑的深度长度,诗曰:
“夜如其何?夜未央。庭燎之光。”
读这样的句子,给人的印象是:夜没有尽头,那黑也如黑茶的浓酽,一口下去,满喉头的都是黑。而现在的夜,却寡淡得多,如几泡后的茶,黑度不够,厚度不够,浓酽不够,余味不够。这令我到底怀念那种原始原配和原版的黑,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如沉在井底的黑。这是小时作文常用的修辞,当时老师的眉批说这是熟烂的词语,现在却让我感到别样的亲昵,一种远离久违的亲昵。
初中时候,在乡下昏黄的油灯下,曾读柯罗连科的《爝火》,多年,印象最深的仍是那黑,和那爝火。人们说萤光爝火,爝火虽然微弱,但给人的是希望,正因为那夜是爝火的分母,夜的深透,才给了那微弱的火以背景。我在网络找到了译文,不知是不是少年的那篇,但接近我少年时读到的那篇,那时我曾抄写到乡间父老造的涩得剌手的草纸上:
一个黑暗的秋夜,我在一条险恶的河流中航行;没有星,没有月,天黑沉沉,地也黑沉沉,一切都是黑沉沉的。忽然望见前面河流的转弯处,乌黑的山脚下面,闪动着一点爝火。闪动得又明显,又强烈,并且十分临近。
我很喜欢地说:“哈,老天保佑!快近住宿的地方了!”摇橹的人转过头来望一望,淡淡地说:“还远呢!”
我不相信,爝火明明就在前面,看去只须再摇两三橹,就可以到了。
但是,摇橹的人说话毕竟有经验:我们的船,还在黑如墨水的河流中,航行了许久。中流突兀的怪石,两岸峭绝的悬岩,渐渐地迎面泅来,又渐渐地泅了过去,落到晦冥无边的远处;可是那一点爝火,还在前面,一闪一闪,在那里招手,总是这般近,又总是这般远。
人生,就像在这种险恶的河流中航行,爝火还离得远呢!但是,总在前面,一橹一橹地摇上去,总有到的时候。
少年时模仿着写作文,《爝火》里的翻译词汇经常溜入我的笔下。记得写黑夜是:黑如墨水。老师在黑如墨水那里画很多的圈表示赞赏。乡村的夜就是从墨水瓶里渗出的,不,应该是从砚台里渗出的,那砚台就是曹濮平原里的池塘,到了傍晚,池塘开始面目暧昧。
那些树,草垛,鸡,狗,开始和身旁的参照物,界限不分明,大家好像接到旨意,开始披上浅灰。此时池塘里的水,也不如白天清澈见底了,像是谁刚刚放进了一块墨锭,层次开始起了变化,上半部分清水里开始掺杂了如烟缕的颜色,下半部分已经有些微微的浑汤了。那时你就知道,“时辰”这两个字,竟然会有这么大的神通,古人用时辰来为时间找刻度:夜半、鸡鸣、平旦、日出、食时、隅中、日中、日昳、晡时、日入、黄昏、人定。
那墨锭开始准备的时候,应该是日入,鸡开始归巢宿窝,池塘里的水已经沾染了墨色,还未浓。但墨色已经在天地间共享了,先是风把墨色传播,让平原知道墨分五彩,让父老知道了诗意。你看,那霞色中的烟囱,他们悬腕狂放,如癫狂的张旭怀素,把如椽的笔画随意涂抹,那笔画不再讲究横平竖直,而是浓处如乌云骤至,虚处是雪霁风定,把白当黑。真是行于所当行,至于所不可不至,完全是飞白是天书。炊烟,实在是太超逸了,墨点就恰似一个个黑色的鸟巢悬在枝柯上,一个一个露了出来的,远远看去,正是墨点淋漓的垂露……
慢慢地,夜色浓了,开始加深加厚。到黄昏,那时天色以黑色为主色,别的颜色只一点成分;到了人定时辰,是全部被黑暗俘虏了,人开始如襁褓里的稚子被夜围裹,沉进夜的床铺,那是安眠的时辰。过去的夜,承担的责任就是栖息,就是把黑管好,人在黑夜,就如人在子宫里一样安恬。
曾有一年的时间,我住在京城某地下室二层,虽是地下,但那里也是太明亮,太吵闹。一些特殊职业的女性,在地下室的三层,她们是流莺,不是流萤,她们的尖叫她们的洗漱,使夜有了噪音。夜间的吵闹和光,常使我一夜一夜睡不着觉。我用棉花塞住耳朵,用枕巾盖住眼睛,但还是折来折去,辗转反侧,虽然数着一只羊两只羊,但就是数一群羊,也还是无法入眠。
一年时间,病病恹恹,当时乡间的母亲还在,我回到了老家。母亲看出我缺觉,就不打搅我,把我锁屋子里,我一连睡了两天两夜,夜以继日,日以继夜,天沉沉夜黑黑觉酣酣,如裹在黑色被子里的蚕蛹。直到母亲唤我吃饭,我才知道48小时过去了。
乡间的夜多好啊,虽然乡间的夜里也有声响,但那是老头老太们嗓子发痒而咳嗽,几声过后,也就沉静了。偶尔有狗的叫声响起,即将进入梦乡的父老也知道是谁家的人晚归了,低声嚷一句或者什么也没问,就翻个身,倒头继续睡。如果全村的狗乱叫,那就可能是生人过路,或是村里进了小偷,各家各户的人就会披衣起来,手里操起家伙出门查看,或站到屋顶瞭望。
乡村的夜有天然的更夫,那是狗在值班在溜达,它们可以很随便地站在春夜里,对着天边的月亮发言,或者发情,也可以在电线杆或墙角撒上一泡尿做记号。乡村的狗在夜间活得很自在,很自我,没人束缚它,没人教导它,那样的狗活一辈子才最像狗啊。
二
天地玄黄,万事万物在世间应是互相搭配均衡的,是中庸的,多一分不行,少一分也不可以。就比如世间不只有光明,还要有黑来平衡,是黑平衡了光,是夜平衡了白昼。然而光的过度就是污染,就是淫奢,就是一种失衡,就是一种生态的感冒发烧。
我知道若没有了光,那样的夜也可怕,我说的光,不是人造的,而是那种被人为驱逐了的,是曾经在我童年星空飞舞的,在历史中出出进进穿行几千年的光。去年的夏天我回故乡,由于父母故去多年,我也有多年没有回到那片我曾称为土地的地方。而这次回去却看到我记忆的故乡已经被毁容,那个叫木镇的小镇,已经没有了青草的土腥,也没有了夏季晒粪的那种刺鼻的味。街道开始硬化为柏油和水泥,路边的树发黄卷曲,踏进那土地,感受不到地气,感到的是一种炙烤,一种不得呼吸的憋闷。
到晚上,我去了在我的散文里曾反复描写过的河——泥之河。但宽阔的漫流的肆意的水面没有了,蛙声也没有了,芦苇也没有了。那些原本低洼的河床,已经被开发成了一栋栋楼宇住宅,那铝合金的窗户里明灭闪烁的是现代灯火。白炽灯撕扯着夜,从窗户里渗出的是嘈杂的音响和肆无忌惮的阔笑。
那萤火虫,我再也没能见到。我突然感到这样的夏夜,是异质的,少了一种东西在,就像少了一种魂灵,一种重量,或者是少了浮漾在乡间夜的瞳仁,那些打着灯笼的小精灵呢?他们移民了么,还是嫌弃了这片土地,自己无声无息地消亡了,逃逸了?我有一种悲抑的神伤,一种风情不再,一种审美的道具不再。要是当我到了暮年,若是自己的孙辈翻开《唐诗三百首》的书页问我:爷爷,杜牧《七夕》写的流萤,是一种什么物质?
那是一种童稚的声音从历史的深处传出:银烛。秋光。画屏。天气开转凉/手中有轻罗小扇,空中有流萤,手中的扇扑来扑去/天街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牵牛还在,织女还在,我能回答什么?我说萤火虫是一种消失的尾巴会发光的生灵?在爷爷小时候,我们老家泥之河的芦苇丛里,就有很多很多,如星宿。
对水质要求苛刻,对黑夜要求苛刻的萤火虫,给人以遐想以诗意的小精灵消失了。这样的夜,已经不能称之为唐代的夜色,宋代的夜色,现在的夜色已经删减了夜的纯度,如掺了水的原浆酒。
我想到日本宫崎骏的动画电影《再见,萤火虫》的第一句台词:“昭和20年9月21日晚,我死了。”
我想,这也是我故乡的萤火虫留给世间的话:某年的夜晚,我死了。
有萤火虫的夏夜,多么使人遐想,不知我是在怀念故乡消失的萤火还是和《再见,萤火虫》混合了,动画里恍惚间,少年阿泰看到了他死去的妹妹,看到了那个飞满萤火虫的夏天。
那时候的哥哥阿泰和妹妹节子是幸福的。装满糖果的小铁盒子。漫天飞舞的萤火虫。阿泰拉着节子的手在夜晚奔跑,如梦寐一般。
在漆黑的废弃山洞中,阿泰将萤火虫捉进蚊帐,漫天飞舞的萤火虫在夏季闷热的深夜里明明灭灭,似乎炎热也消退了。哥哥将熟睡中的节子紧紧抱住,生怕一松手就又会从怀中失去。只有14岁的阿泰并不知道,战争本身就意味着吞噬。不只是萤火虫,还有那些卑微的生命,脆弱的生命,在命运的巨掌下,刹那间就失去了。
(而现在,故乡街道的改造,有记忆年轮老房子的拆去,故乡的丧钟也在敲响,现代化本身就意味着故乡被连根拔起。记忆没有了,因为现代化改写了故乡,没有了童年熟悉的吆喝,没有了小贩的气味,没有了夜间汤锅热气腾腾的羊杂碎,没有了空竹和陀螺,没有了把铁环推进黄昏,当的一声夜幕突然降临的的故乡消失了。)
萤火虫的一生只有一个夜晚,一切都会在夏日微荡的风中悄悄逝去。
(我还记得《再见,萤火虫》原声画面:妹妹节子用小手轻轻将昨夜萤火虫的小尸体,埋进自己挖好的小坟穴里,对阿泰说:“我很想念妈妈,妈妈也在坟墓中。”阿泰瞪大眼睛吃惊地望着节子。)
一捧捧萤火虫的小小的尸体,从节子手中坠落,混入泥土,化作尘埃,阿泰仿佛看见了妈妈那同样脆弱的肉体燃成灰烬的样子。死亡再一次击打着哥哥尚未成熟而坚强的心灵。这时有泪水滚过面颊,也许是为了妈妈,也许是为了萤火虫,也许只是为了生命不堪一击的脆弱的哀悼。
是的,萤火虫,只能活一个夜晚。在美丽的夜里,它却尽情展示它的刹那美丽,然后在黑暗中悄然坠下。生存环境的恶劣使节子身上起了湿疹,但困窘的兄妹俩哪里有钱去看病?终于,年幼的节子没能逃过饥饿和疾病的双重折磨,悲惨地死去。
(故乡的萤火虫没有了,故乡的萤火虫也像节子一样,身上也会起湿疹么?这样的病对萤火虫来说就是绝症,萤火虫的消失,不在萤火虫自身,她是环境的失衡所致,是病了的生态所致,是污染,人心的污染,是水的不洁,人的不洁,罪魁是人类光的放肆,是这些加速要了萤火虫的命。)
节子死的那天,也是在一个满天都是萤火虫的夜里。她含着笑,在最美的风景中去找那只有在梦里才能过的幸福生活了。
当萤火虫再次亮起的时候,那个装糖果的小铁盒子、那个有着银铃般笑声的叫节子的小女孩、那个山脚下门口搭有秋千的防空洞、那漫天飞舞的萤火虫……所有这些镜头都令人感到一种美得令人窒息的悲凉。再唯美的画面也是一种挽歌,我把她想象成我故乡萤火虫的挽歌。虽然我的故乡目前是这么地不堪甚至有些丑陋,但我还是用这样唯美的画面为她招魂。
(《再见,萤火虫》原声画面:哥哥平静地点燃了盛放妹妹尸体的小竹筐,血红的火苗在哥哥不再清澈的眼底闪动。)
一切都那么残酷,一切都那么不近人情,在战争的血口面前人生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无助。哥哥为了妹妹和自己能够生存下去已拼尽了全力,可他仍然不能保住自己唯一的妹妹。绝望伴随着夜晚降临,当火焰渐渐熄灭,幽幽的萤火虫为孤单的阿泰唱起最动人的旋律,纷纷扬扬升腾着的萤光,在最远的天空结成温暖的笑脸的模样。那是战争夺走的他的生活的全部、他的所有亲人,而夜空却全还给了他。虽然这是虚妄,但对一个还未成年的孩子来说,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我想到了我现在的故乡也在进行一场无望的战争——故乡的保卫战。故乡和我注定是失败者,我保护不了故乡的衰败,保护不了村头的一棵榆树一棵槐树,保护不了那些不符平仄的蛙声。没有了那些蛙声,注定也就没有了稻花香里的父老。我保护不了在夏夜飞舞的萤火虫,我想寻找故乡土地上萤火虫的尸骨,我要做一个个小小的棺材,为这些小精灵筑建一处墓穴,上面写:萤火虫之墓。
我知道,萤火虫的时代故乡是有记忆的,现在萤火虫消失了,就如失去了独异的一种记忆。没有记忆的人是植物人,没有记忆的故乡不能称之为故乡,她不再贮存游子的声音游子的乡愁。那样的故乡称之为“植物人故乡”,徒有肢体,没有灵魂。
我看过一则材料,萤火虫犹如乡村的试剂,可以测出故乡的人心和污染。这是心灵洁净的虫子,也是有精神洁癖的虫子,这小小的虫对环境的要求非常苛刻。懂科学的人说:“萤火虫看起来似乎毫不起眼,但它们对生活质量可挑剔得很。萤火虫只喜欢植被茂盛、水质干净、空气清新的自然环境,一旦植被被破坏、水质被污染、空气变污浊,它们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对萤火虫来说,人类是有罪的:人工光源带来的冲击;河流、沟渠水泥化所引起的危机;农药的过度使用;水污染造成环境的劣化;外来物种的入侵;人为捕捉,还有雾霾……一切的一切,这些撞击,给萤火虫带来了灭顶之灾。城市中的钢筋水泥和噪声等多种因素的齐奏,是它们联合绞杀了这个小精灵,使这些小生灵万劫不复。
萤火虫是环境优劣的试剂,也是生态环境的指示物种。懂科学的人指出,凡是萤火虫种群分布的地区,都是生态环境保护得较好的地方。换句话说,如果萤火虫在地球上消失了,那么这个地球的丑陋和生态环境的恶劣是不堪想象的。那时,人类离自我的覆灭也就不远了。
有的科学家这样推测,与白鳍豚华南虎这样的“明星”的消失相比,萤火虫可以说是低调和悄无声息的。但如果像萤火虫这样的物种也要灭绝,可能会造成整个生态系统的崩溃。就如多米诺骨牌倒下的连锁,人类也不会独立于世。
萤火虫没有国界,喜爱萤火虫也不分国界。我们的邻居日本也是一个非常喜爱萤火虫的国家,但他们非常注重保护这小小的精灵。在日本,人们为了保护萤火虫,国家先后指定了十个“天然纪念物”地区(自然保护区);萤火虫受国家法律的保护,这在其他国家是没有先例的。日本是个喜爱萤火虫的国家,萤火虫就像他们的国虫。在电影里童话里文学作品里,萤火虫是常常光顾的精灵。日本人偏爱萤火虫,浮世绘里常常有这样的场景:穿着华美和服、梳了岛田髻的女人,身后跟着摩登丫鬟,在那里扑萤火虫。歌舞伎里,也有这个\"轻罗小扇扑流萤\"的动作。
安房直子写过一篇童话《萤火虫》,我在编选《外国金美文》一书的时候曾选了进去。一个贫寒之家,家里决计要把妹妹送人,哥哥去火车的站台相送。妹妹的火车开走了,那张脏脏的小脸再也看不见了,哥哥还不肯回家,在阴冷站台上反复踱步,突然他看见一个小女孩,很像他的妹妹,她掀开一个大箱子,里面飞出好多萤火虫。他追着这些蓝色的星星,怎么也追不上……
萤火虫,微小,柔弱,以自燃发光。古书记载萤火虫是腐草而化,它虽长于草泽,看似低贱却生性清洁,它是试剂它是指示物种,要求自然的纯度高,一点也不苟且,污染严重的地方,就不会有它的踪迹。这多像一种品质,对一切的不洁,它拒绝接受,宁洁白死,不污浊生。
我想到我童年的时候,父亲和我一起去捉萤火虫,我们用纱布缝个袋子,把萤火虫装在袋子里挂在睡觉的床头。晚上,我把萤火虫放开,放到蚊帐里,那真是满床晶光闪烁,我像是睡在天上云端里,一睁眼,前后左右都是星星。但后来睡着了,第二天起来,见昨晚的萤火虫全都死了。
隋炀帝在乡村的话语系统是个荒唐的皇帝,名声不好。但父亲给我讲过隋炀帝杨广曾“征求萤火,得数斛,夜出游山,放之,光遍岩谷”,那时我觉得杨广是个有诗意的皇帝,会写诗,懂得美,他的想法富有童话色彩,只是历史不认识他罢了。
黑夜有黑夜的伦理,不要删减黑夜的浓度,也不要增加黑夜的分贝。北京行道树油松栽种的前几年一直生长不佳,但原因一直不明。经过有关专家集体会诊,确认都是灯光惹的祸,那些缠绕在行道树灯上的,犹如给一棵棵大树五花大绑彻夜受刑,不眠不休。有个科学家曾长期观察一串红草花的生长情况,曾经在夜里,进行过绕灯试验。几天下来,一串红竟开不了花了,这是无休无止的车轮战,日夜不眠,植物也受不了,最后就累倒了,无法产生营养,自然无法开花。
黑夜的伦理,是允许光的存在,但那些光,比如星星,月亮,还有萤火,是黑夜天然的伴侣,好像亘古如斯,是上帝原配给黑夜的。黑夜的黑和光,谁占几分,谁占多少,是有我们看不见的合适比例。在农业的故乡,那比例是谐和的均匀的。而今这比例失调了,崩溃了,我们无限扩大光的比例,大到了植物不适应,动物不适应。于是有些虫类,开始噤声。如今的夜是嘈杂,是人的噪音的充斥,这声音的比例也超出了故乡的耳膜所承受的力度啊,有一天,故乡也会变成聋了哑了的故乡。
三
我以为,夜是给人安眠的场,她的黑度是最重要的指标之一,她的静幽也是最重要的指标之一。如果把一个人的卧室放在一个锯木厂,那锯和斧头的噪音如锯齿,一下一下啮食你的耳朵,耳朵被折磨久了就会起茧子,就会失聪。现在城市人多的是失眠,少的是睡眠;多的是忧郁症,少的是欢愉状。眼睛整夜环视天花板,如夜的囚徒,痛不欲生,生不如死。我想,那多半是喧嚣的世相造孽惹下的:机车的轰鸣、装修、拆迁、卡拉OK,夜的空间被挤占得越来越小,心灵的空间就越来越逼仄。人的身体也是有脾气的,她也会起而抗争,抗争的指标就是身体的某些部位怠工抗议,失眠就是其一。
而今的夜,不能再称之为夜,她已经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夜。她的黑度不够,她的宽度不够,她的静谧不够。那些与黑度结盟的动物与音响的比例失调了,秋虫的鸣叫没有了,犬吠也消失了,那些物种开始变得稀少,乃至进入崩溃消失的倒计时。我想乡间的夜里有声响,那声响应多是自然之声,很少人为的造作,很少扭曲的自然,那样的夜的声响如天籁。王维《山中与裴秀才迪书》中:北涉玄灞,清月映郭。夜登华子冈,辋水沦涟,与月上下。寒山远火,明灭林外。深巷寒犬,吠声如豹。村墟夜舂,复与疏钟相间。此时独坐,僮仆静默,多思曩昔,携手赋诗,步仄径,临清流也。
王维笔下灞水深沉、月照城郭,辋川在月光中涟漪起伏。山上灯火,透过树林隐约可见,如一幅水墨国画,着墨淡雅,用笔清疏,写意传神,基调寂静而清幽。而最惹我欣慰者是“深巷寒犬,吠声如豹”,幽深并非无声。在我辗转反侧的时候,我想潜回到多年前的故乡,在故乡里,用一架硕大无朋的录音的机器,录十里或二十里的自然的声响。一到晚上我把窗子门都关好,我录下的是夏的急雨,那有瀑布声的样子;冬的密雪,那有碎玉声的调子;有鼓琴,琴调虚畅;有咏诗,诗韵清绝;有围棋,子声丁丁然;有葫芦里的蝈蝈,鸣声铮铮然。有我屏住的呼吸,如游丝般。
那故乡多年前的声响就是一片天籁啊,那春的花开,夏的蛙鸣,秋的虫叫,冬的风号。它们给予耳朵的是滋养,给予心灵的是抚慰。
而如今在老家的那夜的短暂时空里,我竟然没有听到鸡叫,鸡鸣枕上成了绝响,心就一下子堕进了绝望,体悟到什么叫黯然心绪。没有鸡叫的乡村是否还能称之为乡村?那样的夜是否还能称之为夜?我想到了《潜伏》里的翠平和余则成,翠平是一典型的乡间妇女,她受组织的指派到了天津城做官太太,任务是为余则成洗衣做饭。翠平的思维仍是乡村的思维,日出而作,日没而息;听鸡叫而早起,早起而做饭、洗衣服。
“都什么时辰了,城里的鸡怎么都不打鸣呢?”
余则成说,“不是不打鸣,而是没有鸡。”
翠平不知道天津卫里没鸡叫,更有意思的是她秉持的乡下人的立场和观点,在男女情事和恋爱上常常让余则成扫兴。余则成就不得不教翠平如何恋爱。
“你必须学会恋爱。”
“恋爱,什么是恋爱?”
“恋爱就是说说话啊,拉拉手啊,散散步啊。”
“就是钻玉米地。”
“对,就是钻玉米地,在玉米地里说悄悄话啊,拉拉手啊。”
“就是要有月亮。”
“对,月亮,月光,读书人叫浪漫。”
我有点绝望了,在多年前的天津卫早没有了鸡鸣。我不是反对现代的文明,但它要有个度,现代也是有边界的。我不是反对夜间的火把和灯火,但要给萤火虫一个空间。我不是反对丝竹之乐,但也要给自然的声响以一定的音域。
我常回想在童年的乡间,那枕边的耳朵,就是自然的接收器,贮存器,比如风来了,如《庄子·齐物论》里写的: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
那风,那呼啸的风在窗棂外,删繁就简,把一切的物件都当成了笛子,只要有穴有窍,有坑洼,有凹凸不平,那就有了天籁,那风声更加深加厚了乡间的夜。有风的夜虽然把犬吠和鸡叫都淹没了,但那夜也是夜的原生态的一种,我怀念着有风的夜。
我想起一句民谣:到黑夜叫我想你没办法。
是啊,到黑夜,叫我想故乡原版的黑夜没办法,那种本源的、原配的、没有删改浓度的黑夜,到黑夜叫我想你没办法!
责任编辑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