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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了没完

2014-04-29余红

北京文学 2014年5期

黄大雄早上出门时,老婆陈遥菊又在他耳边念了一通“紧箍咒”,若在往常,黄大雄会匆匆出门以示抗议。这次不同,岳父住院都一个星期了,他都没去医院看望,不管多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何况岳父一直待他不错,说他面相生得周正,日后必有出息。果然出息了就不记得老人家了,那不是他黄大雄的个性。

陈遥菊说,今天就是天大的事,也要抽空陪我去医院一趟看望老爹。

黄大雄说,今天就是天塌下来,我也会陪你去趟医院的。

陈遥菊说,别到时又这会那会的,会再多,中午总有时间。

黄大雄说,放心吧,中午一定抽空陪你去。

听黄大雄这样说,陈遥菊的脸色才暖和了些,眼中仍冒着一股怨火。原本文静内向的一个女人,自男人当局长后,每天早出晚归,几个月也难得碰她一回,慢慢竟成了“唐僧的弟子”似的,话多还疑神疑鬼,苗条的身材也因得不到老公的滋润而胖得不成样。安抚老婆几句后,黄大雄才出门,他也想好了,今天就是天大的事,也要抽空去趟医院。否则他还真怕陈遥菊会发倔脾气,从怨妇变成泼妇,一怒之下找他没完没了。

车还没出小区大门,黄大雄就接到电话通知:上午9点半,市里召开安全生产工作会议,主管城建的伍副市长到会,城建局长自然要到会。挂了电话,黄大雄凝了会儿神,给副局长去了个电话,让他参加市里的会。上午他要参加区里新区新建设会议,新任高区长作重要指示。新区蓝图规划他费了不少心思,新区长看后很满意,并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说他有思路,勇于创新有开拓精神。能博得新任区长的赏识,正是黄大雄想要的。黄大雄在区里干了三年城建局长,和区领导关系都处得不错,自然评价也不差。处在这个位子,虽是个肥差却如履薄冰,关系没处理得当,就可能得罪了哪个领导,还会扯进工程建设的项目中去,照顾这个关系,就可能得罪哪个关系。再稍不注意就可能被人告黑状或上头版头条,再不贪不占不要,逢年过节,家中还是会收到成堆的红包,杂物间也会莫名地堆成了山。有时看到陈遥菊水桶似的腰,就会生出些奇怪的想法,许是家中好东西太多,儿子在外读书,他又时常不落屋,陈遥菊感到空虚,还不死劲吃?那还不胖得不成人样。如今区委刘书记即将调走,而高区长是上面下来镀金的,年轻有为,初来乍到自然想做点实事,也需像样的朋党为他卖力,而这新区新蓝图,正合了他的心意。合了心意自然会走得近。

台上高区长激情昂然,台下掌声雷动。散会后,黄大雄匆匆回到局里接着开会,有关 “干部进村入户活动大会”。内部会还好对付,计划是一个小时后结束,谁知局里干部大多是口头主义者,真要派人下乡进村搞实干,困难就都出来了。途中陈遥菊不断来电话,黄大雄干脆把手机调到振动,想着中午还有个重要活动要参加,为区委刘书记践行。会议提前结束。

上车后,黄大雄想给陈遥菊回电话,手机响起,是伍副市长的铁哥们儿颜总来的,约他晚上一起吃饭,说伍市长可能也会去。这样的饭局,黄大雄再忙也不好推,常委副市长能和你一个科级局长吃饭,那是多大的面子。按理是少有的事,却发生了几次。一次是房产商违规,工程被叫停,房产商托了很多关系找黄大雄说情,都没用。最后房产商请伍市长吃饭,秘书把黄大雄叫了过去。菜没吃一口,酒灌饱了。对房产商可以依法办事,但对于领导却无法可依,只能开绿灯。他不对房产商开绿灯,伍市长有可能说他闯红灯。

挂了电话,黄大雄心中叫苦不迭,晚上有几个饭局要参加。今天是重阳节,座谈会后得陪老领导们会餐。市党校同学,是三天前就约好了的。刘书记的老弟,是前两天定了的。市政协副主席,前任市城建局长,昨天给他打了电话,说他有个朋友有个事要找他,约了晚上吃饭。这黄大雄也不好推,以前直管领导,现在虽去了政协,也是市级领导,不能得罪。同学感情不能不要,书记的亲人也不能不理,前任老领导就要给足面子。颜总喊吃饭就更不能失约,私下里,颜总和伍市长可是称兄道弟的,若今晚饭局伍市长真到堂,提前准备不说,还要推掉别的饭局。想推掉谁都开不了口,晚上几个饭局,只有安排在同一个酒店,包厢挨得近,来去方便,才不会失约。于是交代办公室主任,在原来预订的希腊大酒店,订了几个包厢。又把地址发给了颜总。幸好颜总回信说今晚饭局不变,只是伍市长今晚有事。

这时陈遥菊的电话又追了来,说先去医院看父亲再一起吃中饭。

黄大雄说,中午有应酬,饭后再去。

路上堵了一阵车,待黄大雄赶到酒店,已迟到了,包厢里摆了两桌,桌上人满,众人围绕着刘书记和高区长正觥筹交错。见这情形,黄大雄不免有些尴尬,挤进去,没位子;退出来,包厢里的人又看见了他。幸好区办主任平素与他私交甚好,忙叫服务员加了把椅子在旁。领导们都在,又迟到了,自然不能随便坐下,为了表明自己对书记的感情,招手叫服务员拿了瓶酒跟在身后,来到刘书记和高区长这一桌,先向书记挥手敬了个礼,再向区长弯了一下腰,然后憨笑着向在座的点了点头,一脸真诚,说各位领导,我迟到了,先自罚三杯。说着手拍额头,口一张,一大杯酒就咕咕下肚了,接着又是两杯。三杯下肚,胃冰一阵热一阵。

刘书记挥挥手说,大雄,心到就行。

高区长哈哈笑道,大雄有酒力有能力,有前途啊!

黄大雄听了,豪气直往脑门子冲,挥手叫服务员跟在他身后,围着桌子轮番敬去。首先从刘书记敬起,说,您不管调到哪里,永远是我的领导,我永远是您的兵,祝您身体健康!我干,您随意。说着一杯酒就下肚了。

刘书记随意湿了一下嘴,说,大雄不错,是个干事的人。

对书记表了真情,对区长自然也要表诚意,腰稍弯又转向区长这边,说,区长这杯酒我敬你,愿区长心想事成!祝新区新颜!说着咕咚一声又是一杯酒下肚。

区长甩手拍了拍黄大雄的肩说,新区新颜,还要你们这帮工程师来打前阵哪。

敬完书记区长,依次再按官级大小逐个敬去。领导敬了,同级就更要敬,否则闲话咽死人。同级敬了,在桌的自然也要敬。如此下来,包厢两桌人敬了个遍,两瓶五粮液也差不多见底了。待回到原座,黄大雄的胃开始强烈抗议,上下颤抖,再海量,一口东西都没吃,胃就是铁做的,也要被酒水灌坏。想吃点东西,胃抽筋般地疼了起来,强忍着谈笑风生了几句,见在场的人都忙着敬刘书记去了,才借机去了一躺洗手间。进到洗手间,在镜前,食指直接入喉,试探性往下伸展,秒把钟工夫便开始呕吐,断断续续地酒水吐出了一半,直到连酸水都吐出,才作罢。抬头望着镜中人,面目全非,脸上眼泪鼻涕一大把,呕出的食物沾得脸上到处都是。听见身后脚步声响起,忙埋头洗了把脸,强忍着回到了包厢。本想吃点东西,刘书记开始回敬众人。那服务员见黄大雄极有海量,特意又给他倒了满满一大杯酒。黄大雄是作声不得,刘书记都干了,众人也干了,他自然也要干了。刘书记刚坐下,高区长又起身敬各位,只得又干了。敬来敬去,散场,黄大雄是一口东西也没来得及吃。出了酒店,黄大雄上车没多久就鼾声雷动。这边陈遥菊电话都打破了,没人接。

睡了一觉,头还是昏昏沉沉,黄大雄想多躺会儿,办公室主任说开会时间到了。全体干部职工齐商讨“无盖井”解决之道。“无盖井”都上了新闻的头版头条了,记者还专门采访了黄大雄。这自是个重要的事,不能马虎对待。会议不是选举,也不是谁下乡谁不下乡,干部职工思路活跃,都积极献计献策。但最后如何防止小偷把井盖偷去,却一致认为是城管和公安的事,而不是城建局的事。说城管、公安、城建一起开个会再出方案最妥当。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最终还是没一个准确方案。时间有限,会议改天进行。

接下来是局里老干部座谈会。一辆大巴把老同志都接到了局附近的宾馆。在宾馆包了一层楼。到会几十人,这是黄大雄任局长以来,老同志聚会最齐的一次。见这阵势,黄大雄不敢怠慢,站在门口和各位握手,招呼他们坐下,亲切交谈几句,黄大雄开始讲话,并代表局领导班子向全体老同志们表达了节日的问候!座谈会在亲切祥和的气氛下,提前结束。

会后,老同志们入席就餐。偌大的桃源厅,摆了几桌。黄大雄是主角,自是先端杯敬各位老领导,看到老局长心情好兴致高,心里开始打鼓,晚上还要跑几个场子哩,时间紧迫。可老局长是有海量的人,退了休,越发好酒,野外钓个鱼,酒瓶都要随身带,最近又喜得双胞胎孙儿,人逢喜事精神爽,酒量也越发高了。局里聚餐,能不喝个一醉方休吗?果然老局长欢喜得很,频频跟黄大雄碰杯。幸好这时手机响了,又是陈遥菊来的,声音像吃了火药似的,弄得隔几步远的人都能听清。

“哎,你怎么老不接电话,你到底陪我去不去医院?现在不去,就别滚回来了。”

“啊,现在就赶过去,走不开呀,我正陪老领导们喝酒哩,等会儿我一定去医院。”

话没讲完,黄大雄故意挂了电话,神情焦急无奈,一旁的老局长忙问怎么了。

黄大雄说岳父急病住院,陈遥菊非要他现在赶过去。

老局长听了说,那是应该去的,会开了酒敬了心到了,快去,百事孝为先。众人也很关心,都要黄大雄快去医院看看。

总算抽身,上了车,黄大雄头就痛。头痛还没关系,就怕胃痛。中午本来就喝多了,极不舒服,晚上这几顿酒想躲也躲不了。请你的或你请的,不是朋友就是领导,不到堂就是不给面子,你不给别人面子,别人能给你里子吗?怎么办,只有舍命陪君子。

黄大雄赶到希腊大酒店三楼,时间刚好六点,和周主席约的六点半,估计包厢还没进人;和颜总约的是六点五十分,也还没到。黄大雄进到三号包厢,党校同学早到了,让他没想到的是,同学还带了好几个同学。包厢里很快就热闹起来,同学们你一句我一句,尽是恭维话,黄大雄听了飘飘然起来。人兴奋,英雄豪气就显露出来,喝了两口汤,就开始敬酒,逐个敬了个遍,原定待二十分钟,难得一聚,又多待了十几分钟,酒也无故被多灌了几杯。手机响才提醒了他。刘总在催他了。忙和同学们说了一连串身不由己的话,才被放行。

黄大雄来到五号包厢,刘总和两位大腹便便的男人早到了,介绍后,都是喊总的。听了几句,原来其中一位老总是建筑包头,想接新区新建办公楼项目。是来求他的,自然要摆些谱,酒湿湿嘴就行。可刘总身边坐的美女却是个有海量的,一杯二杯地来敬他,张口就是满杯,一连灌了好几杯,面不改色心不跳。黄大雄有些拉不下面子了,怎么说刘总也是书记的亲老弟,他带的女人也代表他,不表示下心意不像样,于是也回敬了一杯。没想到这头开了,差点就没收住场。那美女不知是经过了特别的训练,还是事前吃了什么药,喝酒像喝水似的,又会说段子,还会调笑,把黄大雄哄得愣愣的。灌了几杯酒后,幸好黄大雄有定力,说明原因,及时抽身走了。

赶到八号包厢,周主席才到,黄大雄边上前招呼,边接过主席手中公文包放在柜台上,把周主席请到靠墙的上座。随周主席前来的两位朋友,一位着布衣布鞋,鹤发童颜,另一位是风韵犹存的女士。介绍后,得知两位都是画家。聊了几句家常后,酒菜上桌,周主席平时很少沾酒,年纪大了,端杯也就沾湿湿嘴而已。两位画家对酒好像也不感冒,这正合了黄大雄的心意。谈话在一种轻松随意的情况下进行,聊了几分钟,总算进入主题,原来周主席是带两位艺术家找他化缘的。女画家即将在本市开画展,周主席希望到时黄大雄能喊一帮老板前去捧场。

黄大雄心中好笑,这老领导年纪大了,倒越发肯帮忙了,连这种事都挺身而出。想推吧,主席对他曾有过知遇之恩,当年若不是老领导一句话,他也不可能当上区局长。现如今,手中虽没实权却也是市级领导,在人事任命上,还是有话语权的。不推吧,这种捧场的事如何向那些老板开口,总不能强迫别人去掏钱买画吧?再说那些个基建老板大多是暴发户,根本不懂风雅,名画外行是草,内行是宝,开这口未免有点对牛弹琴。但听老领导一口一个大雄好好干,你的前途是光明的,也就无法推了,只得硬着头皮说,老领导交代的事,怎么都要尽力而为。

没聊正事气氛还轻松自在,这一答应,两位画家立马起身敬酒,并斟上满满的一杯,两人同时干了,黄大雄不可能不表示,也喝了大半杯。没想到开了这个头,两位就敬个不停,黄大雄只得硬着头皮喝。幸好老领导还体谅,说,心到就行,总敬就见外了。两位艺术家这才罢休。

黄大雄开始头重脚轻,但还记得六号包厢有人在等他,和老领导说明原因,摇摇晃晃来到了六号包厢。这边颜总已等得不耐烦了,黄大雄边赔笑,边一口一个兄弟,没办法呀,这一排包厢里都是朋友领导,哪家都得到堂啊,丢下哪边都不合适,望老兄理解啊!

颜总自然是理解的,自己每天也是迎来送往的。一桌人围着黄大雄开始轮番敬酒,直到黄大雄喝得云里雾里,陪酒的人还在敬。黄大雄被笑脸、美女们包围着,头在发晕眼在发黑,桌前的人影在跳舞,一会儿化成无数身穿盔甲的铁人向前冲杀,一会儿又化成无数美女在他眼前飞舞,人影又化成无数金星在冒火。

“我是在天堂呢,还是在地狱?”

“黄局长,你当然在天堂。”

“那我身边怎么都是敌人?”

“不是敌人是战友。”

“什么战友,在打仗吗?来啊,同志们,我们干了。”

话还没说完,黄大雄就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这时,陈遥菊的电话又追来了……

作者简介:

余红,湘女,从商十年,做过世界知名电器品牌代理商,办过公司,从事过房地产事业。出版长篇小说《鸿运》等多部。曾就读鲁迅文学院第21届高级研讨班。

责任编辑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