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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林

2014-04-29李春良

北京文学 2014年5期

这不仅仅是保护生态环境的故事

——作者题记

要人命的大水是半夜时涨起来的!

晚上十点多钟,下了两天两夜的雨突然加大,在天地中间挂起来一个大水帘子,暴浇了两个多小时又突然停了。山村雨后的深夜死一样沉寂,就在这沉寂中,葫芦村南面的山山岭岭,沟沟汊汊里的水冲刷掉松软的泥土,裹挟着枯枝败叶渐渐汇聚成一条条翻滚的浊流,终于在村南三四里的山口处形成一股强大的牤牛水,呼叫着朝葫芦村这几十户人家灌过来。

云儿是被一阵紧似一阵的水啸声惊醒的。她爬起来,两条胳膊支炕上,侧着身子仔细听了一会儿,也没听清这是什么动静。雨停了,这嗷——啊——的鬼哭狼嚎样的声响听得人直起鸡皮疙瘩。她急忙扒拉身边的成子,成子嘴里嘟哝着翻了个身就一个激灵跳起来,不可能不可能,这“牤牛水”怎么朝着村子灌过来了!成子叫喊着,顺手从炕沿下拽出灯绳拉亮电灯,朝着愣愣的云儿说:快跑快跑,发大水了!这声音成子是熟悉的,七八月的山里头,说不上哪个山坡的植被不好,一场大暴雨过后,很快就在谷底聚起一股山洪,一会儿就没了树梢,山呼海啸般向下泄去。这水来得快去得也快,一般只在一条沟膛里涨,山里人叫它“牤牛水”,等这水一路消磨冲出长长的沟膛子,汇到村东那条河道里时,又好像变成一位温柔娴静的少女。可今天是怎么回事?成子弄不明白,也没工夫弄明白,他拉起云儿就跳到地上,扑通一声,屋里已进水。云儿看着光溜溜的成子又急忙往炕上划拉了一抱衣裳,跟着成子跑到屋外。哗——一个浪头打来,水就涨到了大腿根儿,云儿一下子趴在水里,被成子用力拉起来。挣开被攥疼的胳膊,云儿提醒成子快招呼邻居福山叔一家,成子就拼命呼喊。这时后街胡同里也叫起来,一时间鸡飞狗跳孩子哭,加上嗷嗷的水啸声,整个葫芦村如地狱一般。等又一个浪头打来,水涨到齐腰深的时候,云儿他们都出了院门,手拉手拼命向西山岗挣扎了。置身这骇人的浊流中,云儿才明白,人这时候是没法游泳的,枯枝败叶树木垃圾硌硌糟糟地搅和在水里,像一锅黏稠的粥,让你腿都抬不起来,要是再来几个大浪没过头顶,人连漂都漂不上来,只有淹死的份。葫芦村全泡在水里的时候,云儿他们终于爬上了西山的高岗,回头看,他们的葫芦村和村边的大片平地,全成了白茫茫的一片。靠村边的主河道里,骇人的水光中,一棵棵大树小山似的黑乎乎地打着旋儿横冲直撞向下漂去。全村的人都出来了,惊魂未定的百十口人黑压压地站了一片,谁也没吱声。云儿在暗夜中急忙穿上湿漉漉的衣裤,把成子的布衫给了上身只戴个小胸罩的邻居珍珍妹。刚想缓出一口气,又突然想起怎么没见着柱子哥和枝子嫂,她心头一紧,急忙推一把正在穿裤子的成子,成子连喊几声没人应,云儿急出了眼泪,一屁股坐在稀泥地里。

葫芦村四面环山,奇妙的是东西两座山梁像两条弯弯的龙脊,拱抱着小小的山村,在村南三四里远的地方,似合拢未合拢留下了一个口子,状如一个底大口小的葫芦。在葫芦嘴南面方圆百里内,是大致呈南北向的条条山梁沟膛,每条沟膛子里都淙淙哗哗地流出一股股清亮亮的小溪,在葫芦嘴汇成一条小河。河水映着葱茏的山野,似一条绿莹莹的绸带,轻漾着飘向葫芦底的几十户人家,从村东绕到村北,又轻盈地向西一扭飘向山外。多少年来,这条小河就这么流着,滋润两岸的土地,养育着葫芦村百十口山民。祖辈上人说:葫芦村的风水好,是双龙抱玉,东西两条龙还是一公一母阴阳相配,这里的地气早晚有冒青烟的时候。

十年前的那个夏天,这个时候似乎终于来了。开始时一些好像是领导干部模样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比比画画一阵后,就来了一群工人在葫芦嘴南的沟沟坡坡,搭起了简易房,伐木刨土,打畦架棚,说是种参。一条只要几天不下雨就能勉强开来一辆车的土便道也顺着北山根,从山外的靠山镇通进来,要建国营参场了!葫芦村的人们争相传说着这个好消息,一会儿说参场要征地招工,葫芦村的人全部就地转成工人。一会儿又传说,要把葫芦村变成一个种参队,种的人参和参场对半分。没见过世面的葫芦村人面对祖祖辈辈生活过的脚下土地,才明白了它的金贵。以前只知道在这能攥出油来的土地上,打野鸡撵狍子,却不知道扔一个麻线细的小参栽子,几年后就能挖出一个大参娃娃。他们只知道山参金贵,却不知道眼下这家参同样值钱。就在这沸沸扬扬闹闹腾腾中,在参场伐木油锯的鸣响中,在放炮崩树茬子的轰隆声中,被热闹晕了的葫芦村人,似乎一下子都觉得幸福生活马上就来临了,所有人家的祖坟都一齐冒起了青烟。村里那个快90岁的老寿星也断言说,葫芦村这风水宝地的地气怕是真的开始动了。

可是一阵闹腾后,除了葫芦嘴南的大片青翠葱茏的山坡变成黑压压的一排排参棚子外,就是那条清亮亮的小河变得一年比一年浑了。直到今天一股牤牛水灌进村子,让葫芦村人付出了四条生命的代价。

云儿和成子顺着白花花一片乱石的河道向南走着,心里像放电影一样想着葫芦村的过去。自从柱子哥枝子嫂一家被淹死后,一个念头就像一粒饱满的种子,在云儿心里倔强地生根发芽。

今天早晨成子刚搁下饭碗,云儿就叫他,他用手背抹了一下嘴巴问,干啥去?云儿就边走边说。成子习惯地背上他那杆老撅把子猎枪,随云儿一路走来。他们走到葫芦嘴时,从河道里拐出来,爬上东面的一座山梁,从高处往下看。昔日一排排的参棚子都拆掉了,起完了参的方圆十几公里的地方裸露着黑的土、红的土、黄的土,被雨水冲得沟壑纵横,在郁郁葱葱的崇山峻岭中,这一片秃山光岭就像一块长了秃疮的头皮,难堪难看。

太阳已升得老高,天地间热烘烘的,云儿用手抹一下脸上细密的汗珠,不忍再看这秃山。她拽成子在一个树阴凉里坐下,一本正经地对成子说:成子,俺和你说个事。成子听云儿的声音,看云儿的脸吃了一惊,这么多年他们从不这么说话,成子有什么事云儿总是说:“好!俺听你的。”云儿有什么话成子也是:“行,俺随你。”今天是怎么了,莫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成子想着,向东天上那刺目的白日踅了一眼,对云儿说,有什么事就直说呗,这么正经怪吓人的,俺听着就是。

云儿捋捋贴在额的头发说:成子,俺今天让你来这疙瘩,是想一起去找王场长。你别瞪眼睛,成子,俺就是要问问他,这些年来,他们就知道放树种参,起了参卖了钱就不管这山岭了,不栽树不还林,让雨水这么冲着刷着,要是大水一年给咱村灌一次,那这块地方咱还能活下去吗?他们哪天拍拍屁股走人了,苦了的不还是咱葫芦村人!成子,你是好人,这些年我知道你心里苦也不说出来,你有时也嫌弃俺,你不用摇头,哪有男人不在乎那种事的,只是你让着俺,这一辈子是俺欠你的。俺心里明白,为了死去的柱子哥枝子嫂,他们不能白死啊!就当过去没发生过那事,咱俩和他斗一斗,行吗?俺求你了……

云儿一口气只顾往下说,直到两行泪簌簌地挂上好看的脸蛋,哭着说不下去。成子定定地听着,心咚咚地跳着,这么多年来他好像才认识云儿似的,他有些激动。云儿是在把心扒给他看呢。人家都说念过书的人道道多,看来真不假呢。云儿早把他成子的心思看透了,他是男人,怎能不在乎那事呢?可柱子哥说得好,你成子不是从小就稀罕着云儿吗?你在心里不是总幻想着跟云儿一起过日子吗?后来云儿念完小学又去镇上念中学,出落成又有学问又洋气又好看的大姑娘家,他就不敢再做美梦了。再后来就发生了那些事,这梦他又做成了。有时看着云儿白嫩嫩的身子,想起云儿的过去也发恨,恨云儿恨自己恨那个王八蛋场长,反正说不清,说不清就把这恨拼命地发泄到云儿身上,疼得云儿呼天抢地的叫唤。可云儿没有怨言,忍着让着。完事后,成子也后悔。在他心里,云儿给他的感觉仍是高高在上的,因为云儿有学问,有那么多山里人没有的好习惯。云儿不和那些山里老娘儿们一样,闲着没事就扎个难,东家长西家短地说个没完,再不就坐一起咧大彪说春话,越见了男人唠得越欢实。要是哪个男人敢趁机凑上两句占点便宜,准会有一两个胆大的站起来扯开怀,露出白花花颤悠悠的大奶子,吓得男人们尥蹶子地蹿。云儿从来不,葫芦村地不多,一人一亩口粮田一亩责任田,她忙完了田里的活,就去和枝子嫂唠唠嗑,给上小学的小玲子讲功课,再不就待在家里做针线活收拾屋子,把个小家收拾得干干净净。有时那台十四寸的黑白小电视实在演不出好看的节目,她还找些有字的东西看看,再不就呆呆地望着天想事儿。想什么,成子不知道,可那姿势很好看,每当这时成子就感到云儿很小,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他心里就有了那种说不出的爱怜。在成子眼里,云儿还有一个足以让他骄傲十辈子的山里人没有的好习惯——特别爱干净。无论冬夏,过一阵她就在大洗衣盆里倒上温水,闩上门,把个白嫩嫩的身子哗哗地洗得干干净净。每天晚上睡觉前还要洗脸、洗脚、刷牙,再搽上那种很贱的从小卖部买来的人参雪花膏。成子天天都闻着这种好闻的味睡觉,总是自豪地想,别的女人比得了吗?在他心里,云儿就像地主家的小姐,他成子只是一个长工,今儿云儿把心都扒给他看了,他成子怎能不激动?

“别哭了,云儿,俺随你,咱这就去找那个狗操的算账!”成子说着站起来,背起那杆老猎枪,抢在云儿前面向山下的参场场部走去。

结果很叫人失望,那个王场长看着这一对山里人,表现出少有的高傲和轻蔑。出乎他意料的是,面前的这个小女子,这些年来一直躲着他,今天竟然找上门来,并且是为种过参的土地还林的事,真让他觉得可笑。更出乎意料的是,当年那个纯情少女,如今出落得更耐看了。那脸蛋那胸脯那身段,无不透着一种成熟的韵味,如同一只挂在枝头熟透的红苹果令他垂涎欲滴。可他那贪婪的目光没敢在这女人身上多停留,现在这女人身边还站着一个敦敦实实背着杆猎枪的男人,这男人正恶狠狠地盯着自己,像一头雄狮,随时准备把自己撕成碎片。于是王场长打着哈哈说,你让我还林,难道我就不想还林吗?这用不着你来告诉我,可是没有钱啊!现在银行贷款都不给了,我几百号工人都揭不开锅了,还拿什么还林?你要给我贷来款,你葫芦村能给我拿来钱,我马上就栽树还林,怎么样?你们死了四口人,这能怨我吗?你让大水冲了就说我没还林造成的,有什么凭据,有专家的鉴定吗?南方发大水,死了那么多的人,还有一个大官都让水冲走了,这也是我没还林造成的吗?这个责任我可负不起呀!

流氓,操你八辈祖宗!云儿恶狠狠地在心里骂着,血直往脑门蹿。直到和成子回到家里,她还气得浑身发抖。

“吃饭吧!”成子弄好了饭叫云儿。院子里,云儿坐在小板凳上,呆呆地瞅着天上稀拉拉的星星。成子点上一块老牛干,悄悄放到云儿身后给她熏蚊子小咬,一股特殊的木香味就弥漫开来。这老牛干其实就是干树浆,一大块一大块地长在树茬子或枯死的倒木上,像蘑菇似的,夏季的傍黑,山里人都点它驱蚊。云儿轻轻吸着这怪怪的香味,心里平静了一点。

成子见云儿又在呆呆地看天,就叹口气,抱着膀蹲在云儿身边。半圆的月亮挂在东天边,冷清的光罩着灾后的山村,也罩着云儿和成子。

日子在沉闷压抑中一天天挨过,葫芦村人渐渐从悲哀消沉中走出来,恢复了些许生机。

天快黑的时候,云儿把晾了一整天的被子收到屋里,又顺着屋后胡同向东走去。她心里怅怅的,总觉得有什么事让她放心不下。当来到让水冲得龇牙咧嘴的河岸时,晕晕懵懵的她才记起枝子嫂已经永远去了,想再找她唠唠嗑已不能了。原来柱子哥枝子嫂的房子院落已变成河底白花花乱糟糟的鹅卵石。云儿眼里流出泪来,顺河岸边让人踩出的一条斜坡道下到河底发呆。那个她生活了两年的家已不在了,那个待她如亲妹妹的柱子哥枝子嫂已经死了!

当年柱子哥把她救下来背到家里,枝子嫂就天天守着她。为给她补身子,枝子嫂把正在下蛋的鸡从窝里摸出来就剁了。为开导她,枝子嫂搬到西屋来和她睡一个被窝,一住就是好几个月。为做掉她肚子里那个孽种,枝子嫂又不知跑了多少趟医院悄悄找熟人说小话。云儿到死都不能忘记去医院那天早晨,在村口遇上几个女人,云儿说走了嘴,女人们就问她们去医院干什么。没等云儿开口,枝子嫂抢着说,俺去检查一下,看怀上孩子没有,省得柱子总说俺,引来女人们的一片笑声。云儿感激枝子嫂的一片苦心,在这纯朴闭塞的小山村,若让人知道一个姑娘家去做人流,唾沫星子也会把你淹死的。等她流了产,枝子嫂又像伺候月子那样给她端水端饭倒屎倒尿,连炕都不让她下。后来柱子哥枝子嫂又不知费了多少劲才说服了成子,操持着给他们成了家。一晃十来年的时光,云儿已彻底融进了这个家,成为这家庭的一员,只要有空她准跑来和枝子嫂唠个没完,那亲密劲宛如一对亲姐妹。就在涨水的前几天,她还和枝子嫂在河边那棵大水曲柳树的阴凉下有说有笑的洗衣裳,再在岸边绿茵茵的草地上晾干。现在枝子嫂他们永远离她而去了,只给她留下不尽的思念和无法报答的深恩。云儿定定地看着白花花的河道,河边那几棵直溜溜的大水曲柳树不见了,一丛丛柳枝毛子也不见了。天渐渐暗下来,山村上空蒙了一层薄薄的白色烟雾,河面也袅袅地腾起一缕缕轻烟似的水汽。

“云儿,别哭坏了身子,家去吧!”成子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云儿身后。

云儿擦去满脸泪水,十分坚定地对成子说:“成子明儿个俺要进城!”

成子想了想说:随你!

云儿清楚记得,最后一次进县城是在靠山镇念书时候。那时她还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对一切都充满好奇。为了逛趟县城开眼界,她们几个住校的小姑娘一个星期没吃已经很贱很贱的菜汤,才攒够了来回的车费。那时生活在云儿眼里是多么纯美呀,她无时无刻不在憧憬着将来,走出这片大山到外面世界闯荡一番。将来把相依为命的老爹也接到城里享清福,报答爹自从她三岁死了妈后,既当爹又当娘的养育之恩。可是一切希望很快就一阵风似的散去了。不久爹就得了重病,云儿失去经济来源不能再上学了,她含泪告别了惋惜得直摇头的老师和同学,离开熟悉的校园。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又彻底将她从天堂扔向地狱。

云儿不愿再往下想,闭上眼睛把头靠在车窗边。

在颠簸中到了站。下了车,云儿举目四望,人流车流来往穿梭,乱糟糟的像她的心境。县城变了,最明显的是比她记忆中多了很多高楼,多了很多很多的人很多很多的车。云儿没有心思看街景,在人流中一路打听,找到了林业局那幢办公楼,迈着坚定的步子走进去。问走廊里进进出出的人,其中一个便把她领到局长室,告诉她那个办公桌边坐着的人就是张局长。张局长五十多岁,短头发直棱棱地立着,脸膛方方正正,有种多年为官者特有的威严。云儿打量着,站在宽大的局长办公桌前有点局促不安,一时鼻尖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姑娘,有什么事,坐下来说吧!”张局长倒和气。

云儿便小心坐到松软的大沙发上,开始说她这次来的目的。说参场只管种参不管还林的事;说没有还林涨了大水,冲了她们的葫芦村,淹死她的柱子哥枝子嫂;说她怎么找那王场长又怎么来县城告状。她讲着,开始还笨笨卡卡的,到后来就顺溜了,竹筒倒豆子般把她的想法她的怨恨全抖出来,讲到动情处又泪流满面。

张局长静静听着,眉头越皱越紧,最后在脑门儿上拧成个大疙瘩。

云儿讲完,心咚咚地跳着也悬起来。过了一会儿,张局长长出口气,问云儿是村干部吗?云儿告诉他,村主任柱子哥淹死了。

张局长起身给云儿倒杯水,慈祥地对云儿说:“姑娘,还林的事我们也正在想法解决。可这事儿不管是根据政策规定,还是惯例,都得参场负责。而参场归农业局管,这几年为还林的事没少跟他们打嘴仗。农口的这些场子不光在你们靠山镇大山里没还林,就是在另一些小山里也有好几处没还林,你再去找农业局长找县长反映好吗?不过我一定把你反映的情况专门写一个书面材料报给县长。这事可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解决的。张局长话很实在,听得云儿心里热热的。

从林业局出来,云儿心情好多了,她想当官的肯定不都像王场长那德性。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王场长就是小鬼,再难缠的小鬼也是怕阎王的。云儿这么想着,闷闷的心里好像欠开了一条缝。

然而云儿想的还是太过美妙了。到农业局,局长是见着了,只是一脸的严肃,满口的官腔,没等云儿把话说完,人家就不耐烦起来,对云儿凶巴巴地说:“你说的事我们都知道,林要还也应该还,可没有钱怎么办?一个老百姓不要管闲事。你找县长你找省长又能怎样?省长拿钱来我就还林!”

云儿还想争辩,想问问他卖了参的钱都干什么了。可她刚张开嘴就让一个戴眼镜的人撵到走廊里,“走吧走吧,不要打扰局长办正经事儿,这是你闹着玩的地方吗?”接着就有好几个门口探出脑袋,瞅这山里的女人,那神情好像在看一个精神病。云儿强忍住不让打转转的眼泪珠珠流出来,扬起头恶狠狠地走出这个衙门口。

已经晌午了,云儿在路边一个小卖店买个面包,就着汽水吞下,不到一点钟就匆匆赶到县政府大院,在别人告诉的那个门前等起来。这一等就足足一下午,直到下班也没见着县长的影子。门卫那个老头告诉她:找县长要早晨八九点钟,下午找十有八九是找不到的。

“为啥呀?”

老头摇摇头,没有回答云儿。

云儿只好悻悻地走回客运站,已经误了点没有回程车了。回靠山镇每天只有下午三点钟一趟车,下了车她还要走二十多里山路,现在这一百多里的路程,就是长翅膀也飞不回去了。她和成子说好要回去的。在接她的路口成子不知道该怎么着急呢。云儿好像看到成子着急的样子,顺手摸一下兜,头又嗡地响了,揣在右裤兜里的一百多元钱没有了!她想起来在下车的时候,好像有人拽她一把,当时还认为流氓趁机占便宜,原来是小偷。这城里小偷怎么就单欺负俺这山里人呢?云儿的眼泪终于落下来,这一百元钱成子得跑多少趟山呢。采山货打灰鼠子卖皮,辛辛苦苦攒下的钱,他们说好的这钱到什么时候都不花,攒够了好盖新房子。为了还林来告状,才咬咬牙拿出一些,谁知竟丢了一百。她急忙掏另一个兜,还好,剩下不到十块钱刚够她回程车票的。

奔波一天,肚子开始咕咕叫了。云儿忍着饥饿,找块废纸垫在马路牙子上坐下来。她昏昏沉沉的,一双大眼睛茫然瞅着急匆匆回家的人们。这时在穿梭的人流中,一个穿警服的年轻人走来,他似乎也注意到云儿,瞅她几眼像在询问。云儿就想起白天看到的标语,那标语像电视上奖励几百万的广告词,给了她一种冲动一种勇气,云儿腾地站起来,冲着年轻警察喊了一声“同志!”

警察一愣,他可能觉得这称呼很新鲜,这个曾经使用频率最高的词,早被更时髦的称呼取代了,“大姐,你是山里来的吧!”警察很亲切,“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吗?”

“俺是来告状的。”本来云儿想说钱丢了,可话到嘴边又变了。

告状?告谁?是刑事问题还是经济问题?警察怕云儿听不懂又解释一遍。

云儿就把还林的事说了,警察为难了,他沉默好一会儿才说,这事就是找县长也没用,你还是先找个旅店住下,明天去找县里其他干部吧。人大,政协说的话,县长也许能听,再不法院兴许也能管这事。

天慢慢黑下,云儿谢过警察,拖着沉沉的两条腿,走进火车站候车室。人很多,两排长条凳已坐满,她找个墙角在一张破报纸上坐下来。她觉得自己好像那个梁生宝,那个中学课本里一个名作家笔下买稻种的人物,当时就是铺着麻袋在火车站候车室过夜的。那是50年代互助组的时候,那个梁生宝没遇着小偷,所以还有一碗面汤泡馍。可她云儿今天遇着小偷儿了,就只有挨饿的份。云儿想着,强忍着饥饿迷迷糊糊睡去。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梦到了成子,成子正在扒拉她。朦胧中,睁开眼,警徽大盖帽一张年轻的脸,哦,又是那个年轻警察,只是这次他胳膊上多个值勤的牌牌。

“大姐,你怎么睡在这里?”

“我……钱丢了,只剩下回去的路费了。”云儿勉强笑一下,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跟我来吧!”警察说着,领云儿到值班室,让她坐沙发上,给她倒杯水后反身出去,不一会儿便拎回几只大面包,十来根火腿肠和几小袋咸菜。

“大姐,快吃吧!”在年轻警察的诚恳劝说下,云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当她很好地体验到饱的滋味时,又来了精神,跟警察唠起来。这咸菜就是俺那山上的山苞米和刺龙牙,还挺好吃。云儿摆弄着很精美的包装袋说。

“是吗,那你们也可以加工吗?”年轻警察的话引得云儿怦然心动。警察告诉她,这是外贸公司加工的,大部分出口给外国人吃了,很赚钱的。这包装袋是真空的,能保存六个月到一年。说完这些,他们又很自然地说到还林上,这回警察边认真思索边劝云儿说:我现在好好想想,你这事找谁希望也不大。想想看,你去找县长,县长会把你推给主管农业的副县长;副县长要是心情好,就会给你说出一大堆冠冕堂皇的话,告诉你反映的问题很重要,一定认真研究努力解决,可现在没有钱,等有了钱,马上就办,你先回去等着吧。看看,还是些空话吧。要是副县长他老人家不高兴,肯定说:这事我知道了,现在没钱,有钱就解决了,走吧,走吧!说完他只管忙自己的事去了,把你一晾就是一天,不信你试试?再说那个王场长可是个风云人物,县城的人谁不知道他。当年人参销路好的时候,他给领导干部送礼都是开着大汽车,听说他的小车去省委大院都免检。这些年听说又变了方法,把贷来的款包成红包去送,为了啥?为他自己呗。这样一个人跟上面的关系是那么简单吗?就是你告到法院,你能告赢,判决书下去了,他场子没有钱还林,法院怎么办,判决书不也是一纸空文?我认识一个人,法院让他还钱的判决书有一摞子,不还照样当他的经理吗?何况你这不是还钱的事。我看张局长说得没错,这事不是马上就能解决的。更何况你是什么人,一个平民百姓来管这事,人轻言微呀!

“俺葫芦村就没人管了?这样下去年年要挨淹的。”

云儿忽闪着大眼睛,定定地瞅着警察,有些激动,又不得不承认,警察许是对的。她觉得警察知道得真多,也精明,要让他当官一定是个好官。可要真的当了官,他也有很多事办不了,就像那个张局长。

云儿是聪明的,警察的话,也让她明白了,为还林,原想跑一趟就解决问题是绝对办不到的,就是再跑上十趟二十趟,一年两年,也不一定。总这么跑着,吃亏的还是葫芦村人,有这些时间,还不如自己动手呢!

时间已经半夜了,警察让云儿躺长条沙发上睡一会儿,又摘下墙上风衣让云儿盖,最后还硬塞给云儿五十元钱,就带上门去了候车室,他说他的工作本来就在候车室里。警察对工作是认真的,云儿心里感激着还是好人多,就瞅墙上,在那里找到年轻警察的照片,用心记住他名字,她想回家后一定把钱还他。

云儿回到靠山镇已晚上六点多,她没有停留就匆匆踏上镇东那条通往葫芦村的山间小道。她知道林子里再过一会儿就黑透了,还要摸黑走两个多小时的路程呢。好在她知道,成子一准来接她。她边走,边想这两天的经历。这漫长的两天,似乎一下子把她过去十年来的空白填补上了。十年前她也是从这条道上这么走回葫芦村的,这条道留下她太多的屈辱与辛酸。在这条道上她认识了那个王场长,在这条道上他们并肩散步谈心,当时那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简直成了她心中的白马王子。这条道也成了她魂牵梦萦的地方,白马王子告诉她,要给她爹治好病,要带着她离开这里,当然还有她的爹。所有这些甜言蜜语,足以让这个接连遭受打击,生活陷入困境的幼稚少女头晕目眩。终于在那个血色黄昏,在这路边山坡上,十七岁的云儿为这个男人献出了一切。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后来,当云儿发现已有一个生命躁动在腹中时,那个白马王子又在这条路上迎来了他的结发妻子。晴天霹雳,震晕了云儿,她什么都没有了,对一切都绝望了。可怜的爹知道这一切后,爱怜又无奈地瞅着她咽下了最后一口气,那眼神让云儿彻底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她哭干了眼泪便在那棵弯弯的树杈上系个绳套,把脖子平静地伸了进去……

是柱子哥救了她,两年多的时光,柱子哥枝子嫂用他们那纯朴善良的心温暖着她宽慰着她,使他又恢复了活下去的勇气和信心。那天早上,她给柱子哥枝子嫂留了封信,就顺着这条道往西走,她要走出大山,离开这个生她养她,又给了她无限屈辱的葫芦村,她要到外面闯荡一番。“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信的末尾她这么写着,好让柱子哥枝子嫂放心,去哪里她自己也不知道。后来成子撵来,挡在面前,说什么也不让走,他说她一个单身姑娘在外面怎么活下去,他说一定要娶她,要和她一起过日子要保护她,任谁也不能再欺侮她。

云儿怯怯地问:你……不嫌弃俺?

不嫌弃,不嫌弃,俺知道俺错了,柱子哥说俺了。俺从小就在心里偷着稀罕你,今儿只要你愿意,俺给你当牛做马都行。成子赶紧表白,恨不得把心都扒出来给云儿看看。

看着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云儿闭上眼,两行清泪簌簌地流在苍白的脸颊。成子一弯腰背起云儿就往回走,一直把她背回了他们后来那个家。

一晃儿十来年的光景过去了,当年那段屈辱的日子,在云儿心里留下了永久的伤疤。这伤疤不时隐隐作痛,云儿时刻小心守护着,成子也帮她小心守护着。有时成子说:“云儿,生个孩子吧。”云儿心就陡地一颤,她何尝不想要孩子,只是一提孩子她就想起做掉的那个血糊糊的小生命,她的心就塞得满满无法静下来,就产生一种惧怕。“成子,再等一等行吗?”成子还是那句话:随你。

云儿急急地顺这条承载着她太多痛苦的山路向葫芦村走着。她觉着是该为成子为自己生个孩子的时候了,她本来就觉得对不起成子,何况书上说过了三十岁,就过了最佳生育期了。

天渐渐暗下来,路两边山也越来越陡,树也越来越密。一丛丛树毛子就是一团团的黑暗,这黑暗又不断向外弥漫出一缕缕蓝幽幽的恐怖,充溢在整个大林子里。云儿感到说不准会在哪一团黑暗中,猛地钻出个什么东西来,云儿的心紧紧提溜起来。这时山梁上又传来一两声啊啊哇哇的怪怪的鸟叫,更让云儿一个劲儿起鸡皮疙瘩。该死的成子,怎么还不来!云儿边走边想边四处张望,她总感到后面有什么东西跟着她,就不住地往身后瞅。在她又一扭头的时候,发现后面影影绰绰好像真有一个人影追来。不好!云儿撒腿拼命往前跑,她下决心万一跑不动让他撵上了,就跟他拼命,宁可死也要为成子守着自己的身子。她边跑边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棒。

“云儿——是我——别跑!”是成子!云儿连累带吓瘫倒在地哭起来。

成子跑到眼前,云儿一头扑到他宽宽的怀里边哭边打,“该死的成子,吓死我了。”

成子憨憨地笑着说:俺在路边大树后撒泡尿,你就走过去了,想叫你又怕吓着你,还倒把你吓着了。

哭罢,打罢,歇罢,云儿轻松了些。

成子问:状告准了吗?

云儿道:没准。

成子说:你昨儿没回来,没把俺急死,福山叔和珍珍还一个劲埋怨俺让你任性,就算白跑一趟,平安回来就好,他们都在咱家等你呢。

云儿起身,还林的念头又冒出来,脚步便轻快了。

秋天在葫芦村人灾后的忙碌中悄悄来了,漫山遍岭一片红一片黄一片绿的五花山,既灿烂又热烈。那熟透的核桃橡子,被清爽的秋风一吹,劈里啪啦落到地上。走在山间,不时遇一架架盘旋在树上甘甜的原枣子,一嘟噜一嘟噜紫红的山葡萄,空气中也充满了香味。

葫芦村人在地里忙活着。今年平地的苞米让大水冲倒后,虽然又倔强地抬起头照样拔节抽穗,却没授上粉颗粒无收。只有高岗上山坡地的些许收成,慰藉着累了一年的庄稼人。云儿边掰苞米边算一下收成,弄好了勉强能够大半年的口粮。但山民们并没悲观,毕竟是收获的季节。今年雨水大冲了地却收了山,一望无际的龙岗山,除了光秃秃的南岭外,东西北三面无边无际的大林子给山民们提供了丰硕果实。人们很快收完地,走进了山林,他们或采原枣、葡萄、冻蘑,或捡橡子、核桃,几天工夫家家院子里都堆起一堆堆的山货。往年,当第一场雪落下后,山民们就套上牛马,用爬犁拉着橡子核桃去靠山镇供销社卖,也有些二道贩子来村里收,毛八分的一斤,这钱便是山民们一年的主要副业收入了。今年云儿不知有多少家不去卖,因为那天她从城里回来说了自己的想法,福山叔叹了一阵气,就去各家动员大伙和云儿一起还林,这核桃和橡子便是还林的种子。这几天云儿也不知福山叔动员了多少人家,她只顾和成子往回划拉着橡子核桃。院子里已堆起两座小山。成子说够了够了,云儿说不够不够。吃过午饭两人又背起筐挎起篮上山。本来云儿还是要背背筐的,可成子在她昨晚哗哗啦啦洗身子时,看见她从肩膀到胸脯两侧,让背带勒出两道深深的血痕,说什么也不让她背背筐。

在大山的半腰,他们遇到一大片楸子树林,云儿说今下午就捡核桃吧。成子说随你!便用脚蹚开厚厚的树叶,用力踩实脚下的暄土。云儿在一棵棵大树下转悠着,把落到地上的核桃一个个捡到篮子里,然后再倒到成子脚下。成子用一根木棒用力敲打,砸去核桃外面那层黄皮,才露出黑黑的坚硬核桃。有时云儿走远,成子怕她麻达山就高声喊她。有时云儿只顾低头瞅地上,捡满筐却找不着成子,就再喊他。就在这你呼我喊中,筐里的核桃渐渐多起来。

这会儿,又有好一会儿没有喊云儿了,想必成子也只顾快点砸核桃忘了她。云儿在接近山顶的地方遇到一棵大楸子树,一个个大核桃黄黄的绿绿的,趴在厚厚的腐叶中,捡起这个又瞅着了那个。这楸子下,全是低矮灌木,云儿就连蹲带爬钻进灌木丛中,一个一个把核桃扒拉出来扔进筐里。在那丛小矮树下,云儿突然听见头上哧啦哧啦的响声,抬头看时倒吸一口凉气。原来是一条粗大的花蛇缠绕在小树杈上,颤悠颤悠就悬在云儿头顶一拃远的地方。蛇正吐着红红的芯子,瞪着凶恶的小眼睛瞅她。

云儿浑身一阵发冷,哆嗦着连叫喊的力气都没了。她知道,这蛇因为身上花花绿绿的斑点,山里人叫它野鸡脖子,很毒的。云儿小心拖着筐趴在地上,慢慢地后退,直到退出这片灌木丛,才长长地出了口气。

成子的喊声传来。云儿心里骂该死的,找一棵爬满原枣藤子的伞一样张开的小榆树爬上去,摘下甘甜的原枣吃着。成子慌慌张张跑到树下,云儿朝他扔过一嘟噜原枣。成子吓得一哆嗦,顺势往上一蹿拽住云儿的脚脖,云儿就势跌落在成子怀里。两人笑着滚作一团。

吓俺一跳,看俺整不疼你!成子说着,翻身把云儿压在身下。

云儿说成子别闹,就把遇着野鸡脖子的事说了。又说珍珍妹最爱吃原枣子。

让成子上树摘了,用布衫兜了。

太阳快落山了,西天边灿烂的晚霞,映着山梁下那片火红火红的枫叶林,一片辉煌。

云儿说真美。

成子说五花山就是好看。

云儿说等南岭还了林比这还美!

成子说,要是别人不干就咱俩,怕这辈子也不成哩。

云儿说,不成还有咱孩子呢,他们接着干。

成子说,那你就赶紧给俺生吧,要不就不赶趟了。

云儿咯咯地笑着说成子你并不傻。她低头想了一会儿,又说,你别着急成子,俺想好了,是得给你生个孩子了。

成子笑了。

两个人说着笑着走进了山脚下的那片辉煌中。

天,渐冷了,秋风无情地把五花山吹成黑黑的干树林。地上冻了,由开始薄薄一层冰碴越冻越厚,最后镐刨上去就变成一个白点。成子说云儿该猫冬了。云儿看看福山叔他们说,那就回家捡柴火吧。还林的人们经过一个多月苦干,从山上下来,回家准备明年的柴火去了。

葫芦村人的烧柴,前些年都是放倒大树,断成一尺长的木轱辘再劈成柈子,扔到灶坑里火炉里噼啪作响,火又旺又硬,特别是爆马子树,烧起来响声像年三十的鞭炮。这几年上面号召烧毛柴,乡里的护林员还专门发了一张白纸黑字的通知,给村民们划出打烧柴的自留山,村民们便就近上山砍不成材的灌木丛或干树枝杈烧。

这些天成子捡回了几爬犁烧柴。云儿一直趴在炕上烙肚子。这是还林最后几天,她穿单鞋踩在结冰碴的泥水里凉着了,那几天正来例假。当女人真麻烦,云儿想着。成子来叫她,要套上牛爬犁拉她到乡医院看看。云儿说不用,就让成子把他赶集买回的大竹扫帚找来,摘一把上面的干竹叶子,放到大茶缸里熬了一缸子又苦又涩的水,咕咚咕咚喝下去,又让成子给她捂上好几层棉被,在热热的火炕上发汗。

云儿趴在被窝也没闲着,她想她现已是葫芦村的村主任了,更得多为大伙操心。这还是刚上山还林时,林业局的张局长来慰问山民,同时宣布了一项决定,划出一片山坡给葫芦村做果园,林业局还免费提供五万棵树苗。在山民的叫好声中,福山叔趁机提议,村民一致通过让云儿接替死去的柱子哥当了村主任。当时成子咧嘴笑着说:骒马还能驾辕?云儿倔强地把头一甩说:骒马就能驾辕!引来山民一片笑声。当村主任后,云儿领大伙还林的同时还搜集王场长的材料,把他告到检察院。检察院的人来查了大半天,也没查出个子午卯酉,王场长仍牛气十足,云儿心里始终窝着一口气。

汗发得差不多了,云儿轻轻把嘴边的被角欠开一条缝,凉凉的空气让她呼吸顺畅起来。她又想到还林这事儿,按这个进度再过三五年就能完成。等过些日子她还要亲自上那一大片地上看看。林业局戴眼镜的技术员说这叫踏查。张局长也找人捎信来,让她把明春的还林计划搞出来,然后再搞个整体规划,还让她订一下果树苗的事儿,等还完林,这果园就能结果了。可这几年怎么办?再说乡亲们就一亩口粮田,一亩责任田,只靠这个果园也不行。这土地明年能不能再让水过一遍,云儿也担心。云儿想着,心里突然一亮,她想起那个警察,想起她吃过的那袋小咸菜,想起那个叫外贸公司的单位,想起葫芦村漫山遍野的山菜。云儿一把掀开被子,湿漉漉地跳到地上,慌得成子连推带劝硬把她摁回炕上。

云儿说俺要进城。

成子没说随你,而是指指窗外。

云儿发现天已经黑了,便说那就明儿个。

成子才说随你!

进了县城,云儿找到那个年轻的警察,警察通过朋友把云儿介绍给外贸公司的人,那些人听了云儿的想法,脸都乐开花。云儿来时怯怯的心情没了,原来这是两厢情愿的事。外贸公司的山菜加工厂在城里,菜都委托给各乡镇供销社,收上来简单用盐渍一下,再运到加工厂加工。口味挑剔的老外们嫌不新鲜,外贸的人正为提高质量的事发愁,云儿就找上了门。

“你真是大大的及时雨!”那个胖经理捏着云儿的手说。云儿想,他可能把这山菜都卖给日本人了。

接着一式两份的协议书就打好了,上面规定由外贸公司提供机器设备和技术,云儿的葫芦村出人员厂房和流动资金,加工的山菜按市场价格由本县外贸公司收购。机器设备的折旧费在卖菜款中扣除。城里人精着呢,云儿想着,又仔细看两遍协议书就和胖经理分别签了字,末了云儿还端端正正地盖上自己那枚新刻的名戳。

从外贸公司出来,云儿又去了趟林业局,跟张局长说了有关还林和果园的事,就坐车返回靠山镇。成子正在车下等她。云儿问他今儿咋这么早。他说顺便替云儿到乡里问一下救济款的事。

云儿打量他的眼神就陌生了。成子说,瞅啥,你这个干部当的可比柱子哥省心了,那时统筹款和农业税像逼命!成子憨憨地说,水灾和还林把人的心都拢成团了,大伙听说你跑乡政府又给要救济,都夸你哩!末了他又嘿嘿地对云儿笑着说,骒马驾辕,俺这个把式就帮着看点道。

“坏成子!”云儿用力在成子身上打了一拳,拿出在城里汽车站旁百货大楼里买的口红给成子看。

成子说,你抹上一定更好看,怕是电视上的都比不上呢。说着就拿辣辣的眼光看云儿。

云儿心里就涌起一股冲动,她想起有很多天没让成子碰了,就伏在成子肩膀上小声说,成子你先别美,等回到家俺叫你美个够。成子听了嘿嘿笑着,哈腰就把云儿背到背上。

今年山里的雪下得格外晚,入冬只飘下几片零零碎碎的雪花,真正的大雪是腊月二十三小年这天落下的。棉花团似的大雪花从暗暗的天幕上唰唰飘落,直下了一天一夜,洁白的大雪棉被样捂在大地上,足有一尺厚。

早晨一晴天,成子背上那杆枪要去打猎。云儿调皮地眨眨眼说,等我一会儿,我也去。就把绑腿麻利地缠在脚脖子上。出了门,云儿要往南,成子明白过来说,去那秃了光叽的山坡打个吊毛猎!云儿冲他瞪瞪眼,他便不再吱声。村里零星响起叮当的鞭炮声,云儿似乎闻到了空气中好闻的火药味,这便是山里最早的年味了。这味又让云儿想起童年,想起她慈祥的爹,那时每逢过年,不管多困难,爹都要给她买几挂鞭,她便和一些野小子比赛,这其中就有成子。有一年不小心她嫩嫩的小手还让鞭炮崩起了一串小黑泡。后来她长大了,爹便不再让她放鞭了,告诉她丫头孩子长大了要稳稳当当,要好好学习,别再疯疯癫癫的。于是她就听了爹的话,只是一到过年手就痒痒。时间过得真快,这一切都恍如昨天,云儿已是二十七八的人了。成长是要付出代价的,有时甚至是惨痛的代价。当发生了那些事以后,云儿本想默默地和成子平平淡淡过一生,谁知柱子哥枝子嫂一家的死又改变了她的初衷。

脚下的雪咯吱吱,云儿的心酸溜溜。

整整一上午,云儿领成子在她们要还林的那一大片沟沟坡坡从北向南兜了个圈。她边走边看,爬过一道山岭就在小本上记着,他们走过秋天种过橡子和核桃的那片山坡时,云儿好像感到地下的种子正孕育着生根发芽的力量。晌午时分,他们终于爬上最南面的高山来到大林子边,站在山梁上眺望,身后一道道秃岭被一片洁白覆盖着,起伏连绵,如波涛翻滚的海浪霎时被严寒冻住。前边是在洁白中挺立、一望无际的密密的黑色森林,间或几棵苍翠的青松和尚没有落下的一团如火的枫叶点缀其中,呈现出几多的苍茫与雄浑,这才是大山的真正景观。

“云儿饿了吧?”成子说着就很快划拉了一抱干柴,在一棵老桦树身上撕下块树皮,哧哧啦啦地引然了柴火,从背囊里拿出几张苞米面煎饼用火烤着。云儿蹲在火堆旁吃煎饼,轻轻拂开身后的白雪,把下面干净的捧起送进嘴里。成子见了,掏出匕首,找个山间凹处踢开雪,铲下几块冰给云儿。

云儿问,你说这山顶为什么还有水?

成子说山多高水多高。

云儿笑了。

这时就见一个人背着猎枪走来,等走近了才看清,竟是王场长。他还牛劲十足地朝他们摆摆手,就钻到南山坡那片密林里。

见了他,成子就气得眼里冒火,云儿就像吃了绿豆蝇,这极好的兴致就被破坏得干干净净。云儿想,他们场子工人的工资都开不出,饭都吃不上,他还有心思打猎呢。这些年他大权在握,顺从他的安排场部好工作,不顺从的调去刨大土;场里有点姿色的女工,不知让他糟蹋了多少。十年来,他上一个项目,贷一笔款,什么鹿场,药厂、蜂王浆厂,只见立牌牌不见出产品,只要把钱贷来就万事大吉。他拿这些钱再去送礼拉关系,去国外游山玩水,往个人腰包里揣。至于将来怎么还他不想,反正现在立在场部的牌牌有十多块了,新加坡、马来西亚、日本甚至美国他也溜达够了,银行的贷款上亿了,厂子也要黄了。云儿想着和成子狠狠地踢些雪,淹灭那堆火。咯嘣咯嘣嚼着冰,刚要往回走,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便发生了。

起初,云儿和成子都没在意那两声枪响,冬天猎人打枪不足为奇。可不一会儿就听见人的如狼嗥般的哭叫声,云儿和成子拔脚就往山南坡跑。跑到半山腰,就见密林间一头野猪嗷嗷叫着撵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王场长。

野猪疯狂地撵着,张着大嘴,两只长獠牙龇在嘴外,猪头上背上的鬃毛都直立着。成子长年在大山里转悠,知道野猪比熊瞎子还要厉害,那层厚皮上,蹭满了泥土和松树油子,天长日久,如一层坚硬的甲壳,一般猎枪弹打上去就像给它挠一下痒痒,所以猎人即使偶尔遇上也都躲着它。成子还听老人讲,要是打这野猪,只有一个办法,弄不好就丢性命。

野猪和王场长的距离越来越近了,就在野猪两只大獠牙要刺进他屁股的一刹那,他连滚带爬抓住一个树杈,没命地爬上去。可被激怒的野猪并不甘心,它嗷嗷叫着在树下转了两圈,抬头瞅瞅丢了魂的王场长,就用锋利的牙齿啃这棵树。

云儿和成子都看清了,这是棵红心柳,木质很软,野猪啃一口,就嚎叫一声,树也晃悠一下,树上的王场长也跟着叫一声。此时的成子简直兴奋得发疯,眼睛放着亮亮的光,心里无比畅快。老人们常讲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没到。这话没有错哩,看来真是到时候了。这个过去的土霸王,这个给云儿带来一生屈辱的王八蛋,终于要完蛋了!甚至成子都想好了等回村给大伙讲讲这激动人心的场面。

云儿呢?她要比成子欣喜千倍万倍。王八蛋你也有今天,简直是苍天有眼啊!树上王场长号叫一声,云儿心就高兴欢娱地跳动一次,十年的屈辱深深压在她心头,今天就要结束了!能有什么比这更让她喜悦的呢?一霎时云儿似乎又看见那个血色黄昏,那棵大树下的芳草地,她那赤裸的少女身躯在这个流氓、这个骗子身下痛苦地扭动着,呻吟着,看见身下被她那处女的血染红的茵茵芳草。今天上苍安排得多么美好公平啊!云儿甚至在心里乞求着,野猪啊你快点啃吧,啃倒树用长獠牙把这个混蛋的胸膛穿透,再摇头晃脑甩几个过儿,让这个家伙彻底完蛋!云儿听着王场长绝望的狗一样的哀号,微笑着闭上眼睛,愉快地等待着。一滴喜悦的泪珠从她那长长睫毛中流上红润的脸颊。

树,终于被野猪啃倒了。王场长狗一样被摔在地上,吓得再也爬不起来,惊恐地瞪大眼睛再也喊不出来。野猪嗷嗷叫着向他扑去,近了,更近了。

这时的云儿和成子都在对视着,他们眼中消失了方才的喜悦,充满矛盾困惑与痛楚,闪过一丝怜悯。最后又都变得坚定起来,当野猪逼近王场长的一瞬,云儿拨出成子腰间的匕首,要往前冲,被成子一把抓住挡在身后。

成子手中的枪终于清脆地响了。

野猪停下了,它可能没想到,这时候还有人敢给它挠痒痒,这个被激怒的畜牲掉头就扑过来。

成子在枪响后就不再去看野猪,他知道野猪不会倒下。他只顾低头冷静地以猎人特有的敏捷迅速退弹壳上枪弹,可是已经晚了,仅仅晚了一步,没等他把枪端平,野猪就扑到面前,血红的大嘴对着他,长长的獠牙哧啦一下撕破棉袄前襟,雪白的棉花落了一地,长满腱子肉的胸脯被划开了一道血糊糊的口子。

“成子……”云儿见状,拼命扑向野猪,想把锋利的匕首插进野猪身体,可野猪毫不在意地一甩头,把云儿高高抛起摔出很远。然而正是这一甩头的瞬间,给成子创造了一个机会,一个让一名真正猎人骄傲终生的机会。

成子终于稳稳地托平猎枪,退了一步,待野猪再次张开血盆大口时,他顺势上前,把猎枪插进野猪嘴里扣动了扳机,枪闷闷地响了,成子和野猪一起轰然倒下。

“成子……”云儿被野猪摔在一棵树茬上,她痛得站不起来,焦急地向成子爬去。成子用力抽出压在野猪头下的那只手,呼喊着云儿,连滚带爬地奔过来,一把把云儿抱在怀里。

又是一个血色黄昏,绚丽的晚霞映着皑皑白雪。橘红的霞光中,成子抱着他心爱的云儿,一步步走下山来,他们好像没看见跪在面前的那个人。

春天来了,太阳的笑脸一天天红起来,热起来。山上厚厚的白雪融化了,山间小溪淙淙流淌着,汇聚到葫芦村东的那条河道里。由于去年秋天云儿领大伙清理了河道,这开春的桃花水只在河床底部平静地流向山外。几场淅淅沥沥的小雨过后,山上已罩起朦朦胧胧的绿雾。雪白的梨花,粉色的杏花,红色的山樱桃花,这一丛那一簇,在嫩绿的崇山峻岭中争奇斗艳。

在这生机盎然的春天里,云儿出院了。她被摔折两根肋骨,经过一冬的治疗,加上成子的细心照顾,基本上恢复了。人白了也胖了。

成子说,云儿你的脸也像桃花哩!

云儿说,成子你什么时候也学会油嘴滑舌了。

他们一回到村里,云儿就急三火四地忙开了。她和福山叔商量一下就把全村人分成三个组。一组由成子领着,按着计划继续还林;一组由福山叔领着,栽果树经营果园,外带耕种全村的责任田;由珍珍领着全村妇女在加工厂加工山菜。云儿把村委会搬到自己家,腾出一栋瓦房做厂房。真空包装的一些机器设备很快运进来。流动资金是大伙凑的,这回不是凑多凑少都一样,而是云儿跟着电视报纸上学来的,是集资入股,她管这叫股份制。一百元一股,入的股越多,年底分到的利越大,在厂里说的话也越算数。看到村民喜气洋洋忙活着,村里那个百岁老人又说,咱这双龙抱玉的地方这回才真冒青气了。

在山菜加工厂建成的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又传来个天大喜讯,王场长被检察院的人开着呜哇呜哇叫的警车抓走了!山民们有的说是云儿收集到更多的证据,联络参场的工人终于把他告倒了;有的说是云儿和成子把他救了,唤醒了他的良心,他主动到检察院自首的。云儿呢?她什么也没说,这事已经过去了,心上那十年屈辱的伤疤也不会再流血了吧。她不愿再提这些事,她现在想的是怎么领着葫芦村人去挣钱,去改变山村面貌,让大伙都过上舒心的好日子。

天上飘下扯不断的细密雨丝,春雨中云儿安排完山菜加工厂的活,去给爹和柱子哥枝子嫂一家上坟。她絮絮叨叨和他们说了很多很多。回到家她没有进屋,一直站在细密的雨丝中淋着。云儿知道,成子和福山叔正领着大伙在山上栽树,这是难得的好天气。珍珍和妇女们正在山菜加工厂擦机器搞卫生,等这场小雨过后,那第一茬水灵灵鲜嫩嫩的山菜也就下山了。

云儿扬起头让凉凉的细雨珠飘落到好看的脸蛋上,再顺发梢一滴滴落下,这是一种很惬意很惬意的感觉。直到天黑成子回家,才把云儿从这陶醉中拉出。

“云儿,你发什么呆?”成子拽着云儿进了屋。

云儿笑了,这些天她的心情实在太好了。她拿手巾给成子擦擦脸,又找出干衣裳各自换了,就拾掇着吃晚饭。吃了饭云儿连碗也懒得洗。成子打开那台小电视机,云儿又随手关掉。

成子愣愣地看云儿,气得云儿说,成子你是真傻还是装傻!成子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春雨声和雨中猫的叫春声,看着云儿亮晶晶的眼睛桃花样的脸蛋,立马明白了,便顺手拉灭了灯。如醉如痴的喘息中,云儿娇娇地说:“成子,生孩子的事儿等过两年再说,行吗?”

一阵风过,云儿这娇柔的情话,在静谧的夜空中传得很远,很远。

作者简介:

李春良,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全国公安作协理事,吉林省文学创作中心聘任作家。出版发表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报告文学、散文200余万字,曾获全国金盾文学奖、全国公安文学大奖赛优胜奖,吉林省文学奖。现为梅河口市公安局政委,兼任公安文联《公安作家》杂志副主编。

责任编辑 白连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