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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村留守妇女

2014-04-29方格子

北京文学 2014年5期

引言

在当代中国,有这样一个女性群体,因为产业结构发生了变化,她们的丈夫外出务工,她们被定义为“留守妇女”。

中国农业大学教授叶敬忠先生作过比较系统的留守妇女调查研究,他在《阡陌独舞:中国农村留守妇女》一书中指出:“自20世纪80年代始,大量已婚男性劳动力外出到城市务工,农村留守妇女现象随之出现。丈夫外出务工在很大程度上提高了家庭收入水平,改善了家庭生活,但因为丈夫在家庭中的缺席,留守妇女独自承担起了农业生产、子女抚养、老人赡养等家庭责任,因而面临劳动负担和心理负担同时加重的困境。”

另有课题报告称,目前我国有近5000万留守妇女,劳动强度高、精神负担重、生活压力大,是压在她们头上的新的“三座大山”。一位长期研究中国留守人口的学者认为,“当代中国留守妇女的数量之大、承受负担之重,不仅在中国历史上,就是在世界的现代化进程中,都是少见的。”

2011年,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贵州的大山深处遇见了一个留守女子,她的命运触动了我。接下来的几年,我陆续走访了我国部分劳动力输出比较集中的省份,到乡村走访。此刻,她们的身影跟随她们的名字,次第来到我面前,她们的喜悦和担忧、快乐和悲伤一一呈现在我眼前。希望我的忠实记录能传递给这个被冷落的留守妇女群体一点点温情。

1.“平江来的钱绒已经死了”

历来,浏阳便有以方位划分的片区,东乡,南乡,西乡,北乡。四个片区中,北乡人最早出去打工,有上一代人的脚印作底,北乡人走南闯北,从容、笃定。

北乡的经济除了外出务工获取财富,种植油茶树和烤烟也是经济来源之一。“种烤烟比培育水稻更辛苦”,高强度劳作只能换来微薄的收入,别的片区少有种植。而越来越多的北乡人不愿面朝黄土背朝天,选择背井离乡寻找新的经济增长点——钱绒的丈夫也被这个时代的大潮裹挟其中……

钱绒,1981年出生在平江县乡村,嫁到这个村子7年,女儿6岁,丈夫一直在外打工。恋爱时期,男友就在外面,“结婚时回来过”,结婚前后花了20多天。这个年轻人在东莞某电子厂的流水线上,回家来的时候,“身上穿得很干净”,就是那一点“干净”,让钱绒在乡村幽暗的日子里,见到清新的一面,具有时代气息的一面。见到男朋友的时候是夏天,钱绒穿着长袖格子衬衫,闷热的雨季,男朋友一身运动短装深深吸引了她,白色短袖T恤,黑色运动七分裤,一双蓝白相间的拖鞋,整个是青春的象征。钱绒就那样一眼喜欢上这个小伙子,小伙子也喜欢这个绾着马尾辫的女孩,只是,“他从来没有说过要带我出去”。

钱绒没有上医院去分娩,她接受了婆婆给安排的传统接生方式,一大盆水,一把剪刀在蜡烛火上烧一下算是消毒。我在沿途的矮墙上看到政府用红漆刷的标语:远离传统接生,倡导健康分娩。政府希望产妇去医院接受正规的分娩护理。“消费不起。”钱绒说。

接下来便是艰难的生产过程,钱绒生下孩子当天,公公去世——“他回来是因为公公死了”。钱绒对丈夫的不归有怨气,“可是没有办法,要赚钱。”钱绒不会忘记那一天,她在里间疼痛难忍,新生命要来到这个世界,隔着一扇门,门破了,公公早年用黄泥夹杂稻草糊上那破洞,天长日久,黄泥斑驳。一间屋子里,两个房间两个不一样的生命即将完成他们的仪式。钱绒说那一刻,我疼得忘记一切,怨恨,也疑惑,到底为什么?为节约钱,她不能享受其他年轻妈妈的待遇,在干净整洁的房间迎来新的生命;为了节约钱,公公停止血透;为节约钱,丈夫不在妻子身边陪伴,宁愿一个人在他乡独自想念。

“我哭不是为了痛。”顿一顿,补充一句,“不知道什么感觉,就觉得活着苦。”所有人都以为这个从外乡嫁过来的女子怕疼,假装娇气。倒是接生婆拍拍新生儿的屁股说,你娘生你可是流干泪了——谁也不知道她落泪的真正原因。

谁也不知道钱绒内心,“我想到公公在外间那么苦,就要死了,想想害怕。”六年之后,她才在我面前说出这个秘密,不是秘密,只是她孤单的根本。她才23岁,还没来得及真正了解死亡,但是死亡却及时侵袭了这个家庭。钱绒从接生婆手里接过孩子时,外间婆婆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呼喊,公公终于尝尽人间最后一点苦,归去。

丧礼如期,刚生完孩子的钱绒被迫参与到特殊的仪式中来,有挟持的味道——临时搭建起来的道场,这个被称为“北乡夜歌”的丧礼即将开始。在北乡一些村落,“老了人”之后便会有一场缅怀先人、追思功德的夜歌会。对仗工整的四句歌词飘摇进来,夹杂着锣鼓的铿锵。钱绒抱着孩子,默默地坐在里间,眼眶生涩,“公公的一辈子很苦,闭眼前都见不到儿子。”钱绒说,“为了节省,他买晚上的票,第二天早上到家时,公公已经合眼了。”

这之后,丈夫很少回家。曾经看到过一篇文章,“老人作为故乡存在,他们一旦离去,故乡便断了根,游子们再也无法真正从心底惦念那个地方。那些文字中描述的怀乡,大部分都因为需要怀念而怀念,似有应景之感。”

这之后,钱绒不太待在家里,她走过长长的田埂,去寻找一个去处,以打发漫长的时间。“靠的是手气”。钱绒的手指灵巧,白皙,养尊处优的表象。如果在城里,音乐老师会好心肠地劝慰钱绒母亲——让她学钢琴吧,你看她的手指,又长又细。这白皙的又长又细的手指现在用来打麻将,大拇指熟稔地捻一下牌面,七饼。

出嫁之前的钱绒,似乎并没有因为她的弱小而受到父母的格外疼惜,相反,“我爸不喜欢我,喜欢哥哥。”这种单方面的结论致使她对周遭世界抱有足够的戒备,对父亲的爱荡然无存。母亲带她来相亲看男方家庭,被当地人好奇地打量,拘谨和排斥伴随她的这次跨县旅程。

她即将安家落户的这户陈姓人家,在远离村中心的山坡上,黄泥瓦房,在南方雨季来临时,米黄色的菌菇齐崭崭地排列在房梁木柱子上。钱绒第一次踏进这个屋子,便感到一种阴冷之气——对陌生生活的向往替代了血肉情分,钱绒几乎没有多想就同意了,她对自己的婚姻不抱希望。她只是想离开,离开这个不喜欢她的地方。

回平江的车上,母亲让钱绒想明白,男方家里一贫如洗,“连一把像样的椅子也没有,借了两把椅子来,把椅子放放平的地方都没有。”母亲担忧女儿以后的生活,却被女儿一句话剪断,“总比在家受白眼好。”钱绒曾经可以嫁得好一点,父亲的远方亲戚,家底殷实,只要钱绒答应这门亲事,哥哥小龙便可到远房亲戚的厂里上班。

我问,“你不喜欢他?”

“就不想让家里这么安排。”钱绒的嘴一撇,青春时光,反叛是最有力的武器,保护自己也伤害自己。

泥墙糊起来的柴灶间,灶台冷清,看不到人间烟火。女儿在门口捡树上掉下来的桑葚吃。一只鸡在门口泥地上找食。钱绒对目前情况很不满意,“你看看这旧房子,脏脏的。”事实上除了柴灶间还是几十年前的老坯屋,紧贴老屋的这间房子不算旧,90年代末期建造。

“你是干什么的?”“写这个有钱吗?”语气利落,露出对外部世界的不信赖。她时不时看墙上的壁钟,看一次,再看一次,有些急躁。

“你要去打麻将吗?”我也看一下壁钟,中午12∶35。

这个问题措手不及,“我不是天天打麻将的,”为自己辩解。到钱绒家之前,已经有人告诉我她的近况,概括起来大致有几条:不上进,不顾家,沉迷麻将,乱花钱。

电视机上落满灰尘,两三把椅子,一张空旷的台子上搁了一些物品,一只碗,两双筷子。对话无法进行,我不好意思再赖着不走,起身跟钱绒说打扰。钱绒忽然没了表情,萍水相逢带给她的只是短暂的新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一个世界是一个国家,国家有边界,再弱小的国家也是戒备森严。敞开心扉何其难,所以隔膜。

钱绒没等我走出去,先去关柴灶间的门,等我走出门外两三步,她已经顺手带上屋门走出来了。

我让到一边,对她笑一笑,钱绒也笑了笑。我惊叹于这个美丽的1981年出生的女子,那一口雪白的牙齿,咀嚼过多少难以言说的悲凉。深绿色外套,淡黄薄线衫,深紫长裤,粉色拖鞋,粉色厚袜子,高高扬起的马尾辫。钱绒给了我一个不明身份的背影,这个最好年华里的女子,穿不到最美丽的衣裳,“一年下来买衣服的钱……有两三百,女儿的算在一起。”她从我身边走过,牵着女儿的手,慢慢地上了田埂。我小跑几步,喊她的名字,钱绒。钱绒回头,看着我,定定的,忽然说,平江来的钱绒已经死了。

我站住,看着她的背影渐渐远去,田埂慢慢延伸,弯弯曲曲,田野,青绿的烤烟,烟农在除草,太阳猛烈。一头牛低头吃草,偶尔抬头,无聊地哞了起来,声音洪亮,穿越田野蜿蜒过来,把钱绒身后的路拉长。

同行的晓玲跟丽丽坐在钱绒家隔壁,是钱绒丈夫的堂嫂。堂嫂家收拾得干干净净,三层楼房,女儿从楼上下来跟我们打招呼,倒茶,有礼有节。堂哥去镇上买菜秧,一家人在一起的感觉前所未有地好。自然谈到钱绒,堂嫂的惋惜溢于言表。

“刚嫁过来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据堂嫂介绍,23岁那年,钱绒从平江县城打工回家,同乡人介绍这里的一户人家,后在大人陪同下走完传统程序。先看生辰八字是否犯冲,再由同乡介绍双方家庭情况,房屋、田产、家庭成员,也顺带介绍文化程度,钱绒初中毕业。性格脾气基本可以忽略不计,他们断定婚姻只是身体跟身体的结合,生个一男半女,人生便完成大半。

“那时她总是羞答答地对着我笑。”在这个村庄,堂嫂是钱绒唯一的精神依靠,她曾悄悄告诉堂嫂,从她有记忆开始,很少看到家人笑容,落入心底的都是漠然。“那天来看陈家,别人的眼神也都是冷的,只有你,堂嫂,只有你对我笑。”钱绒由此而跟陈家结了缘,冲着一份微笑而来,用一桩婚姻相抵。堂嫂也不负她,嘘寒问暖,以邻家大姐的和善对钱绒,钱绒有过的那一段幸福时光,是堂嫂额外给她的。她心存感激。因为嫁过来之后,钱绒并不如意,丈夫远没有同乡介绍的有能力,他在外地打的是粗工,工种跟工资一样不稳。

老公出去打工后,钱绒的心事只跟堂嫂说,两个女子姐妹般窝在被窝说私密的话,也不可避免地谈到房事。钱绒说她唯一安慰的便是老公身体很好,夫妻生活合心合意,虽然现在不能在一起,终究有太多甜蜜的回忆。这样的日子过了大约一年,堂哥带着堂嫂出去打工,钱绒的精神支柱轰然倒塌。

“后来我们结束打工的日子,回来造房子,钱绒对我的态度就变了。”堂嫂觉得自己的外出,似乎是对钱绒的背叛。“后来钱绒慢慢地变了,变得不爱做事。”“钱绒没有搞过一次卫生,你看她家里的灰尘。”

年迈的婶子裤管上沾着黄泥,坐下来便数落钱绒,“烧的柴火都从我家屋檐下拿的。”婶子跟堂叔疼钱绒,但也恨铁不成钢,“一块地替她平好了,让她下点菜籽都不懂。”去钱绒的菜地看过,几乎看不出是熟地,春天万物生长,青草成片蔓延在钱绒的地里。

万物生长,钱绒却死了。她说,平江来的钱绒死了。决绝的语气似乎不是这个满脸稚气的年轻妈妈所言。

我们坐在堂嫂家里,看着钱绒的身影渐渐变小,一直到单反相机都无法捕捉到她。我看见一个身影慢慢出现,拎着一只袋子,晃悠着从田埂蜿蜒过来。堂嫂站起来,笑一笑,“他回来了。”堂哥一路从那边过来。我出神地看着那个身影越来越近,相对苍翠之中钱绒的背影,忽地生出汹涌的怜惜来,钱绒何曾有过那样的好时光,坐在家里看着老公从田埂那边一步步走回家。

“前几年她老爱哭,半夜里瘆得人心发慌。”邻居说。到后来,钱绒开始学麻将。钱绒从不跟牌桌上的男子拉家常,也有嘴骚的男人挑起话头,谈些男女间的事,有意要撩拨她。钱绒先不答腔,男人若再开口,她便抓起一把麻将砸到男人脸上,走出麻将场。回家之后双手握紧拳头往墙上砸,后悔夹杂在那些人群里,虚度光阴,抱着女儿哭。

墙上看得到隐约的血迹,我问了好几次,她才跟我说了这事。我拿过她的手,没有自残的痕迹,手心手背闪着无从说起的亮光。

在村部看到一张宣传单,《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宣传资料,家庭防盗篇》:1.提防盗贼撬门窗。2.两分钟防范法。3.家庭防范重细节。4.警惕顺手牵羊。5.警惕“敲错门”。6.防偷狗。7.保护现场最重要——粉红色的单子分发到各户张贴,堂前正上方,门背后,屋门外各各不同,也有贴在猪圈门口的。问钱绒怎么不贴一张,钱绒觉得这个问题很滑稽,“你看看我家里,有什么偷的么?人都不值钱了,还有什么要提防的?”

离开钱绒家,路遇一个壮实的女子,我们互相一笑,问她:刚从地里回来?答:去烟草地里。看着年龄,应该是1970年代出生的,陪同的人说,你看,她也是留守的,她多勤快,种烟草都是男人干的活,她却不怕苦。她们向我介绍这些热爱生活的人,我回头看钱绒的家,紧闭的门窗在桑葚树的阴影之中更显落寞,隐约有风。我看到钱绒晒在屋门口的衣服随风飘荡,翻飞着如失群的孤雁。

从最初的欣欣向荣到如今在常人眼里的落魄,钱绒的经历没有人关心。她貌似认命、妥协、不在意,恰恰是对世界的不妥协不认命。她在意生命中某些一闪而过的良善,比如公公的孤寒离世。但是,常年独自生活,她学会了拒绝,拒绝表达,拒绝接受貌似的关切、平等、互爱。她不再试图取悦某个人,钱绒用她特有的方式迷惑了世人。

离开村庄,拐出一条小道到马路,马路一侧的空地上,坐着几个白发老人,衣着灰暗。我看到那件深绿色的外套,马尾辫垂落在后背,钱绒就坐在她们中间。她的眼神暗淡,跟刚才在家时的警惕和排斥判若两人。看不到焦灼——在这些年长的老人中间,钱绒显得安定、安全、祥和。我一厢情愿地判断,钱绒急于离开屋子是因为她不愿或不敢一个人在那空房子坐着,因为那里有个敌人,她斗不过——她当然斗不过时间。在那间屋子里,时间像洪水,蓄得满满的,要将她淹没,她只有逃离。

北乡人的勤劳有目共睹,而钱绒是个例外……她的心已经荒芜。

从上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一直是个发展中建设中的工地,挥汗如雨的农民,远离家园,投身于这个庞大的工地,常常找不到自己——而钱绒却在家乡迷失了自己——“平江来的钱绒已经死了”,不知是怎样的孤绝,才促使这个年轻的女子说出那样的话来。

2.“要是可以重新来过,我不会生这么多孩子”

一个不甚宽阔的道地,零散晒着苞谷,有的是新鲜掰来才晒出来的,有一部分大约晒了几天。一把扫帚倒在地上,簸箕里是一些杂物,泥灰,一片树叶,干燥的苞谷衣,吃过的苞谷芯子。另一侧沿墙靠着锄头耙子斗笠竹编簸箕,一双沾满泥灰的高帮雨鞋,还有一个铁丝编起来的背篓。一方台阶连着道地和街檐,街檐上,一个女孩三四岁的样子,在一辆破旧的童车里玩。屋里传出呵斥声,“你个臭娃儿哦,怎的又把地给搞脏了,看我揍你。”

小女孩像是没有听见,依旧在拉扯童车,童车上的商标已经剥落,小女孩在撕掉这些塑料贴膜,回头见到我们,有些惊愕,继而弃车而逃,进了屋子。斥骂声依旧,听不明白内容,先是见到一把扫帚,利落地打扫,再见到一双手出来,一手抱着一个男孩,另一只手在扫地,半弯着腰,有些费力,嘴里依旧在唠叨。是一个女子,头发蓬乱着,七分裤,一件混色短袖上衣,衣襟上粘满了什么东西,好像是鼻涕的痕迹,又像是粥汤干了的样子。蓦地见到我跟小秦,她没认出来——小秦带了副太阳镜。女子惊讶地看着我,我对她笑笑,不由自主地欠了欠身子,“你好,在忙呢。”

小秦喊她菊英,菊英像才醒悟过来,露出黄斑牙齿,“是表姐嘛,我都没认出来。”

一个空荡荡的厅堂,堆着化肥袋子,另有一些杂物,木头,竹杠,不明用途的几个水缸,两块腊肉吊在门框上。厅堂两侧有两扇对开着的门,左边那间是卧房,右边里间是卧房,外间连着厨房兼客厅。

“楼上太热了,睡不了人。”

我们在右边吃饭那间坐下来,就着一个小茶几,茶几上摆放着一个塑料筐子,几个搓了一半的苞谷躺着。我跟小秦帮着搓苞谷粒子,问为什么要搓下来。因为这些都是嫩苞谷,菊英说,搓下来后,放到冰箱,要吃的时候,直接拿来煮——在贵州很多乡村,都保留着祖辈传下来的饮食习惯,茄子豇豆苞谷南瓜切成块,加清水,不放任何调料,在锅里煮熟了,晾在一边,待吃饭时端上来,蘸着辣椒水下饭。那汤干净、清淡。小秦问菊英是否要上坡,菊英的头偏了偏门外,“这太阳毒着,这会儿怎么上坡,晚点要去。”问大概几点过去,现在是不是要睡觉。菊英说,她中午从来不睡午觉,因为家里有做不完的活儿。

说话间,女儿又在街檐上玩童车了,菊英看到我的相机,跟女儿说,让阿姨奶奶给照个相。我赶紧出去,端着相机想给女孩照相。结果,无论我如何努力,小女孩就是避开我的镜头,左右横竖我都看不到她的正面,她的眼睛隐藏在童花头的刘海下面,她不是低下头,就是侧过身子。我放弃了给她照相的念头,索性走到左边一间屋子里,小秦跟菊花两表姐妹在右边屋子里拉起了家常。

左侧屋子里,摆放着一张陈旧的沙发,上面覆盖着花布,看不出沙发本来的面目。一边是两张靠背椅子,两张椅子面对面合在一起,椅子中间又接了一张方凳子。一床薄被子凌乱地堆放着,一眼看起来,像是临时搭建的床铺。这间屋子被一面木板隔成了两间,外间除了沙发和椅子,还有一张陈旧的搁几,搁几上方摆放着一个纸折起来的装饰品,足有一个普通菜盘那么大,层层叠叠的,像是一个微缩的宝塔。我小心翼翼地拿下来,是用旧课本折叠起来的,手工精巧,每一个都是一个等腰三角形,也不知怎么叠的。我放回这个宝塔,进入里间,里间是一张床,大约一米二左右,盖被、垫被,看不出是夏天的床铺,倒像是春秋两季的床。想起来,贵州大山里夜晚的温度不高,很适宜。一边的一个橱柜上,堆满了零碎的物品,衣服,袜子,作业本子,铅笔,一床待洗的床单,三两件换下来的衣服,还有几件洗干净晒干了的夏衣。

除了厅堂,左右两边屋子都用报纸和试卷课本纸给糊上了,看起来满屋子的花花绿绿,内里有陈旧的报纸和课本纸露出来。菊英说,在她打算回来带孩子之前,公公婆婆就糊了一次,一回到家里,觉得家里花花绿绿的挺好看。过了一年,那些糊过的墙壁都发黄了,到年底时,再糊一次,“没钱装修嘛,就糊一层纸,看起来干净一点。”

在我们坐着说话的当口,门口响起摩托车的声音,菊英抱着儿子站起来,儿子已经在臂弯里睡着了,她把儿子放到左侧卧房床上,到门口,她公婆回来了。

黧黑的脸蛋,扎实的身子,公公手里拿着一个头盔进来,见到我们,微微笑了笑。小秦忙喊舅舅,舅舅指指椅子,“坐,歇着,歇着。”婆婆瘦高个儿,身体很虚弱的样子,待到屋里坐下,便跟小秦叹气,说一家人都吃药。果然,菊英公公从抽屉拿出药来,就着凉茶吃药。公公高血压,四肢酸痛,一年到头要吃各种不同的药物。婆婆一个月前动了手术——婆婆费力地站起来,撩起衣衫,腰际处,一个刀疤触目惊心,婆婆说是囊肿,现在还得休养。“怎么待得住哦,家里七七八八的事这么多,少一个劳力家里人就更累了。”婆婆说的家里人,指公公、菊英,还有在外打工的儿子。说到儿子,婆婆显然动了情,说,一家十口人,现在都靠儿子一个人赚钱养活着。

菊英22岁那年跟丈夫结婚,不久生下女儿,“结婚前就商量过了,要是第一个生儿子,我们就再生个女儿了事;要是第一个是女儿,那就得出去。”

出去是因为山高路远可以躲避计划生育。大女儿不满三岁,菊英便跟丈夫开始了15年漫长的打工生涯。15年里,他们夫妻辗转七八个省,北京上海广东江苏,最后在浙江稳定下来。15年里,他们陆续生下5个孩子,等第六个孩子生下之后,他们结束了生育之旅——因为第六个是儿子,他们的目标达到了。“生一个孩子要花费一万多块钱,生了5个孩子,花掉我们七万多块钱。15年里赚的钱,除了拿点给家里,基本都花在生孩子上了。”

儿子出生之后,菊英便回到了村里。她坦言,当初回来的时候,是带着小小的成就感回家的,觉得家里终于有个儿子了。可是等她回到村子里过了没多久,便觉得自家条件已经落伍。如果要排位,菊英家无疑是最后一名。没有新房子,一台15年前买的电视机还在用,所有的家具都陈旧不堪。80年代造的房子,到如今二楼都没钱装修,现在连装修的想法也没有了,因为整个房子不但落伍,而且屋顶总是漏水。

闲聊时,菊英的手机响起来,她嘀嘀咕咕跟电话里的人说着什么。挂了电话便跟我们说,四女儿肚子痛,老师让家长去接回来。公公拿起头盔说,我去接——前年家里添了一辆摩托车,因为庄稼地太远了,没有摩托车有时走路来回都得三四个小时。早上去地里,没干一会儿活便又得走回来。“狠了狠心借了点钱就买了,现在有这个车方便很多了。”

菊英递给公公一本病历,是四女儿的,说要是没有这个本子,很多费用不能报销。公公拿着本子出去,摩托车突突突地轰鸣着远去了。婆婆担心公公的身体,说,现在才50多岁就这病那病的,老了怎么办?又吩咐菊英煮苞谷给我们吃。万般推却不管用,菊英说,你们来我很高兴,我们家穷,别人看不起,没人上我家串门。这么一说,我们便觉得不好意思了,依了她。

大约半个多小时之后,公公带着孙女回来了。女孩上二年级,刚在医疗站打了一针,菊英问现在肚子痛不痛了,女孩摇摇头。菊英让女孩写作业去,自己抓起很多衣服,说趁现在空当,洗掉一些,到晚上实在累了,停停洗洗,有几个晚上都要到12点才能上床睡觉。

很久我才理清楚菊英家的儿女一一对应关系。大女儿现在在浙江打工,已经外出三年了,当时出去的时候未满18岁,村里睁只眼闭只眼给开了证明。二女儿14岁在镇上读六年级,三女儿12岁读三年级,四女儿10岁读二年级;五女儿4岁,就是在家玩童车的这个;最小的儿子两岁,胖胖的脑袋,一脸好奇地看着我们。

42岁的菊英谈到这一帮儿女,自有一番感叹,说,这么多儿女中,还是四女儿——刚才因为肚子痛回家来,她懂事听话,平时不多说话,自己的东西有固定的地方放。最淘气的是第二个女儿,在菊英满腹的埋怨中,我听到的大约是这么个情况。第二个女儿出生之后基本上在家让公婆带,他们忙于农活,除了给口饭吃,别的什么都教不来。现在这个女孩根本没有女孩的样,拆天拆地,“随便跟哪个姊妹碰在一起就打架,我火起来每人一顿棒子。”

菊英感叹她家的女儿都不懂得体贴她,她举了个事例来说明。有那么几次,她身体不舒服,加上家里长久没有吃水果了,抱着儿子去集市买回来苹果,挑最小的买。累得腰酸背疼回到家里,放下塑料袋子,还没把儿子安顿好,家里几个女儿就抢着来抓苹果,“喝都喝不住,等我回头想拿一个吃,只剩下一个空的塑料袋,被风吹到地上。”每当这时,菊英总是万分恼火,可是看着她们“饿死鬼一样大口咬苹果时,我总是觉得嗓子口堵堵地难过”。

又谈到远在浙江的大女儿,更是菊英的心头之痛,当时她是不赞成大女儿出去打工的,毕竟还小。可是她“小学毕业就不愿去上学了”。在家跟爷爷奶奶干点农活,过了两年,偷偷跑到村里去开了个证明,跟村里其他人一起去了浙江。“听说在工厂做电子产品,一年到头不太打电话回来。我打过去给她,她也冷冰冰地不愿跟我说话,也不跟她爸说话,只有跟她奶奶能说上几句。”在菊英看来,另外几个女儿不懂事还情有可原,毕竟还小,大女儿现在都这么大了(其实还不满20岁),还跟我们怄气。“她主要怪我们丢下她出去了15年。我们有什么办法,在村里做人,总得要个儿子嘛。”菊英说。

有时候菊英也会跟女儿说找对象的事,让她看清楚小伙子,不要随便找个外地人,以后吃亏吃苦我们家里也不知道。谁知道女儿的话“吃了石头一样硬:你们就生了我,小时候不管我,大了也不要来管我,你们哪有资格来管我们,你们只要管好你们的儿子就是了。”菊英说,大女儿责怪他们夫妻为了生个儿子把另外几个姐妹都撂家里了。

我问菊英,生这么多孩子,是她本人特别想要,还是老公的要求?或者是公婆给的压力?菊英顿了顿,说,我自己也很想生一个儿子,“农村嘛,没个儿子怎么行?”另外,夫家也给了一定的压力,因为当初生下大女儿后,婆婆抱着大孙女让儿子媳妇放心,家里由她跟公公守着,趁小夫妻现在年轻,赶紧出去打工去。“家里计划生育抓得紧,到外面没人知道。”

这一去便是15年,菊英现在像老人一样回忆起跟丈夫在外漂泊的日子,依旧不后悔,“我们夫妻感情很好,不然我也不会生这么多孩子。”

现在,丈夫在浙江打工,有时寄回来两千,有时候三千多点。问起这样的状况要维持多久,菊英的眼睛朝远处看过去,拿手擦擦汗,“我也不知道,可能要到老吧。”

菊英拎了一袋子苞谷,非要表姐小秦带上,又很不好意思地说,她要去坡上干活了,拔草、锄地、摘苞谷,地里多的是活儿。现在是下午4点,菊英会在地里做活到夜里7点,因为夏天太阳照着的时间太长,“两头摸黑才能做得了活。”大约7点20左右,菊英到家开始收拾灶台烧晚饭,有时候没等她烧好晚饭,几个孩子都已经各自睡过去。等她烧好晚饭,再一个个喊醒,吃过晚饭,她得张罗着给小的几个孩子洗澡,料理他们睡觉。她开始洗碗洗衣服,等收拾完家务,大约会在12点左右睡觉。

因为二楼实在太闷热,孩子不能入睡,有几个晚上,菊英会听到孩子在吵闹着哭,她在疲惫中吼一声,女儿们安静片刻,就听到下楼梯的声音。第二天醒来,菊英会看到几个孩子分散睡在一楼,沙发上窝着一个,两个椅子拼接起来一个,公婆的床上一个。还有一次,一个孩子因为太热,把被子铺在地上睡着了,因为地气太凉,感冒了。菊英怪女儿不懂事,狠命地抽打了她一次,“打了她,我自己心痛得要命,没有办法。”

菊英告诉我,她现在觉得压力很大,以前以为有儿子了一切都会改变,其实不然。“你也看到了,我家10口人挤在这个屋子,甩不开膀子。”她很想凑点钱去批个地基,起一幢新楼,因为儿女们个个都要大起来,“总不能再让他们睡在沙发上,椅子上。”可是,家里根本没有余钱,曾经想过抵押贷款,可是国家不承认农村房子可以抵押,再申请农业生产方面的贷款。“他们不会同意,我们家罚款还没交全。”——当菊英夫妻把第五个孩子带回来托付给公婆带时,“政府把我们家的家具都搬走了,家里交不起罚款,现在还欠一万多块钱。”菊英家里,除了几件陈旧的家具,没有别的家什了,再仔细看头顶,左边吃饭间的楼板也被拆了一些,看起来狰狞无比又凄凉无比。

对于一家10口人什么时候能够团团圆圆地坐在一起吃饭、看电视,菊英显得很沮丧,“太难了,不是老公没空回来,就是女儿不想回家。”说着说着,菊英的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流,跟汗水夹杂在一起。10岁的女儿不谙世事,过来跟母亲要铅笔,她的铅笔又不见了。菊英忍不住骂一句,“你的铅笔是用来吃的么?”女儿对母亲的不理解很难过,在得到一支铅笔后,坐到沙发上继续写字。我看到她的泪水滴在作业本上,滴在翻开的二年级语文课本上,上面有一篇课文,字迹清晰。

离开菊英的家,小秦忧虑重重地告诉我,总有一天,菊英表妹要疯掉。我也担心生活的重担会压垮这个42岁生下6个儿女的女子。上小秦的电瓶车前,小秦凑到我耳边,轻轻地说,“你知道她刚才用土话跟我说什么?她说,心烦的时候,恨不得掐死几个。”

回到老家,我抽空去买了一些铅笔橡皮还有本子,跟别的一些东西一起,快递给小秦,让小秦转交给菊英。小秦来电话说,芳姐,以后别再寄东西咯,人家心里过意不去,还不起这个人情哪。你要真想对人好,就给政府说说,给她家批个地基起个新房子,贷个款,让人家日子过踏实咯。

3.“妹妹比我苦,可她心里有主。”

这个村落,散落着500多户人家,2000多口人,算是不小的村子。平原总给人以辽阔之感,住户散落,每家都有个独立的小院子,矮墙围起来,中间一扇木头门。经济条件稍好一些的住户,卸了木门,换上铁门,推着觉得有些沉重。大叔笑笑说,门脸是一户人家的面子,现在很少有人家还用木头门。果然,我在村子里转悠几天,都可见到那些已经换了的院门。

她是在我即将去超市的路上遇见的,那时她坐在电瓶三轮车上。一辆小型的电瓶三轮车,坐了5个人,加上驾驶的女子,6个人——他们给人以漫不经心的感觉。电瓶车看起来有些超负荷,歪歪扭扭地前行着,我为他们的安全捏一把汗。不知是看淡生死,还是全然的对生命漠视,在乡村,我总会遭遇这样的超载。曾经问过村里的一个女子,她的小电瓶车最多一次坐过9个人。问及安全问题,她笑笑说,这有什么不安全的,只要能到那里就行了呗。再说,我们农村人,不讲究,命贱。

我坐在大叔的电瓶车上,看到这个梳着马尾辫的女子,我们对视一笑。一条新修的路,笔直地延伸,往前看,没有尽头的样子。往后看,找不到来路,只有三三两两的电瓶三轮车和自行车,在往同一个方向行驶。在我们并排行驶的时候,我问她去哪儿。她指指前方,教会。

她笑了笑,头一转,马尾辫便跳动起来,一件白色的短袖衬衫,一条黑色的长裤,白色的细带子凉鞋,整个人透出新鲜、时尚的气息。问了才知道,她在上海一个玩具厂上班,刚回来几天,“想孩子了,回来看看他。”她的腿上坐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脑后梳了一根长辫子。

我们不再说话,各自往前,路过教会,她笑着招呼我,“下来看看吧,听听福音。”

她叫李小娟,在上海青浦区一个玩具厂打工。我问她是怎么找到这份工作的,她说丈夫在上海工地打工,两人分开久了,感情有些生疏,她于是决定把小孩留在家里,跟着丈夫去了上海。

李小娟1983年出生,18岁那年经亲戚说媒跟邻村一个年轻人谈朋友,次年生下女儿。过了两年才去扯了结婚证,对于出生证上户口之类的,李小娟避而不谈。只说“拿点钱托人都给办了”。11岁的女儿上小学,跟婆婆住,“婆婆一个人在家冷清,我女儿正好陪陪她。”丈夫在女儿出生7个月后去外地打工,开始是做电焊,后来因为总是被烫伤,加上他视力不是很好,就改做杂工。“杂工没有技术,工资也不高。”李小娟为此曾经托人帮丈夫在玩具厂找过一份工,从仓库拉货到火车站,每个月工资1500元,丈夫拉了一天,不喜欢。“主要是工资太低了,还要租房。我们厂里的宿舍都是上下铺,老公在工地做,能住工棚,我住厂里宿舍,可以节省一笔开支。”

丈夫外出打工之后,李小娟一个人在家带女儿。公公早年去世,一家三口,三代人,婆婆、小娟、女儿豆豆。“有时就觉得活着就是等死,真的,在家时,我常常有这样的想法。”因为这个想法常常纠缠着她,丈夫每次打来电话,都是吵架。有一次,李小娟把家里的电话机给摔了。远在福建打工的丈夫几次电话不通,星夜兼程回到家里,夫妻俩隔阂渐深,没有想象中的亲热,没有彻夜长谈,都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丈夫在家住了一个星期,李小娟像是突然醒悟过来,跟丈夫商量,她要跟他在一起。孩子才3岁,“婆婆支持我出去,我知道,她其实希望我生个儿子。”李小娟坦言,即便婆婆没有那个意思,她自己也不会就此罢休,因为她认为——确切地说,在她们村里所有人认为,如果不生一个儿子,像是人生一件大事没有完成。“没有儿子,你家再好,都不好。”李小娟说。

李小娟跟丈夫去了福建,开始她在工地的食堂帮工,每月拿很低的工资,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妥。“因为心里想着,反正打算生孩子的,这工资就像是额外赚的。”在福建待了近两年,李小娟“才怀上了孩子,运气好,是个男孩”。我问她要是还生一个女儿怎么办?李小娟笑笑,偷着告诉我,拿了钱给人家,到医院去做了B超,说是男孩。

我追问要是还是女孩怎么办?李小娟毫不犹豫地说,打掉。在跟李小娟说话的一个多小时里,她怀里的孩子一直都在闹腾,不安分。这孩子才11个月大,是妹妹的儿子。我问她妹妹呢?李小娟拿嘴努努斜对面,“穿绿衣服的是我妹。”

李小娟的妹妹李艳娟27岁,已经是4个孩子的妈妈,像这个村子里的很多妇女一样,年轻的李艳娟生下3个女儿后,继续怀孕,一直到生下第四个儿子。我问李小娟,为什么不让你妹妹也去做个B超,看看是男是女?李小娟有些气恼地告诉我,都是妹夫跟妹妹的婆婆,首先是舍不得钱,“托人办这个事,要拿3000块钱。”其次是婆婆喜欢孩子,不管男的女的。当然,要是不生下一个孙子,婆婆是绝对不会罢休的。

谈到教育问题,比如这么多孩子吃穿用度都得花钱,更重要的是,将来读书怎么办?都得花钱。在这点上,妹妹李艳娟似乎更认同婆婆的理论。既然生下了,总能活下去,教育什么的都是小事,等他们长大了,一个个都会飞出去找食吃——我们村子里的人不都这么过来的么。

我远远地看着李艳娟,她端坐在长条凳子上,闭着眼,神情专注。怀里一个孩子睡着了,仰着头躺在她腿上。李艳娟没有唱诗,也不祷告,只是闭着眼,看不透她的心事。

我看了看高悬着的电视机,里面有一个中年妇女正在教唱诗歌,她唱一句,信徒们跟着唱一句。坐在我身边的李小娟跟着在哼唱。我看李艳娟,依旧闭着眼,年轻的头发乌黑油亮,饱满的嘴唇,挺括的鼻梁——一个美好的女子。她的丈夫跟李小娟丈夫一起,在上海一个工地,在那些漫长的天各一方的日子里,他们是如何自我救赎的?

中饭时间快到了,李小娟抱着的孩子已经入睡。李小娟把孩子放到外面三轮车上,三轮车上垫着一床破了的草席,已经有一个孩子睡在里面。青纱帐一般的玉米地在眼前铺开去,蝉声嘹亮,他们安然入睡。我从另一辆三轮车上端下一个小马扎,放在廊檐下坐着,李小娟也在我边上坐下了。我问她从哪一年开始信奉了主?她告诉我,她家四兄妹,大哥二哥加上她跟妹妹。她出嫁之前,家里只有她母亲信主,母亲希望她们跟着她一起信,家里没有人呼应。那时妹妹还小,不懂事,常常跟着母亲上教会。“她就喜欢吃教会的馍,还可以玩。”在李小娟看来,十来岁的妹妹并非真像母亲期待的那样也信奉了主,只是贪玩。教会有很多孩子,那时他们的父亲外出打工,“家里总觉得没有人气,我妈没有信主的时候经常发脾气,后来跟着姊妹们到了教会,脾气变好了,很多事都不计较了。”

受了母亲的影响,李小娟虽然不像妹妹一样,每逢礼拜都会很高兴,她却也是有期待的。比如,每次母亲从教会回来,都会唱一首新的诗歌给她听,母亲对此很入迷。为此,两个哥哥有些反感,大哥出去打工不久,16岁的哥哥也出去了。“他不喜欢妈妈那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喜欢她信主。”李小娟坦言,在那些孤寂的日子里,她的内心已经跟着母亲在祷告了。比如,她有一次从学校回家,下着大雨,村道泥泞不堪,她的心里忽然很讨厌这个村子。虽然她从来没有去过外面,但是,已经开始向往哥哥们描述的柏油马路了。她记得曾经在作文里写:哥哥给我买了一双新鞋子,可是我不想在村里穿,因为路太脏。

她第一次祷告是在那次回家之后,全身淋湿了,脚上污浊不堪,换了衣服之后,看着院子里漫起来的黄泥水。“我心里酸酸的,总觉得想哭,忽然就在心里喊了一声,主啊,我该怎么办?”这是她第一次接触主。

吃中饭了。我犹豫着是否在教会吃饭,李小娟看我犹豫,笑道,就一个馍,吃一个吧。我进去,看到李艳娟已经抱了孩子,手里拿着一个奶瓶在晃动,她对着我微微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李小娟拿了两个大碗给我,我说我不用碗,只要了两个馍,坐在外面吃。

让李小娟真正信奉主是因为她的母亲患病去世之后,她说她忽然觉得人是有灵魂的。她记得母亲说过,活着的时候,一家人四分五裂地不能在一起相亲相爱,而只要我们全家信奉主,等我们离开人世去了天堂,便能在一起了——李小娟说到这里,泪水涌上来,我看到她鼻子红红的似乎要哭出来。她说,母亲临走前,恳求全家答应她,信奉主。“只有主知道我们的疾苦。”李小娟兄妹蹲在母亲跟前,一一发誓。从此之后,他们一家便都成了信徒。

我转头看了看那面宣传墙,反对邪教,相信科学。政府时时提防邪教,以阻止邪恶势力的膨胀。我指指墙上,李小娟看了看那面宣传墙,墙上那几句标语宛若拳头,有着坚硬的力量——根除邪教,刻不容缓。我问李小娟,怕被误解吗?

李小娟摇摇头,背了一段主祷词,我记住了其中一句:不叫我们遇见试探。

这中间,躺在三轮车斗里的男孩醒了,我们的聊天又被中断。随后,李艳娟从一只红色的环保袋里拿出保温杯,又取出奶瓶,拿勺子挖了奶粉装入奶瓶,倒开水,晃动以让奶粉搅匀。我看着李艳娟做着这一切,油然而生一种温暖,我问是不是奶水不够?李艳娟点头,李小娟帮着收拾环保袋子。李艳娟抱着孩子走开去,寻找合适的地方坐下来给孩子喂奶粉。我试图再跟李小娟聊一会儿,看到院子里,站着坐着靠着那么多的人,拿着馍喝豆腐汤,弯下腰从大铁皮桶里夹起一块冬瓜,放到碗里。再弯腰,被一边的信徒碰了一下胳膊,夹起来的冬瓜又掉落到桶里,回头看着身后的兄弟姊妹,彼此道一声:感谢主。他们找到了安慰,他们内心安宁,他们的疾苦有人知晓并且愿意为之无声地温暖。

我没有跟李小娟告别就走出了院子,刚走了十来米,李小娟在身后喊我,这位姊妹,你走了吗?我点点头说还得去超市——说出“超市”这个词我才想起自己身处人间,是要跟世俗打交道的。李小娟捧着一本册子过来,我迎过去,是一本蓝封面的《诗歌荟萃》。无边无际的草坪,碧蓝的天空,大片的羊群在吃草,那是美丽的天堂。她陪我走了一程,确切地说,她一直陪着我走着,那条路在我看来,是唯一比较平坦的柏油路。太阳白辣辣地照着,我们边走边谈。李小娟告诉我,她初中毕业后,曾经借了很多高中的书来看,她希望自己成为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女性。在上海打工的日子里,在青浦一个书店,她总是对那些书念念不忘。可是,“每次想到要花很多钱,想到女儿儿子婆婆的生活,想到老公那么辛苦地赚钱,总是不舍得买书。有时觉得很羞耻,真的,我觉得我到书店去是羞耻的。”

渐渐地,李小娟打消了读书的念头,而枕头边总放着不少书籍,都是讲道的那些书、诗歌。“幸好有圣经,每次捧起来读,心里都很感动。”对于李小娟的少许不安,我无言以对,只是告诉她,在我的理解里,《圣经》毫无疑问是西方文学经典,你把圣经吃透,就是一个知识女性。她忽然抿嘴笑了。

中原的路都很直,直直地往前,直直地往后,我们在村道中间分手。临走,我问李小娟,这个教会那么多人,是不是都是一个村的?李小娟摇摇头,说,不在一个村,以前做礼拜没有这么多人,这次是因为有神学院的弟兄姊妹来讲道,所以来的人特别多。中原的乡村,有很多教会。“好像每个村都有教会,有的在家里聚会。”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我问。

李小娟想了想,似乎在思考。大片的玉米在微风中刷刷地响着,她忽然反过来问我,你为什么会这么问?她一眼就看穿了我,我其实只是混进她们队伍的窥探者。她用宽容的笑打消了我的尴尬,然后,她转身要离去。我喊住她,扬扬手里的那本册子表示感谢,她真诚地说,“感谢主。”

我又问她,跟妹妹相比,两姐妹谁更开朗一些?李小娟不知怎么回答,笑了笑,说,妹妹比我过得苦一点。想想又不对,纠正说,可是她心里有主,只要有主,就不苦。

走了很长一段路,我再回头去看李小娟,她的马尾辫在阳光下甩动着,一摆一摆的,活泼泼地告诉我,这是一个29岁的女孩。

回到借住的大叔家,说到教会,我问大叔信不信主?大叔摇头。问阿姨信不信主?阿姨说,原来信,后来因为农活太多,没有时间,“我太软弱。”阿姨说。我们就着南瓜面汤吃馍馍,沉默着完成了一顿中餐。时不时的,我的心里总回放着李小娟两姐妹的身影。大叔告诉我,村里大部分人家都信了主,“农闲时,没事干,就去教会看看,听听。反正信有信的好,不信有不信的好。”又说到谁家的羊子被偷了,夜晚,窃贼先下了什么迷药,主人酣睡不醒,窃贼翻进院子,先把屋门给锁了,然后再动手牵羊——大叔家也被偷过一次,6只羊子。大叔算是警惕,迷糊中听到院子里有动静,想开门出去瞧瞧,屋门被反锁,借着手电筒,看到院子里两个窃贼,“像在自家院子一样,牵出一只,再牵出一只,牵光了羊圈里的6只,出了院门,还给关上。”

问大叔是否报警?“不报,没人报,报了也不管用。”怎么会没用?也许抓住窃贼了可以赔偿。“没得赔,抓到了也没得赔。”说以前是报警的,运气好的话,窃贼被抓后,交代在哪个庄大约哪户人家牵过几只羊子,警察便来证实,一一记下数量后便走了——他们从没把从小偷那儿罚来的钱补偿给我们。大叔的村邻凑过来说。

尽管教会很多人,祷告也每天可以进行,但是在很多村民的内心,这些夜晚,依然是信仰的光芒不能抵达之处。顶多在羊子、耕牛被偷之后,翻翻《圣经》,看看其中是否有可安慰的力量。或者默默地跪倒在十字架前,祷告一番。祷告内容除了心疼家中财物损失之外,也会替那些乖巧的羊子多说一些,以使这些弱小的灵魂早日抵达天堂。

4.莉莉:从小三到留守

第一次见到莉莉,是1997年。那一年,我从杭州抵达海口,莉莉从遵义过来,我们在遥远的陌生的地方相识,建立起深厚的感情。可以这么说,莉莉成为我漂泊日子里最最温暖的依靠,我把她视为我年轻岁月里最珍惜的一种情感。

从贵州坐火车到广东湛江,从湛江坐船到海口,这是内地到海岛的距离,也是一个女孩从乡村到城市的路途。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如果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倾听莉莉的故事,相信这个有着小麦色皮肤的女孩,一定可以把那段经历讲得风生水起。只是我们都太匆忙,目标遍布在前方,催促着我们往前,再往前。

在一个椰风吹拂的春天的夜晚,我跟莉莉相对而坐。在一个叫海甸岛的地方,一幢普通的民居里,莉莉跟我说着她年轻的往事。事实上,她的很多往事里,有我的存在。电视机的声音庞杂,窗外偶有不明所以的吆喝声传来。莉莉习惯性点燃一根烟,往事如烟,大约她需要这种氛围,以此烘托一种岁月,是怎样捉摸不定。

17年之前,17岁的莉莉身材高挑,出生在遵义乡间一个农户家里,兄妹7个,莉莉排行第七,家里都喊她阿七。

莉莉从小喜欢写字,拿木炭,拿石块,拿一切可以形成字迹的工具,在学校,莉莉的字总是被语文老师表扬。“我因为喜欢写字,学校的黑板报都是我出的,我的虚荣心可能就是那时养成的。”莉莉吐出一串漂亮的烟圈,笑了笑。这中间,房间传来婴儿的哭声,莉莉把烟头掐灭,赶紧喝了一口茶水漱口,到水池吐掉,来不及套上拖鞋,冲进房间,不一会儿便抱出孩子。

“是女的,生的时候阿集跟婆婆都来了,一问是个女的,婆婆转身就走。海口这边重男轻女很严重的。”说这话时,莉莉把女儿交给了我,进了厨房去冲奶粉。

“我不是抽烟嘛,不敢给她吃奶。”莉莉拿着奶瓶晃动,用以降温,女儿因为饿了,咦咦哇哇地哭。

我说你就不能把烟戒了么?吃母乳对孩子好。莉莉接过孩子,把奶瓶凑到孩子的嘴边,孩子很快安静下来。

莉莉的字写得确实漂亮,我说你的字跟你这个人不太一样。怎么说呢,人更机巧一些。莉莉听我这么说,笑了笑,说,字不会作假,我可是假的。

“你以为我真的不想让她吃奶?”莉莉把孩子安顿好出来,又要抽烟,我按住了说,你就忍一忍吧。

莉莉乖巧地听从了我的劝,安静地坐下来。事实上,我跟莉莉相识已经十几年,那时,我因为家庭变故离开故乡到达海口谋生,借住在好姐妹瑛瑛家里。那时,莉莉就混杂在一群打麻将的人中间。打麻将的人身份多样,做广告的,卖服装的,在桑拿修脚的,也有坐台小姐。我听其中有个人说起过莉莉的事,没有完全听明白。大约是说,莉莉被一个男人包养着,从男人口袋掏出钱,帮家里几个哥哥娶了媳妇,盖了房子。过去十多年,2011年,当我着手采访留守家庭时,海口的好友问我,记得莉莉吗?当然记得,那个皮肤细腻呈小麦色的女孩,十指修长,打麻将时喜欢叼一根烟。

“就是她,你知道吗?她倒霉了。”语气中充满了幸灾乐祸,“你不是要采访留守妇女吗?她就是。”

此刻,我跟莉莉对坐,在抹去最初的隔膜之后,她看出了我的善意。由此,事隔十多年,她第一次向人打开心扉。

“都说我的字写得很好,可你不知道,就是这些个字,把我赶出了遵义。那一年,我上初二,你知道初二那个年纪什么都不懂,但是,对男同学我还是有感觉的,我觉得跟他们交往比跟女同学在一起要舒服,因为男人直爽。当时,我爸爸去了北京打工,那是哪一年呢?我想想,好像是我上初一时,因为我六个哥哥有五个要谈朋友结婚,哪来的钱?我爸爸带着大哥二哥去了北京,帮人卸货,好像在郊区。出去七八年,没去过天安门,还是我到了海口之后,赚了点钱,到北京带我爸他们几个去了天安门。为这事,我爸心疼了好几天,都快生病了。”

莉莉还是忍不住点了一根烟,娴熟地敲敲烟盒,弹出一根烟来,她递给我,示意我也抽,我摆摆手。她有些不屑地撇撇嘴,“你们这些女人,就是装。”

我有些尴尬地看着窗外,她顺手放下烟盒,情景急转直下,话题似乎难以继续。我站起来,拿过烟盒,娴熟地抽出一根烟,向她伸手,她把烟递给我,我对了火,吸了一口,迅速吐出一蓬青烟。

“你这哪是抽烟?喏,教你,吸进去之后,要用肺呼吸,这样烟就真正算吸进去了,这个时候不能用嘴吐气,要用鼻子,用鼻子,你试试。”我试了一下,果然淡淡的青烟随着鼻孔水一样流了出来。

莉莉看着我被烟熏得眯起了眼睛,扑哧一下笑了。

“我第一次跟男人在一起,就是现在这个老公,那时我还是处女嘞。可是,家里人都不信,我们村里全都以为我已经破了身子,他们谁都不知道我,他们看到的都是我的外表。有一次,我跟几个男同学去野餐,下了大雨,没处躲,几个人在山洞过了一个晚上。当天晚上,全村人都在找我们,我妈更是急得瘫倒在床。我后来知道,几个哥哥因为我跟这几个男同学出去,到人家家里把他们的锅都砸烂了……第二天,我们几个一回到村里,就被围在集市那里,很多人都指指点点,说我一个晚上跟这么多男的在一起,真是不要脸。他们说得很轻,可我还是听见了,特别是她,她比我高一届,我上初二,她初三,她爸爸在供销社,以为自己了不起,从来都看不起人。她哥哥跟我四哥是同学,我四哥对她很好很好,恨不得用命来换她的笑。我知道四哥怎么可能得到她呢?可是四哥哪听得进去,家里有点好吃的,总是留着偷偷带去给她,可她家里有钱,哪看得上我们家的这些土东西?现在回想起来,其实她什么也没有说。那时,她只是好奇地在听村里那些人在说我们,什么难听的话都有,说我的胸部被男人摸过了,看起来不一样。我是新仇旧恨都涌上来了,我觉得作为四哥追求的对象,不管你是不是同意,我现在被误解,被欺负了,你总得帮我说一句吧。可是她没有。我对她笑了笑,她却装作没有看到,转身跑开去了。”

莉莉又点了一根烟,她已经忘记我的存在,慢慢地往后靠过去,墙上,是她经年累月倚靠的影子,灰扑扑的。

为了让四哥死心,也为了出一口气,有个晚上,莉莉去了集市,在一面墙上,用木炭写了一排字,“汪春燕打胎两次,奶子被十个男人摸过。”

就是这样一排不知深浅的字,让莉莉在村里完全处于孤立状态。大家首先从笔迹上认出了是她,然后四哥要揍死她。那一排字作为大事件,在整个山村传遍,迅速蔓延到学校,连最好的同学也不喜欢她了,她像孤儿。过完16岁生日之后,一个深夜,莉莉坐上了去遵义的汽车。那是她等了3个小时拦下来的一辆货车,在货车上,他们问她是否有钱,事实上他们并不是一定需要她付钱,或许只是对一个女孩的关切。“我解开纽扣,让他们每人摸了一把,两个男人的手都在发抖。”小小年纪,莉莉就已经懂得用身体来取悦男人,她深知跟男人有肌肤相亲之后,距离会骤然拉近,甚至已经是很亲的人了。

到海口完全是偶然,她在遵义晃荡了一年,在熟人那里混饭,钱再不够就去饭店打工一个月,基本是只能混口饭吃。“遵义也没什么好的,我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她决定,“到远一点的地方去,反正就糊里糊涂地跟着几个人到了这里,来的时候车票是向他们借的,他们到了这边之后,就开始卖凉粉,也有做苦力的。”

莉莉凭借年轻貌美,很快在一家私人音像店找到工作,而这个音像店的老板一眼便喜欢上了这个从山里出来的女孩。他们相差10岁,不久在龙昆南路租到一个房间,过起了同居生活。“那时就觉得这辈子不会再回去了,活在哪里死在哪里都一样。”

“第一次是在他的出租屋里。”莉莉对这个话题几乎没有多大顾忌,“我还是处女。”这一点男友阿集很满意,也因此对她倍加呵护。人流3次以后,到后来便没有感觉了,这样在一起过了5年。

“我一直希望他能跟我结婚,可是,都不能如愿。我的肚子也不争气,开始的时候动不动就怀孕,人流手术那个痛啊,死了的心都有。后来我就想真正怀孕,为他生个儿子,因为他的老婆生的是女儿,他们一家都想要个儿子。可是,一年一年下来,我却没有怀上。我们名正言顺地生活在一起,对于生儿子的事,我已经不在乎了,过一天是一天。那次因为有点头晕,去医院一查,却发现怀孕了。高兴得不得了,但不敢回家告诉他,偷偷找了当地人,到万宁那边去掐算,说我这一胎一定是个男娃,我回来后便告诉了他,他也挺高兴的。”

据莉莉说,海口乡村还是很相信民间关于生男生女的说法。回到海口之后,莉莉的身价倍增,阿集很少回到老家,每个月按时去邮局寄钱给家里。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莉莉开始要求名分,阿集带着莉莉又一次去了乡间寻找“能看得到肚子里面”的神人,对方虽然对这个“大陆妹”很戒备,也很反感,终于还是告诉阿集,是个男的。在得到充分肯定之后,阿集回家跟妻子办了离婚手续,关于阿集夫妻如何生离死别的景象,莉莉不想重复。让莉莉觉得意外的是,“他老婆知道我肚子里的是儿子,就答应离婚了。”还有婆婆,尽管莉莉还没有跟阿集结婚,但是她知道这个未过门的儿媳妇肚子里怀了张家血脉,对莉莉也是格外友好。

阿集跟莉莉领了结婚证书,当莉莉挺着大肚子带着阿集回到遵义老家时,村人惊羡不已。除了莉莉陆续寄回来的钱之外,这一次回来,阿集答应要帮莉莉家再起一幢房子,莉莉在家乡得到了从未有过的尊重。

关于四哥的初恋女友,她叫春燕,早已经嫁人。虽然后来澄清了她打胎两次只是莉莉的嫉恨所为,毕竟已经影响到她之后的生活。他们很快搬家去了县城,嫁了一个粮站工人,他离过婚,带个女儿。春燕嫁过去之后并不如意,粮站工人迫切想要个儿子,春燕就是生不出来。粮站工人拿春燕的历史说话,“是不是你打胎打多了,生不了了?”春燕离婚后,又回到村子,“我们在村口的枫树下碰见,我吓一跳,她变得太快了,30岁不到,头发都白了一些,吓死人了。”莉莉对此没有丝毫愧疚,她沉浸在满心的快乐里。

一切都从那次衣锦还乡开始改变,从老家回来之后,莉莉一直见红,去了医院,也喝了海口乡村配制的土方,还是不见效。有一次,阿集回到家里,见莉莉昏倒在地上,送去医院之后,医生告诉阿集,胎儿已经死了。

那次手术,让莉莉元气大伤,“一定是她念了咒语,我知道,是春燕咒死了我的儿子。”莉莉自己总结出一套逻辑来,因为那次在枫树下见面之后,春燕还特地到莉莉家来过一次,送来了一个肚兜,还有一个娃娃,说自己生不了儿子,看到莉莉有了,真是很高兴。两个乡村女子冰释前嫌。临走的时候,春燕看了看莉莉,想摸摸莉莉的肚子,莉莉拿起春燕的手,放在肚子上。“当时我就觉得儿子在肚子里很不安心,动来动去的好像要逃跑。”

日子就这样过去,阿集的电器生意做得不错,他们在海口买了房子,除了没有自己的小孩外,生活安逸、平和。

可是,“海口太动荡了。”阿集“想做一笔大生意”,结果全部家产抵进去,他们卖掉房子,还是不能还上债务。阿集去东莞,那边有很多电子公司,看看有没有前途。

“我不让他去,他不听,我们现在好像变得很陌生了。”莉莉在海甸岛租了一套两居室,每天要做的就是等待阿集从东莞回来,然后睡在一起,再为他怀上个儿子。事实上,阿集到了东莞之后,境况不佳,带去的一点流动资金花光之后,回来过一次,两个人为经济的事争吵很厉害。阿集希望莉莉跟老家哥哥开口借点钱,以供他东山再起,而莉莉的意思,几个哥哥都过得不容易。为此,夫妻俩每一次难得的见面都成为争吵的机会。

“他现在在打工。”莉莉深知阿集已经全盘皆输了,可还是希望自己能为他生个儿子。在海口阿集的老家村子里,都在传说阿集的落魄都因为这个大陆妹,不会生儿子,有什么用?莉莉在海口住久了,也信了这一说法。“可是,他现在已经不喜欢我了,回来都不跟我在一起,睡沙发,有时去外面睡。”

莉莉简明扼要地总结出阿集的现状,“那时他离开家乡到海口,为了让妻子女儿过上好日子,可是他的钱都流进了我的钱包。”现在,“阿集为了让我跟女儿过上好生活,去东莞打工,赚来的钱不知道跑到哪个小姐的钱包里了。你说,这是不是命?”

说到这里,我得补充一点,莉莉现在的丈夫,也就是当年包养她的那个男人,我们在一起吃过饭,喝过啤酒。他长得英俊帅气,性情温和,我想象不出这个男人是怎样拿出一个结实的拳头,对准莉莉的鼻梁打过去的。这次我到海口,在跟莉莉坐下来之前,我们有过一次短暂的接触,好友为了让他们认同我,特地安排了一次宵夜,我还跟阿集碰了杯。

“我以前看到你的时候,你很瘦,没现在好看。”阿集说。我喜欢这样的恭维,于是我们算是熟悉了。

我在海口待了5天,除了跟好友逛店之外,就去莉莉的出租屋。有一次,我过去时,居然碰上了阿集刚从东莞回来,他们刚刚在吃饭,阿集的脚搁在一把小椅子上,喝着啤酒,这个黝黑的海口男人,活得不容易。莉莉怀抱女儿,正在吃饭,我接过孩子,走到阳台上。没过两分钟,便听到屋里在争吵,我匆忙进去,却见阿集的酒瓶碎在地上。

阿集正在穿衣服,T恤,米色休闲长裤,姜黄色休闲皮鞋,他要出门。莉莉拦到门口不让。阿集回头对我笑了笑,说,“你看她,我出门都不让。”

一双有力的大手轻微用一下力就把莉莉拉到一边,莉莉的后背重重地撞在墙上。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听从了莉莉的恳请,“你帮我跟着,你帮我跟着他,他一定去找他老婆了,他老婆这几天在海口。”我在楼下打了车,我弯腰藏在车里,让出租车跟着前面那辆车。车子开出十来分钟,车窗被敲响,我偷眼看去,阿集站在车门外,我摇下车窗,阿集气定神闲地说,你根本没有经验,怎么跟得到我呢?回去陪莉莉说话不更好?这是我今生唯一一次跟踪,一次某种意义上肝胆相照的跟踪,却以失败告终。

阿集在海口住了没几天,便要回乡下的老家,“一定是去见他老婆了。”莉莉恳请我一定要帮她最后一个忙,我出于私心——我想全程参与他们的纠葛,我答应陪她去乡村找她的丈夫阿集。

我们坐了六七个小时的车,去了他的家乡,那是一个山坳,飘荡着这个地区独有的气息。我们在阿集前妻家门口,盛气凌人又孤立无援。莉莉喊,阿集,阿集。我拉着她要离开,我说怎么可能会在这里?他明明知道我们从海口过来,那么远,他听到你的声音,早就出来了。你一定估算错误,他去东莞了。

莉莉对着门喊,阿集你要是再不出来,我就从这里跳下去。门开了,阿集出来,说,坐那么久的车,还不累?走吧走吧,找个地方睡觉——仿佛从未发生什么。

“就此别过吧,就当前路江山如画。”金华女诗人杨方的诗歌,我很想念给莉莉听。可是,莉莉甘心吗?

我离开海口回到老家,时时想起莉莉,想起她姣好的容颜如何在等待中老去,那是她在乡村礼堂小溪边照的,有两个酒窝,惊为天人。

我后来跟莉莉坦白,要把她的事写进我的书里。莉莉在QQ里给我留言:我曾经被别人骂,因为是第三者。现在,我被人轻笑,还被怜悯……因为我是留守妇女。这一切都是我该受的,你知道我做了太多坏事了,如果要写,你别给我说实话,就说我过得很好,很好。我留言:你坦白告诉我,做了什么坏事。莉莉发来一个笑脸,留言:坏事一,好端端的单眼皮割成了双眼皮。坏事二,隆胸。坏事三,垫鼻梁……还有,热烈地爱着一个男人。她只字未提阿集前妻,也没有提春燕,大约她已经忘了。

5.彩琴:后悔能改变一切吗?

这是一个小村落,一条宽阔的河流把小镇跟村落隔离开了,过桥之后便是田埂。11月的福建乡村,气候宜人,阳光暖暖的,略略地教人慵懒。我慢慢地沿着田埂走着,满脑子的戏,在我进组写作的日子里,暗无天日,不断被否决的点子,不断被拿来当作反面教材的场景台词,让我沮丧到极点。此刻,是我忙里偷闲的好时光,虽说如此,我依然觉得心事重重。按照拍摄进度,我的本子应该在月底全部出稿,不然会影响整个剧组的预算,每一天的开销是十几万,我耽误一天,统筹无法有计划地列出进度,将会打乱预计的年底关机的进度。

彩琴就是在我心情极度郁闷的情形下遇见的。那一天,我走走停停,在田埂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彩琴扛着锄头远远地过来了,她路过我身边时,我回头看了看她,我们的目光对视。

“哦,在太阳下晒,不怕热么?”彩琴说完便走过去了。

我站起来,慢慢地跟在她后面,我问她,你是这个村的么?她指指不远处一个村落,“在那儿。”便径直往前走去。我百无聊赖地跟在她后面,跟她聊农时,说到饮食,也谈了气候。

“我喜欢芭乐。”在福建这一个多月,每一天,我都会吃上一个芭乐,据说清火润肺。

“你是来旅游的,还是走亲戚?”彩琴脚步放慢,偶尔,她踢开一块田埂上的小石子。

就这样,我来到彩琴的家,进门左侧,是一个佛龛,供着一尊佛像。我对此方面的认知,完全是空白,出于对神灵的敬畏,我还是合掌拜了拜。忽然,彩琴有些恼怒地说,“你这样怎么行呢?拜佛先洗手。”

我自觉无趣,又不敢造次,对于世间未知之事,即使敬畏,还是心怀惊惧。赶紧进了厨房洗手,在衣服上擦干,出来重新点香,煞有介事地拜三下,插到供台盛着白米的罐子里,我看到里面落满了香灰。

彩琴招呼我入座,我在沙发上坐下来。一张长条木头沙发,面前一张茶几,茶几上摆放着一个简易的不锈钢茶盘,里面一把小茶壶,一只稍大的玻璃缸子里,放着七八个白色陶瓷小茶盅,一个不锈钢夹子搁在旁边。烧水的当口,彩琴走到一边的塑料袋子边上,抓出一小把茶叶,放进一把暗红色的茶壶里。水开了,彩琴把水冲下去,按住盖子,把茶水冲到七八个小茶盅上,洗茶盅,又冲满一茶壶,拿起不锈钢夹子,挑起两只小茶盅,放到不锈钢茶盘里,再把茶壶的水倒入另外一个大杯子,拿起大杯子,倒满两只小茶盅。

“你喝喝看,不喜欢就不买咯。”——刚才在田埂上走着,我顺便问了这边的茶叶,有红茶,高山顶上的茶厂做出来的价格高一点,茶叶好。另外就是铁观音了,铁观音是这里的特产,当然形成规模的似乎是安溪,那边的铁观音名气更大一点。

“他们那边销到全国,我们的茶叶就在集市卖,有时候也送到厦门去卖。”

彩琴挺随意的,似乎对我这个无心喝茶的客户也不怎么在意。我已经10年不喝茶了,跟她搭讪不过是找个话头,聊以解闷。我端起茶盅,一阵清香——怎么说呢?那么多年不喝茶,却养成一个怪癖,喜欢闻茶香,第一泡是怎样的香,第二泡又是如何的味。这会儿这茶香,真的把我给惊着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山野的甜而不腻,是山泉的清澈,是秋季果实的醇香……彩琴顾自喝了一盅,又倒一盅喝了,便走到一侧去,坐下。她的面前,是一个竹编筛子,堆着茶叶,彩琴熟练地挑拣出夹杂在茶叶里的梗子。我决定买个三五斤茶叶,送给北方的朋友。

彩琴帮我称了5斤,用塑料袋子装起来,5斤茶叶,装了满满10个小塑料袋子,彩琴扯了一个大塑料袋子,帮我整理好。我付钱,价格很合理,甚至超出我想象的低廉。

看时间还早,我闲闲地坐在彩琴对面,帮她挑拣茶叶梗子,这些梗子据说有很多功效。“他们说喝了降血压,还有的说抗肿瘤,反正有人来收这个东西。”

说话间,一个年轻人进来,30岁不到,干净,也白净,一件烟灰T恤外面套了件黑色线衫,手里拎了几个纸盒子,看着像是茶叶的外包装,乍一见到我,有些吃惊,我笑笑站起来。

“你老公回来了。”我拎起装茶叶的塑料袋,打算离开彩琴家,却见男人放下袋子,匆忙就出去了。再看彩琴,神情有些紧张,脸红红的,此刻的表现显然是羞涩的。我又不知趣地问了句,“你老公怎么走了?”

“你真多嘴。”走出她家,彩琴在我身后说了一句。我疑惑地看看她,便离开了。

后来再到彩琴家里,我带着目的而去,因为跟集市上一个卖茶叶的妇女闲聊时,居然无意中谈到了彩琴。我才知,那天在彩琴家见到的男人,是彩琴老公的弟弟,那人隐约说了一些,类似家长里短,语气中有鄙夷。

那天,我直接到了彩琴家里,她懒懒地坐在门边,看着远处的田埂,眼睛红红的。我又买了5斤茶叶,然后便跟彩琴聊了起来。

1981年出生的彩琴,8年前从武平乡下嫁到这里,是亲戚给说的媒。嫁过来第二年便生了女儿,那时家境还可以,山上、田里种点菜蔬,吃不完便拿到集市去卖。后来的境况便有些不一样,等儿子出生后,眼见着村里很多人家都造了房子,夫妻俩便也有了去外面挣点钱回来造个房子的打算。公公婆婆叔叔加上彩琴家4口,他们一家7口住在旧房子里,有人给叔叔做媒,来看了几次,都没有谈成。叔叔读过3年中专,学的是机电,去福州厦门找过工作,高不攀低不就,后来索性待在家里,在镇上村里找点零活做做。丈夫外出打工的初衷很简单,只希望有一间独门独户的房子。

丈夫出去之后,彩琴留在家,那时两个孩子都还小,彩琴在家种点蔬菜,日子还算安逸。

“我很后悔。可是,后悔能改变一切吗?”丈夫一走3年,这3年里,丈夫也回来,却总是不凑巧,丈夫好几次回来,都遇上彩琴“不方便”。“这种事谁说得出口,他回来有时带点钱回来,抱抱孩子,跟他爸妈说说话,晚上就要那事,可是,运气不好……”

年轻的夫妻分开时间一长,饱尝没有抚慰的苦闷,丈夫几次回来都碰上彩琴“不方便”。有那么几次,不管不顾地要了她,等丈夫走后,彩琴发觉身子出现了问题。妇科病折磨着彩琴,她变得抑郁,不爱说话,忍着熬着还是去了医院,却被告知“有那种病”。“那天很多人等着看病,医生让我平时注意卫生,问我夫妻感情怎么样……那次村里也有人在那里,回来后,人家就传开了,说我有病……”

即便如此,彩琴依然是信赖丈夫的,她也曾借口去厦门,找到丈夫打工的那个地方。是一个冷冻车间,丈夫穿着厚厚的棉衣见彩琴,问彩琴什么事?彩琴支吾一下什么也没说就回来了。

后来丈夫再回来,情景便有些不同,白天干活不管有多辛苦,彩琴从不多说,为了逃避跟丈夫睡在一起,彩琴好几次借口女儿身体不好,要陪着女儿睡。丈夫察觉了妻子的反常,也不说话,夫妻之间很多话都无法直接说出口,唯一能表现的便是发脾气,摔东西。如此这般之后,彩琴“不想让别人看到我们吵架了”。她只得依了丈夫,事后,彩琴总会在洗手间待很长时间,用肥皂洗,用热水烫。有一次,她在洗手间折腾半个多小时,穿好睡衣拉开洗手间的门,丈夫冷着脸站在门外。丈夫非要妻子说出到底为什么,是不是你嫌我脏?还是嫌我赚钱少?

彩琴只得摇摇头,丈夫在家住了一个星期,便又回到了厦门。后来,他渐渐地不太回家,实在因为老人身体不好回来,见着彩琴,也是冷淡得很。只是一到晚上,丈夫依旧想要在一起,而每一次,他的手摸到的却是厚厚的卫生巾——为了避免让丈夫接触到自己的身体,彩琴几乎患上了轻微的强迫症,一听说丈夫要回来,她便会垫上厚厚的卫生巾,以表示不方便。这样的日子,“活着真是没意思。”

事实上,彩琴感染的是轻度病毒,,只要配合治疗,恢复起来很快,也不会反复。由于病患之处在生殖系统,便觉得有些不堪。“可是,这种事,太丢人了。我去小店,看到有人凑在一起说话,我就觉得是在说我们家,不管怀疑我老公,还是怀疑我,都觉得抬不起头来。”

丈夫有时一年两趟,回来了便要喝点酒,有时故意喝多一点,让自己晕晕乎乎地睡过去。前年,家里起了房子,彩琴一家搬进新房子,跟公婆叔叔分开住。

事情发生在那个午后,彩琴从地里回来,大汗淋漓,冲了凉靠在躺椅上。那时两个孩子都在学校,老公的弟弟进来,彩琴喊他小名,阿强,问他有什么事。阿强让嫂子参考一下,有个女孩很喜欢自己,读中专时认识。彩琴很为阿强高兴,又问了一些细节,觉得都合适,彩琴的意思,只要你们俩合得来,就好了。

阿强呆呆地听着,待彩琴说完,阿强忽然说了一句,我不想结婚。彩琴问为什么,阿强喏喏地支吾一下便出了门。这个年轻人,跟哥哥差六岁,弟兄俩感情很好。丈夫不在家的日子,很多事都是阿强帮着做的,女儿姗姗儿子皓皓都很喜欢叔叔,有时候叔叔过来,两个孩子都缠着叔叔,要叔叔住在新家不要回去。这样陆续过了一年。

阿强看了看彩琴,彩琴因为刚刚冲了凉,脸红红的,问阿强吃过饭没,阿强沉默着出了门。彩琴有些疑惑,转身去厨房吃饭,阿强就是这个时候进来的,阿强夺过彩琴手里的饭碗,看了看嫂子,顾自扒拉几口饭吃了,没等彩琴回过神来,阿强抱起彩琴进了一侧房间。

彩琴现在还能回想起来,那一刻,她喊出的居然是,“门,门没关。”阿强抱着彩琴退出来,拿脚勾上了门。

“造房子的时候,老公不在家,都是阿强帮着料理。”彩琴跟我解释。

哥哥家造房子,弟弟出力理所应当,“喊别人帮忙,人家会说闲话。”阿强有文化,有情有义,孝顺父母,哥哥跟嫂子的情状他看在眼里,就这件事,阿强曾经问过嫂子,会不会跟哥哥离婚。

“不会。”彩琴告诉阿强,因跟哥哥年龄差了不少,阿强心目中,哥哥几乎就是男人世界完美力量的代表。彩琴回忆,“也不知道他怎么知道了他哥哥的事,也不跟哥哥吵,离家出走了好几天。”我注意到彩琴称呼阿强为“他”。里面有情愫,有不易察觉的温情。

“你喜欢他不?”

“我跟老公是亲戚介绍的,平常不多说话,都是各做各的事,跟……阿强……有话说。”彩琴说。大约是,跟老公张华根的结合是为了结婚而结婚,而跟阿强,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产生了男女之情。彩琴回忆,亲戚介绍她跟张华根认识,在那间老旧的屋子里,弟弟阿强刚从厦门回来,寻找工作的不如意让这个年轻人周身散发出孤独的气息。“我读书少,心里喜欢有文化的人。”

要是张华根不去厦门打工呢?彩琴跟阿强是不是会发生那样的事?彩琴决然摇头,“怎么会?我老公在家,我们就不会那样了。”也许只是彩琴单方面的辩解。彩琴嫁到张家,叔嫂之间本就比旁人多了一种亲,这种亲蔓延到对嫂子的同情,和对哥哥的反抗,不知有没有爱情在那里。

彩琴不置可否。从那一次之后,彩琴却像中了魔,一面恨自己不该这么做,一面又渴望见到阿强。每天,无论在家还是在田间地头,只要听到阿强的声音,看到他的身影,彩琴便觉得很幸福,可是每次见到阿强,她却又会羞愧地离开。

不久,传来丈夫在厦门有情人的消息。事实上,那次患病之后,彩琴已经有了那感觉,因为医生问了几次有关丈夫的事,是否外出工作,夫妻是否长期分居,等等。彩琴有感觉,只是不想说出口,男人在外打拼不易,虽然女人留在家里一样经受煎熬。彩琴深知“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她在心里原谅丈夫,即便心里万般不甘,终究看在丈夫为这个家付出的份上。这次,闻听丈夫公开带着情人在大排档、在棋牌室后,彩琴居然有隐隐的庆幸,仿佛这样一来,便两两相抵了。

丈夫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打彩琴,是那个清晨。天刚蒙蒙亮,阿强从彩琴家睡眼蒙眬地开门出去,阿强一出门,便看到哥哥站在屋子不远处大树下,身上被露水打湿了。阿强像被雷击中,他想上前又不敢,犹豫一下,忽然撒腿便跑。哥哥去追赶弟弟,在村边那条宽阔的溪边,弟弟把脸沉在水里,他要把自己淹死。哥哥一把抓住弟弟,弟弟挣脱哥哥的拉扯,要跑,哥哥扇了弟弟一个耳光,弟弟求饶。张华根转身离开,又回头,对弟弟吼了一句“不许你死!”

这些都是后来张华根对妻子说的,他如何在厦门听到妻子跟弟弟的风声,又如何在傍晚来到村里,躲在大树背后,夜半时分,看弟弟如何推开嫂子的门。彩琴说,“他怪我没有锁门,给阿强留着。”

在丈夫的理解里,是妻子诱惑了弟弟,弟弟还没有结婚,不谙男女之事,是妻子管不住自己的身子。从溪边回来,张华根扯掉妻子的衣衫,从扯头发开始,到扇耳光,再到强硬地进入,这中间弥漫了浓厚的仇恨。等张华根疲惫地从妻子身上下来,看到彩琴眼角的泪水,他怒吼起来,“不许你死!”事实上,那晚两个孩子在家,皓皓发热去医院挂水,傍晚才从医院回来。阿强去看望侄子,留在侄子身边过了一晚上——这又怎么能说清楚呢?即便这样,终究应了别人传言,叔叔跟嫂子睡在一个屋子里。乡村自有一套准则,富也好,穷也罢,谁逾越这条道德底线,谁便会遭遇唾弃。

从那之后,夫妻彻底决裂,从身体到精神,而这样的决裂不影响一桩婚姻的维持。

“如果跟老公离婚,你会不会跟他,跟阿强在一起?”

“死也不会。”彩琴斩钉截铁。

孤独有两重含义,一方面是与一个世界隔离,另一方面是企图创造另一个世界。彩琴既隔离不了现世,也无法创造另一个全新的世界,忍受是她唯一能做的。

我问,他对你好吗?她茫然地看着我,谁?我说,他。她的脸有点红,说,我们只有过一次。

一次也是背叛。

“我恨不得死掉……恨不得死掉。”彩琴重复着,像个轻度抑郁症患者。从她时不时紧咬着嘴唇这个动作看,也许这便是前兆。可是,肉体碰触了道德底线,谁愿意用心倾听她的心灵。

看着这间少有人气的屋子,我自认为不应该让彩琴独自背负这样的重压。这一刻,我想摒弃人伦,我试图躲避羞耻,我想把她跟阿强之间的情意,看作是男人跟女人间的惺惺相惜。我安慰彩琴几句。

彩琴看着我,眼里满是疑惑和不安。

她急忙申辩,“我错了,就算要我死,也是应该的。”

本来定好我跟她一起吃饭,因为话题沉重,我们都无心吃饭。很长时间,我跟她坐着不说话,我自觉没趣,站起来跟彩琴说要回旅店了。彩琴呆呆地看着我,“你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你是干部,是不是?”

我摇摇头,对她笑了笑。走两步,我回过身,褪下手腕上的一串珠子,套在她手腕上。她的手臂圆润结实,有着32岁女子应该具备的质感。

彩琴问我这珠子是不是很贵重,用什么做的?我想了想,告诉她,不久前去寺庙,一个台湾来的法师送给我,“这是福分,你要分送给那些有冤屈的人,为他们助念。”我依稀记得法师的话。此刻,我无法详细向她解释来龙去脉,只希望我们的萍水相逢,只为她炸开了一个缺口,她的委屈,她的自我审视,以及对未来的茫然,能够在这两三天时间里,重新梳理。也许这不能改变她的人生轨迹,甚至在我离开她家后,她可能会后悔得再一次哭泣。

我慢慢走着,两三分钟后彩琴追出来,塞给我一只袋子,里面装了3个芭乐,是我爱吃的。我接过,赶紧从里面掏出一个,在衣服上擦了擦,一口咬下去,淡淡的甜。

我说,真好吃。

彩琴终于坦白,是阿强买来的,她也喜欢吃这个。

离开彩琴家,我独自躺在旅店的床上,忘记了要赶本子。我知道,不一会儿,我的助理就会来敲我的门,“主任问13集可以出了没有。”

我在写剧本,都市情感剧,少男少女,熟女,剩女,世界那么精彩。可是,谁会知道,就在我们旅店不远处,那片田野尽头的村子里,有个叫彩琴的女子,在忍受着日复一日的煎熬。如果没有意外,她将这样熬过32岁,然后是33岁,34岁。翻过很多日历之后,她便到了50岁,60岁,或者会后悔32岁那年为什么没有决然地跟老公分手,寻找新的生活。或者是,她会迈着老态的步伐,走在田埂上,一次次地忏悔,责怪自己不该跟阿强那样;要不然,生活会少很多磨难。

6.何大姐:这么活着有什么意思?

坐中巴,到达阜阳太和乡村一个叫店集的地方。下车,问路,见路边棚子里一桌麻将战得正酣。紧挨着棚子,停着一辆三轮摩托,铁皮钉起来的车厢,车厢两侧安了两块木板,木板用花布绑起来,就是坐垫了。问司机在何处,便见一老汉从麻将里抬起头来,问,上哪儿?我们告知他目的地,老汉点头说,知道,不远。伸手又捉起一张牌来,列到门前,随后撂出去一张四饼,才站起来,招呼边上观战的人替一下。到三轮摩托边上,打量我跟同伴,伸出俩指头,说,“去那儿,俩人,给20。”

大约20来分钟之后,便到了我要借住的小何家。小何高个子,依旧保留了军人的气息,只是因为太闷热,加上疏于锻炼,身子微微发胖,爱出汗,衣服大半片被汗水浸透了。小何替我提了箱子到屋里,我看到3个女子坐着,两位年长一些,一位年轻女子。小何一一介绍,这是我家妈妈,这是我家婶子,这是我大姐——便见到了何大姐。

何大姐在家排行老大,还没出嫁时跟村里小姐妹去了外地打工,“浙江,上海,山东,没有目的的,哪里好赚钱,到哪里。”也有出去见见世面的想法。问及为什么频繁地更换打工地点,何大姐露出雪白的牙齿,“反正都在外面,多跑几个地方,也去看看。”

丈夫是熟人介绍的,“我们这边大部分这样的,熟人觉得那家小伙子不错,就会跟家里来说媒。”我问何大姐,当初看到那个小伙子的时候,是否真心喜欢?何大姐笑笑,一时间说不上来,顿了顿说,我们农村的女人嘛,反正就是这样过日子,看着不讨厌,互相对对眼,觉得还行吧,就结婚了。“加上那个时候,他在煤矿上班,手里有点活络钱,见的世面也比我们多点。”于是便结婚了,俗常的生活轨迹,何大姐生了儿子之后,便在家带孩子。因为少女时期有过在外打工的经历,何大姐坦言,即便身边缠绕了一个儿子,可是心里还是向往外面的生活,“有时候觉得走到外面,才能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什么样的生活是你想要的呢?

何大姐笑笑道:比如说吧,在外面,我可以把自己打扮打扮,穿上一件新衣服,就觉得一整天心情很好。在工厂打工,整天不见阳光,皮肤也好像白了,你说,女人总希望自己漂亮一点的哦。你说在家里,出门就是地,穿着新衣服,打扮得漂亮,给谁看?人家以为你脑子有问题了……你想想,像我们家有11亩地,每天都要去地里,有干不完的活,哪有心思关心自己穿什么衣服嘞。有时候,这样想想,就觉得要出去。

第二个儿子出生之后,何大姐便不舍得让丈夫再去煤矿。“你说煤矿干活,苦点累点不说,是有危险的,我老公上班的那是一个私营煤矿,管理也还不错,可是,你想想,地下几百米的事,谁能保证不出事嘛。”说起来,何大姐丈夫算是幸运的。据何大姐说,有一次,他丈夫跟同伴在井下作业,午间吃饭时,同伴先往前走了,而他丈夫那天拉着肚子,走路无力,走走,歇歇,后来索性靠在巷道一侧休息一下。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忽然上面有信下来,让大家赶紧上去。何大姐丈夫感觉自己有点脱水,身子软绵绵的,连站都站不起来,只听得嘈杂的声音。等他跟工友出了井口,才知道,走在他前面的那个工友,被埋了。

那工友跟何大姐丈夫的床铺紧挨在一起,他在替工友整理遗物时,看到一张字条,有点像遗书,有点像情书,只有短短的几句话。何大姐想了想,“好像说,每一天都觉得是最后一天,说想家里,想孩子,明年不出来了……”何大姐说到这里,神情黯然下来。

我跟何大姐说,想跟她丈夫说说话。何大姐笑笑说,他不爱说话,“我婆婆说以前很爱说话,后来在煤矿干了这七八年,都不说话了,只喜欢低头抽烟。”

说话间,何大姐丈夫进来,深蓝色短袖衬衫,一条沙滩裤把膝盖遮住了。进了屋,也不跟人打招呼,只是看了看何大姐。何大姐用当地话跟他说话,大约是,丈夫去地里看过了,大豆情况还好,苞谷地旱得厉害,今天得先去苞谷地里。丈夫出去,坐上停在门外的电瓶车。何大姐说,她丈夫去家里搬电动机,这个时候遇到大旱,是最要命的,因为苞谷长到这个时候,已经要开始灌浆了,如果水分跟不上,那么就会影响收成。

何大姐说,丈夫从煤矿回来后,基本不爱谈到煤矿的事,“晚上睡在床上,我都闻到一股煤腥味。”何大姐笑笑。

丈夫从煤矿回来之后,在阜阳、福建好几个地方跑过,就觉得不适应,因为他不爱说话,加上除了挖煤,没有别的手艺。“我也不要求他赚多少钱,每个月有点生活费寄回来就不错了。”丈夫外出之后,何大姐带着两个儿子留在家里。“第一个是儿子,就想再生个女儿,我们农村都有这说法,儿女双全,便是有福之人嘛。谁知道,一生下来,又是个男的。”在何大姐略微的遗憾中,我听出了喜悦。事实上,在中国农村,一连生两个儿子也被看作是有福气的。

在家带孩子,何大姐从来没有空闲的时光。十几亩土地,种了红薯、大豆、玉米,每天有干不完的农活,何大姐的皮肤就是这样被晒成黑红了。等孩子稍稍大一点,何大姐跟丈夫商量,把孩子托付给父母,她也去了萧山打工。

何大姐两个儿子,大儿子今年高考失利,打算复读,二儿子今年要中考,因此,她作为考生妈妈得在家留守。这次留守,在何大姐看来,大约一年时间,不会太长,等到两个孩子考完,她便又要外出去打工了。说到家里的经济情况,何大姐悄悄告诉我,其实,按我们家现在的经济情况看,不出去打工,日子也可以过得不错。何大姐家前几年造了一幢新房子,两间,两层,“这幢给大儿子,另外再造一幢给小儿子。”

在阜阳乡村,似乎有一个约定俗成的习俗,这个习俗大约在90年代初期便开始了。父母必须为儿子造一幢新房子,以供儿子结婚用,父母的负担其实是相当大的。说到这点,何大姐便回归一个母亲的角色,“这是应该的嘛,我们这边人结婚早,你说,孩子才爬上二十,还不会赚钱,做父母的当然要替他们准备好结婚房子了。不过,也有造不起房子的。你到村里看看,那些造不起房子的,还住着泥坯房子,旧旧的,儿子娶媳妇都难。这样,他们的父母便会抬不起头了。”

何大姐两个孩子都在太和县城读书,大儿子在公办高中,小儿子在私立初中。“我们这边有很多私立学校,都出去打工了,孩子谁来管?放到私立学校,出钱多一点,就放心了,他们又管孩子的安全,又管孩子的学习。所以我们这边很多家长都选择私立学校。”为了孩子读书方便一些,何大姐租住在县城学校附近,两居室,有个小阳台,每月800块钱,“七七八八加起来,每个月也得2000多块钱。”

这次因为我借住在她弟弟小何家里。小何媳妇在嘉兴服装厂打工,小何不方便接待一个单身女子,所以何大姐暂时离开出租屋,从县城回来,住到她弟弟家里。何大姐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她黑红的皮肤,笑起来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齐崭崭地玉似的感觉。

清晨,我还在迷糊之中,何大姐便蹑手蹑脚地起床,大约又去抗旱了。进入夏季以来,这个地区便没有雨水,旱情严重,整个村子的人几乎都去了地里。一台简易发动机,哒哒哒开起来,一截粗壮的皮管从池塘抽了水,传送到田间地头。何大姐家的玉米大豆都已经处在极其危险之中,此时的庄稼正好处于灌浆期,如果缺水,“玉米大豆这些都灌不了浆,那这整片庄稼就歉收,没有收成,以前的汗水就白流了,加上投入的成本,就更不划算了。”庄稼人靠天吃饭,在这个夏季显得更加贴切。

我也蹑手蹑脚地下了楼,却见大姐穿了睡衣,蹲在一个大脚盆边洗衣服,盆子里衣服被搅和在一起。用的是地下水,在这些乡村,户户人家都装了打水机,从地下二十多米处抽上清澈透凉的水,饮用和日常洗漱用。搓衣板发出刷刷刷的声音,我问大姐去不去地里?大姐说,吃过早饭就去地里。

晾晒完衣服,大姐便开始烧早餐,绿豆小米粥,几个馒头。地里种了大片玉米,他们却很少煮嫩玉米吃,“年年吃这个东西,都不怎么爱吃了,我们这边的玉米大部分都喂猪。”这一说,把我给说笑了。

丈夫带着两个儿子过来,跟母亲告别,他们即将去城里——最近这段时间,丈夫也从浙江回来,儿子读书是大事,加上浙江居高不下的高温,逼着丈夫回到村里来避暑。何大姐笑眯眯地看着两个儿子,不说学习之类的,只是叮嘱说,要吃饱,多吃——多吃才有体力抗衡繁重的学习,才能有精力重新拼搏。对于儿子复读这件事,何大姐有自己的想法,“像我们农民要走出去,还是要读书,只有这一条路。”何大姐自己读书不多,问她读到什么份上,她有些羞涩地笑笑,“我才读了一点点书,反正出去认得路就够了。”

我常常惊讶于何大姐随意言谈中的哲理,“人活着这一世,不就是走路么?”“反正出去认得路就够了。”那该是多么坦荡的说法。我总是想当然,一厢情愿地替何大姐家的经济担忧,替复读重新参加高考的年轻人担忧,谁知何大姐看破了我的担忧。“你是担心我家大儿子复读高考还是考不上,对吧?”我赶紧摇头,辩白说怎么会考得不好呢?如果顺利,大儿子会比今年考得好,上一个看起来美好的大学,四年结束之后,或许回到村里,或许跟父母去浙江打工。我知道这样的怀疑很不道德,如果撇开提高全民素质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真要怀疑这样的大学是否有意义,他们学到的那些知识,在今后的日子里,真的有用吗?我的这个“用途”会体现在精神层面,但愿也能体现在改变乡村贫穷的荒芜的境况上来。

丈夫跟两个儿子离开之后,何大姐着手准备去地里,开始一天的生活。晚上8点多钟,何大姐才从地里回来,头发蓬乱,衣服上沾满了泥浆。何大姐张罗着把电瓶三轮车上的发动机拿下来,小何帮着把一大捆皮管拖到地上,“可累着了。”何大姐坐下赶紧吃晚饭,跟何大姐一起回来的还有她的父母,两位七十挂零的老人。我看到他们的衣服鞋子全都是湿的,不知是汗水还是灌溉的水。在这个大旱的夜晚,他们整个身子散发出黏糊糊的疲惫的味道。何大姐一手拿个馒头,夹菜吃,跟父母说着旱情。今天这一整天下来,可以熬过三天,三天后,他们又将重复今天所做的事情。看着大姐沾满泥浆的双脚,光脚踩在地上,脚趾缝里全都是淤泥。我比任何一个时候都理解大姐的话,“像我们家有11亩地,每天都要去地里,有干不完的活,哪有心思关心自己穿什么衣服嘞。有时候,这样想想,就觉得要出去。”

对于生儿生女,何大姐表示,对于那些没头没脑昏天黑地只顾生孩子的女人来说,她们的命运注定是不好的。那还是何大姐的少女时代,在浙江一个服装厂打工,工友比何大姐大两岁,24,却已经生了4个孩子。“我一听,她还要生一个,我都气得不想理她了,劝她也没用,我打比方给她听,你生两个孩子,你只要买3个苹果,你也能轮到一个。你生5个孩子,要买6个苹果,那你要多少辛苦才能赚多一点钱嘛。她不听,还是怀上了第5个。在外面打工嘛,什么计划生育也管不到。”何大姐说,她有时会觉得很疑惑,不知道人活着到底是为什么。

“你说像我吧,姑娘时出去打工,心情很好的。现在出去打工,都还是有压力的。年轻的时候为了给孩子造房子,拼死拼活的。等到孩子大了,你也做不动活,出不去了,出不去就出不去呗,好好在家享享清福。可是,这都是妄想了,孩子结婚了,生孩子了,你得带孙子孙女……你来的那天坐在我家的婶子,一辈子还没出去过,最远就到了太和县城,去的还是医院。年轻的时候我叔叔出去打工,她待在家,因为家里公公婆婆身体不好,一直伺候到他们老了走了,自己也快老了,你看她头发都白了。本来吧,老人走了儿女大了,总该空下来了吧,你看看,5个孩子,孙男孙女外甥外甥女,这人活着,就这点事么……那活着有什么意思哦……你说说有什么意思哦?”

晚饭的时候,何大姐父母也一起坐下来吃饭说话,何大姐用当地话跟父母在说着,大意是让父母亲到外面看看,“活着连个世界都没有看过,跟没活不是一样哦?”何大姐说,她这一年里除了照顾两个孩子读书,还想用一年时间做通父母的思想工作。父母一辈子在农村,跟庄稼打交道。她心里很难过,觉得父母这么辛苦一辈子,不划算,“我也不知道怎么样才真的划算,反正,我希望他们能出去看看世界哦,总比待在家要划算哦。”

隔一天,何大姐告诉我,父母已经松口答应了,说只要不耽误田里的活,他们愿意跟女儿到外面去兜一圈看看。“可是,最多不能超过10天。”何大姐说到这里,眼眶湿润了,“你说10天能看到点什么哦?一辈子就出去这10天。”

7.罗香妮:一个人的村庄

在临泉一个乡村小学支教,中午的时候,跟着一个名叫爱爱的女孩去了她家。她家就在紧挨临泉县的阜南县,一个荒僻的村庄。由此,我见到了留守在家的女子罗香妮。我在她家待了3天。

罗香妮34岁,住在一间半旧的平房。大女儿8岁,上小学二年级;二女儿5岁,上学前班;小儿子一岁半,罗香妮整天带在身边。因为庄上没有学校,两个女儿在临泉县乡村小学上学,从家到学校,大约6里路光景。

下午,两个女儿上学去了。跟罗香妮坐在她家厅堂,外面天依旧灰蒙蒙的。我剥了一根香蕉,打算给小孩吃,罗香妮却不允许。她拿出一个搪瓷杯子,把香蕉掰断了,放进水里,拧开煤气灶,开始煮起来——我第一次看到这样吃香蕉,忍不住说香蕉这么煮煮吃就没鲜味了。罗香妮解释道,孩子肠胃不适应生的凉的东西,吃了影响长身体。这是深秋,这么做倒是合情合理,我补充一句,夏天就没事了,夏天热,吃点凉的没事。罗香妮打断了我的话,“夏天也不行,还是不能吃凉的,不然孩子容易生病。”在她貌似的粗枝大叶,貌似的没心没肺的生活中,深藏着一颗柔软的慈爱的心;只是,她被什么压着,压着,身心都是变了形的。

郭庄近6000口人,1000多户人家,目前留守在家的妇女大约200多个。我从这里打开话题,罗香妮却垂下眼帘,“可我怎么觉得,俺们这庄上,就我一个人留在村里呢?”一个人待在这村里,罗香妮常常心里发慌,不知道如何打发时间。有时开了电瓶三轮去另一个庄上的母亲家,却怎么也坐不住。“眼见着俺妈腰垮得都缩起来,俺爸腿痛走不开步,又帮不了,坐在家里像在医院病房,真是一分钟都不想待。”出了娘家的门,罗香妮总想找个地方哭一场。有时也会打个电话给丈夫,可是通了手机,又觉得不合适说那些事,情绪不对,感觉不对,没有三两句话便挂了电话。她胸口便憋得慌,又觉得无处可去,慌忙回家,找出锄头铁耙,到田里,想干点活出点力分分心思,却见连成片的田啊地啊,都要把人给淹没了。坐在田埂上,跟儿子呆呆地看看天,看看地,就回来了。

一到晚上,便是罗香妮最受煎熬的时光,有时刚要觉得进入睡眠的状态了,却想起门有没有关,披屋的锁是否上了,便起来。她一起来,拉亮灯,几个孩子便叽叽喳喳地说开了话,等她真的要睡时,孩子们还在说话,她不得已再留出点时间责骂她们一番。

罗香妮说,她总觉得整个村子只有她一个年轻的女人留在家里。在这之前,我已经了解到,就在罗香妮家一条干涸的小河对面,住着另外一个女子,过一个半月就要生孩子。她跟罗香妮是妯娌。两个女子虽然境遇有差异,一个待产,一个日复一日地等待,终有一点是相通的,孤寂一人,在丈夫不在家的日子里,度过漫漫长夜。我问起那个妯娌时,罗香妮却笑了笑,说,我两个不来往。

这倒让我感到意外,偌大的村庄,两个都是留守在家的,即便不是妯娌,也可以说说心事。是什么原因让她们能够在这清冷的村子里,独自生活,独自承受?

乡村自有特定的法则,看不见的绳索,牵扯着鸡零狗碎的事。是不是因为生活太苍凉,需要争强好胜,以显示自己具有某种战斗力而感觉活着是有用的呢?

心存芥蒂,中国的妯娌关系跟婆媳关系有类似的微妙之处,不是亲人,却因为某种因缘牵扯上了亲戚关系,跟亲人一样必须日日面对。可是不同的出生不同的教育背景,加上礼数的不周全,总有一些不甚妥帖之处。即便在这样一个落满杨树叶的深秋的缺乏生气的荒村,她们宁愿默默地忍受煎熬,也不愿跟那个本该亲近的人倾诉,或者互相取暖。有的时候,与某种微妙的利益相比,温暖并不重要,人心已经百炼成钢,柔弱的外表之下是一颗坚硬的被包裹着的心,这样的心灵,很难想象能够得到多少欢乐。

罗香妮边跟我说话,边洗衣服,用的是地下水,冰凉清冽。她的回忆很自然,从大女儿爱爱的学习成绩开始说起,便联想到了她自己。罗香妮14岁才上一年级,上了两个月,“玉米长到膝盖高的时候,家里忙了,我便不去上学了。”罗香妮腾出手,甩了甩肥皂水,在膝盖处比画给我看。

我问是不是家里不让读书了。罗香妮想了想,点点头,很快又加一句,“自己也不想去读书了,因为觉得没用,你在学校捧书,地里它不长东西,吃饭穿衣服什么的,都还得靠地里。”罗香妮离开学校不久,听说有人来招工,去山东,15岁的罗香妮便跟村里一帮姑娘一起,去了山东。

“是一个针织衫加工厂,说是厂,其实是在家里,一个大房间,三四台织机排列着。”15岁的罗香妮小个子,站到机器前,下巴刚好抵在织机的缝针上,“老板娘一个劲地说,太小了,太小了哇,怎么这么小就出来讨生活了呢?”

而其中的酸楚没有人知道,她去的时候刚刚开春没多久,日子是往暖里走的。过了夏天,日子又往寒里赶,一日寒过一日。等她穿着去时的那双黑面绣花方口搭襻布鞋回来时,冻疮已经把她的一双脚毁得破烂不堪,完全溃烂的脚背脚后跟甚至连脚底都长满了冻疮,袜子脱不了,一脱就把皮给撕下来,穿上了便不敢再脱,袜子跟脚已经完全粘在了一起。她一瘸一拐回家来,母亲见了,问是不是碰着了,她摇头。母亲又问是不是磕着了,她又摇头。母亲再问走路怎么变了,罗香妮只是落泪,哽咽得话都说不出来。母亲得知实情,再看女儿的一双脚,心疼得落泪。第二年开春,罗香妮又打算去山东,母亲便死活不让再出去了,“俺们就在田里地里刨点食喂喂肚子,人一辈子几十年很快的,很快就落土了,俺们不过那好日子了。”母亲劝导罗香妮,罗香妮倒不是害怕长冻疮,而是实在不忍心让母亲掉泪。

忙完春种,一直到秋收之后,母亲见女儿神不守舍,有一天把她喊到灶台前,吃了一个馍馍,开始叮嘱,不要顾着家里,拿到工资先让自己吃饱,穿暖,“你在外边冷着饿着,妈宁愿留你在家吃苦。”母亲算是答应了罗香妮。

从那之后,罗香妮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打工岁月,针织衫厂,毛巾厂,绣花厂,织布厂,工种繁杂。后来有一度去了工地搬砖块,算起来有十多个活。“赚钱最多的一次是一个月800元,是在河北石家庄毛巾厂,那时天天加班,到月末一结账,拿了800元,都像发财了似的,高兴得到街上给家里打了电话。”

姑娘罗香妮从山东回来,村里人给说媒,罗香妮问明了对方的名字,“当时听到他名字,不知怎么的,心里一热……他是隔壁庄上的,读书在一个学校,我虽然才读了三个月,可是听到过他的事,老师同学都说他读书好。”一个“读书好”的男青年,沉默着到了她家,又沉默着带她去赶集,之后便结了婚。

罗香妮沉浸在回忆里,是否因为现实太凋敝,往事才显得如此珍贵?看时间还早,罗香妮推出自行车,我们去田里。经过一片杨树林,几头牛站着歇息。这黄牛似乎有着明显的北方特色,身上有花斑,面部显得团团的,见我看着好奇,罗香妮说,“这3头牛是一家的……那是公的,那是母的,那牛犊,才生不久……”见我们走过,那小牛犊先是好奇地打量我们,一忽儿扬起蹄子奔跑了几步,那样欢快,即便是牛,也能尽享天伦。也不知是罗香妮看透了我的心思,还是她也涌起了跟我一样的感触,忽然站住,“你说一家人要在一起,可真是难,都不如牛。”

再往前,便出了树林,眼前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平原上空弥漫焚烧玉米秆子腾起的烟雾,还有类似雾霾的灰蒙蒙的尘埃,看不见清晰的天。罗香妮忽然说,“你看俺们这边的地,都看不见边沿……就跟山东那边的海一样。”我注意到罗香妮说到山东时的神情,眷念,向往,又有小小的说不清的类似胆怯的情绪……相对于孤寂的乡村留守生活,山东那些凄苦的日子成为她日后灰暗生活的底色。

罗香妮指指前面说,“到了,那都是俺家的地。俺爸俺妈在那儿。”我们走近时,罗香妮公婆正在鼓捣电瓶三轮车,不知是没电了还是哪里出了故障。不远处,一辆高大的拖拉机停在田埂边,是等着给翻地的,两个师傅着急地等在一边。罗香妮过去跟师傅们招呼着,问有没有工具。师傅问要什么,罗香妮过去拿了一个十字起子,其中一个黑面师傅问什么坏了,他来看看。罗香妮摆摆手,“不用了,我能。”

我说你怎么不让人帮一把?罗香妮不搭腔,等她把电瓶车线头接上,婆婆开着电瓶车去红薯地。因为一早出来,来不及吃早饭,婆婆饿得胃疼,先去地里挖个红薯填填肚子。公公往篮子里倒化肥,罗香妮扛起篮子,顺着田塍往前撒化肥,公公在一边看着,偶尔说一句,“撒匀咯……那得撒匀咯……”

罗香妮慢慢地远去,田野太宽阔,她一路过去显然有些费劲,一边往前跨步,随着步子的迈动撒着肥料。她告诉我这是碳酸氢铵,一亩地撒100斤,这边一片是3亩,得撒300斤碳酸氢铵,150斤麦子种。我看着堆在一边的化肥袋子,不禁暗暗惊叹,这300斤化肥撒完得多少时间哪!

我问罗香妮,刚才那耕田师傅乐意帮,为什么不让他们帮着把化肥给撒了,也好让他们早点翻耕?谁知罗香妮停下脚步,拿手臂擦擦汗,“你这什么话吗?我们做得了的事,干吗要去找人家帮忙……”我意识到自己不妥,连声说对不起。罗香妮一边撒化肥一边说,“你说人家乐意帮俺们,俺心里也高兴,可是你想想,我能让人帮吗?你知道孩子他爸不在家……”

在我采访的众多留守妇女中,千难万难的事很多,其中最最难的莫过于要保持自己的清白……我停下来,看着罗香妮的背影,只觉得鼻子发酸,呆呆地不知道说什么好。

罗香妮跟公婆3个人,十多个来回,终于把化肥跟麦子种撒遍。看得出罗香妮累了,深秋,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子。因为公公还得盯着耕田师傅的活计,罗香妮说,我们先回家,因为儿子饿得哭了。我们上了三轮车,罗香妮开了车,公公看了看我们,转过身去料理地里的稻草。亲人间没有任何的言语,叮咛,所有类似呵护的话,在繁重的农耕面前,显得虚假而无力。

田埂坑坑洼洼实在不适合电瓶车前行,可是罗香妮跟婆婆还有幼小的孩子丝毫没有不适,经年累月的磨砺,让一切坎坷成为坦途,这大约也是中国农民坚韧的另一面。

罗香妮开始做饭。灶台里的火烧得很旺,罗香妮在一个锅里倒入面粉,又倒入水,忽然抬头说,“我多做一点,你带点回家吃……”罗香妮说,这个地方很少有陌生人来。在这个地处豫皖交界的平原村庄,似乎是长在荒原上的一株植物,来便来了,走便走了——自生自灭的感觉。“我家灶台好久没这么热腾了。”罗香妮感叹一句。

吃饭的时候,儿子开始闹腾,罗香妮安抚着,摩托车声响起,乡村医生上门诊治来了。乡村医生姓李,拿听诊器听孩子的左右胸腔,后背,翻眼皮,捏耳坠,李医生顺利完成了注射,配了药,吩咐着如何服用。

罗香妮左手手腕贴了伤膏,前不久帮娘家干活,十来亩地,收割、下种、施化肥,伤了手臂。她两个哥哥在外打工,姐姐十多年在外,父母的身体都不好。一大家子,只有她一个壮劳力在家,“怎么办,要不做,俺爸妈家这田地都得荒了。”

闷闷地收拾桌子,进到披屋,刚才热气腾腾的灶台,此刻清冷着,散落了一些面粉、红薯根须,还有罗香妮炒菜时落下的鸡蛋壳。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落寞。

第二天,罗香妮开着电瓶三轮带我去村里转转,皖北的村道就那么直直地伸展在眼前,两边是田野,一望无际,偶尔会有一片杨树林,挺拔的树干,在风中翻飞的树叶,却总给我荒凉之感。罗香妮左手抱儿子郭强强,右手驾驶电瓶车。我坐在罗香妮身边,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我跟她早就熟悉,那么多年那么多年,我一直在寻找,寻找这个世界上,另外一个女子。她在某一处等我,等我远路迢迢从南方过来,到她身边,跟她同吃同住,同在一阵风里感受此刻的欢乐悲切忧伤,以及不可避免的离情别绪……我回头看看罗香妮,她的头发乌黑,脸色安宁,肌肤饱满,富有弹性,她的眼睛藏在齐崭崭的刘海之下,深邃,而又孤独——没有来由地,我的鼻子酸楚起来,别过头去装作看风景。一个老太太在不远处,赶着一群羊,在田埂边走着。老太太的腿一瘸一拐的,走着很费劲,忽然就跌倒在田埂。罗香妮早已停了电瓶车,我们俩呆呆地看着老太太从田埂爬起来,赶着羊群远去。

郭强强醒过来,睁着蒙眬的眼睛四处看,忽然,他的手伸出来,指指左侧村庄,“姥姥,姥姥……”才知我们已经来到了罗香妮的娘家。一样的杨树林,林间稀疏的平房,高高的草垛,偶尔传来牛哞的声音,鸡打鸣的声音。罗香妮指指远处河滩上的老太太,“姥姥在放羊,没在家。”

原来刚才摔倒在田埂上的是罗香妮的母亲,这个老人生了4个孩子,两男两女,如今只有罗香妮一个女儿留在身边。经年累月的琐碎,病痛,重压,使她们即便见面了,也是淡然着,难得修来的一世亲情,却只是寻常。就在刚才,罗香妮眼见着母亲一瘸一拐地出去放羊,她们其实早就看到了,老远她们都已经辨认出了亲人的身影,可是她们却依旧选择各自的路径,一个要去河滩,一个要去大埂,她们连停下来,拉拉家常的心思也没有。

吃晚饭时,我们聊到那个话题,起初,罗香妮有些回避,“这个没什么好说的,不说这个……”可是我知道她有满腔满胸的话要说,只是没有找到缺口。

远在天津的丈夫很内向,“不太有话,你就是跟他说了,他也不懂。”罗香妮指的是夫妻生活。她告诉我,一年里,丈夫在家住的日子不超过20天,“可是一年有365天,我真不知道这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34岁的身体很结实,也很需要丈夫热辣辣的身子,可是,“你又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想他了……你上午还没那想法,晚上就有了……有时也不定,可能天亮就想他了……可是,白天也好,晚上也好,他都不在你身边,被窝里就我一个人,还有我儿子……”

在我走访的留守妇女中,这是一个最难以启齿的话题,却是生命里最不可或缺的。留守女人的白天、黑夜,在男人缺席的枕头边,她们一分一秒算着夫妻团聚的那一刻,肌肤相亲的那一刻,因为短暂,更显得弥足珍贵。而这又是一个隐秘的话题,在中国,尤其是中国农村,谁都不好意思流露出对于男女私情的热衷。甚至,在某些时候,正常的夫妻性生活会被转化为笑话。罗香妮说,有的时候,村里偶尔有人问起,你家男人什么时候回来,你还不好意思给人说个确切的日子,“因为人家马上会想到那个事,跟你开玩笑说,想老公了……”在乡村,想老公这样光明磊落的事,有时却像见不得人一样,得藏着掖着。

在罗香妮的床上,我看到一个长长的枕头一样的圆柱体,约70厘米长,直径大约25厘米,看起来更像是一个长圆形的枕头。里面是棉絮,我以为这是给孩子枕头用的。罗香妮见我对这个东西好奇,她忽然红了脸,继而拿过那“枕头”,塞进被窝。我终究还是知道了这个貌似的“枕头”的作用。在那些孤独无告的夜晚,她把这个软绵绵的长枕头抱在怀里,更多的时候,她把它夹在腿中间。有一次,她睡沉了,把熟睡的孩子当作那个枕头,紧紧地抱着,夹起来,孩子被闷在被窝,呜呜地挣扎时,她才醒悟过来……

(记录到这里,我想真诚地跟罗香妮说一声对不起,请你原谅,因为我的步步紧逼,我的刨根问底,才让你说出了心底的秘密。而这些秘密的公开,也许会让你的内心更加烦乱。可是香妮,你知道吗?此刻,我坐在电脑前,敲击键盘的时候,内心的伤痛真的无以复加,看着月亮升起来,我的泪水跟你一样,汹涌着……)

有一次,村里有个男的回来了,他离丈夫打工的工地不远,20多里路,也在工地,拌水泥。“你听了别笑我,见到这个人,我的心里……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活起来了,你不知道那滋味……我看到他的身子,我都恨不得他是我老公……那天晚上,他到我家来,跟我说话,说老公在外边工地怎么怎么的,很辛苦……他说着,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就想着要是庄上没有人,要是灯突然黑了,要是我几个娃儿都不在家……我就想着要倒点酒给他喝,我想他喝醉了……他辨不清我是不是他家的,我就想他能把我抱到床上……做什么都行,我都宁愿死了……你说我这个女人,一年到头见不到自家男人,摸不到自家男人,你说我这活着得劲不?你说我打孩子,我心疼啊,刀割一样。可是我烦着,我就烦着,不知道心里窝着什么火,我没地方说话,我打孩子,我这心,痛得透不过气来……”

罗香妮诉说着这一切,不时伴随着抽泣,眼泪跟鼻涕都往下掉,我递给她纸,她接过去擦眼泪擦鼻涕,却又很快流下来。我的内心涌起来强烈的情绪,打个电话给香妮老公,我来出车费,只要他回来,陪香妮好好地过几天正常的夫妻生活……

我跟香妮说了自己的想法,罗香妮惊愕地看着我,在她确定我说的都是真话之后,又惊又喜又羞愧,仿佛一下子醒了过来,急忙摆手,再摆手,“你看我都糊涂了,怎么跟你说这个……你说我是不是可不要脸了是不嘞……你得笑话我了,我不该跟你说这个……我就不该跟你说这个……你可是成心来挖我心思的不是……”

那是深藏在罗香妮内心的一个秘密,如果不是我的偶然闯入,也许她永远不会说出口,闷在心里发酵,酸甜苦辣都独自承受。而现在,她以一种哭泣的方式说出来了,我除了深深的愧疚,找不到更合适的方式安慰她——她真的需要这种被打搅式的安慰吗?

那一晚,我几乎是被罗香妮赶出她家的,我们两个女人,她在屋里,我在屋外,我们对视着,我们的泪水扑簌簌落下,我后悔不该跟她说这个话题……或者说,我后悔再一次来到她的家。可是,我又一厢情愿地想,在没有我出现的日子里,她这些话又该跟谁说呢——想到这点,我却又有了更加深切的愧疚,单凭我这样一个突然闯进她生活的女子,又能真正帮到她什么?她缺乏安全感,没有融洽的亲情,更加没有这个年龄段应该有的夫妻生活。

过了一段时间,我跟罗香妮通了一次电话,我怕长途漫游她接电话得费钱,问她是否有固定电话我重新拨过去。她告诉我,村里的固定电话都不能用了,有个小偷偷走了他们村里的电话线,“都给剪了。”我说电话线值几个钱嘛,还偷这个?罗香妮说,小偷把电话线给掐掉了,偷牛偷羊,就不偷庄稼,那不值钱。

1月23日,傍晚,我又跟罗香妮通了一次电话。前一天,老公给她打来电话,告诉她要回家了,本来定下腊月廿八,因为家里外甥结婚,需要提前回来帮忙。“上午我开了电瓶车去接他。”我特别好奇,一年不见,夫妻俩见面第一句话会说什么?罗香妮在电话里叹口气,“都没说话,我到的时候,他站在集市那里,看过去,我都没觉得自己有多想他,有点陌生了……他也没说话,我跟他笑了笑,他把东西丢到车上,人坐上来,我们就回来了。”

我开玩笑,“小夫妻有说不完的话了吧?”谁知罗香妮却说,老公内向,不多话,他回来了,分开这一年,见面了都好像不亲热似的。“人家说,年轻夫妻分开久了见面怎么的怎么的,我都没那感觉,他好像对我也生疏了……你说……你说他是不是不在意我了呢?”

我慌忙打断她的话,让她不要多想,兴许老公一路颠簸累了,坐车很疲乏的,这不是刚回来吗?“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呢,这不回来想他惦记得慌。他这一回来,我心里反而有怨气了,都不得劲了,你说这是为什么?”

挂了电话,我躺在床上,怎么也无法入睡,这是一个蛮荒的夜。这一刻,在那个村子里,那个年轻的女子,34岁的身体,又该托付给谁呢?繁重的劳动,落寞的时光,没有谁懂得她,她将在这里老去。脑海里不停地响起罗香妮的话:“我家老公,他人是好,可是他不懂,他不懂我……你跟他说,他装作没听见,我知道他听懂了,可是他装作不懂……”这是她跟我说到身体的时候,轻轻告诉我的。她说,很多很多个夜晚,她希望一觉醒来,老公就在身边,她随手就能碰到他的身体……可是,没有,枕头边空空的。经不起身心的煎熬,她会给他打电话,“我睡不着。”这是他们夫妻间的秘密,是暗语。老公在家的日子,只要她说一句“我睡不着”,老公便会意,没有多少言语,哪怕一个后背,都是有体温的。可是,老公外出之后,这样的情话,越过千山万水,抵达那边时,在丈夫听来,也许是刺耳了。因为,即便你再有渴盼,终究是不可能。因此,男人只能选择回避。回避的方式便是扯开话题,问孩子,问老人,问家里的牛,家里的田,家里的地,就是不忍问及女人的身体,所谓的心灵更是奢侈的笑谈。

“你说他是不是在外边有人了哩?你读过书,你给我说说,这是为什么……”

我一时间说不上来,是因为我无法从深层次来分析,长久的分居生活,让两个热络的年轻人变得陌生起来,不仅因为情感交流上的生疏,也是因为日复一日里,少有肌肤相亲,肉体的生疏成了必然。中国农民对于情感和生理需求总是羞于启齿,羞于表达。

罗香妮说她觉得自己老了——34岁的女子说自己老了,让我顿感悲切,那该是多么荒芜的内心,多么无望的日子,才酿就了她无望的心境。我竭力鼓励她要乐观,而她却说,你说我这个年纪,34岁,有老公跟没老公差不多……再往下说,她的一番话让我惊诧不已,她说,如果有可能,她希望能到北京去玩一次,“去看看毛主席的像……心里发慌,就想去北京,看看毛主席的像。”

后记

我从事小说创作十多年,都在虚构作品,虚构另一种生活的可能。现在,我在记录,记录那些长年留守在乡村的妇女,她们在漫漫时间中等待丈夫归来,我想为她们记录一点什么。这便是我走访中国农村留守家庭的初衷。

也曾有朋友跟我说,这个题材显然已经陈旧了,写这样的报告文学不讨巧。而我却固执地认为,关乎内心的记录式的写作也许才是最有意义的,关乎现实的真情也许才更值得我们感动。在陆续的走访中,跟多少留守妇女聊天,一起吃饭,到田间地头,我几乎不太记得清了。可是,她们的身影,她们坚韧的、孤独的背影,她们的日常和非日常,却时常回旋在我的生活中。有一度,我甚至觉得,我就是她们,她们就是我的另一生……

是的,我不能再握着她们粗糙的手,或许也很难再相见。可是,曾经一起濡湿的眼睛让我们看到,这个社会终究还是一个越来越走向“人性”的社会,一个越来越拥有“人情”的社会。

她们的寂寞,她们的眼泪,她们的困境,必定会引起“人”的关注。

因为,她们,其实就是我们。

作者简介:

方格子,女,在《收获》《人民文学》《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发表、转载小说约100余万字。作品两度入选中国小说学会短篇小说排行榜,短篇《锦衣玉食的生活》获《小说选刊》全国优秀小说奖,作品被译介希腊、英国、瑞士等。2010年就读北京鲁迅文学院第十四届中青年高级研讨班。

责任编辑 师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