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虫子

2014-04-29鸣于皋

北京文学 2014年8期

那种带草字头的蓝,蔚蓝。如果没有你沙滩上的脚印给标上逗点,它还本有着那些词汇与想像力双层贫乏的人谓之的辽阔。深邃肯定无疑,因为,纵使头顶上万里无云的天空,没有海子仰起头颅十指掩面吟唱“如同我永恒的悲伤”,它也是肤浅的。

海的这种深度,我一直试图寻找最给力的表述——如同一个孩子丈量母与子之间脐带的长度,但我发现,我是徒劳的。此前的某个清晨,在荆楚腹地的某一角,望着眼前的湖水,我曾想象大地上的所有湖泊,都是由云朵发酵而成——天地间东游西荡的风,扯着云帘在天地间西荡东游,当这些云帘被树挂住,被山挡住,被一个个村庄的炊烟挽住及被一条条河流系住,飘落在一处又一处低洼地带,于是便有了湖。

但是,湖又怎么能与海相比?

正如海的深度,它怎么比得过你眸子的幽深?

而我,是不是这样?那幽深的水域,本有两排栅栏卫兵似的守着,就在它们眨呀眨的疏忽之间,我跳进其中,并且从此,再也浮不回红尘之间了。

原谅我,我真的已不太记得开始。

太多的爱,都记得开始,甚至精细到哪年哪月哪天哪一刻的秒摆,却最终走不成整圈。我不一样,我不记开始,我只记下,地绝天穿时,我俩生命时钟在哪一刻完全重叠——中学数学里,那是一道并不易算的题,我想,我能算出的是,等来这数十年后的这一刻,我们至少还可以相拥着共同聆听以数亿次计的你的我的我们的心跳。不记得,真的不记得,是因一场饭局上相对而坐?是风起的夜晚在街道边的邂逅?或者,是完全不识面的两人在网络上既惊又喜地相遇?

记得的,并且至今也从未消减的,是一种疼痛。见过屠夫用尖利的刀刃在骨头上刮肉吗?所有不能与你共守的时光都是残忍的屠夫及他手中那把冰凉的刀,你是我的骨,它却在生生将我的肉从骨上剥离。剥离时有高分贝的声响,那是爱的颤音。更残酷的时候还有,屠刀翻转过来,“咔嚓”一声,刀背就砸在我已老碎的骨头上,骨髓四处炸开,就像一群鸟披着雪花,离开老树的枝头……

爱是寡味的,因为疼痛是它的唯一味道。

这种味道,几个月前的那个有雨的凌晨,我开车送客人去机场后一人回来,木然看着雨刮器刮擦着玻璃,曾异常深刻地体会过。当时,当心绞般的痛袭来,我停车路边,曾这样在微博上写下:“一个人穿行在这城市,灯火迷离,心也迷离,一种痛,得之痛,不得之痛,爱的日子就是痛叠着痛。是不是这样?一点点怜爱,突然心动,继而便牵念,便在黄昏失落,便在清晨痴想,便再也出不来,要生死以许,要地老天荒……有点像可染先生的画,薄薄的用色开始,之后一遍遍加,画面一层层厚,涂抹到最后,一幅巨制就惊艳在世人面前。每一种爱也都是巨制,痛是涂料,这涂料只一种颜色:红色。血的红,杜鹃咳出的血。”

我的痛比痛更痛。

感叹过球场上篮球、足球或者其他更多的球的命运吗?它们终生都在挣扎,它们本可以在任何一个地方安放自己,但是,它们却被拍打、被摩擦、被挟持、被伤痛,被周边所有的力量推向一个筐。人一样。学业、职业,或者人生那些无法逃脱的宿命……就是我们的筐。婚姻很多时候也是。我们基本上没办法挑选哪个筐才是我自己的筐。更悲催的是,当我们终于知道当如何选择时,或者,终于挣脱那一双双看不见的手时,生命终场的哨声却就要吹响了。

甚至,我们没有球幸运,因为,我们没法在上半场与下半场的切换中,交换场地。

球的命运,是否可以理解为囚笼里的地老天荒?我之更痛,又是不是因为我本欲与你地老天荒却无法跳进你的囚笼?

于是,这一次相约来看海,我和你,都是一次逃脱。

黄昏的一刻,当你关上房门,将你年轻的笑容开在我胸前第三粒纽扣,我感到,无垠的海水在酝酿了无数世纪后,暖暖地依偎在海岸。我闭上眼看见正泛着幽光的大海,我看到妈妈的腹部——每一道浪痕都是一道妊娠,所谓千帆,也终究不过是道道妊娠夹着的叶片。我还看到,地平线邈远如天籁,远处的灯火像一粒粒音符,我知道那谜一般的光芒,其实是地火的另一种方式,它修行千万年跋涉千万里后在这一刻来我们身边造访,目的只有一个,像我一样,要使用你的眼睛。

你也是我的母亲,你也是火,这种相拥,却使我成为十字架的耶稣:你要么将我疼得发痛;要么,你在灼痛我。

我一直在寻找这种痛的源头。

犹如沿血管溯流而上,去寻找心脏。

“每一个产道出生的人都是旅者”,你的旅行有点过早:28年前的那个冬天的子夜,液态的浓酽的黑平铺在豫东平原,在Zk小城,一位母亲为了不愿让单位发现自己又有了孩子,大过年的在床上蹦,以求孩子在这没有人关注的时间里出生。是个女婴,你很听话,真的就向这世界哭出你的第一声。一心想要个男孩的父母,先是把你送给了一个远亲。结果,你在那里留下的,除了饥饿的记忆,就只有开水烫在左手腕上留下的一圈明显的伤疤。瘦,脏,鼻子下面红红的水泡……你那样的形象,被一位远房奶奶看到了,奶奶心痛,带你到了身边。你终于有了一段快乐的时光,比如,秋天的时候,坐在一个竹篮里由大人们放进地窖,给篮里装好红薯或萝卜之类过冬的一家人的粮草后,再让他们提上去。豫东的土地上,这样的地窖很多,有的为防雨雪戴了顶草帽,但更多的裸露着,像大地的眼,而你,就在这种幽黑里去捕捉天空的光芒。我知道,这是你此时的生命里唯一能看到的光芒。然而,这种光芒终究无法照进地窖深处的黑暗——你五岁时,奶奶病重,大姑成了你的后妈。无法评判一位后妈爱的成分构成,就如无法以简单的分子式写出复杂的生命形态。你当然得到了怀抱,但是,同时,你也不敢使用哥哥的橡皮,一动,就要被打……

我什么时候知道了你的身世?我不知道。我只记得我和你讨论过虹影与严歌苓。我说严歌苓写得更好。而你却深爱着虹影。我还记得那一个夜晚,你发来了一篇名叫《表哥》的小说。而在你的作品里,你会“时时想起完全托付自己的小时候”,“像端放在桌上的孔雀花瓶,你看它光彩而岿然。多么骄傲,没有裂痕。真的吗?那瓶中内部已经咔咔作响,你却触不到,触不到那里的潮湿和凋落。”到后来,我才知道,你喜欢虹影,是因为她《好儿女花》写下的生活,像极了你过去的生活。而“表哥”,是因为他“一进别人家,就选择在屋的角落里坐下,怯生生看人”。一个人的喜好,一个人的文字,都是我们一路兜兜转转的路程中那些转角处的镜子,半遮半掩折射着一个人的过去,正从你这些支离破碎的影像中,我听到你瓶中“咔咔”的声响,触到了泥未成瓷前那种“腥气与潮湿”。

多年之后这一天,在你的家,我惊讶地看到你打开衣柜,坐了进去。你的动作几乎本能。那一刻,我瞪大了眼睛,突然心酸无比。我明白你还在寻找四面封闭的空间。我无法明白你的身边有我,你为什么还在害怕?为什么要像某一种小虫,一旦有了洞穴,就要缩紧身子,钻了进去?是不是,身上有太多伤的痕迹,遇到医生手拿棉签,先想到的却是手术刀?

所有江河的源头,都是荒凉的。太多生命源头,也一样。

一个乡间长大的孩子,在那个物质与精神都极为匮乏的年代,他的成长,就如一株草从石缝中长出。上高中了还没认认真真念过几年书,迷迷糊糊中遇上了才恢复不久的高考,稀里糊涂也考上了个学校——那种现在看来学历层次最低档次的学校,但是,在当时,这也是乡村至高的荣耀:在所有中国人还没有完全摆脱“饭”给生活带来的阴影时,拥有一只“铁饭碗”是至为幸运的。于是,无从选择,就如那个球落向了它的那个筐。一毕业,因为毫无社会背景,他来到的是一个极为封闭落后的山村——这里,用煤油灯照明,两周才见一次邮递员。此后,所有的一切,他无法去安排生活,都是生活在安排他,直至它差一点就要将平凡的他磨得彻底平庸。但终究有一天,一次会议中,他坐在后排,他看到坐前排的守在这山沟里已多少年的同事的苍苍白发,他才恐惧于这就是他的未来。这十分相似甚至等同于阿艺小说中一个几次出现的场景:阿艺、副所长、所长、教导员4人同桌打牌,一圈之后,按顺时钟下移一位的方式换位。这时,阿艺看到了自己的余生:20岁的他变成了30岁的副所长,30岁的副所长变成了40岁的所长,40岁的所长变成了50岁的教导员——头发是稀的,肚皮是鼓的,眼睛是浑浊的。阿艺要改变,他也不甘心,他觉得人生在白发苍苍之前,怎么样也姹紫嫣红一下,于是,他决定走出这大山……

生活对于要挣脱它既定轨迹的人,从来没有慈悲过。有点如少林寺的僧徒,要出山门,必经一场又一场肉搏。以后,每肉搏一次,轻视、孤独、伤痛还有泪水,就成了这场肉搏的脚本。待到终于杀出重围,他其实已伤痕累累。

不用说,这个他,就是我。

飞机是宇宙的一只漂流瓶。就在你楚楚的模样,开放在我胸前的前两个小时,我就在这样一只漂流瓶上。应当是过了许多许多河吧?飞越了许多许多山吧?见你一面,我从万水千山走过。走过的,还有村庄的炊烟与狗吠。当天光渐渐暗淡,我看到天空给机窗拉上黑色的窗帘,机翼的灯亮了,一闪一闪的,看上去像它在切割夜空,并飞溅出火花。机体下降,舱内静了下来,一种肃穆的静。就在这种静得几乎没有声音的时候,我想到无数的人表情肃穆——是不是在问自己,也在问他人:我们是什么?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又要到哪里去?我们又能不能去?这样的时候,机舱是一间没有了地基、飘移在空中的硕大的房子,我们都只是房客,这个世界的房客,我会发现我们原来并不拥有自己的产权。而所有的房客中,只有我,在笑,在露出得志便猖狂的丑恶嘴脸:因为,你已答应与我合租。

夜幕严严实实盖上后,星星开始亮在天空。我想到天空是一个巨大的蜂窝,星球诡秘地藏在那一个又一个更为诡秘的窝里,偷笑为感情万里追寻而来的我——或者,它更像一个悬在我们头顶的花漏,那星汉的光芒,就是它射向我们的水注。亲爱的,我的心开始乱跳,我想象水注下你光滑的身体,像一只褪去壳的虫,你没有翅膀,你已不是天使,你不再飞,你只能在我的怀里蠕动——想一想,我又有了恶魔般的得意。

天空暗下来时,这座城市却醒了。

满街闪亮的灯火,都是早起的人们那张笑看天空的脸。我想起这苍茫人海,想起豫东平原,想起那些伸展在天空的杨树的枝条,想起那些鸟巢——那些村庄的眼,还有这广袤的人间,我唯一的你。我忽然觉得自己很有福——就在今晚,我将穿过这个城市灯火通明的大厅,然后,与你那双纤细的手一同去拉下一间卧室的窗帘。

能够如此幸运,应当说,是我们上辈子修行的结果。

因为,纵使到后来,到我改变很多也拥有很多,到你考大学读研,将会有很多很多改变,我们却依然不是我们。那间看似华丽的办公室,上面布满着摄像头。我们看似风光无限的工作,更有着不为人知的辛劳与乏味。我们还要追逐着名、利——一个又一个、其实人生到头一点也不能带走的东西。“无望的劳作深不见底”,许许多多的时候,我们孤独在更深的孤独里,就像夜航,要飞越牢不可破的黑暗,也不知前面是否有灯光,在生命迹象或标志清晰的机场。在方格构成的每人一格的办公区域里,我们就是那背着沉重的壳,一步一步爬行的虫子。

这样的时候,我看到的是生命更深层次的悲哀。正如我坐车的时候,眼睛所看到的,满车都是X光片下的骨架一样。

于是,在这个黄昏,我到这海边寻你来了。

海面是大地的蓝天,岛是贴在蓝天的叶子,路是叶脉,我们是两条小小的虫子,蠕动在这叶上。我们紧挨身子,我们吮吸浆汁,我们要的并不多。比如,这脚下天空般的大海,这头顶大海般的天空,以及比这大海与天空稍广一点宽一点长一点厚一点,也深一点的,温暖,以及,爱。

是的,两条虫子,在夜,在隐隐的涛声中,在床。

责任编辑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