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姐的女儿叫艾平
2014-04-29刘艾平
没人知道我少女时代有个伙伴叫来歌。
没人听到过我在一片漫染着青柞叶气息的山野里叫她:歌姐、歌姐、歌姐……
没人知道我四十岁的时候常常想起她来,在大雪笼罩的夜晚翻出那个蓝色的日记本。没人听我讲述过我和歌姐的故事;我和歌姐共有的那段纯洁而又浪漫的岁月,在这个蓝色的布面日记本里静静地度过了二十五年。
蓝色的日记本布满了歌姐娟秀的字迹,在这些字迹的中间夹着几十片树叶。不同的是它们姿态万方的形状,相同的是它们片片浸透了青汁嫩色,变得淡似残胭、薄如羽翼,唯见得叶脉丝般结下橘色的光网,熠熠楚楚。记忆中的那个夏天仿佛就在眼前,林地、霏霏细雨、青白色的石板路,氤氲成一抹淡淡的绿,我随着歌姐的声音从这幅画中走出来:每一片叶子都不相同,每一次经历对人生来说都不可重复。或许就是为了纪念歌姐的这番话,我渐渐养成一个习惯,就是每当到了一个留下美好记忆的地方,就摘一两片树叶带回来。而我最早的一片树叶,是歌姐她从树上摘来送给我的。
在这个日记本的扉页上还贴着一张我和歌姐的合影。那个年代照相,都要在上面题一句主席诗词之类的豪言壮语,“风华正茂”“指点江山”“敢教日月换新天”“战地黄花分外香”等等。可是我们的这张照片上题的是个一点都不豪迈还透着些许无奈的句子:献给未来的回忆。
我是在一个有意思的故事里结识歌姐的。
那一年,父亲从“群专”的监狱里给放了出来,而我家已经被迫搬到了一间只有十几平方米的简陋的平房里,母亲只好把我和弟弟、妹妹送到刚刚被解放了的外公家去暂住。外公家在大兴安岭东麓的小镇扎兰屯,对于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多雪草原的我来说,这里已经是梦想已久的温暖地带了。鲜花盛开的海棠、樱桃、香水梨果园;漫山的柞树林,那碧绿的柞叶上还蠕动着淡绿色的蚕宝宝;苞米抽穗、大豆摇铃,香瓜、西瓜瓜熟蒂落;满街香气袭人的野玫瑰;包在肥厚叶苞里冒乳汁的榛子;一掀河边的石头就炸群的、放在锅里一见热就变得红彤彤的蝲蝲蛄……所有的传说如今都近在咫尺,怎不叫我心驰神往。
歌姐和外婆家邻居的一个女孩儿是同学。我和那个女孩儿相处了几个月,最终没有成为朋友。开始她来歌来歌地说她们班的大班长如何如何,我没有在意;因为她平常讲来讲去老是回到谁谁谁是小偷,偷沙果给男生,谁谁谁上课放屁叮当响之类我不喜欢的话题上去。记不得歌姐是怎么到的我们院儿,只记得歌姐当时给我讲了一个十分好玩的故事——从前有这么兄弟二人,叫大林和小林。大林请小林帮助他做一件事,小林开始的时候有点不大情愿,大林就说你要什么说好了。小林说我要一块蛋糕一块蛋糕一块蛋糕。大林说那没问题。于是,小林就把那件事情做好了,当然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情。后来大林就拿着一块蛋糕来报答小林,小林说你应该给我三块蛋糕才对,我要的是一块蛋糕、一块蛋糕、一块蛋糕……
从此我记住了这个有意思的故事,也记住了外公家邻居女孩儿她们班的大班长包来歌,后来我叫她歌姐。
歌姐的外表文雅端庄,皮肤白皙,一双黑黑的单眼皮的大眼睛亮亮地漾着层水,她的微微向上翘着的嘴配上这样的一双眼睛,人好像总是在笑着。她说话的时候轻声轻气的,即使当她的听众已经笑得前仰后合的时候,她仍然是轻声轻气地笑着,发出很好听的声音来。看不出歌姐有一点爱打扮的心思,但确是极干净的。那个年代没有什么洗发的专用品,我记得自己用肥皂洗头发总是把头发搞得涩涩的像是生了锈。而歌姐的头发竟保持着一贯的清爽乌亮。她穿一身北京蓝纯棉质地的学生装,已经洗得蓝里透白;翻出一个带着小碎花的白衬衫领子,越发显得朴素秀美。过了好长时间,我才知道,歌姐也是用肥皂洗发的,她用的那种肥皂只要一毛二分钱一条,比我用的要粗糙许多,但是歌姐每每到河里去洗,到了冬天就用雪水洗。她的带小碎花的白衬衫只是她用碎布头缝制的一个衬领,还有她脚上时常更换的带拉带的布鞋,也都出自她自己的手工。歌姐有一个蓝色的布面笔记本,里面是她从读过的书上摘录的一些很美的段落和诗句。歌姐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便会把这些很美的语言轻轻地背诵出来。歌姐还是个讲故事的好手,就是《青春之歌》《欧阳海之歌》那样的长篇也不消片刻便讲得清清楚楚而且打动人心,可是如果来了别人,歌姐会马上闭上嘴巴的。歌姐属于那种稳稳当当不爱显摆的女孩儿。
我的童年是在工厂区度过的,吃在工厂的大食堂,住在工厂家属院,读书在工厂的子弟学校。在那样的环境里做一个厂长的女儿,是很孤独的。父母每天要我向我的同学学习艰苦朴素洗衣做饭抱小弟弟,又总是给我穿雪白的袜子带蝴蝶结的毛衣;买一些我其实还看不懂,他们又没有时间帮助我看懂的,诸如描写乌里扬诺夫·伊里奇、保尔·柯察金、冬妮亚、牛虻之类的书。另一方面我的同学们并不接纳我为他们的同党。星期一他们围着漂亮的我哄我是新媳妇,扭秧歌的时候给我用大家挑剩的又脏又破的绸子,如果我拒绝在考试时告诉他们答案或者在他们起哄喊老师外号时不予合作,他们便会连偷带抢把我文具盒里那些我心爱的文具洗劫一空。要是哪个同学对我友好一点,就会有人对他说,看她爸是厂长了,就给人溜须等等。我只得去讨好他们,可是事与愿违。当我的几个同学大嚼了我的蜜枣薄荷糖以后,竟然拥挤过来掏我的衣袋。我为此第一次被老师叫到办公室不由分说地教训了一顿:别以为你的家庭条件好就高人一等……不久发生了一件非常残忍的事情,我的几个同学把“二踢脚”插入一只狗的肛门里,然后点燃了导火线……参与这件事的还有两个女生。于是,我断绝了和这些同学交往的念头。后来“文革”就开始了,我失去了继续上学的可能,每天躲在家里读语录和诗词,一听到外面锣鼓响,就吓得心惊肉跳,害怕是来揪斗母亲的造反派,绝对不敢和邻居的孩子们一起玩儿。我害怕他们学着造反派的样子批斗我,害怕自己跟他们说错了什么话传出去成了造反派斗我父母的口实。尽管他们的家长,那些善良的叔叔婶婶绝不允许他们的孩子欺侮我,但是孩子的天性使他们根本不相信父母的话而极容易相信外面那些甚嚣尘上的大字报、大标语。所以,我除了趁人们还没起来的早晨出去挑完水,便锁上门待在家里,渐渐地成了半个自闭人。
歌姐那轻轻的声音犹如一阵轻轻的风,猛然间吹开了我心中紧闭的门。是歌姐那温柔敦厚的情怀、那善解人意的性格,复苏了我原本快乐开朗爱说爱笑的天性。我和歌姐一整天一整天地彼此诉说着。我们的谈话从来就没有主题也没有目的,只是轻轻地说着,轻轻地笑着。
我把埋在心里想了许多回的秘密一股脑儿全说给了歌姐——为什么那些被叫作小姐的女人不是拍电报的女特务阿兰、资本家的姨太太林宛芝,就是威虎山的土匪“蝴蝶迷”、瞧不起无产阶级的冬妮娅之类,并且全都长得非常好看呢?如果小姐两个字并不是好人的意思,那么那些往我们家窗户上贴大字报的人凭什么称我的妈妈大姨小姨是“齐氏三小姐”?难道他们的错误是她们的美丽?还有,既然人们都看出来了皇帝的新装其实就是赤身裸体,为什么还要前呼后拥地在皇帝的后面阿谀奉承集体撒谎呢?难道人群中就没有一个不爱撒谎的孩子?不许孩子撒谎的老师又到哪里去了?还有,我们长大了就一定要结婚吗?为什么只有结婚才会生小孩?我要是长大了一定要生一个白白的穿白雪公主那样裙子的小女孩,那我是绝对不结婚的,因为我的班主任老师结了婚就变得又丑又凶。于是歌姐开始绞尽脑汁地化解我固执而又迷惘的质疑,很温柔地用五指作梳子为我重新梳理头发,同时轻轻地和我对话。歌姐结的辫子要分六股,一股一股地结在一起,几天不梳都像刚刚编成的那么好看。现在想来,歌姐当时也正处在一个多思少女的寂寞和惆怅之中,她的那些诸如“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失望不要心急……笑骂由人笑骂,我行我素而已”等等选录在那本布面笔记本上的名人名言,虽然也可以使我的眼前柳暗花明上一阵子,但是深深打动我的是歌姐在听我讲话时那微微皱着眉头一动不动十分专注的神情。她那样耐心地听着我的话,从不轻易地打断,而且往往在我表达不清楚的时候轻轻地递过来一个半个足以点题的句子,使我把自己的意思尽可能淋漓地表达出来。这是因为她不仅不认为我的话傻里傻气或者完全与她没有关系,而且从心灵里需要和我对话。歌姐同样地把她的心思交给我——她说她有一天起得很早,那是个春光明媚的早晨,她用一个罐头瓶子在玫瑰花的花瓣上接得了一些花露水,她把这瓶子封好,放在了地窖里,没有几天那水就有臭味了,而且里面还漂浮着黄色的花粉和黑色的小虫子,这雄辩地证明林妹妹和宝哥哥在槛外人那里喝的梅花雪水茶纯属虚构;她说自从知道了许广平原来是鲁迅的学生以后,一想起来心里就有点乱,怪不得鲁迅总好像是海婴的爷爷。她还说她跟我的想法差不多,也是不准备结婚的。她的一个同学初一没读下来就结婚了,班里的同学去看这个新娘子,人家正盖着大红的缎子被在炕上发烧,不洗脸不梳头不系扣儿,完全变成了一个脏兮兮的大妇女。结婚的确叫人害怕,但恐怕是早晚躲不过去的事情。她还说一定要带你到柞树林子里看蚕,蚕宝宝是很娇气的,千万不能用带香皂味儿的手碰它们。它们死的时候噗噗地摔到地上一大片,染上土的蚕宝宝特吓人,就像被拉直了的大毛毛虫。柞树林子的草棵里能找到沙半鸡蛋,一窝好几个,不过你不要动,因为要是做母亲的沙半鸡回来找不到这些蛋,是要伤心的。柞树林的外边是香瓜地,来到了香瓜地你可以尽情地挑最好的瓜吃不要钱。歪瓜裂枣,不一定大的瓜就是好瓜,备不住就是个大傻瓜。一旦开了的瓜就得吃掉,瓜师傅不许人糟蹋瓜……就这样我们可以不吃饭不睡觉、不怕夜和雨一气聊下去。我们的话好像老是说不完。
我知道歌姐正是我等了很多年的那个朋友。
歌姐轻轻地笑着对我说,从明天开始由我来安排时间,不过你要有不怕蚊子的思想准备。于是,第二天歌姐早早地就来外公家找我,并且带着两个用草帽缝上纱布做成的防蚊帽和两个大大的又香又甜的二合面发糕。
我们的足迹布满了那个晴朗的夏天,我们的笑声自由自在地飘扬在青红色的果园里,天一样纯蓝的小河畔。我们撩开细密的灌木丛,去摘一种叫黑天天儿的野果,差一点儿掉进暗隐在其间的潜流里丢了性命。在歌姐的一个农人亲戚家,我们两人竟然一顿啃了二十一穗又嫩又甜的青玉米。我窥见了蚕宝宝吐丝的秘密,也领略了歪瓜裂枣的甘甜。我们连续一个星期早出晚归在山野里徜徉,忘记了随时有可能迎面扑来的野兽,忘记了悄然而至的夜幕。山坡上丛生的带着灰毛毛的四叶菜,开着白色小铃铛花的玉竹,翩翩起落在玫瑰花蕊上的大蝴蝶,嫩柳条皮做成的柳哨,河滩上拾到的毫无奇异之处可放到水里立刻花纹纷呈色彩斑澜的石子……大自然的任何一个小小的细节,都能引发我们无休无止的话题和无边无际的遐想。终于,我们在一片青黄色的草丛中发现了沙半鸡栖息孵蛋的家园。我在无意间掀开草丛,看见浅褐色的沙半鸡蛋泛出柔和的光泽,像一些亲密的兄弟又像漂亮的宝石。“真美真美……”我惊喜得快要跳跃起来,马上伸出手去触动那些可爱的小东西。
歌姐在后面轻轻地拽住了我。
我双手托腮,卧在蛋巢的前面痴痴地凝望着。
歌姐说:“好了好了,你的目光是孵不出小沙半鸡来的……”
忽然歌姐好像想到了什么,她分别从四个蛋窝里捡出四个沙半鸡蛋,交给我两只,自己小心翼翼地用一捧干草托着另外两只。
我说你不是说大沙半鸡回来会伤心的吗?
歌姐说每窝丢一个蛋它是不会发觉的……这两个蛋你放在外婆的热炕头焐着,试试看能不能孵出小沙半鸡来。
没等走出多远,我就把手里的两只蛋弄碎了,而另外两只静静地躺在歌姐的掌心里,安然无恙。
我说:“歌姐,这下子就看你的了。你孵出来小沙半鸡,一定要交给我来喂养。”
歌姐说她要这两只蛋不是用来孵小沙半鸡的,她要做成空蛋送给她的好朋友。
除了我还有谁是歌姐的好朋友呢?一路上我默默地想着这个问题。
第二天,我还是放不下那两只蛋,来到了歌姐家。歌姐正在厨房里忙着早饭,我像一个影子似的跟在歌姐的身后,看歌姐像变戏法儿似的打开那口大大的用泥固定在锅台上的铁锅,在一片蒸汽和粮食的香味中,一个一个地铲出那些金黄色的玉米饼,装了满满一盆,连同一盆稀稀的小米粥一起端到里屋去……
歌姐把我介绍给她的全家。她似乎已经忘记了昨天的事情,从此没有提起过那两只沙半鸡蛋。
歌姐的家境和我预先的猜测完全不一样。歌姐的父亲是一个普通职员,因为“文革”期间被打成“内人党”而双腿致残,不能上班,每天坐在炕上看书或是躺着休息。歌姐的妈妈是个身体不怎么好的家庭妇女,个子矮矮的,手指的关节明显地粗大,是严重风湿的标记。歌姐还有一弟一妹,都在读小学。歌姐一家人都不大说什么话,我来了,他们笑笑就算是打过了招呼。歌姐家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两扇擦得透亮的窗户和一铺用牛皮纸糊过刷了清漆的一尘不染的火炕。此外就是简单的行李和歌姐的那个用一块很漂亮的绣花亚麻台布蒙着的小书架了。后来歌姐把亚麻的小台布送给了我,那是歌姐在“大减价”时用极低的价钱买来的一件工艺品。歌姐家住在百货批发站的院里,百货批发站的大门口就有一家专门卖处理货的商店,被人们称作“大减价”。歌姐家不可能再有别的什么物品了,因为歌姐一家五口全靠伯伯的六十元工资生活,即使在那个物价极低的时代也是很窘迫的,再说家里还有两个病人。可是歌姐的家总有那么一种和颜悦色的气氛。每当歌姐把一盆玉米饼端进屋的时候,弟妹们就会放好炕桌,然后给爸爸妈妈盛粥,给姐姐拿来一个凳子;要是赶上有菜,全家就会让来让去的,最后歌姐就会像一个节目主持人似的,给弟妹少分一些,要多分一些给需要补养的父母吃,而她自己是舍不得吃一口的。爸爸妈妈定要夹些给她,她马上就夹给了弟弟妹妹。吃完饭歌姐还有好多的事情要做,给爸爸抓药,洗全家人的衣服,给淘气的弟弟做鞋。这个家事实上是由歌姐来当,歌姐还要在开学的时候去参加弟弟妹妹的家长会。
我说,歌姐那你什么时间做功课呀?歌姐轻轻地笑一笑说,哪有多少功课呀。
我说歌姐我帮你干点什么吧。歌姐又轻轻地笑一笑说,不用啊,总共才多少活儿呀。
我真的为自己曾经整天地缠着歌姐陪我东游西逛后悔,因为我发现歌姐要因此起得很早很早,提前把家里一天的事情做好。歌姐总是在拉风箱的时候看书,在大毒日头的中午去河边洗头发。歌姐没有时间,歌姐身上的负担实在是太重了。
我开始克制着尽量不去打扰歌姐,可是我到底管不住自己。歌姐也是两天不见我,就好像我已经被大灰狼叼走了似的,急忙跑到外婆家来看我。后来,我进了歌姐的学校上初二,低歌姐一年,歌姐差不多每天课间操时间都来看看我。歌姐是全校闻名的好学生,我因此也光彩了好几分。当别人对我说:“你姐找你来了,你和你姐长得真像。”我便含笑不语,一副得意的样子。
半年的时间流水似的过去了。冬天的时候学校组织我们野营拉练,要步行几百里,住解放军的营房,自己做饭,并且给解放军叔叔演我们自己创作的节目。当我穿上歌姐给我借来的绿军装,脖子上扎着一条白毛巾,听凭歌姐的指教,满头大汗地给自己打绑腿的时候,爸爸突然来了。爸爸说他已经被结合了,又像从前那样忙了,好不容易有空来接我,要我明天就跟他回家。我说明天我们还要出发去野营拉练呢。爸说家里的学校也搞拉练,而且搞得更有意思。我死活不肯脱下绿军装,后来就开始哭。没有想到的是歌姐会反过来劝我说,回去就回去吧。看不出她有多少难舍难分的感觉。她轻轻地和爸爸说了些礼貌的话,就收回了绿军装匆匆地离开了。
目送着歌姐在我俩不知一起走了多少次的那条林阴路上渐渐远去,直到她的影子融进浓浓的夜色,我的心里一片空白。那时我在新的班级已经是个活跃分子了,平时周围铁哥们儿一大帮,可是我知道,自己只是离不开歌姐。
第二天,我老早来到学校为歌姐和拉练的同学们送行。同学们全都是准军人的打扮,果然好不精神,一个个都快叫我认不出来了。他们团团地把我围在中间,突然一齐举出一片红色的笔记本——那是他们送给我的分别纪念品,是歌姐连夜把我要转学的消息告诉了他们。可是怎么不见歌姐?集合的号声响了,我把一大摞红色笔记本放在一棵大柳树下,在绿色的队伍中寻觅歌姐。我想即使歌姐穿上了从未穿过的军装,自己也能一眼就把她从千军万马之中认出来,可是我真的没有发现我的歌姐。当她们班级的队伍通过我的视野开向远方的时候,我感到自己的泪珠冷冷地凝在腮边。
中午,歌姐的妹妹来了,带来了歌姐给我的两件东西。歌姐临时决定早晨六点提前出发打前站去了。
第一件东西是那个我熟悉的蓝色的布面笔记本,在布满歌姐娟秀笔迹的页间,平展地夹着歌姐在这个夏天里和我一块儿摘集的各种树叶。
第二件东西是个纸盒。打开纸盒,我看到了歌姐在匆匆之际写给我的话:小心别碰碎了它们。
在纸条的下面,是那两只褐色的沙半鸡蛋,不过已经给歌姐抽空了蛋汁,变成了玲珑剔透的工艺品。这些蛋壳底下衬着浅绿色的野草,就像我第一次在柞树林子里看到的一样。
歌姐以她独具的方式,向我表达别离之情。
原来歌姐夏天说的那个她最好的朋友就是我。
回到父母身边,我开始像一个热恋中的小情人似的给歌姐写信,每天一封。有的时候这封信还没有发出去又来了新的述说愿望,于是,拆开信封一加又是好几页。不久,我到新的学校上学。老师、同学、每天上学路遇的行人、每一次失败或者成功的考试,统统成了我向歌姐汇报的内容。歌姐的来信虽然不如我的信那样洋洋洒洒海阔天空,然而她那淡淡然不见矫情不见粉饰的文字更有一种真切的力量,时时呼唤着我的思念之情。有一段相当长的时间,我在新的班级里几乎是独往独来、沉默寡言的。我大脑里像水一样流动、火一般跳跃的思绪,整个白天似乎都在停滞着等待夜晚的来临。夜晚来临之时,窗外旧教堂的院子里落雪无声,我捻亮一盏橙黄色的小台灯,怀着一片圣洁的心境与歌姐娓娓而谈。
我和歌姐的通信持续了三年,后来虽然渐渐地稀疏了些,但是我们真情不减,相思如初。在这三年期间,由于父亲的重病我退学到邮电局参加了革命工作,十分不情愿地离开了无比眷恋的课堂,带着十六岁的孟浪和清纯走进了不可知的社会。歌姐她也已经初中毕业,由于家庭困难,她没有能按着自己的壮志豪情上山下乡,去针织厂当了一名绣花女工。我曾经去扎兰屯看过歌姐一次,那时她还不知道将被分配到哪里工作。我也由于将自己的那份刚刚开始的把人固定在电传机上变成一种符号导体的报务工作,偏激地视为非人道的磨难,而感到命运不济,前途叵测。少年不识愁滋味,我和歌姐就是在这样的心境中,拍下了那张题有“献给未来的回忆”字样的照片。
歌姐在一次来信中突然对我说,艾平你要记住,你一定要上大学。后来她的信就越来越少了,她给我的最后一封信是在我高考复习白热化的时候收到的。这封信写得很短很短,只是告诉我她已经结婚了,丈夫是一个天津知识青年。
歌姐怎么不说一声就结婚了?歌姐的天津知青是一个怎样的人?歌姐婚后的生活幸福吗?这些甚至在考场上都会从心底冒出来的问题,被我强抑了好几年。那几年我被周围的工人阶级褒贬参半地称为大学迷。我的大学梦一次次地像美丽的肥皂泡一样无声地飘起来又无声地落下去,可是我一年年咬紧牙关坚持着,我始终没有忘记歌姐的话。
这一切难道是真的?当我拿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走出了歌姐和她丈夫的那间矮矮的屋顶上长着陈年茅草的新房,告别了身怀六甲步履蹒跚的歌姐,开始了一种专门研究人物命运性格的戏剧文学专业的学习生活,渐渐地学会了用理性目光看人生之后,一想到那次与歌姐的告别,我的心就会产生被狠狠击中一样的疼痛。
歌姐站在窄小的屋地中间,她的身后是炕和简单的行李。地上的泥土黏黏的,是外面下雨带进来水的缘故。歌姐的脸和眼睛发黄发锈,头发有些乱。她正在为我的到来包饺子,面粉沾在她的衣襟和刘海上。我进门的时候她会反过身来看我,我没有找到那熟悉的轻轻的微笑。
歌姐的天津知青在一家国营小食杂店里做营业员,歌姐在告诉我的时候突出了“国营”二字。他正帮着歌姐忙碌着,我偷偷地窥视着这个突兀地在我和歌姐之间走来走去极尽户主之情的陌生男人。我看见他腮上浓重的胡须和微驼的脊背,我看见他有一双粗糙的手,上面的指甲和手纹是黑色的,那是常年劳作的印迹。他似乎有些窘迫,嘴里嚅嚅地说着一些我一句也没有听清楚的客气话,而且每说一句话,就扭过头去看一看歌姐。我还看见他背向我时,发旧的衣服上,泛着碱花似的汗渍……
歌姐说,你有对象了吗?
我说,就算有了吧。
歌姐说,定下来了吗?
我说,怎么定呀?
歌姐说,也是大学生吗?
我说,是大集体的……
歌姐转过脸去看她的天津知青,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歌姐说,那他就让你走?
我说,他从来不干涉我的事。
歌姐又回过头去看她的天津知青……
在这次期待已久的会面中没有发生期待中的娓娓长谈。歌姐已经不再属于那个山清水秀的夏天,不再属于那些浪漫而灵秀的故事,歌姐她已经把自己的手放在一双男人的手里,面向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走去,她是准备与这个男人相依为命患难与共的。虽然这个男人的工资只有三十几元,只能给歌姐一个漏雨的长着茅草的新房;虽然这个男人不能给他们即将出生的孩子一个花团锦簇的童年,可是,正是这个男人给了歌姐一份可以厮守一生的安定。生存的第一笔代价歌姐她已经开始付出,她正在毫不吝惜地忘记生命里的一些东西,而这些东西恰恰是连接我和歌姐的纽带。歌姐艰难地移动着身子到大门外送我,在泥泞的秋雨绵绵的午后,我躲在伞的下面一句告别的话也说不出来。
我不知道该怎样给歌姐写信。以往的话题已经苍白,而讲述大学里快乐雅致的生活,我又担心会成为一种炫耀引起歌姐的伤感,毕竟歌姐她是个天性极高的女子,她比谁都知道世上还有许多幸福本来与她十分相配。就这样,我读书、毕业、分配,从东部到西部,又像一头迷途的羔羊一般地返回来,一连几年处于流浪状态,渐渐和歌姐断了音讯。
直到有一天,我已经有了为人妻母的人生经验,当我在生活的长河里被磨炼成为一颗既可以随遇而安又坚不可摧的石子,直到文学和生存的双重艰难把我变得既柔情似水又古井无波的时候,我会一个人坐在灯下,长时间想着歌姐,翻阅歌姐送给我的那本蓝色封面的笔记本。笔记本的纸页已经泛黄,歌姐的字迹已经模糊,岁月已经遥远,歌姐的声音却由远而近:每一片叶子都是不相同的……
歌姐,你在哪里?我向每一个熟悉歌姐的老同学问询歌姐的消息,从冬到夏,许久许久。
歌姐的声音终于从远方传来。
歌姐说她的天津知青在完全死心塌地准备在扎兰屯扎根一辈子的时候,突然收到了返城通知,歌姐带着他们的两个孩子跟他去了天津。歌姐的工作问题始终不好解决,后来一想算了,就在一家大学里做了清洁工,工作也不怎么累。歌姐说她的大女儿已经读到高中,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歌姐还说当年没有机会告诉我的是,因为歌姐怀她的时候老是想我,就以我的名字给她起了名……
歌姐的女儿叫艾平。我知道这个名字上寄托着什么。
责任编辑 王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