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微峰的高标
2014-04-29李建军
赣南有个宁都,宁都有个翠微峰,翠微峰上有栋广二丈、深一丈五尺的房子,叫易堂。翠微峰位于宁都之西,距城十里许,为精金山十二峰之一。十二峰彼此相连,绵延数十里,景色奇绝,而以翠微为最。翠微峰拔地而起,邈然孤特,挺拔俊伟,可百余丈,四面陡峭如斧削,横看如踞狮,侧看似利剑;南面有裂坼,虽极险峻,但有栈道,可攀附而上。
彭士望的《翠微峰易堂记》,对翠微峰和易堂,有极为细致的描述,其峰“峭壁赤翥,辟翕陡绝,望葱郁……山周身块石,惟一径峻狭曲直,中岩洞出没,梯磴行贯鱼,技勇无所施。人一步不尽险,皆死地。”其堂则“左右从两庑,因地势并长。堂前门外隙地,旧有泉涌出,亦甘冽,潴为塘,积淤易塞。道左高柳出天半,垂条拂地,春时缥缈,濯濯可爱。乃更循圃下路,过塘塍可三十步,有堂负右干绝隘,室绝小,可八九间。横小室南向,余俱西面。壁临汲道,不得方列,恒不得见日星。独逼侧,并左干壁行向尽,小栅门,藤萝交荫。磴道下可三丈,有泉澄碧,甘冽寒洁,生石峡中。脉南出涌小泉,状如葫芦,汪汪大井阑,巨石其外,下凿石底,深广二十尺,数百人可均给”。翠微峰的传说很多,尤以汉代张丽英的登仙,最为有名,但它的盛名,却成于以魏禧为代表的易堂九子。
魏禧等人的文章,我在语文书和其他地方读过,而易堂九子的行藏和清标,早先也多有了解。所谓“九子”,即魏氏三兄弟(魏禧与兄魏际瑞、弟魏礼)、彭士望、林时益、李腾蛟、邱维屏、彭任、曾灿。他们不仅是诗人和学者,还是有着经天纬地抱负的志士,是有着济世利物宏愿的仁人。他们怀瑾握瑜、志存高远,却不幸遭逢国破家亡的乱世。身处天崩地解之际,却既无能解民于倒悬,又无力扶大厦之将倾;既不愿奴事新朝,又不能忘情旧邦。那么,最后的选择,便只有一个:逃。
然而,在无所逃于天地之间的境遇里,他们又能逃向何处?天造地设的桃花源,只不过是“苦亲久矣”的人们想象出来的幻境。令人讶异的是,一群不肯与新朝左右周旋、进退俯仰的读书人,却硬是把一件不可能的事变成了现实,终于在翠微峰巅,开辟出了自己的桃花源。
对于翠微峰,我有很多的好奇。来到宁都,我便有拜谒的念想;来到翠微峰下,我便有攀登的冲动。我想知道,这是怎样的一座山峰,我想知道,那些身处乱世的人们,如何在极难攀登的山巅,营造出了一个洁身避世的空中桃花源。
翠微峰实在太陡峭太险峻了。很难想象,易堂九子是怎样将体衰的老人和力弱的孩子,送上去的。现在的足所蹬踏与手所攀援的设施,极为周全,攀登起来,应该比古人更省力,也更安全。然而,登上翠微峰顶,我早已经气喘吁吁,身上的T恤衫,已经能拧出水来了。翠微峰巅,平展开阔,草木丛生;地面仅余房基的些许遗迹,隐隐然可见当年建筑的规制。远望宁都城,楼宇俨然,历历如画。遥想当年,易堂九子齐集于此,每逢朔望,便穿戴明制的士子衣冠,听魏禧之父魏兆凤宣讲经义。诵经读史,吟诗作赋,纵论古今,月旦人物,——在一个血雨腥风、地动山摇的时代,这样的隐居生活,实在幸运得有些令人难以置信。
顺治四年(1647年),清军占领赣南,新上任的知县颁布律令,严禁辟地隐居,否则,人无分老幼,格杀勿论。为了保护隐居翠微峰的亲朋,长子魏际瑞,降身辱志,与官府周旋。然而,在乱世里,人们常常活在官与匪的挤轧里。易堂里的读书人,躲过了官的清剿,却躲不过匪的袭扰——他们终于不堪其扰,星流云散。
任何力量都无法摧毁的,是他们对故国的忠诚。易堂九子痛恨那些失节附清的士人。若钱谦益、吴伟业者,最为他们所不齿。彭士望在《读虞山梅村诗集有叹》中说:“党人倾国论难平,吾少犹曾漫识荆。早贵名高嗟晚节,风流江左误柔情。诗篇老去空垂涕,史册忆来未忍听。珍重役人哀役死,鱼熊儿诵要分明。”诗人对钱、吴二人的不满和讽刺,是溢于言表的;诗中所表达的态度,也是易堂九子所共有的。易堂人物,都拒绝与清廷合作,其中,尤以魏禧的拒绝清廷博学鸿儒特科考试,最为决绝和典型。
拒绝与异族合作,拒绝奴事新朝,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因为,满人对汉族的民族歧视的确是存在的,例如,毫无道理的“剃发令”就规定:“凡投诚官吏军民皆着剃发。衣冠悉遵本朝制度。各官宜痛改故明陋习,共砥忠廉。”(《清世祖实录》卷五,中华书局,1985年影印本,第三册,第59页)这不仅是对明代遗民的极大羞辱,也是对汉人的“身体伦理”的野蛮践踏。儒家经典《孝经》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所以,“剃发令”一出,天下愕然,反清情绪,极为高涨。汉人百姓誓言:“宁为束发鬼,不作剃头人。”满清朝廷则针锋相对:“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最后的结果是,刀刃征服了肉身,而汉人的血性和骨气,也受到了毁灭性的摧折。后有民谚曰:“闻道头堪剃,无人不剃头。有头无不剃,不剃不成头。”
不仅头发不能留,衣服也有了强硬的规定,不许再穿明制的衣裳:“凡汉人官民男女,穿戴要全照满洲式样,男人不许穿大领大袖,女人不许梳头缠足”。(《清太宗实录稿本》卷十四,辽宁大学历史系出版,1987年,第11页)这种渗入到日常生活肌理中的羞辱和强迫,令人反感和不堪忍受,必然会引发汉人的抵触和反抗。满人对付汉人的办法很简单,那就是:杀!满人的野蛮杀戮,毫无人性,令人发指。例如,1645年四月,多铎陷扬州,杀史可法,屠城,十日之内,就杀了八十万人,许多地方到了“县无完村,村无完家,家无完人,人无完妇”的可怕程度。对于如此极端的羞辱和暴行,以天下兴亡为己任的易堂九子,当然不可能不反感,当然不可能若无其事地与征服者握手言欢——拒绝与侮辱自己的人合作,是被侮辱者最后的权利。
然而,朱明政府及其官军,实在也好不到哪里去。从朱元璋开始,有明一代,便笼罩着凶暴的戾气,国基甫定,便诛杀元勋,视臣僚如犬马,每于廷前杖杀之,对于百姓,也很难说有多少仁德。据史料记载:“扬州初被高杰屠害二次。及豫王至,往复屠之。总计前后杀人凡八十万,诚生民之一大劫也。”(计六奇:《明季南略》,中华书局,1984年,第205页)高杰乃“李自成先锋”(计六奇:《明季南略》,第32页),后投降明军,受史可法节制,算是由匪而官的官军了。江山易代之际,人民的不幸和痛苦,所有杀戮成性的鼓刀之徒,包括官家和官军,包括侵入中原的异族军队,皆脱不了干系。
然而,对于已经覆灭的朱明王朝,易堂九子却仍然一往情深。魏禧在《登雨花台恭望诗》中这样写道:“生平四十老柴荆,此日麻鞋拜故京。谁使山河全破碎,可堪翦伐到园陵。牛羊践履多新草,冠盖雍容半旧卿。歌泣不成天已暮,悲风日夜起江声。”如此暴虐的政权,灭了也就灭了,亡了也就亡了,用得着为它如此椎心泣血、悲伤不已吗?气数已尽的朱明王朝,真的配得上他们的这份痴情和忠诚吗?
后来,我想明白了。
不舍旧物,难忘旧情,在钟情的人们那里,实在是很自然的事情,——纵然被爱者无情甚至不道,爱者却仍然一往情深,正所谓“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然而,对易堂九子来讲,他们的悲伤和不舍里,还有着更深刻的伦理意味。其中有“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更二夫”的相沿成习的道德自律,也有“疾风知劲草,国乱识忠臣”的矢志不渝的道德砥砺。而在这自律和砥砺的下面,还有他们的不可冒渎的人格尊严。你可以嘲笑他们的愚忠,嘲笑他们的冥顽不化,嘲笑他们不知道与时俱进、和光同尘,但是,他们的捍卫自我尊严的勇气,他们拒绝服从强权和暴力的精神,他们选择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的自由意志,仍然是很可宝贵的,仍然是令人感佩的。
黄宗羲说:“世乱则学士大夫,风节凛然,必不肯以刀锯鼎镬损立身之清格。”(《破邪论·从祀》,《黄宗羲全集》,第一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193页)顾炎武则在《日知录》中说:“士大夫之无耻,是谓国耻。吾观三代以下,世衰道微,弃礼义,捐廉耻,非一朝一夕之故。然而松柏后凋于岁寒,鸡鸣不已于风雨,彼昏之日,固未尝无独醒之人也……彼阉然媚于世者,能无愧哉!”(《日知录·卷一三·廉耻》,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772~773页)。
在一个充满“国耻”的时代,易堂九子没有污损自己的“清格”。就此而言,翠微峰已经不是一个纯粹自然的地理存在,而是一个意义丰富的文化符号,是一个耐人寻味的象征,——它象征着易堂九子的精神高标,象征着风雨飘摇中坚定前行的意志,象征着毁灭时代的尊严和坚守。
精神意义上的翠微峰,比地理意义上的翠微峰更美丽,也更值得我们仰望。
责任编辑 师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