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黑子张
2014-04-29王鸿达
煤黑子张在一个私人小煤窑上班,是一名下窑工。煤黑子张清瘦,和别的煤黑子不一样的是,煤黑子张每次下井都戴着一副口罩,从井里出来也戴着一副口罩,只不过进去时那口罩是白的,出来时那口罩就成黑的了。无冬历夏的,天天如此。
有人说煤黑子张矫情,他们这些煤黑子本来干的就是两块石夹一块肉见不着天日的脏活,哪还有那么多仔细讲究?这里的乡下把这样像女人一样讲究的男人叫花秧子货,意思是中看不中用。不过煤黑子张并不像人讲的那样,在井下干活却是肯吃力气的,甚至比哪些养家糊口的老煤黑子还肯干,从不和人在井下和井上扯闲篇。不知是不是他有意无意地疏远,他们觉得煤黑子张和他们不是一路的人。
日子久了,煤窑上也有人挺理解煤黑子张这么做的。那是煤窑上许多年龄大的煤黑子都得了矽肺病。前面说过,这是一家个体小煤窑,煤窑下面工作面环境很差,有两名四十岁上下的矿工就这么脚前脚后走了。工友结伴去医院看他俩时,县医院那个戴白口罩的大夫对他们说,他俩的肺已硬成了一块石头。大夫拿X光片给他们看,他们看不懂。不过他俩临咽气时的样子却看懂了,一个像抽风机一样干抽着把脸抽成了青紫色;一个一口痰怎么也咳不出来,活活地憋住了气。两个工友死后,大家面面相觑。煤窑矿主就出钱叫大家在镇医院免费体检一遍,他是怕有人再死在他的矿上,查出有严重矽肺病的矿工,他就辞退了。检查的结果,所有的矿工里煤黑子张的肺是最好的,用医生的话讲,就像二十来岁的棒小伙子一样活蹦乱跳的。
回到窑上,就有人也效仿起黑煤子张来,下井时也戴上了一副口罩。什么东西怕就怕贵在坚持,这口罩春秋冬季节里还好说,可是一到炎热难耐的夏天,煤黑子下井时就在井下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这还嫌热得透不过气来,何况鼻子上再去捂着一块口罩?就有人把口罩扔了,说还是怎么痛快怎么活吧,今天不去想明天的事。结果窑上不断有被查出矽肺病的,也就有不断被煤窑老板辞退的。
渐渐地,煤黑子张就成了矿上老人。一些留在矿上的和离开矿上的人,甚至很嫉妒煤黑子张:他这么多年是怎么坚持的?他脸上好像从来没离开过口罩。有个别老人回忆说,他好像当初到矿上来上班的第一天脸上就戴着口罩。这样一来就让人猜测起他的身世来,这么多年来他独来独往,住在离矿上不远的一间独屋子里,从不与谁结伴上班下班,更别说在一起吃饭、洗澡了。当然矿上也没有洗澡的地方,每个人都是带着一张黑脸黑身子回去洗。可吃饭是每人从家里带出来的饭盒,在井下伙在一起吃的。只有煤黑子张远远地躲到坑道拐角一个黑暗处去吃。别的矿工见了,就说他小气。可是不久发生的一件事,又改变了大家这样的看法。
新来的矿工张童下井时没经验,腰上的安全带没系牢就叫人往下放。结果张童一头扎进井底摔死了,一张娃娃脸磕在一块石头上,磕得血赤糊啦的。往火葬场送,张童的娘抱着张童的头一路哭得死去活来。由于这次事故是张童自己造成的,老板只管开了两个月的工钱,丧葬费不管。去了就要火化,煤黑子张看张童的娘哭晕了,就找到火葬场的整容工要给张童美容,和家人告别。说着从自己兜里掏出几张大票来塞给了人家。整容做得很仔细,足足做了一个时辰,等张童的家人搀着张童的娘走进告别厅里时,一张活脱脱的娃娃脸就出现在大家面前,都惊呆了……过后,张童的娘和家人要感激煤黑子张,可是煤黑子张却悄悄从人群后面离开了。
这件事情再次引起了窑上人们对煤黑子张的关注,可是人们这才惊讶发现,煤黑子张这么多年长得什么样,还真没有谁认真端详过。煤黑子张今年都快四十了,还是光棍一条,也曾有人张罗给他介绍过女人,但都被他拒绝了。煤黑子张的身世,再次引起了人们的兴趣。有好事者甚至想到了,煤黑子张是不是先前犯了什么事流落到小煤窑上来卖苦力的?在他们花山煤窑相邻的一个小煤矿,县公安局就追查到一个藏匿二十多年的杀人犯。这样一想,就叫人不寒而栗了。就有人把这话传到窑主那里去,窑主说,煤黑子张先前是一名乡村民办老师。至于煤黑子张为什么白粉末儿不吃了,跑到这儿来吃黑粉末儿,窑主却没说,或者说他也不清楚。不过想想煤黑子张先前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介书生,也不会去杀人的。好事的人放下心来就从别处去想煤黑子张。
有人说煤黑子张是因为年轻时失恋了,才跑到这偏僻的小煤窑上来的。有人看见过煤黑子张没事时曾偷偷从怀里的钱夹掏出一张照片在瞧,那姑娘长得俊俏,挺直小巧的鼻子,一笑起来还俩酒窝。看到的人是黄五,黄五向大家说了,大家就叹惜,惋惜,痛惜!之后就释然了。
不能释然的是黄五,黄五不相信煤黑子张会有这么俊的未婚妻,哪怕是把他甩了的女朋友。因为黄五的老婆很丑,黄五就嫉妒世界上所有比他老婆漂亮的女人,特别是煤黑子的女人。黄五在那天偷看到煤黑子张那张发黄的照片后,吐了一口黑痰,又这样说了一句:“纯粹是赖蛤蟆想吃天鹅肉!”好像煤黑子只有娶很丑的女人做老婆才是天经地义的事。
这话被窑工胡六听到了,胡六却不以为然,说:“那可说不准,人家年轻时也是一表人才哩,你以为像你天生打洞的煤耗子命。”胡六说这话是有依据的,胡六那天到矿主那儿看过一张煤黑子张来矿上时的身份登记表,那表上有一张煤黑子张的一寸照片,那照片上的小伙子五官周正,面孔白净,特别是那挺直修长的鼻子。胡六当时也想不明白,这样水光白净的一个人儿,怎么也来跟他们这些歪瓜裂枣一样干这掏耗子洞的活?
胡六的话叫黄五听着很不舒服,像吞了一个苍蝇。这两人平时在矿上就好拔犟眼子,这会儿就对上了。
黄五说:胡六咱俩打个赌怎么样?
胡六说:打什么赌?
黄五说:你敢去把煤黑子张的口罩拿掉么?
胡六翻他一眼:我凭什么去摘人家的口罩?胡六有些心虚,矿上还从没见有人碰一碰煤黑子张的口罩。
黄五又说:你要是摘了他的口罩,我就叫我老婆做一碗红烧肉给你吃。
胡六的眼睛就像充了电的矿石灯亮了,黄五的老婆虽然很丑,可红烧肉却做得十分地道。连矿窑主都不容易吃到哩。矿窑主曾这样许下愿,如果黄五能叫他老婆给他做一碗红烧肉,他给黄五开三天工钱。就是这样,黄五也不接矿主的茬。胡六咽着涎出来的口水道:说话算数?
黄五点点头。
这日下井干完活出来,胡六像只猴子一样一步蹿到了井口上,他猫腰弓背站在那里,殷勤地给每一个上来的人接一下矿灯。挨到煤黑子张上来时,胡六又把手伸出来,煤黑子张犹豫了一下,刚要把矿灯递给他,哪知胡六手一缩向上一扯,煤黑子张脸上的口罩就被扯掉在他的手里。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仿佛瓦斯要爆炸的瞬间。
“妈呀——”随着一声惊叫,人群里像见到了鬼似的炸开了。
煤黑子张像没明白发生什么事似的怔怔地看着胡六,怔怔地看着胡六手里那只口罩,傻啦。那张嘴,还是嘴么?总之从那个红红的肉洞里发出一声怪叫:呜嗷——两只黑手捂住脸蹲下身子去,又狼似的哀嚎了一声,呜呜哭起来,那是一个男人撕心裂肺绝望的哭声……胡六像被电击着了似的站在那里,一动没敢动。
窑主闻迅赶到井口来,他驱散了围上来的众人。任凭煤黑子张在井口捂看脸呜呜地哭着,那哭声听起来是那么凄惨、绝望……回荡在整个黑漆漆的煤窑上空。
窑主走时重重地叹息了一声,对黄五胡六等人说了一句:你们把一个人的脸面扯没了啊……
第二天煤黑子张没来上班,煤黑子张从此失踪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后来人们从窑主那里听说了两件事,一件是煤黑子张在离窑上百十里远的一个山村里教书时,有一次放学送道远的学生回家返回的路上,路过一片苞米地,从地里蹿出一头熊来,那熊抱着苞米扑向了煤黑子张,舌头一舔,他只觉得脸部一麻,便失去了知觉,滚到了路沟里,被一个过路的乡村医生救下了。等他在乡村医生家里醒来后,发现鼻子没了,要自杀,又被乡村医生阻止了。乡村医生送他一贴疗伤的药膏后,又送他一副口罩。煤黑子张再没回到村子里的学校去,他离开了家乡,也离开了他相恋两年已订婚期的姑娘。
另一件事是,那个未婚姑娘曾在十七年前到窑上来找过他,他下井去了。窑主按照他交代过的话,对那个姑娘说这里没有这么个人。看着那个姑娘绝望地离开了,心硬的窑主心里也一阵发痛。因为煤黑子张告诉他,如果不是那次意外,他俩当年就在八月十五成亲了。煤黑子张后来对窑主说,她见不着自己比见着自己要好。
窑主后来想想觉得煤黑子张说得也对。至少不会那么残忍!
动了恻隐之心的窑主后来也曾给煤黑子张介绍过离过婚或身上有残疾的女人,可是煤黑子张连看也没看就回绝了。窑主就明白了,煤黑子张已并不再是对那个姑娘的留恋了,他是不想除窑主之外再让第二个人知道他的容颜。窑主就想,活着,有尊严地活着,可能比女人更重要。
责任编辑 黑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