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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人物(二题)

2014-04-29李永生

北京文学 2014年8期

段彩舟

段彩舟是个医生。我记事的时候,段彩舟五十来岁,个子高高的,瘦,留胡子,胡子又长又密,嘴唇上有,腮帮子也有,下巴颏更多更长,几乎垂到上衣第二个蒜疙瘩纽扣上。因为胡子多,几乎看不见嘴。据说有一次,段彩舟为一件事正蹲在大门口生气,邻村几个老娘儿们路过见到他,有个多嘴老娘儿们毫不忌惮地指着段彩舟对同伴说:“这个人没长嘴。”段彩舟很生气,把胡子一撩对着那娘儿们说:“这不是嘴啊!”

段彩舟家上三辈都行医,医术属祖传。他家在村东街住,有三间瓦房。一间专门作为药房,摆了桌椅板凳,也挨墙摆了黑色的药橱。除此之外还设了个香案,供奉了个泥塑菩萨。所以他家房里除了能飘出中药味来,还有香味。段彩舟之所以摆香案,是因为他除了看普通的病,也看“癔症”。过去我也没有弄明白“癔症”到底是什么,只依稀记得得这种病的人往往变得胆小、怕鬼、半夜里叫唤,一副呆傻模样,我们这里也有人管这叫鬼附体。其实,段彩舟的祖上并不治“癔症”。段彩舟如何学会治这种病的,我们不得而知。他治疗“癔症”的方法是“看香”。记得我六七岁的时候,就曾见过段彩舟“看香”。那次看病的是邻居五奶奶,一个胖胖的老太太,老太太说她一合眼就看见她死了三十年的娘家妈在她面前呼噜呼噜吃面条,那呼噜呼噜声吵得她一宿宿睡不了觉。段彩舟就让老太太烧了香磕了头,然后凑近香炉瞄一眼红红的香头,轻描淡写地说:“面条就是长虫精……蹦两下,甩甩就掉了。”五奶奶就蹦两下。老太太是小脚,小脚离地落地差点撂个屁股蹲。段彩舟呵呵笑着从药橱拿药递给五奶奶。大概得这种病的人多,药也一样,所以药是事先包好的。但这些药绝对不是“香灰”之类骗人的东西,而是货真价实的丹药。来段彩舟这里看“癔症”的一般都会痊愈。现在我们可以说,其实段彩舟是靠科学与迷信的有机结合来行医的,既实现了挣钱的目的,又治愈了一些人的心理疾病。科学与迷信这对冤家对头在段彩舟手中竟是相得益彰,大放异彩。

段彩舟是个聪明人,见自己的把戏奏效,很受鼓舞,除了看“癔症”,他又开始学习阴阳八卦、麻衣神相等技能。他从一个快要死的算命瞎子那里淘换来一些算卦的书。书本残破,飞了角,被翻得油腻腻的。段彩舟从不当着外人看这些书,怕人说他现趸现卖。早晨一睁眼,在被窝里翻看,手里还拿着一个铅笔头,边在上面画圈圈和曲线,边和尚念经一样背口诀。

能掐会算的段彩舟在人们的心中慢慢地成了神仙。当神仙全凭一张嘴,没成本。段彩舟越干越上瘾,生意也越来越好,小日子过得滋滋润润,每天小锅炒菜,顿顿能捏小酒盅。可是“文革”一来,这种好日子就到头了。段彩舟被打成牛鬼蛇神,香案被烧,药橱被砸,时不时还要被打上花脸,戴上写有“打倒端菜粥”的尖帽子游街。胡子更是被红卫兵剪了个乱七八糟,如同驴啃过的草地。“文革”结束后几年,他仍心有余悸,再不敢动“神仙”念头,连正当行医也不敢。直到改革开放,他才慢慢恢复了活力,重操旧业行医,但也只是把脉问诊,正正经经看病。这些年,人们的思想意识多元,阴阳八卦周易起名掐八字看风水就又正大光明登堂入室了,连香港的电视台都请风水大师讲课。这时候就有一些老主顾开始找他算卦看香。后来老主顾带来新主顾,名声被炒得越来越响,段彩舟就又“活”了。段彩舟重新蓄起了胡子,这时候他的胡子已变得纯白,每天都要用小梳子拢几遍,洗的时候还要用“飘柔”“海飞丝”之类的名牌洗发水。那胡子就很柔顺,遇风还能微微地飘动,段彩舟就显得仙风道骨了。段彩舟是个与时俱进的人,为了把学问做得更大,虽然已近八十岁了仍不断给自己充电,就又买来曾国藩的《冰鉴》等好多书籍,更加系统地研究“谈气观相”理论。为了让心里的“支柱”更粗一些,还加入了一些协会,获得了一大堆“大师”封号……

段彩舟的名气越来越大,求他算卦看相断凶吉的人越来越多,连城里当官的都开着小汽车来。有人开车接他看风水,穿一身唐装的段大师出门见人总要拱手作揖,样子确是不苟言笑,越发一副神仙派头,显得深不可测了。

那天,乡长和派出所长也来找段彩舟。在乡下,乡长毕竟是大官,段彩舟见了二人很是恭敬地让座让茶。乡长和派出所长并不是来找他算卦的,而是要段彩舟帮忙的。最近乡政府新引进来一个项目,为建厂房要拆十几户民房。有些农户得到补偿款就拆了,但有一户漫天要价,成了钉子户。工作做不通,强拆也不行,怕网上曝光。这时候有人给乡长出主意,乡长就来求助段彩舟。乡长把他的想法说给段彩舟,段彩舟犯了难。派出所长却一脸不高兴,指着段彩舟的供桌说,你玩这个终究是封建迷信,派出所不睁眼还行,我们睁眼,你就得瞎。段彩舟害怕,答应了。

第二天,段彩舟就来到了钉子户那家附近转悠。主人认识段彩舟,出来问究竟。段彩舟问:“你家房?”

主人说“嗯哪”。

段彩舟说:“看出点门道。”摇摇头。

主人一惊。段彩舟欲言又止。主人急切追问。段彩舟说:“凶宅,一月之内,有血光之灾。”

这家第二天就领了拆迁补偿款,把房子拆了。

乡长见此招奏效,乐不可支,以后再有类似事情,就请段彩舟出手。

但没有不透风的墙,这出把戏最终泄了密。段彩舟的形象就受到了很大损伤,他很后悔。为了挽回影响,他狠了心。那些日子,他专门打听哪里有拆迁户,然后到人家门口转悠。对主人说:“好宅子,出将相的地方啊。”这些原本要拆迁的农户一听,就变卦了,成了钉子户。

很快,派出所长又来找段彩舟,这回屁股后头呼啦啦跟了十几个警察……

孙友仁

在我们村,孙友仁算是位特殊人物。他是天津人,原来当过国军的上尉连长,解放石门的时候投诚参加了解放军。解放后被组织上安排在我们这里的粮站上班,“文革”一来,就因为有当过国民党兵的经历,被下放到我们村。

孙友仁那时候六十来岁,个子矮,背微驼,说一口天津话。他眼睛小,只窄窄的一条细缝,几乎看不见眼仁,像是永远睡不醒,看人时往往仰着下巴,很费力的样子。他住第二生产队马房。马房,就是养马、骡子、牛之类牲口的场所,每个生产队都有一个马房,这也是生产队的办公室。二队的马房在村南,七八间矮矮的土房,墙体挺胸凸肚,门窗大部分破损。其中两间是相通的,其他都是单间。孙友仁住一间,饲养员住一间。相通的两间属于“司令部”,社员开会使,有土炕,铺着破旧的炕席。靠墙垒有给牲口炒料使用的锅灶。小时候,我爹就经常带我来马房开社员会,开会的时候,往往正赶上饲养员老侯炒马料,大灶烧火,土炕热得烫屁股。老侯用大铁锨“哗哗”翻炒着黑豆,火候差不多了,会铲起半铁锨往炕上一撒,说:“吃啵!”

孙友仁的户口并没落户我们村,所以他算不得正式村民,他好像有工资的,所以不用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但孙友仁给生产队拾粪。生产队也不亏待他,每年供应他必需的粮食。

孙友仁每天老早起身,骑自行车去拾粪。他的自行车是那种老式车,没挡泥板,也没闸,控制车速全凭鞋底摩擦前轮。后轱辘两侧绑两个粪筐。走时粪筐空空的,傍晚回来一准满满的。

孙友仁拾粪回家,必经南大街,这时候大街上的孩子们往往会多起来,大家在专门等他回来,因为他回来会给大伙儿发烟卷儿。

见着孙友仁远远地骑车回来,孩子们便呼啦围上去把他截下车,手一伸:“老孙,烟。”

孙友仁并不吸烟,但总是备半盒烟卷儿,他并不会乖乖地把烟拿出来,他先操着一口天津话给人们讲一段毛主席语录,“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等等。但孩子们不管这一套,只是喊“烟。”孙友仁无奈,磨蹭半天只好拿出来。多则三五支,少则一两支。孩子多不够分,再要,他就一副哭相,一个劲说“没了没了”。这时候孩子们便让他背几段毛主席语录,才肯放过他。

除了拾粪,孙友仁几乎不和任何人来往。只偶尔和饲养员说几句话。他喜欢看书,但只看毛主席著作,晚上点着煤油灯学毛选,遇到雨天不能外出拾粪,便坐在门口认认真真学,蘸着唾沫一页页翻看,有时候一页刚翻过去,却又翻回来,好像上页没看清或没弄明白,需要“补”一下。他对毛主席的文章几乎达到了倒背如流的地步。孩子们截烟的时候让他背毛主席语录,也算让他大展才华了。

孙友仁还有一项特殊的技艺——画画。

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发现孙友仁会画画的。反正我们队里的好多社员都让孙友仁画过。特别是那些爱凑热闹的大姑娘小媳妇,得了闲,见着他,说:“老友给我画一张。”孙友仁从不拒绝,每次都说:“好!”孙友仁画的是素描,拿一铅笔头,也不管什么纸,报纸也好,包点心的草纸也好,随便找来就画。那时候孙友仁就如同换了个人,神情很专注,细细的小眼睛瞄人一眼,“刷刷”几笔,再瞄几眼,又几笔。画完一看,和本人很像。人们都惊呼,问:“老孙哪里学的?”孙友仁说:“我上过美术学校。”接着他话茬往下问,才知道他是投笔从戎的一类。

孙友仁在我们生产队的这些年,不招谁不惹谁,除了小孩子截他几支烟,没人欺负他。人们常常看着他画的画说:“老孙文武双全,好能耐呢。要是一开始不加入国民党,早弄个师长司令干了。”

然而,能耐人栽在了能耐上。

那几天,饲养员老侯病了,他儿子侯二替爹喂牲口。侯二是个“三只手”,那天见孙友仁的屋门锁着,心里一痒,就撬锁进去了,锁是土锁,侯二用细铁丝一拨就弄开了。实指望弄几盒烟抽,不过烟没找着,却从炕席底下翻腾出一沓画稿,侯二一看,眼立马就直了。一张张翻看,侯二的眼珠子就差点掉出来——画的都是各种动作的光屁股男女……侯二似乎觉得这些人哪里见过,拿到窗前看仔细,就一个个认出来了——都是村里人。

侯二感到事情重大,挑了几张女人的画像揣到怀里,把其他画稿又放回了原处,然后走出屋子,把锁重新锁上,一溜烟去公社派出所报了案。

孙友仁回到家,等待他的是几个警察和一群看热闹的人。警察把那画稿朝他一扬,手铐子就铐在了他手腕上。孙友仁在人们一声声“老流氓”的骂声中被带走了。

孙友仁咋就能看见人的光身子?就怀疑他一定是戴了透视镜之类的高级东西。继而联想到,他那双“瞎”眼之所以不敢睁大,一准是怕发现他眼里藏的东西。一群人就到他屋里翻腾,犄角旮旯翻遍了,老鼠窟窿都没放过,也没找出“老流氓”的作案工具。

孙友仁最终因流氓罪被判了有期徒刑。第三年,就死在了满城劳改农场。

侯二私藏了一些画有光屁股女人的画稿,时不时拿出来欣赏一下。一个月后,才按图索骥,每张五个鸡蛋,把那些画恋恋不舍地换给了真正的女主人。

谁都不会想到,这些女人在愤愤大骂一顿孙友仁后,并没有把那光屁股画烧掉或撕掉,而是都偷偷藏了起来。

责任编辑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