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悬而未决(创作谈)

2014-04-29邓一光

北京文学 2014年8期

晓升吩咐写创作谈,这是一件比写小说困难的事情。为什么要写这篇小说?我的回答是不知道,能说清楚就不写小说了。小说是经验记忆,不是现实记录,大凡人们写虚构故事,或者看虚构故事,是心存对现实生活的怀疑,或者相反,相信某种在现实中不被普遍认同的生活,现实生活是什么谁都能看到,用不着絮絮叨叨地说一通。而虚构故事的作者是一些心怀叵测的人,他们在看似现实的故事背后隐藏了一些东西,无论故事犀利与否,诙谐与否,那背后一定有黑暗到坚硬的恶毒和柔软到羞涩的悲悯。这些东西作者会像隐私一样保护起来,不肯告诉读者。所以我对读者的忠告是,千万别相信创作谈,但凡这三个字出现,作者一定在洋洋洒洒地和你扯着淡。

说一些别的事情,也当扯淡。

我有一个关系比较近的熟人——他认为他是我的朋友,私下里我不那么肯定,我认为我们之间构成了一种现实与虚假的关系——他是一个睿智而博学的人,稍显刻板但并不拘谨,特别愿意给人出题目让人回答,这让他有点像一辈子都在带高考班的班主任。有一次他问我,是否习惯于人生的终极思考?我告诉他有过,但不习惯,因为哲学家式的生活不适合我。接下来他又问了我两个问题:是否完成或阶段性完成了人生目标?没有达到目标是否会否定自己的人生?这两个问题我都据实回答了,很难回答的是后一个问题,事实也如此。我们在“调整”是否算“否定”,“适应”呢,“冲突”呢?还有“人生目标的错误”和“虚假”这些问题上纠缠了很久,因为观点不一宣布答题失败。我那天告诉他,我不相信他的乌托邦戒律,人生既定目标对大多数人并不适用。以我个人的经验记忆,很多时候,人们都在生活中盲目地乱撞,人们以为生活应该这样,自己要的生活它就在那儿,但走近了仔细辨认,或者抓过来用一段时间,发现那些既定的目标与想象大相径庭,根本不是所要的生活,生活在别处这句话一开始就是一场欺骗。我知道我让他失望了,他一定觉得我缺乏理性精神,我要是他的学生,肯定考不上名校。但我感兴趣的不是一个没有达到人生目标的人是否会否定自己的人生这样的人生观问题,而是那个人悬挂在现实生活与理想生活之间,他在自己的生活中被空置了,这件事情让我着迷。

我居住的城市很年轻,那里的人们都很忙碌,看上去他们手中捏着大把机会,或者有可能赢得需要的机会。如此的激情生活,加上城市原有不过327平方公里,撤关以后变成了2020平方公里,但大多地方是山海和水网地带,1800万人主要生活在几百平方公里的狭小空间里,城市的价值观又认定空虚与孤独是可耻的,人们完全没有机会,也下意识地排斥空虚和孤独。但我的观察不同,在城市人群中,空虚和孤独大量存在,人们拥有着不错的事业和家庭,许多人甚至在快速进入成功学案例。但他们不幸福,幸福这个本属差异化的主观感受,在众多个体生命的感受中被格式化为属性相同的标的,人们的“自己”不在了,人们把“自己”活丢了。忙碌而空虚,大把的生活机会与孤独,这两对组合真是现代人身心极具讽刺的写照,这恰好印证了本雅明对现代都市人精神状态的描述,“害怕、恐惧和不合心意”。

人是教育和观念的产物,也是它的受害者。生活没有接受过教育,也不带观念,何况人们在生活之外讲道理的时候,生活从来没有理会过,道理在生活中屡试无用的窘境,相信每个人都感同身受。但真正的问题不在道理如何,而在人性有没有挣扎,挣扎出什么的结果,挣扎的意义何在。康德说,人性这根曲木绝对造不出笔直的东西,这是人性所以被否定的黑洞。小说家同意康德的观点,因为小说家不要笔直的人性,也正是因为有了人性的悖论,小说才趁虚而入,故事才得以建构,这与任何理性目标都建立不上关系。不同的是,小说家不像康德那么悲观,在小说家感性天域的深处,他们相信温暖和湿润的云层存在。

说回创作谈,这篇小说没有物质缺失和身体苦难,没有公权批判和社会抗争,小说中的人物面对的真实问题不是外界,而是自己。我不知道戴有高出了什么问题,他能否解决那些问题。不知道吕冬冬哪儿不对劲,她这个样子是不是她,她要怎么做才会让读者收回纠结的心。李爱和蔡张望看上去都很正常,这样的人物在现实生活中一抓一把,试试我们自己在生活中积累下的资格,看看有谁可以指责他们?但故事的确是纠结的,所有人物都没有逃出身份指认的怪圈,他们悬浮在既定的生活之外。如果有所谓的人生目标,他们都不是幸运的目标中的者,他们就像自己的虚拟者,人在生活中,却不拥有生活,在悬置和迷失中讲述着自己的故事,他们怎么才能为自己辩护,拿什么辩护?我们呢?

小说产生于非理性之域,用理性分析小说往往南辕北辙,徒劳无功。好在故事就是这样,它拥有悬而未决的秉性和权利。你以为故事在说这件事,其实它说的是另外的事;你以为故事结束了,其实你推断出的是一个假想,它可能正在开始。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