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蓝
2014-04-29邓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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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风“贝碧嘉”经过深圳的那天晚上,戴有高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和一群脑控机器人打电玩。那些家伙衣着鲜亮,发型时髦,口哨吹得够炫。他技输群雄,被灭得厉害,觉得特别自卑,一时没有控制住,弄来一把菜刀悲愤地把自己给劈了。那帮家伙茫然地看着倒在血泊中的他,叽里咕噜一阵商量,然后纷纷上前撕开同伴的硅胶假体,掐下芯片,相继倒地而绝,现场一片血腥。
早上醒来,戴有高在宿舍里走来走去,回忆梦中的自戕过程。他不大相信自己——或者说人类——能够靠榜样的力量诱使机器人大面积崩溃。问题还不在这里,戴有高弄不懂,他已经把自己劈成了两半,照说魂飞魄散了,怎么会看到机器人互相残杀的场面?戴有高认为这一段梦境非常不真实,但他不愿意掐去它,不然他连一点再做梦的自信心都没有了。
台风过后,负氧离子充沛,空气湿答答的,伸手便能抓到细小的水珠。那些水珠是活的,如果戴有高不走来走去,安静地站着或者坐着,他就能听见水珠们在房间的各个角落里对他窃窃的嘲笑声。回南天结束之后,戴有高一直在等待台风。这半年他的运气有点衰,干什么都掉瓷,接连做砸了两单活,业绩出现下滑趋势,这让他对自己很不满意。他本来打算和将要连续到来的热带风暴玩上几把,把身上的霉气冲洗掉,然后再重新披挂上阵,没想到,第一个台风到来的时候他就被脑控机器人缠住,错过了“贝碧嘉”。
戴有高在一家线上奢侈品公司工作,负责商品打样和采购管理。作为奢侈品电商,公司推出的商品能否在本土市场落地是关键。戴有高整天和市场部筛选顾问们沟通,分析国内市场莫测的品牌变化,研究顾客变态的组合诉求,然后向分布在世界各地的职业买手们发布采购报告。四大时装周期间,他还得飞往欧洲现场看样,向买手们下达商品调整单。有一年圣诞节,公司搞派对,老板喝多了酒,当着员工们说,你们中间有几个人决定着公司的生死存亡。老板没有说出那几个员工的名字,但大家都心照不宣,戴有高是其中之一。不过,戴有高从不夸大自己在公司里的作用,他理智地认为,他这样的商品赏金猎人不过是人力资源部门配置中的一枚棋子,在技术时代里不难复制,只是公司和他彼此找到了合适的对方而已。
这个周末,戴有高刚从欧洲回来,他发现整座宿舍楼里人都走光了。之前公司抢春季档抢得硝烟弥漫,连续八周没有休假,这一周才放员工们休了两天,同部门的老丁和小佟昨天一下班就走了,连宿舍都没有回。戴有高在宿舍里走来走去,然后站下来朝镜子里看。镜子里的他头发蓬松,脸颊深陷,颧骨上有一抹可疑的红晕,看上去像19世纪彼得堡那些患上了痨病的诗人。在国外奔波了四十多天,难得遇上一个周末,可以休息也可以杀人,戴有高却像一只试验鼠似的在宿舍里走来走去,这是一件不正常的事情。他决定干点什么。他决定去看看李爱,顺便看望一下他的房子。
戴有高有四个多月没有见到李爱了。李爱是戴有高的前妻,房子是他的房子。李爱26岁,比戴有高小7岁,他俩有过三年混沌的同居生活,两年茫然的婚姻生活,最终以分手结束了这段关系。戴有高是客家土著,父母是西涌人,深圳建市时家里押地成了地主,以后父亲忙着盖房收租子,母亲当上了公务员,父母俩联手打拼,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戴有高和很多土著家庭的孩子一样,从生下来到长大基本上都守在这座城市里,深圳大学毕业后就留在深圳工作。李爱不同,李爱是湖南人,在一家私募基金做投资分析员,她来深圳时间晚,政府的廉租房排不上号,以她的收入在深圳根本供不起房,他俩共同生活时,一直住在戴有高的房子里。戴有高的房子在华侨城,是戴有高的婚前财产,他父母出国前留给他的;房子不大,两间带双露台,靠近著名的天鹅湖湿地,环境优美,住着相当舒服。它证明戴有高的父母不爱他们的出身国,但还是爱戴有高的。两人分手的时候李爱没处可去,提出暂时借住一段时间,等找到房子再搬走。这是一个相当合理的要求。戴有高在公司是高级员工,有一间带厨卫的专用宿舍,如果不满意,凭借不菲的薪酬他能支付一线区域内任何一套两居室的首付,就为这个,他也应该答应前妻的请求。一想到离婚后能前嫌尽释照料前妻,就像照顾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戴有高就有一种特别的慰藉,对这个结果感到满意。
戴有高回到华侨城,用钥匙开了门,他和李爱都吓了一跳。李爱基本上光着身子,香汗吁吁的倒插在一张瑜伽毯上练蚂蚱式,埋怨戴有高不该不摁门铃就往屋里闯,问戴有高来干什么。戴有高不喜欢李爱警惕的表情和口气,好像她忘了这是他的房子,他有权随时回来,她光着身子并不能改变他对私产随时监管的事实。再说他俩虽然离了婚,但他的东西全在这里,他和它们没离,至少他可以回来拿几条换洗底裤吧。
李爱有点不高兴地从瑜伽毯上爬起来,一边脱下练功服去盥洗室冲凉,一边毫不客气地要戴有高走之前把钥匙留下来。
戴有高没有和李爱计较。他困惑地站在客厅里朝四下看,那个样子就像他在找一张床,他打算现在睡上去,到明年这个时候再醒过来。但他不是在找床,而是在打量屋子。这是他的房子,法律上是,借给前妻李爱住,但他怎么都觉得自己走进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李爱性格上大大咧咧,不喜欢做家务,他俩一块儿过的时候家里乱糟糟的,到处堆放着等待处理的垃圾,这对讲究品质生活的戴有高简直就是毁灭性的折磨,他俩没少为这个吵架。现在不一样了,屋子收拾得很干净,整洁得像天使的住处,和戴有高半年前搬去公司宿舍时完全两样,好像在他离开以后,李爱立刻变成了一个田螺姑娘,她就是为这个才和他离婚的。
这也就罢了,最让戴有高不能接受的是屋里的家具全都换了,原来那套自己喜欢的苏格兰湿地风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套小清新的“宜家”。戴有高是奢侈品营销人,但并非品牌崇拜者,他个人的生活持简约主义,有那么一点点理性控制下的轻奢,他不反对时尚主张下的心理干预。比如李爱因为治疗情殇需要经历一次浪子回头的洗礼,但他决不接受刻意的生活置换——有时候凤凰浴火后不但没能脱俗,反而越发显得平庸,就像他现在看到的情景。
戴有高对自己的发现有点不舒服,这个发现有点刺痛了他,让他觉得自己的房子被人轻薄了,自尊心受到伤害。
“请家佣了?”戴有高大声问。
李爱关上喷头,隔着盥洗室的门问戴有高说什么。戴有高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没有啊,怎么啦?”李爱反问,从盥洗室里露出湿漉漉的脑袋,让戴有高去卧室为她取衣裳。
戴有高照办。走进卧室以后才发现那不是一个明智的行为。梳妆凳上放着一件蓬松的毛球衫,一条带蕾丝边的底裤,这个发现让他妒火中烧。他俩在一起的最后那段时光,双方都尽量保持着彼此生疏和如何不让生疏蔓延,以至于最终讨厌对方和自己的那种边界重合关系,两个人选择的都是性别差异基本被模糊掉的内衣,他希望李爱和自己一样,离婚之后继续保持利兹睡袍和CD补水晚妆,即便那样对各自的孤独毫无补偿,至少表示生活仍在可控的暗线上延续。现在他发现自己错了,李爱不光把床和床上用品换了,连内衣的款式都换了,保守的利兹换成了活泼的香奈尔款式,梳妆台上的CD也换成了雅诗兰黛套装,看上去在离开他之后,她正快速地绝尘而去,并且对这一切相当满意。
戴有高憋着一股气,两根指头捏着毛球衫和蕾丝底裤从卧室里出来,推门进了盥洗室。李爱正用一条大浴巾擦拭身上的水,身子缩住往外推戴有高,说你干吗呀?戴有高挤开李爱,抹去她扑在他脸上的水珠,在搁衣凳上坐下,问她原来那套家具去哪儿了。李爱把浴巾递给他,让他替她擦拭后背上的水,回答说家具卖了,卖家具的钱买了现在这套,等于是置换。戴有高心里疼了一下,那套苏格兰原木二十几万,能换三套“宜家”,李爱不该一声不吭就给卖了,他心里就有些不高兴,没有接她递过来的浴巾。
“打算什么时候搬走?你没打算和我未婚妻一块儿住吧?要是她住进来,你俩不会夜里讨论驻颜术,把我赶进书房里睡吧?”
“这么快就有人了?”
李爱停下来,用手捂住一只眼睛,另一只瞪得大大的,有点吃惊地看着戴有高。
李爱人有点神经大条,看人喜欢用手捂住一只眼睛,然后换另一只眼睛。她这样吓到过不少人,比如她的前婆婆。戴有高的妈妈被李爱捂着一只眼睛看过两次,怀疑李爱是反贪局的卧底,来侦查戴家的巨额不明资产情况的,不然她那个样子可够怪的。戴有高知道李爱不是反贪局的人,要这样,她牺牲五年的色相来做卧底成本也太大。戴有高知道李爱只是想试试,捂住眼睛看和不捂着眼睛看,那些人有什么区别,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意思。他为这个在母亲面前替李爱抱不平,因此严重影响了他在母亲心中的信赖度,也直接导致了父母携带巨额资产移民国外时,只给他留下一套小户型产权房的恶劣结果,为这件事他感到十分痛心。
“这个可以有。可以有吧?”戴有高清楚自己这样是对李爱焕然一新举动的报复,心里有一丝小小的满足,“你就说什么时候搬走吧。你不能老赖在这儿,迟早我得带一个女人回来,也许是另一个。我不能把人带到宿舍去,公司会杀了我。”
“在我买房之前你不会赶我走。”李爱停下往头上套衣裳的动作,胳膊支在一对十分出色的乳房旁,样子就像一个因为硕果累累而神情笃定的农妇,“要是你支持我一大笔钱,我现在就去买房。”
“那是你自己的事,我……”
“我知道,你没义务赞助我,我也不打算让你包养。”李爱打开戴有高替她往腰下拉浴袍的手,套好衣裳,抓过一条干毛巾裹住湿发,毛巾角挽一圈掖在脑后,“没关系,我会慢慢攒。其实我不在乎买房,我在假日广场看中两双鞋,它们太漂亮了,我超想买,攒了三个月也没能攒出钱。我能肯定那笔钱它们根本不存在。”
李爱的意思戴有高明白,她根本没有能力买房,说不定一辈子都没有能力买,她不打算很快搬走,这正中戴有高下怀。戴有高有一份不错的收入,社保交纳记录和银行信用都没有问题,懂得自持,有幽默感,会享受生活,有几个边界清晰关系稳定的朋友,算得上安全感较高的那一类男人。心仪他的女性不少,离婚后也有过两次和女人短暂擦出火花的事情,但李爱仍是他唯一拥有过的女人。戴有高有职业病,不喜欢浑身光泽的女人。李爱没有城府,大眼睛,奶子像梦露的奶子,货真价实,有一种落寞的明星范儿,不需要什么东西来装饰。和李爱共同生活的这五年,戴有高有一种中毒似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和李爱还是有破镜重圆的可能,要是那样,对他俩都好。
李爱很快收拾好,这样两个人就可以坐到客厅里去说话了。李爱光着两条腿在戴有高面前走来走去地拿茶罐和杯子,问戴有高最近怎么样,有没有一点晋升部门主管的苗头?戴有高叫李爱别寒碜他,他最近运气糗,身后连蚊蝇都不跟,更别说晋升需要的人气。
戴有高说的是实话,这半年他的情况变得很糟糕,离婚综合征影响着他,他的时尚判断能力在大步衰退,执行力也出现了问题,公司里的人看他的眼神有点不对劲,部门主管也开始对他有了微词,甚至传出公司在考虑换人的说法。老丁、小佟和戴有高同在采购部,是他的部下,三个人平时关系不错。他俩一个怂恿戴有高去香港大学医院开点便秘药,彻底排排毒。另一个建议他去领养一条狗,接受宠物心理治疗。戴有高觉得老丁和小佟有点心态不正,但他不能因为这个去“京基100”上演纵身一跃的狗血秀。戴有高对自己状况不满意,弄不懂怎么就在生活中走岔了道,开始有了讨厌人的感觉,一想到他讨厌的那个家伙不是别人,而是他本人,他就想抽自己。但这些话戴有高没有告诉李爱,免得她得意。
“我每周都在拼命工作,”戴有高喝着烫嘴的绿茶,考虑怎么说才能博得李爱的同情,“还好,只不过拼命干上七天,结果失败七天。”他告诉李爱一件事,这件事让他十分困惑,“我最近老做同一个梦,梦里我认识了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我,我怂恿自己干了好多坏事。”
“你干什么了?”李爱吓一跳,差点没把茶杯碰倒。
“我说的是做梦,干什么碍不着谁。”戴有高不耐烦地解释,“我不是为这个愧疚,你说,我在梦中认识的那个人是我,那我是谁?”戴有高说了这次去欧洲发生的几件事,大多是工作上的,总之全是不顺的事情,“一想到每天撅着屁股忙,和大伙儿一块儿为养活政府和建设公共福利体系纳税,到了夜里别人有老婆搂,我只能搂枕头,就觉得活着特别没有意义。”
“你不是找人了吗?找人了你拿枕头出气,让活人闲着?”李爱看戴有高,“戴有高,你堕落了,不是有点,是非常,这样你会越来越堕落。你得把枕头丢掉,换成女朋友。”
戴有高发现自己失算了,不该拿没有的事情来炫耀,连忙把话往回引,承认他是有点堕落倾向,但她比他也好不了多少,至少她不应该光着身子到处走,而且冲凉的时候她需要一个男人替她递递衣裳,冲完凉替她把身上的水擦拭干净。现在一切都乱糟糟的,看上去事情严重失控,她要还是他的老婆,他不会让她这样糟糕。
李爱不同意戴有高的观点,她认为戴有高的问题和她不同,他有一个靠押地起家,转而考上公务员,最终成功地洗劫了国有财产逃之夭夭的女强人妈,这一生注定了哺乳期完不成,要是没有个成熟奶头叼着就变不回人。他应该找一个平胸女人过日子,这样就能找到解决之道。
“我们已经离婚一年了,你完全可以重新开始。”李爱说。
“六个月零十二天。”戴有高提醒李爱。
“我说一年是客气的说法,加上分被窝的时间,我俩分居时间超过一年半,等于啥时结的啥时离的。”
李爱坚持她的观点,去冰箱里拿来一小篮洗过的车厘子,意思是这样他俩就能吃车厘子,不用打嘴巴官司。但她还是尽前妻之道,像小妈似的倾过身子蹲在戴有高面前,拍着他的手诚恳地说:
“戴有高,咱俩婚姻失败不是你摊上了我,没摊上母子恋的错。我乳房大点你有安全感,你新女友要是平胸你也没有那么累。重要的是你得去找一个人来爱,像男人一样承担她,这样你的问题就能迎刃而解。你得让我放心,不然我觉得欠了你什么。我不欠你的,你不该让我有这种负疚感,对吧?”
戴有高不喜欢李爱那么说,那等于把他撇开了。他希望李爱对他的生活不放心,希望她欠他的,欠到没法偿还的地步。而且事情并非全然如李爱说的那样,他俩走到一起,李爱的乳房的确起了很大的作用,但他也遗憾她年龄比他小,不那么成熟,无法让他充分满足。况且他真正需要的并非丰满的乳房,而是一些没法遇见的东西,那些东西让他去哪儿找?
“丹顶鹤,火星,百慕大,UFO,远方,”戴有高愤愤不平地数下去,“你不会让我去找它们吧,能找到吗?”他的意思是,台风“贝碧嘉”刚过去,天气不错,也许他们可以谈点别的,也许他可以搬回来住,“反正有两间房,你住一间,我住一间,要是非讲环保不可,我俩共住一间,省下一间也行,随便。”
“然后呢?”李爱警惕地盯着戴有高,“我俩做连体运动?”
“连体,不运动。”戴有高耍赖,“你了解我,我没那么贪婪,夜里有个人搂着就行,困劲上来了我回自己被窝睡,不打扰你。你有没有发现,你脸上没长痘,一颗也没长——如果不算你胸口上那两颗的话。最近我也没长,是不是说明我俩在离了这半年后有了某种默契?”
李爱看了戴有高一阵,把他推到沙发上靠着,自己坐回烈焰状的概念沙发里,人陷进去,重新捧回茶杯。
“我死之前门都没有,你还是去找你的幼齿女友随便吧。”
李爱说的幼齿女友是戴有高公司的同事,叫吕冬冬,年纪小戴有高一轮还多,是个精灵古怪的女孩。公司里的人都知道吕冬冬和戴有高走得很近,这事李爱也知道。李爱把话说到那个份上,戴有高无话可说。接下来的路子就乱了,两个人说不到一个点上。李爱惦记着去“义工联”领工作,赶戴有高离开。她在“义工联”临终关怀小组里做潜伏,借此发展那些不打算把财产带进坟墓的濒危老人为客户,没有时间和戴有高逗嘴皮子。
从李爱那儿出来,已经到了中饭时候。戴有高回到香蜜湖,在公司附近的“仓桥家”要了两份寿司和一份味噌汤,把自己撑得半死,觉得那以后顺理成章就该思淫欲了,结果不尽如人意。回到宿舍后他进了卫生间,却一点没有浮想联翩的感觉,从华侨城带回来的邪念一直躲在临界点后不出来。那以后他放弃了,在网上看了马克·福斯特的《僵尸世界大战》,看完再玩《模拟人生》。这是他玩了两年的一个老版游戏,和李爱婚后第二个月他就开始玩了,他在《模拟人生》中给自己建立了一个家庭,娶了“妻子”佐恩,生了“女儿”卡蜜儿,这份生活他坚持了两年没丢掉。
那天晚上戴有高“家庭生活”过得不顺,他和佐恩为烤松饼的事发生了争执,他没有控制住,发了脾气,佐恩赌气要离开他。卡蜜尔也不省心,在一旁大哭,他的幽默分和信赖分瞬间大跌。他费尽心机安抚母女俩,使尽浑身解数给佐恩买礼物,讲笑话,趁机和她亲热了一番,幽默分和感情分有所回涨。安排好妻子,他再转头对付女儿,带卡蜜儿去游泳池嬉水,借机塑造自己的形体。回到家,他给母女俩做了一顿完美的烧烤,魅力分和感情分达到当天的最高值,他也累得精疲力竭,望着水漉漉的天花板发了好长时间的呆。
夜里十点来钟,戴有高拨通了李爱的电话。电话响了一阵,李爱在那头接了。她刚回来,抱怨今天运气不好,走掉的两个老人都是空仓户,她一份业绩也没做下。戴有高心不在焉地安慰了李爱两句,告诉她从华侨城回来的时候他没坐地铁,走了一个小时,为了磨鞋。那双鞋他已经烦透了,可它没穿破,他不能好好的鞋就抛弃它,这于他过不去。
“对你也一样,我不能你还没破就把你丢了。”他诚恳地对电话那头的人说。
“我知道你还没有放下,”李爱沉默了一会儿说,“但我已经放下了。我没法接受我俩的婚姻关系,没有任何人会接受这样的婚姻关系。”
李爱很快挂了电话。戴有高也挂了电话。电话刚挂断就叮当一声响,是吕冬冬的微信,问戴有高在干什么。戴有高告诉吕冬冬自己无所事事。吕冬冬说她也无所事事,而且比他多了一样灰心丧气。他问她怎么了。她说周末没回父母家,本来想留在宿舍里好好表现一下,做两样说得过去的菜孝敬一下自己,最后放弃了。
“一想到每天把自己打扮得那么精致,”吕冬冬说,“最后还得把精致的包装剥掉,露出不堪入眼的本来面目,就觉得什么意思也没有。”
戴有高懂吕冬冬的意思,她招进公司不到一年,属于公司最低一级的员工,收入远没有大多数顾客高,让她这种月薪四五千的员工整天指导和帮助月入五六万的顾客如何穿衣打扮,怎么都有点人前装,挺累的。吕冬冬说反正明天休息,能睡懒觉,今晚不想宅在宿舍里,问戴有高愿不愿意给她当一晚死磕,面对面那种。反正也没有什么值得做的事,戴有高就说过来吧。
吕冬冬是什么时候调进公司的,戴有高完全不知道,他俩不在一个部门,吕冬冬在设计部,戴有高猜他俩不止一次在公司大楼里擦肩而过,但他从来没有注意过她。直到有一次,戴有高去总务科了解一笔回单情况,看见一个个子不高,人有点削瘦,长相是那种看上去怯怯的,让人觉着特别饿的女孩。那女孩站在总务科里号啕大哭,总务科几个大姐愣在那儿不敢上前劝。戴有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站在门口不敢动。
“谁有一块钱,请你们大方地走过来给我吧,”女孩哭够了,掏出面纸狠狠擤鼻子,抽搭着大声说,“我会还你们两块,我说话算话。”
她那句话说得很认真,逗得所有人都笑了,戴有高也笑了。
戴有高后来才知道,女孩来总务科报销,人有点马大哈,算错了账,差一块钱。本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总务科的人说算了,她们替她补上,以后注意点就行了。没想到就这句话,她哇的一声就哭了。
戴有高把女孩从总务科带走。她不能在那儿闹下去,要是让上面的人看见,她工作都得丢掉,说不定还会连累别人。戴有高把女孩带到茶水间,去旁边的办公室给她弄了一只卷纸。她需要把脸上好好收拾一下,以便人类能够认出她。戴有高说,不就一块钱吗,干吗那么较真?女孩表示一块钱她不在意,就是不能接受别人主动关心她这个事实。戴有高问如何区分主动和被动。女孩举例,譬如她失足从桥上掉下来,有人伸手接,接住了叫主动;没人伸手接,她刚好砸在谁身上,那叫被动,她只接受砸在谁身上这种事。
“我还头一回听说,主动搭手反倒成了过失?”戴有高哭笑不得,“你怎么跟别人的想法不一样,脑子没问题吧?”
“你看出来啦?”女孩很惊讶,兴奋地抹一把脸上的泪花,“我老在想,我要是死了,肉烂光,我的骷髅它长什么样,有没有现在的我好看,越想越上瘾,就想找把刀来把自己捅死。可又一想,要是死了我就看不见自己的骷髅了,我就不愿死了,特纠结。”
女孩一点开玩笑的意思也没有,那副口气把戴有高吓了一跳。戴有高想到他也做过死了的梦,在梦中他能清楚地看到死了的自己,原来有这种念头的人不止他一个,为这个发现,戴有高差点没让自己的口水给呛着。
几天之后,戴有高又碰见那个女孩,是在公司楼顶的天台上。政府发布戒烟令后,公司禁止员工在大楼内抽烟,戴有高仗着是公司的骨干,手里捏着公司0.2%企业股,大小是个股东,偷了一把会议室淘汰的靠背椅,在天台上给自己建了个露天吸烟区。那天戴有高上天台抽烟,女孩恰好也在那儿,她像刚溺过水,爬上岸吓坏了,拉开架势歪着脑袋单脚蹦跳着控耳朵里的水,样子极怪异。
“我脑子里全是豆浆,控控水。”看见戴有高,女孩脸红了,挺不好意思,急急忙忙解释。
“你脑子怎么啦?”戴有高吓一跳。
“我觉得我脑子出了毛病,”女孩朝两边看了看,把戴有高拉到一旁,躲着谁似的,其实天台上除了他俩,一个人也没有,“躺着的时候还好,一站起来坏念头就一个劲儿地往外冒。刚才我忍不住往部门QQ群里发了一组惊悚照片,没想到我们部长上去了,人吓得不轻,吐了自己一身。”
“那你还在这儿跳什么,还不赶紧回去把案底删掉!”戴有高给出主意,“查IP跑不了你,起码避免次生灾难发生,你们部长别再二次受伤。”
“我知道错了,图片也删了,”女孩乖巧地瞪着一双羚羊眼,“可手还痒,想再发一组更恶心的上去,怎么劝都劝不住自己,就来这儿修理一下脑子。”
戴有高闷骚地咧嘴乐,在椅子上坐下点上烟。台风过后,天高地远,从大楼的天台上能看到深圳湾对面的新界自然保护区。戴有高想,也不知道那些红隼和蓝喉歌鸲在台风中是否遭了难。也许是两个人都做过死了的自己关注活着的自己的梦,戴有高对搞怪女孩有几分天然亲近,问她是哪个部门的,叫什么,不然下次她哭的时候他没法替她找纸卷,她搞破坏他也没法替她出主意。女孩心神恍惚地看着他问,是不是一定得自我介绍,如果是,我叫吕冬冬,19岁,大龄空虚寂寞女青年一枚,在设计部做助理分析员。
那以后,戴有高和吕冬冬就熟悉了。吕冬冬职校毕业,在设计部给设计师做助手。她人很聪明,对品牌设计缺陷十分敏感,能看出设计师的遗珠之憾。同时在商品组合创意上眼光过人,能把不同品牌的单品搭配出风格独特的套件,是同一批招进的专业员工中最出色的,设计师们都争着抢她。但她手快却又爱捅娄子,只需要一半时间就能做得比别人好,另一半时间也没闲着,用来把做好的事情再砸掉,以至于把她抢到手的设计师用她不到三天,就会把她踢给别的设计师。她性格怪癖,除了自己的造型师,基本不理其他人,别人认为她傲娇。戴有高看出来,她只是太过好奇而又胆小,有交际恐惧症。
吕冬冬很快过来了。她的宿舍就在戴有高楼上,因为资历浅,住的是六人员工宿舍。她是深二代,父母是第一代来深务工者,经过三十年打拼,条件已不似当年,家里有两套住房,地铁用不着转乘就能到家。可她平时不爱回家,用她的话说那样每天少睡两小时。
“昨晚我梦见你了,”吕冬冬进门就喜滋滋地对戴有高说,“你对我太好了,给我买了好多吃的。”
“后来梦醒了?”戴有高头也没抬地操作着电玩。今天佐恩和卡蜜尔的情况让他警觉,他打算连夜改善家居条件,换一套够炫的音响,增加一组漂亮的水族箱,从源头上正面引导卡蜜尔的人格塑造,也为佐恩的良好情绪制造环境,不然这个家就得毁掉。
“梦醒了还可以继续做,说不定有一天就能梦想成真。”
吕冬冬说着两腿一盘在地板上坐下,够过身子眼睛往戴有高脸上睃,这样戴有高就不得不抬头看她。她穿一件粉红色伊佐衫,海蓝色七分牛仔裤,特雷托恩帆布球鞋,哈罗猫咪绒线帽下一张红扑扑的脸蛋,一副可爱萌打扮,却是空着手来的,这一点保持了90后孩子的作派。戴有高不得不放下平板去冰箱里给她翻零食。
“我没吃饭。”吕冬冬朝戴有高搬来的那堆零食看了一眼,不满意地蹙了蹙鼻头,“我不接受别人不正经地把我打发掉。”
“凑合着填几嘴吧,又没做成一单大生意,轮不上你吃大餐。”戴有高回到沙发上继续打电玩。
“擦,给我买只鸡腿包又不会让你折翼。”吕冬冬生气,朝戴有高脚上的两只袜子看一眼,怪声怪气地说,“能不能袜商就生产一种颜色的袜子啊,老弄得一只意外身亡,另一只就得被逼当屌丝,还不如殉情呢,一点袜道也没有。”
戴有高顺着吕冬冬的目光往脚上看,发现自己袜子又调包了。他没有理会。她说话没谱,小他一轮多还在他面前冒充大龄空虚寂寞女青年。这也罢了,居然管他袜子穿错衣纽扣错的事,把他这个整天和美鞋美包配饰控顾客打交道的奢侈品杀手不当一回事,这让他不高兴。
吕冬冬也不计较,从地板上爬起来把戴有高往一边挤,人上了沙发,一大堆零食堆在腿弯里,强暴犯似的恶狠狠撕开一包燕麦巧克力架包装,一眨眼工夫吃掉好几条,然后推戴有高。
“我原谅你了。说说你的事。”
“没见我忙着?乖,自己玩,我得把佐恩和卡蜜尔安顿好,不然真得找一个完美的自杀计划把自己了结掉了。”
“别摆谱,我也忙,光收拾自己捅下的娄子就够我忙活一阵的了。”
“又捅娄子了?”
“这周控制得不错,抽风好点,只有七八件烂事没收拾完,周一再解决。”吕冬冬往嘴里填了一块巧克力,拿手堵住往下落的巧克力渣,嘴里唔唔地不停,伸手去夺戴有高手里的平板,“说好了今晚你归我,不许耍赖,给我说说你今天的烂事。”
戴有高不得不收掉电玩,把去李爱那儿的事说给吕冬冬听了。
“哇噻,你老婆真贱,真想抽丫。”吕冬冬听完大惊小怪地嚷嚷。
“是前妻。”戴有高纠正她。
“一样,反正你俩按法律程序正规睡过。”吕冬冬脸上露出由衷的神情,“我挺羡慕前妻的,她们都欺负过一个活生生的男人,有的还欺负过两个,爽呆了。”接下来她开始埋怨戴有高,“你是缺钙货中的极品,都赎回身子了,为什么不把前妻赶走?难不成还让她在你的国家成立殖民地政府?”
戴有高就说了自己的不甘。他不想离,但没办法,李爱坚持离;他对李爱难以割舍,总觉得她是他身上的一块肉,被离婚这把手术刀给切掉了,而房子相当于手术台,他不能把手术台撤掉,那样他连再做个缝合术的可能都没有了。
“明白了,你是你爸从垃圾堆里捡来的,没喝过亲妈的奶,真的缺钙。”吕冬冬蔑视戴有高,然后兴致勃勃地支招,指导他如何骗取前妻的关注,让她重新爱上他,方法就是在微博上关注她,再取消她,把她拉黑,再取消拉黑关注她,每天这么抽筋十次,前妻非被他弄得神魂颠倒,戴有高就有机会赢得梅开二度,“但也有可能她会被你弄疯。”她警告说。
戴有高觉得头疼,要照吕冬冬说的,他先就把自己拉黑了,省得李爱真的疯了,他也好不了,害人害己。吕冬冬承认事情是有点风险,但既然戴有高还在打前妻的主意,这方法就值得一试。她对他分析,他和李爱目前的状况属于既有历史已经翻过这一页,现实又没有脱掉干系,很像1898年时候的大清帝国和大英帝国,但又不完全像,大英帝国只是盘算着找SB中国皇帝弄点银子,没敢想吞并大清帝国的事。戴有高不同,他想卖身给李爱,李爱嫌弃不要,属于软弱无能那种,不过毕竟主权在他,不如学1997年的中央政府,向李爱下达领土收复令。李爱属于寄居蟹,她得考虑去留问题大,还是继续给戴有高当陪床保姆代价大。就算一咬牙走人,至少戴有高能够收复领土,不会一点眉目都没有。
戴有高脑子快不过吕冬冬,嘴也不如她,明知占不了先的事情,没兴趣谈前妻的话题,叫吕冬冬老老实实吃燕麦巧克力架,小破孩儿别装经验丰富。
“谁说我没经验,”吕冬冬不高兴,“我谈恋爱的一大爱好就是问男朋友能不能让我杀了他,他要说能,我就放弃杀他的权力改为宠他,这样他就不可能抛弃我去爱别的女孩了。”她一说起自己的事就傻呵呵地乐,“我还有一个爱好,就是老叫我男朋友把嘴张开让我钻进去,这样我就能看清他的五脏六腑,知道他到底爱不爱我了。我这样是不是有点犯贱?”她思路跳跃得厉害,说完不用戴有高吐槽,立刻不好意思地自黑一通,“我这货吧特装逼,喜欢的男孩子不愿上去说话,得他主动找我,等他找我了我又烦他,他要不找我我就委屈。哎呀妈呀贱死了!”
“你到底几个男朋友?不是养了个宠物吗,还要去喜欢谁?”戴有高有点犯疑惑,警惕地问。
“你管,又不是我妈。”吕冬冬瞪戴有高一眼。她的眼睛大到令人吃惊,就像从卡通玩具商店里买来的,瞪人时有一股冲击波,电得戴有高麻酥酥的,“就算妈也没用,我从不告诉她我和男孩子睡觉的事。都是前世欠的债,小时候我问我妈我是打哪儿来的,问到第五遍我妈发了脾气,要我去问我爸。她就不能好好告诉我,我是她没能忍住的产物,非得在我心中落下阴影,害得我现在一和男朋友上床就紧张,光着身子到处找避孕套。”
“能不能嘴不那么利索,审审再往外蹦词,一个女孩子,多少得有点矜持。”戴有高皱着眉头训斥吕冬冬,心想还真不能轻视了现在的孩子,再想想自己的情况,有几个年头没见过避孕套的模样了,不免心里升起一股小醋意,“你不会告诉我你和很多男孩子上过床吧?”
“那倒没有。”吕冬冬打了个嗝,不好意思用手捂住嘴,动静很大地从戴有高身上爬过去,够过一瓶可乐,拧开盖咕嘟咕嘟灌了一气,长叹息一声,剩下半瓶塞到戴有高手里,让他替她拿着,“我不集邮,总和一个男生保持肉搏关系。”
接下来吕冬冬说了她和那个男生的故事,内容很常规,没有什么新鲜的——他约她去他家玩,表示他俩可以玩自己的,她玩电玩,他玩她,各不妨碍。她没同意。他很郁闷。他是射手座的,可打高小遗精起他的精子就没在正经的地方出现过,基本上撞手纸自杀了。她问他是不是觉得自己给射手座丢脸了。他说是。他说完那句话就哭了。
“你就因为这个和他睡了?”戴有高张大了嘴,有点不相信。
“嗯。我使劲憋也憋不出别人那种崇高。你想啊,我和很多人头一回见心里就犯嘀咕,会不会和他好上?只要是帅哥我都这么想。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像人尽可夫的贱女?”
吕冬冬看戴有高。戴有高沉哦着没有回答。吕冬冬看出戴有高担不住这个话题,耸耸肩膀,换了个话题。
“对了,你为什么要和李爱离婚?”
戴有高还是回答不了。其实他是不想和小女生谈自己的事,谈不了。以后他就不怎么理睬吕冬冬,顺过平板继续玩电玩。吕冬冬坐在那儿没人理,挺无聊,两条腿抱在怀里玩自己的磕膝头。
“一看见这对圆润的膝盖骨我心里就发痒,你说,要是我把它们磨成水晶球会怎么样?”她下颏枕着膝盖呆呆地问。
那天晚上戴有高惦记着支出力问题,心思不在吕冬冬身上,他打算安排佐恩和卡蜜尔母女俩去听歌剧,自己留在家里阅读和学习专业技能,以便换取更多的工资。佐恩喜欢那条昂贵的波斯地毯,他会把它买下来,然后他会尽快赚钱换一套带花园的别墅,让家人过上美好的生活。吕冬冬被冷落在一旁,看出戴有高不打算再理她,玩了一阵磕膝头,刷了一会儿屏,打过第三个哈欠,从沙发上爬起来走了。人已经摇摇晃晃出了门,又探进脑袋问:
“老大,你不带把菜刀进被窝?”
“没人杀我。”戴有高头也没抬,手上机械地操作着。
“你心情不好,说不定会自己杀自己,意外身亡呢。”
吕冬冬笑嘻嘻说完就缩回脑袋不见了人影,然后是脚步咚咚上楼的声音,能想到她闲得无聊,闭着眼睛两手伸向前方,学盲人摸索着上楼的样子。一会儿戴有高的手机叮当一响,是她的微信。
“鼓奶。”
“?”
“睡个好觉,表达美好祝愿的意思。”
戴有高看了看时间,凌晨两点。他决定再打五小时电玩,把支出力补足,早上泡麦片,吃完去华侨城。他放不下李爱,没法放下。他觉得要是自己不抓住李爱的麻花辫,总有一天华侨城那套房子也会嫌弃他,自己做主找个新主人,那个时候他就真的无家可归了。
第二天一大早,戴有高就赶到华侨城。这次他学乖了,没用钥匙开门,摁了门铃。李爱开门的时候也没有光着身子,穿了一条简洁的及地长裙,是那种神秘的非洲花纹,大胆的色彩和图案有极强的节奏感。一头长发梳成粗粗的麻花辫吊在脑后,这让她像附着了一道魔咒,魅惑无穷大,戴有高不得不用胳膊肘儿撑住门,才没让自己顺着门框滑下去。
“别表演慈善事业那一套,”李爱看一眼戴有高怀里大大小小的纸盒,一脸警惕,“记得吗?结婚以后你就给我买过一支冰棍,自己还吃了一多半,那是你最慷慨的一次。”
“不是连人都给你了吗,贪那点外财。”戴有高把拦住门的李爱挤到一旁,抱着纸盒往屋里走。
屋子收拾得和昨天一样整洁,戴有高尽量不去观察干净整洁的屋子和那套看上去庸俗不堪的小清新家具。他不能给自己找不愉快。他希望今天的情况有所改变,他和李爱能在洁净的房子里坐下来好好谈谈,谈完李爱高高兴兴系上围裙去厨房给他做两样小菜,他俩好好吃一顿饭。戴有高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房子是一个奇迹,它会在培育出田螺姑娘之后产生更多的惊喜,包括突然拥有的了不起的厨艺、幡然醒悟后破镜重圆的家庭生活,以及佳人扑怀而入的感恩零涕。
“等等。”李爱跟进客厅,拦住往下卸大大小小纸包的戴有高,“我不需要你把公司里的积压货往我这儿搬,我不需要你讨好我。”
“谁讨好你了?没看出我这是在意你吗?”
李爱把胳膊抱在胸前,看戴有高,看得很认真。戴有高不得不恋恋不舍地把目光从她手臂后面那一大片地方移开,看她的脸。
“怎么啦?”
“当一个人不断告诉你他在意你的时候,你觉得他是在提醒你别忘了他的在意呢,还是他没有那个把握,是在提醒自己别忘记了那个在意?”
如果事情只是这样还算不上糟糕,戴有高完全可以劝说李爱放弃当一个哲学家的打算,两个人回到温馨体贴的交谈、卡通图案的围裙和可口的小菜上,可事情却出现了一些失控。这个时候,从屋里走出一个人,准确地说,是从戴有高和李爱曾经睡过五年,戴有高昨天还光顾过的卧室里走出一个男人。那个男人约摸40岁,大块头,大脑袋,头发厚而密,就跟戴了一顶乱糟糟的帽子似的。他穿着一件皱巴巴的睡袍,好像刚睡醒,眼睛被洋葱冲了似的眯着,看模样不像是家佣,也不是管道修理工。戴有高一下子就傻了,不相信自己的房子里除了李爱还会藏着个穿睡袍的男人,就跟每天都刷牙,有一天突然从毛刷缝里冒出一只天蚕蛾,戴有高当时就有一种崩溃的感觉。
“他是谁?”戴有高问李爱。
“认识一下,”李爱介绍,“这位是戴有高,我前夫。这位是蔡张望,我男友。”
戴有高的脑袋轰的一声大了。男友?李爱怎么会有男友?而那个大块头的蠢货肯定没听明白李爱在说什么,竟然咧开厚厚的嘴唇笑,抢上来和戴有高握手,说你好你好,早听李爱说过你,今天终于见面了。好像他这辈子活着没有什么事,就等着见戴有高似的。
“见我干吗,想杀了我?”戴有高脑子一片混乱,他不知道对方是干什么的,但确信对方家里没有一栋百年以上的老宅子,中堂的墙上一排挂着十几个用炭条画的戴瓜皮帽穿黄马褂面无表情的老人画相。戴有高一把推开大块头,扭头冲李爱喊,“你不能这样,我俩的事情用不着别人掺和!”
“我俩什么事也没有。你忘了,我俩已经分开了。”李爱镇定地说。
“那是个愚蠢的决定,”戴有高控制不住地朝李爱喊,“我建议我俩立即纠正这个愚蠢的行为,你让这个蠢货马上离开!”
戴有高的话伤害了那个叫蔡张望的男人,他眨巴了几下眼睛,生气地看戴有高,再看李爱,一副无辜的样子。
“我不会再回到过去,”李爱没有去接蔡张望的眼神,她深深地吸气,盯着戴有高。戴有高突然有一种预感,她会为她的蠢货男友报仇。她果然那么做了。“知道吗,每一次见到你,我就觉得这辈子实在活够了。”
戴有高张着嘴站在那里,他就像一个白来这世上走了一趟,同时还走错了地方的人,不知所措地看着他面前的李爱,不知道接下去该做什么。接下来的事情是李爱处理的,她让蔡张望离开客厅,找个地方待着。那个大块头的家伙真是听话,很快从客厅中消失掉。戴有高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梦,茫然地朝四下看看,一屁股坐到“宜家”出品的烈焰状概念沙发上。李爱站了一会儿,过来蹲在他面前。
“记得吗?我俩是去年冬天前去市民中心换的证,证换好后你开玩笑,说你一点也不喜欢冬天,但你不反对在冬天获得自由。可你知道,我怕冷,非常怕,这个冬天太漫长了,我熬不住,得找个人来御寒。所以咱俩分开不久,我就和他交往了。”
“御寒为什么不找我,”戴有高愤怒地朝李爱喊,“我才是你的老棉鞋,冬天都是我搂着你睡!”
“有高,有高你要讲道理,”李爱尽可能保持住平静,“你知道我不顾一切地爱过你,那个时候我非常害怕,不知道什么时候失去你,不知道能不能和你同一天死去,我甚至考虑要怎么才能有效地损害自己的健康,在你死去的那一天我的生命刚好结束。”
“我也这么想,但我没敢说出来,”戴有高觉得自己的话非常无力,好像话不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我比你大七岁,会比你早死,那对你不公平。”
“你也知道不公平了,”李爱笑得凄婉而迷人,但戴有高知道她在笑什么,“你应该说说对我的不公平,为什么你不说?你说你搂着我睡,那不过是你害怕黑暗,你需要确定灯熄灭以后有人待在你身边,一旦睡意上来你就会缩回你的被窝里,丝毫不管我是什么感受。”她凄凉地笑了一下,“和你在一起,我都不知道我是不是有G点,这真是太可怕了,我怎么就成了一个没有G点的女人?”
戴有高知道事情会是这个结果,他一直都知道。他觉得自己真是找抽,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但他还是像被人打了一个耳光,心情堕落进万丈深渊。他认为李爱没有说出事实的全部,他们有过性。那一年他带她去惠州海边度假,他们在海滩上喝冻梅子酒,吃烤海鲳,吵架,在海滩上做爱,彼此搂抱着在珊瑚沙上睡去。子夜过后,涨汐将他俩淹没,他从海水中捞起尖笑着的她,两个人拼命游上岸,水淋淋地攀上一块礁石,在礁石上忙不迭地剥去对方湿透的衣裳。“我俩是一对淫荡的狗男女。”李爱气喘吁吁地说。也许婚前三年的纠缠让他们耗尽了所有激情,也许她比他小,他一直有所不甘,伊甸园的快乐很短暂,不光他,李爱也一样,他俩开始有意无意躲避对方。有一段时间他俩都感到茫然,他不知道希望她成为什么样子,她也一样,他们有着同样的恐慌。在正式分手前,他们甚至试图找到一种不那么决绝的方式,比如彼此不占有对方身体的爱,像亲人一样活下去,可惜没有成功。“我找不到自己,无法证明自己还有欢愉能力,我没法肯定自己是值得被爱的。告诉我,我还是一个女人吗?”李爱歇斯底里地哭着向戴有高喊叫。戴有高能说什么?他没有同性之爱,也反对建立多边情感关系,这个李爱全都知道,但即使在单一的情感关系中,他也没有做到她希望的一切,现在他落到这个地步,唯一的想法就是能不能慎重地哭一次。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他是怎么从那团燎人的火焰中站起来,离开自己那套婚前财产房,满脑子空白地回到公司的,戴有高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戴有高是在离公司一条街的地方看见吕冬冬的。他俩隔着一条烟火气极浓的街道,来往的路人遮挡着,吕冬冬没有发现他。她鬼鬼祟祟躲在一大丛灿烂的三角梅后面,朝一个小区的大门里探头探脑,然后蹑手蹑脚过去,快速抱起一只小狗,把小狗胡乱塞进一个大挂包里,连人带狗穿过马路消失在人群中。看上去她身手敏捷,但真不适合干小偷的职业——她完全把自己打扮成了摩纳哥公主的样子,印花短裤,军绿色亮片装,帅气的捆绑式比基尼抹胸,套了一件垮到屁股下的秋冬季人头衫,这样的她在人群中非常抢眼,隔着三条街都会被人认出。
戴有高出现在公司大楼天台上的时候,吕冬冬正和那只被劫持的小狗玩得起劲。那是一只两三个月大的雌性贵宾,她俩争一只皮球,人和狗追逐着皮球在地上打滚,一直滚到戴有高脚下。吕冬冬吓了一跳,张着大嘴眨巴着眼睛躺在地上看戴有高,小狗趁机把皮球抢走。
“你看见我偷美娜啦?”
“谁是美娜?”
“它呗。我给它取的名字。在偷之前就取了。你没看过《海贼王》?”
“不光我看了,小区门口的监视器也看了。”戴有高情绪不高,找了处没风的山墙靠着,没精打采地在兜里掏香烟。
吕冬冬从地上爬起来,抱着美娜过来靠在戴有高身旁。“你得先刷牙,不然我不会亲你。”她不让美娜舔她的脸,伸出一只指头警告丑巴巴的小家伙,抬头快速看了戴有高一眼,“我不是故意要偷的,主要是特别希望找个人来保护,可找来找去没人需要我,只好找它。”
戴有高被烟呛了一下,差点没笑死。世上苍生济济,他想不出来还有谁比吕冬冬更需要人保护。
“别不信,”吕冬冬生气地朝戴有高瞪眼睛,“我真这么想,和好几个人说过,他们都笑我,我就灰心了。本来都放弃了,我打那儿过,它啪的一声出现在面前,让我小欣喜了一下,这说明上帝同意我的愿望,派它来归我保护。”
戴有高扭头瞅那小家伙。它躲在吕冬冬怀里,探出半张脸来看他,看上去它很满意和新主人的关系,这让戴有高有点相信吕冬冬关于上帝的话。他让吕冬冬放心,他不会检举她偷窃的事情,虽然这样做他就有了知情不报的嫌疑。
“我让美娜叫你大舅。”吕冬冬开心,让美娜给戴有高作揖。这回她俩亲上了,唔唔地互相乱啄了几嘴。
深圳湾方向有一些乱云在快速聚集,它们像一大群栗褐色的枯叶蝶、彩虹色的琉璃小灰蝶和大陆红的粉翅蝶,在海湾潮湿的气流中回旋,一会儿聚敛一会儿又散开,形成一簇不断变化的巨大树冠。这是深圳初夏最好的景色,这样的景色让人伤感。戴有高很快说起之前发生的事,他和李爱,以及李爱的男朋友蔡张望。
有一阵吕冬冬没有说话,撅着屁股趴在地上给美娜掏耳屎,没有看戴有高。过了一会儿她有些发呆地开口:
“我特别希望我和男朋友见第一面的时候,他在楼梯上,我在楼梯下,他俯视我,我仰视他,这样他看起来就好了不起,我会一下子爱上他。”
“你不是有男朋友了吗?光着身子摸黑找套儿的那个,还和谁楼上楼下地乱看?你不会说你是多边关系主义者吧?要这样你离我远点,我讨厌这号的。美娜你也给人家还回去,身上七八种男人味,它会嗅觉紊乱。”
“你真信啦?”吕冬冬惊喜地问,又晃脑袋又跺脚,开心得要命,“就是说,我还是有骗人的天分,耶!”开心了一阵,她很快沮丧起来,“算我不要脸,那是骗你。我没男朋友,一个也没有,只是不想让人瞧不起,也不想自己瞧不起自己,才编了个故事。每次跟人说我男朋友特别在意我,我男朋友什么什么的时候我都想哭。我觉得自己太猥琐了。”
戴有高不解地看吕冬冬,他觉得这件事够荒唐,吕冬冬没有男朋友却冒充有,编一大套热闹故事,弄得跟真的似的。他有妻子却把妻子弄丢了,妻子变成了前妻,他俩都是蠢货,都猥琐。这么一想,戴有高伤感万端,极力摆脱强烈的挫败感,把烟头摁进凉茶罐里。
“没有也罢,至少用不着摧残自己,别像我,辛辛苦苦经营了五年,好容易把婚姻经营起来,女人经营得像老婆了,现在却被别人享用着,心理特别不平衡。知道吗,最糟糕的感觉莫过于仇人就在眼前,你却不能揍他,想起来就泪奔。”
吕冬冬这回没有幸灾乐祸,把美娜抱在怀里,抱得紧紧的,不怀好意地看戴有高。
“看什么,你当我有道德洁癖?你妹才有。他块头大,我担心揍不过他,自取其辱。我现在特别怀念精子时代,那个时候我有无数的好兄弟,他们会和我同仇敌忾收拾那个异族家伙。”戴有高屈辱地猛踢一块脱落掉的水泥尸体,“靠,擦,Shit!”
“还能再恶心一点吗?你有没有我他妈真欠揍,怎么没有人来揍我一顿这种犯贱的感觉?”吕冬冬小脸涨得通红,朝地上恶恶地吐一口唾沫,夸张地在胸口画了个十字,“主啊,请让这个人从我眼前消失吧,我发誓一辈子都不说你的坏话。”
戴有高接不住吕冬冬的话,一时沉默。吕冬冬看他一眼,突然蹦出一句:
“你是一个傻逼。”骂罢立刻换了一张讨好的脸加上一句,“来,换你骂我了。”
戴有高不解地看吕冬冬。
“犯贱是不是?这样我俩都赢了一次。”吕冬冬认真地解释,“你需要过溢性疼痛疗法,忘掉让你耻辱的前妻。我需要强制性忏悔,这样我就不会因为偷人家的小狗睡不着觉了。”
戴有高情绪坏到顶点,他觉得吕冬冬把事情弄岔了道,他不想和一个小姑娘玩互相掴掌的自虐游戏。他只想收拾那个抢他前妻的人,一想起蔡张望那颗巨大的脑袋他就面瘫,恨不能找根一次性筷子戳死那家伙。戴有高这么一想,就起身朝天台入口走去,没走几步就被吕冬冬追上来拦住。
“现在看出来了,你真的是贱民。”吕冬冬把美娜放在地上,站到戴有高面前连比带画,演动画片似的跳来跳去,“知道什么是贱民?你上街去,拦住一超级大块头,冲他喊,鳖孙,有本事揍我,不揍你是小妈养的!小子来呀!噼,哦,啪,哦,”她东倒西歪,抱着脑袋痛苦地躲闪着,捂住小腹踉跄着,嘴里嘶嘶地喘着气。美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兴奋地撵着她的脚转圈子,“噼,哦,啪,哦,小子别光拳头,动脚,你踹我一脚!对,往这儿踹,喘心窝子!对,还有腰眼!对,再来两脚,尼玛有点力气好不好?脚抬高点好不好?你直接踹我脑袋会不会?再添点力气,哦谢特,太爽了太感谢你了!”
表演完毕,吕冬冬气喘吁吁,额头上冒着小汗,回到戴有高身边,伸手拽过戴有高的胳膊,用他的衣袖揩了一把汗涔涔的脸蛋。
深圳湾那边的蝶阵突然散开了,有一种风起云涌的架势,看来晚上会有一场让人感到欢畅的暴雨。戴有高突然觉得自己好多了,眼圈没来由地发潮。
“谢谢你,我没事了。”
“你没事了我有。”吕冬冬快速躲过戴有高伸过来摸她脑袋的手,“我这人吧特贱,伤心的时候怎么都无法摆脱伤心,非得找一件更伤心的事情做才能从前一个伤心中挣扎出来。”她把摇晃着尾巴跑向她的美娜抱进怀里,真诚地看着戴有高,“你刚才让我伤心了,你得让我宰你一顿,请我吃顿好吃的。信我,这样我会好起来。”
戴有高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主意,他把吕冬冬拉到身边,学她的样子捏住袖子为她擦去脸上的一道汗泥。他估计那是美娜的屎汤。
他们去了滨海大道的“蓬巴度”。那是一个精致的西班牙餐厅,大厨的名字叫迭戈,脾气很大,食材供货商都很怕他,但他的菜烧得非常地道,在熟客中很有名气。坐下后,吕冬冬十分兴奋,装模作样看了一会儿菜单,气馁地把菜单丢给戴有高。戴有高乐了,叫过点餐员,为吕冬冬点了金枪鱼腩配白芦笋,一杯三得利樱桃酒,他自己要了香煎白芦笋,一杯马天尼白。点菜员离开后吕冬冬殷勤地露出两排白牙冲戴有高讨好地乐。戴有高问她乐什么。
“看到我眼睛放光没?”她把两只胳膊支在桌子上,接吻似的朝他凑过来,样子神秘兮兮。她的眼睛真的在放光,就像月光撩拨海面,海面上掠过无数条发火鳗。“一看这个你就知道我是个吃货。”她得意洋洋地缩回身去,“每次看到好吃的我都警告自己收嘴,告诉自己那里面放了毒药,但一想到毒药我就兴奋,想看看自己横尸街头的样子。一想到好多警察帅哥围着我的尸体转我就抓狂。”她叹了一口气,“要是我能嫁给一个做烧鹅的顺德师傅就好了,这样我一辈子都有鹅头啃。”她甜蜜的眯缝眼冲他笑了一下,摇晃身子发嗲地加了一句,“我真是不要脸,对不对?”
两个人坐在那儿等菜上来。吕冬冬闲不住,老是转过身去看隔壁桌上人家的菜盘子。戴有高脸臊,觉得自己带出来的女孩怎么就这么没志气,也是有点好奇,把她的脸从别人桌上拧回来,问她,她看上去没什么大毛病,挺可爱一个人,怎么就一个男孩子没缠上,非得把自己弄到编谎话的地步?
吕冬冬脸拉下来,先不肯说,后来说了,她没法和男孩子待在一起,那样她会忍不住数他们脸上的痘痘,一数就泄气。不过最近事情有进展,她看上了一个,上世纪40年代的制服男,魅力无法抗拒。“我特别想强行跟漂亮衣裳和鞋发生关系,”她由衷地说,“一旦得手,我就立刻艳光四射,特别能驾驭,同样的愿望也适合用在他身上。”
“那还等什么,扑啊?”
“扑什么,我得有点尊严,等他来扑我。”
“他扑了?”
“整理仪容、调正领带、捋顺衣领褶皱、用暧昧的目光凝视、装出不在意的样子上来搭讪,男人示爱就那么几步程序,对吧?我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从来不发给我上述信息。”
戴有高乐了,心想这孩子刚开蒙,嘴上热闹,不过是看上了某个男生,关系没搭上,连主动示爱都不敢,只能拉着他这个路人甲当陪聊,相当于嘴硬的为心软的疗伤。又一想,这样的吕冬冬其实挺悲催,不应该,就有点儿替她难过,收了笑。
“说吧,小屁孩是谁?我把他拎到你面前,你抽他,抽完再让他好好和你搭讪,剩下的事你自己处理。”
“你谁呀?”吕冬冬不高兴,“自己的事都处理不好,管人家的事儿?”想想又咨询戴有高,“你说我要是考上公务员他会不会注意我?要行我就辞职考丫的。”说完她又烦,一个劲地抓狂,“我哎特他了吗?他不要脸地往上凑,老往我梦里钻,被子卷成筒也不管用。哎呀烦死了,怎么也没个警察大叔来管一管!”以后还没完,再加上一句恶毒的点评,“我这人怎么这么龌龊呀,只配吃麦当劳,你就不该请我来这儿吃大餐。”
闹腾了一阵,菜上来了。金枪鱼经过适度的烙制,激发出鱼肉的油脂香味。白芦笋完全白灼,配上淋过黑橄榄油的田园沙拉、牛油果、阳光下自然晒干的番茄干,色彩斑斓,闻着就能昏厥过去。吕冬冬立刻忘掉了刚才的烦躁,刀叉并用,吃得直哼哼,两条腿还不老实地在桌下乱晃。她穿一双方头厚底皮鞋,踢得戴有高直抽气。戴有高没工夫生气,他自己的那道菜也挺不错。那顿饭他俩吃得都很开心,吕冬冬尤甚,把俩人的四片蒜蓉面包全塞进嘴里,让戴有高大惊失色,弄不懂这家伙这种吃法,怎么人就能瘦成这样。吕冬冬没觉得自己无耻,声称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吃遍人世间凡能入口的东西,然后含笑九泉。为此她申请来一瓶正式的酒,最好是黑坛芋烧,而不是黏糊糊的甜酒。戴有高觉得这个提议不错,他觉得他俩这样的情场悲催者都需要安慰。
那天晚上两个人都喝多了,从“蓬巴度”出来,戴有高拽着吕冬冬的衣领,吕冬冬牵着戴有高的衣摆,两个人像两条尾鳍不稳的钉尾鱼在人群中回游碰撞,步履蹒跚地穿过海风阑珊的大街。一回到宿舍戴有高就吐了,像吃了药鱼的狗一样,撅着腚抱着马桶翻江倒海地吐。吕冬冬也想吐,但觉得吐掉太可惜,忍着没吐,伺候戴有高换下脏衣裳,把他弄到床上躺下,再从自来水管里接了一杯水让他漱口,然后消失掉。一会儿她又出现在宿舍里,一手搂着美娜,一手捏着两只橘子,人东一下西一下站不稳,慵懒地躺在地板上睁着迷蒙的眼睛,断片似的哼着含混不清的流行歌。美娜在她和橘子当中跳来跳去,把唾沫涂了她一脸。那是戴有高彻底醉过去之前最后的印象,以后的事他就不记得了。
第二天早上戴有高醒来时天还没亮,窗玻璃上趴着一层欲进无门的乳白色熹微,他看见了吕冬冬。她腰板挺直地盘坐在窗前的沙发上,怀里抱着酣睡的美娜,眼睛盯着窗外空荡荡的大街发呆。戴有高被吕冬冬纹丝不动的专注姿势打动了。他猜她就那么坐了一夜。他还猜,她是在看那些趁夜在大街上散步的鬼魂,而且他们肯定被她的专注样子吓坏了,在黎明到来之前作鸟兽散,所以除了她之外,没有任何人类看见过他们。
“你在床上的姿势难看极了。”戴有高从床上滚下地的声音惊动了吕冬冬,她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人少见的安静,没有平时的作怪,目光亮如启明星,也是平静的。“我爬床的姿势就特别好看,不幸的是那是爬我自己的床,没骗你,每天晚上我都会强迫自己早点睡,而且睡觉的时候总是把姿势保持得端庄大方,这样万一我死了,第二天早上别人就会说,哦,这是一个公主。”
戴有高昏沉沉的,头疼欲裂,捂着脑袋坐在床头呆呆地看吕冬冬,他觉得那是他听过的最好的“早安”。然后他去盥洗室撒了一泡尿,往牙刷上挤了平时两倍的牙膏,用力刷牙,从盥洗室里探出头来问吕冬冬是不是一夜没睡。
“算你欠我一次,以后加倍还。”吕冬冬把美娜抱起来,人从沙发上起来,美娜放回沙发,让小家伙继续拉着小呼酣睡,“再说睡也没什么意思,好多事情都会在你睡着之后溜走,后悔都来不及。”
戴有高想到大街上那些幽灵,哑然一笑,差点没咽下一口牙膏沫。
“要我睡也行,”吕冬冬打开微波炉热牛奶,“我也没别的奢望,就想谁趁我睡着的时候塞根红线在我手里,我醒了就顺着红线找到他把他吃掉,别让他没事儿到处跑。”
“我也是,我对绳子着迷,就想找根绳子把李爱拴上,别让她跑掉。”戴有高往池子里吐漱口水,他在想他和李爱的五年,这五年就像手机短信,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伤眼耗神,挺不容易,到头来一摁键全给删除了,五年的生命就这么夭折掉,“我俩太像了,要不你也别找制服男了,你跟我过吧。”
吕冬冬背对着戴有高,手在微波炉按键上停下,接着又摸索了一阵。“你说真的?”她的声音有点不对劲。
“别吓着,就一句比喻。”
戴有高把泡沫吐进水池里,开始洗脸。他就是不能接受李爱有了人这个事实,他决定找到弄丢的线头,把李爱拽回来,把丢失的五年找回来,不能说删就删掉。他那么想的时候,吕冬冬把热好的牛奶从微波炉里取出来,插吸管时没当心,牛奶溢出来洒了一地,人站在那儿看着地上的牛奶发呆。
接下来的日子戴有高心如杂草,没心情干活,好几次外出工作时坐过了站。一到晚上就失眠,睡不着,玩《模拟人生》玩到凌晨,困劲儿来了也没法入睡。有两次他去盥洗室对着镜子打飞机,打完把自己洗涮一遍,上床安静地发呆,等着天一点一点亮开。戴有高不想让自己老陷在坏情绪中,给自己找了一件事情做,去献血站扎了一针,抽掉200CC。可献过血以后情况还那样,纠结没戒掉,夜里依旧失眠。他一咬牙又去扎了一针,这回加了码,让护士为自己抽掉300CC,可情况仍然没有好转。他完全绝望了。
有时候戴有高和吕冬冬会在天台碰上。吕冬冬上班的时候偷偷把美娜藏在那里,下班后再装进大包带回宿舍,这样小家伙整个白天都能在蓝天白云下撒欢,不会被宿舍的管理员捉走。戴有高去天台上抽烟,好几次看见吕冬冬和美娜争抢台湾烤肠,她要抢赢了就得意,抢输了就吼美娜,心眼儿小得要命。戴有高觉得吕冬冬这样挺无聊的,不如正经找个人玩,制服男不上套,换个别的品种也比和美娜厮混强,那样谁欺负谁都合理。吕冬冬先绷着脸不回答戴有高的问题,后来忍不住说了,制服男放弃了,现在换了个幽灵男,但还是没成功。
“一般情况下,和他起腻是缓解压力的好办法,我是说如果能够和他起腻的话。”吕冬冬打不起精神来。
“他白天宅在幽灵屋里不出来,没给你起腻的机会,还是夜里你害怕,没敢去幽灵屋找他起腻?”戴有高嘲讽地问,问过以后立刻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还是老问题,吕冬冬有交际障碍,揣着一份意淫自己折腾自己,根本就没和人家幽灵男纠缠上。
“不是怕献丑,我在他面前用力表演,结果他一点也不喜欢我这号小丑。有时候真想掴自己嘴,我要再想他就把自己倒进抽水马桶里自行了断。”吕冬冬烦躁地冲戴有高瞪眼睛,“看什么?我知道我有问题,但是我能称呼自己寡人,你行吗?还有个前妻,想当寡人都当不上。”
戴有高心想她说对了,自己做不了寡人,不愿意做,没法做,但不光他有问题,吕冬冬也有,整个世界都出了岔子,该开始的开始不了,开始了的中途翻车,怎么就会这样?这么想着,情绪不高地把烟头塞进凉茶的空罐里,起身离开天台。
“如果你喜欢我,”吕冬冬在后面大声喊,“明早叫我起来的时候给我打包牛肉面外加两罐脉动,不过你要是假装不喜欢也没关系。”
戴有高没有回头,他有新的决定,他不能像吕冬冬那样坐以待毙,最终把自己荒芜掉,他得打起精神作最后一次努力,不行就收回房子,把李爱和那个大脑袋的男人撵到街上,让她随便去。
星期六一大早,戴有高再度出现在华侨城。他进门的时候,大脑袋的蔡张望系着一条图案夸张的围腰,手里捏着块清洁棉在收拾碗筷。李爱不满意地问戴有高这次又来干什么。戴有高本想理直气壮地告诉她,自己来取东西,顺便查查自己的物品是否被随便什么人翻动过,有没有贵重物品不翼而飞,但他看了看桌上的残汤剩羹,没说那话。
“你俩谁下厨?”戴有高问蔡张望。
“李爱。我做饭她不爱吃。”蔡张望眨巴了一下眼睛,朝李爱看了一眼。
戴有高发现两个贱人的小日子过得比他嗨多了,李爱显然已经学会了广东人调精养气的一套,煮了鱼骨菜粒粥,蒸了牛肉球和紫薯。这份贴心巴肝的早餐他惦记了五年没惦记上,现在让大脑袋的蔡张望享有了,这让他火冒三丈。戴有高扭头看李爱。李爱知道戴有高看什么,有点窘,支吾着让蔡张望去晾台收衣裳,蔡张望一离开她就气汹汹问戴有高想干什么。
“我就想要怎么做你才能重新归我。”戴有高说。
李爱崩溃了,这回没捂眼睛,而是捂住脑门在客厅里转了个圈,像一只找不到自己尾巴的猫。
“知道吗戴有高,我不想你打我的主意,那让我有一种被人偷了的感觉,我还是想完整地睡在自己床上。”
“这我能保证,但你得跟我睡在床上,而不是跟别的什么蠢货。”
戴有高咬住了,他知道这是关键时刻,自己必须咬住,说完他把李爱撇在客厅里,带着一把椅子去了晾台。
蔡张望在晾台上收拾衣裳,怀里红红绿绿抱了一大堆。戴有高坐到洗衣槽上,勾勾手指示意蔡张望过来,坐在他搬来的那把椅子上。蔡张望狐疑地看了看戴有高,抱着衣裳神色凝重地过来了。戴有高想,也不知道暴打这小子一顿会不会让他高兴起来。
“介绍一下,我叫戴有高,李爱的男人。”戴有高说。
“上次介绍过了,我知道你是谁,”蔡张望狡猾地眨了眨眼睛,“你说李爱的男人那是从前,现在换人了,换了我。”
“我明白你的意思,”戴有高拍了拍蔡张望宽厚的肩膀,示意他别自作聪明地抢话。他猜自己是想试试对方的力道,要是对方没那么壮,而且不反抗的话,他会上手掐住对方的喉咙,然后在那张大脸上狠狠地来上一记,“你是说,我上辈子是一堆狗屎,你也是,我们隔着一条街,没有机会见面,但臭味相同,这辈子都惦记上了李爱。”
“你想说什么?”蔡张望警惕地看戴有高。
“我的意思是,咱俩做兄弟肯定不合适,挺虚伪的,但咱俩是男人,和李爱前后脚离着不远,至少能交交心。顺便说一句,你未经许可使用了本人私权法保护下的便池,侵犯了本人的权利,这话没冤枉你吧?”
“我不是故意要用的。如果你想听实话,你的审美趣味糟透了,你这儿没有一样东西能满足我的审美需求,包括便池。”蔡张望竖起一只手指阻止住戴有高,“听我把话说完。小区里没有公厕,开头两天我不敢喝水,每次来这儿前我恨不能用榨果机把自己榨两遍,可我肾不好,一口水不喝皮肤都能自动吸水,的确出于无奈,闭着眼借用了一下便池,这个请你原谅。”
“便池的事先放一边,”戴有高发现对方表面不失礼节,其实挺硬的,不是一个容易拿住的家伙,不便转移话题,“我问你,你打算拿李爱怎么办,是玩一下就下线呢,还是拿她当《海贼王》,打算陪她几十年如一日地熬下去?”
“你认为我是个无赖?”蔡张望有点不高兴。
“或者更糟,你确实是无赖。”戴有高一点不客气,不让自己的目光从蔡张望脸上移开。
“放心,我已经向李爱求婚了,她说考虑考虑再回答我。”蔡张望说。
“你脑子没问题吧?你又不是兀鹫,非得吃人家丢掉的腐肉!”戴有高有些急。
“我就好这一口。肉太新鲜我蛋白质过敏。”蔡张望一点也不脸红。
“知道了,”戴有高看了蔡张望一会儿,“你是我见到的最蠢的奇葩,就你这种智商,还说让人放心的话。别急着上火。你面前坐着个和李爱结过婚的人,他俩在一张床上满怀激情地滚了五年,到头来还是离了,你当决心一下就能消化她?”
“这样啊,”蔡张望笑了,很快收住,慎重地说,“我和前妻一起生活了七年,加上拍拖,一共十一年,资历不浅。我看重有经历的女人。”
戴有高愤怒地盯着蔡张望,亏了他的眼睛不能发射子弹,要是能,他保证自己会抠住扳机不松手,一口气打空弹匣里所有的子弹,让大脑袋贱男当场横尸晾台。那一刻他突然想起吕冬冬的口气——我是杀了他,杀了他以及杀了他,还是杀了我自己?但他光那么想了,没来得及行动,因为蔡张望开始反击了。
蔡张望把一堆衣裳堆到戴有高怀里,拿戴有高的怀抱当了衣篮,拿过一件娴熟地叠着,他接下来的话把戴有高牢牢地钉在那儿动弹不得。
“先申明,话不是冲你说的,冲咱俩。你想过没有,咱俩其实挺无聊的,虚情假意说了半天,有一句替李爱想的吗?她奔30了,老大不小,往前一步叫中年,你没见她最近总穿反年龄款式的衣裳,蕾丝亮片全上了?那叫角色焦虑。你把自己换成她想一想,皮肤不再光滑了,乳房往下耷拉,走路身子向后坐,心不催人,岁月逼人,再往下问题会更多,她撤不下来,得抗争对不对?可她又不是那么好侍候的主子,同性亲密做不到,性爱社区不愿进,你让她拿什么去抗争?”
蔡张望将叠好的衣裳放在一边,长长叹息一声。
“她只剩下一条路,抓住情欲能量守衡定律,对抗中年危机的全面到来,这个,你自己琢磨琢磨行不行。你总不能让她成年累月在自己的男人身边守寡吧?那样你会被我笑死。”
戴有高呆呆地看蔡张望,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现在他看出来了,对方不光脑袋大,胸怀也大,大到能装下岁月这种东西,连同着把李爱妥妥地装进去。这样的胸怀他没有,也做不到。戴有高一时泄了劲,知道他和蔡张望之间的交手已经结束了,蔫头耷脑地坐了一会儿,怀里的衣裳堆回蔡张望手上,起身离开晾台,穿过客厅,拉开门进了电梯间。
有两周时间,戴有高没有再去骚扰李爱,不是不想骚扰,是在和蔡张望交过手之后,他中了意志瓦解弹,勇气尽失。那两周他的情绪不好,心里充满恨意,每次看到路上驶过油罐车他就激动,像是见到前来增援的战友。戴有高告诉自己别犯傻,李爱跟自己五年,够苦了,如今她有了一个能够容纳无尽岁月的大脑袋和有希望的新生活,他应该祝福她脑体双赢,从她身边消失掉,别再不依不饶地缠斗下去了。
那两周戴有高也没有见到吕冬冬,晚上她也没给他发微信要他陪聊。有时候戴有高会想起她,一想到这个神经大条的削瘦女孩,他总是会心一笑,觉得自己也不是世上最软弱的,软弱者大有人在。可吕冬冬什么消息也没有,好像人消失了。要不是有一天小佟和戴有高提起她,戴有高甚至都记不起他俩有啥关系。
那天一下班,小佟就拉住戴有高,说要请他吃饭。戴有高心烦,不想去,小佟说了实话,吃饭是假,请戴哥做晏婴是真。原来小佟看上了吕冬冬,追她有些日子,女孩一直不搭理。小佟知道她和戴哥走得近,求戴哥替自己在吕冬冬面前美言几句。戴有高先盯住小佟的脸看,没看出脸上长痘痘,又问小佟有没有制服癖。问完乐了,不说乐什么,答应小佟这事交给他办,他找吕冬冬说去。但小佟也别闲着,抽空恶补几部幽灵片,作好心理准备。虽说吕冬冬早到了发情期,是最好的上马情歌下马草窝的调情对象,可这孩子情绪多变,小佟得作好受虐准备。小佟高兴坏了,表示不用看幽灵片,今晚他就抱床被子溜进西丽公墓去当幽灵,练好了灵现吕冬冬爱怎么虐待他都陪着。
说什么撞上什么,第二天戴有高就在天台上遇见了吕冬冬。他去那儿抽烟,她在那儿,人趴在墙头呆呆往远处看,美娜在一边气汹汹咬胶骨她也不去抢,看上去有点打不起精神。
“吓我一跳,”戴有高走近时吕冬冬惊了一下,夹起胳膊护住胸口,“我还以为一摊屎掉下来了。”
“看什么?”戴有高朝吕冬冬看的方向看了一眼,“是不是约了外星人,飞船在路上遇到了什么麻烦,误点了?”
“没心情约人,就想伤心死算了。”吕冬冬打不起精神地说,“不光我,巧克力也很伤心,它漂亮,可人们还是会吃掉它;鞋子也很伤心,它能走路可没人问它想去哪儿。”
戴有高看吕冬冬,她脸色不太好,样子有点魔障,戴有高就自责,他俩在一起的时候老是聊他的事,聊一个扑过咬过,然后又被撵出巢穴的过气老男人的不堪生活史,从来没有认真涉及过她的事情,他怎么会这样?戴有高那么一想就觉得自己挺不地道。
“这星期没看惊悚片,抑郁症犯了?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带你疯去。”
“警告你,对我坏一点,别那么爱我,”吕冬冬显然不喜欢听这话,回头冲戴有高扮出一副随时可能发作的脸,“总有一天我会发现你不那么爱我了,我会杀了你,然后大哭一场,这对我们两个都不好。”
有一阵他俩谁都没有说话,看戴有高来之前吕冬冬看的那个方向。初夏快要结束了,凤凰木和木棉树的芬芳早已飘零尽。天气预报说6号台风“温比亚”已经形成,就要来了,那个以马来西亚棕榈树命名的家伙躲藏在一览无余的晴空后面,看上去来者不善。然后戴有高提到了小佟。小佟是好小伙,南京大学硕士生,二级运动健将,准男神级别,这些优点公司的人全知道。
“别提他,”吕冬冬像吃了一颗没渍好的话梅,咧开嘴抽气,“每次看到他我都面瘫,他怎么不去扶贫?”
“别说假话,他配昂碧丝难度大点儿,配你算你撞上了绩优股。”
“能不能再恶心点?都26了,整天抱本《美少女战士》看,武内直子知道了牙都得笑掉,凭什么要我给他当御姐?”吕冬冬支起两只瘦弱的胳膊,钳猩猩似的捂住耳朵,看上去他俩不是一个星球的,她是奥尔德兰行星的丽亚公主,他是银河帝国死星的执行官黑勋爵,两个人不共戴天,“顺便说一下,只有一次我想当御姐,不是报纸上讨论好多男人在家里都挨老婆耳光的那次,是电视里说有个美国娘儿们开坦克上班的那次。”
“犯贱是不是?”戴有高不高兴,怎么说小佟是他手下的人,他不愿小佟被糟蹋。
“特别不好意思告诉别人,我就犯贱。”吕冬冬冲戴有高翻白眼,“我是这样的人,谁愿意打我一顿,让我嗨到翻,我就一辈子对他好,觍着脸往上凑的免谈。”
他俩僵住了,谈不下去。戴有高觉得自己在这方面特别无能。他觉得所有的男人在撮合漂亮女孩搞对象这方面都天生无能。他提醒自己耐心点儿,就当活到33岁,忽然在大街上捡到个老爸在外面偷偷生下的妹妹,得把这个妹妹打发掉,不能带回家去争遗产。戴有高破例没有坐在他的吸烟专用椅上,同时破例吸了第二支烟。
“你多大,19了吧?给你普及点法律常识,就你这样的,要活在孝惠皇帝那会儿,4年前就罚你600钱,私田没收掉了。要活在宋仁宗手下,6年前你就得嫁人生孩子,不然没你活的资格。改活在明太祖手下,你这种还单着的主,东厂的大棒子早打死你5年了。这会儿你还捂着不脱光,你那是不道德,天理难容。”
“我不想那么麻烦,”吕冬冬不爱听这套,大大咧咧地说,“我就想这辈子能包养谁,证明我有这个经济实力,但又想那只能证明经济实力,别的什么也证明不了,那又何必包养,改约炮还能证明泡哥手段。”
戴有高双眉倒竖,夹烟的手伸向吕冬冬,指住她的嘴。吕冬冬立刻咬住嘴唇,惊恐万状地用手捂住,然后松开手。
“别说我,说你的事。又去见前妻了?好玩吗?”
戴有高伸出去的手指还没收回来,一时收不回来,愤怒地盯着吕冬冬,心想她过分了。吕冬冬感觉到自己的失态,愣了一会儿,突然发飙。
“我擦,只为一个人活着这种事根本就不靠谱,说明这个人得和世界一样了不起,太不科学。”她烦躁地抱起美娜就走,看上去要不那样她会立刻哭出声来,“尼玛现在我算知道了,心情不好的时候躲着不见人的姑娘都是好姑娘!”
天台的门在一人一狗身后关上。戴有高呆站了一会儿,告诉自己潮气重,别在天台上待太久,再待下去他会很快变成一个发霉的人。他这么想过,掏出烟盒点上了第三支烟。
当天晚上戴有高就病了,病得莫名其妙,没头没脑的就烧到39度多。那天正好是周末,老丁一下班就没了影,小佟问过吕冬冬那边暂时没有进展,悻悻地表示自己有耐心,能等,也消失了。戴有高在宿舍里糊里糊涂睡了一夜,中间起来灌了两罐水,接着又睡。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戴有高看见美娜兴致勃勃地在床边拱着一大堆零食袋,吕冬冬木偶似的坐在地板上,不断地支着腮帮子打哈欠,看样子困得要命。看到戴有高醒了,吕冬冬立刻开心起来,问戴有高渴不渴,要不要喝脉动、宝矿力、佳得力或者尖叫。饿不饿,要不要吃薯片、巧克力、果冻或者一口鲜。她怕他挑食,各种品牌买了一大堆,保证必有一款适合他。戴有高想了一会儿,没想明白,昨晚没约陪聊,吕冬冬是怎么进来的?
“昨晚做了个噩梦,吓得不敢睡,就下来了。”吕冬冬老实交代,“打算踹你门,门就没关,还以为你招了妓,想见识见识那姑娘。我特别佩服那些能把自己大把换成钱来花的女生,我就没她们勇敢。”
“羡慕什么不好羡慕高危职业,你当那份钱好挣?”戴有高迷糊着爬下床,感到骨头散得归不拢,身上凡有缝的地方都钻风似的隐隐作疼,“梦见什么了要踹人家门?”
“梦到我爸了。”吕冬冬过来把戴有高按趴下,跪在床上给他捏腰眼儿,“他抱怨说骨灰盒子里太憋闷,问我能不能带他出来散散步。”
戴有高愣一下。吕冬冬过去老爸老妈的嘴上说得挺热闹,他没想到是这样。
“那,你妈呢?”
“在别人床上。她自己的家,床是那男人买的,那男人说他不想睡别人的床,这样我妈就得在自己家里睡别人的床。”吕冬冬偏过头快速看了戴有高一眼,显得特别烦,“你能不能不这么八卦,我这么说我妈特卑鄙。快去刷你的马牙吧,我肚子饿了。”
戴有高愣一会儿,想到吕冬冬父母是创一代,艰辛打拼了三十年,杀出一条生活的血路,最终把自己杀没了,家杀没了。又想到吕冬冬住宿舍的原因,不是她说的能多睡两小时,那么一想,心里就凄凄然,起身往盥洗间去。
戴有高很快收拾妥当,从盥洗间出来。吕冬冬已经撕开包装,食物全倒出来,盛在好几个盘子里,兴趣盎然地摆满一桌,俩人在晨曦初映的窗前吃早餐。
“能不能吃什么开什么,”有了刚才那一出,戴有高心里涌动着没来由的疼惜,埋怨吕冬冬,“都撕了吃不了全得潮。”
“我爱潮,”吕冬冬不买戴有高的账,白他一眼,“我拿我的钱买的,等于我的孩子,我愿宠它愿掐死它是我的事,碍你什么了?”
戴有高知道没法争,就不争了。他咬着巧克力夹心饼,看吕冬冬,她今天穿了一件粉嫩的冰激凌色连衣裙,外面套一件极简风格的藕色皮革甲胄,难得的贴近本色,不矫情。
“你是不是觉得我今天打扮得特别炫,祸害大街上那些帅哥超有资本?”吕冬冬笑嘻嘻地把一块士力架塞进戴有高嘴里,顺手抹掉沾在他嘴角上的巧克力渣,“我也感觉出来了,早上去24小时店里买东西时看见那些帅哥的眼神吧,就觉得他们犯了选择困难症。我这种人真该被整死,不然留着害人。”
戴有高笑了一下,突然不笑了,觉得事情有些不对。他看吕冬冬。她也在看他,眼神就没从他脸上挪开。他有些犯愣,联想到他对她提起小佟的那件事,还有过去她和他聊的那些话,脑子里不由得冒出一个念头,这孩子不会是在和自己套磁吧,这么一想就认真了。
“冬冬,我们谈件正经事,”戴有高把吕冬冬的手从自己脸上拿开,正色道,“为什么不考虑小佟,他人哪儿不好?”
“提他干吗?”
“别回避,就说这个。”
“凡是温情脉脉给我让路的男人都是好人,老实说,他算一个。可你没见他往脸上抹兰芝护肤霜的样子,很难判断他在往脸上糊屎还是糊像屎一样的东西,我没法接受这个型号的,还不如跪求坏人勾搭。”
“直截了当,你是不是喜欢上了我?”
吕冬冬愣住,看戴有高。戴有高看她直愣愣的眼神,心里咯噔一下,想还真是啊,就觉得事情有些荒唐,怎么会这样?没容戴有高往下想,吕冬冬演默片似的咧一下嘴,然后狂笑起来。
“都让前妻消费成这样了,你也真敢想。”吕冬冬笑得撑不住,人往地板上倒,看出戴有高反应不过来,连忙抬手抹一把笑出来的眼泪,爬起来解释,“我没打击你的意思啊,就是一个比喻。谁不知道啊要你教,千万别缠大叔,防大叔和防妖孽同等重要,他们的严肃脸装逼眉讥讽口气非常危险,他们的深邃眼神啊啊啊啊我就不说了。”她想了想又补充,“不过你这么说也对,一个正常女生一生中总要迷恋一个闺蜜、一个随便什么样的动植物、一个正太和一个大叔,要不,我考虑考虑拿你当个人选?”
“别闹,算我脑子烧出毛病了,没事瞎琢磨,一会儿能动弹了请你去吃大餐。”戴有高闹了个大红脸,觉得自己没意思,连忙找话撇清往外撤。
“这个我同意。”吕冬冬笑嘻嘻推开戴有高,翻过他窝进沙发中,“其实大叔也挺好,生气的时候可以扑进叔怀里,舔,蹭,起腻。小男生脸皮薄,一般经不住,而且身上光是骨头,蹭起来不舒服。”
“要这样,干吗不蹭猪肉去?”戴有高掩饰着去抓可乐瓶,仰头灌一气,被水呛了一下,“免费提供一个忠告,那种清清爽爽肥瘦相宜的大叔都是电影里编出来的,世上真没有,你得去找小佟那款的,明白吗?”
“你是不是觉得我要闲着了你会害牙疼?”吕冬冬看戴有高一眼,认真了,收拾起嬉笑,“每次付完钱取回冰激凌,我都会把冰激凌交到另一只手里,对自己说,给。每次迈脚下台阶,我都会告诉后面一只脚,跟上。我什么时候向你卖孤独了?”
“行行,算我没说,你爱孤独不孤独。”戴有高打算撤掉,起身去盥洗室。
“别走,我话还没说完。你说你喜欢我,”吕冬冬急急忙忙解释,“这是有可能的。我刚才说正常的女生一生中会爱上四种男人,正常的男人也一样。不过男人挺物质,不会爱上动物和植物,他们会爱上一个女神,一个女神经,一个御姐和一个萝莉。你前妻是女神,还是御姐,占了两样。我呢,又神经又萝莉,也占了两样,这样我就不得不成为你的下一个目标了。”
戴有高站在那儿,思路一时乱了,人有点控制不住,回头看一眼盥洗室,再看吕冬冬,火气往上蹿。
“想和我玩是不是?咱俩玩碎尸,你干吗?”
“吼我干什么,我该你嚣张气焰啊?”
吕冬冬被戴有高吓住,愣一下也发作,冲戴有高大喊。喊过以后两人都不说话。屋里很静,能听见晨曦快速从屋外通过时擦拭玻璃窗的声音。吕冬冬突然垮了,丢下手里的食物,身子缩下去,再缩下去,脑袋埋进双膝间,扳住脚趾不让戴有高看她的眼睛。
“我觉得自己特没出息。我不是故意要恨你的。好吧,我就是故意要恨你,我以为这样你就会来杀我,你没杀我就说明你爱上了我,可这种好事一直没发生。我叨叨叨,叨叨叨,只不过想让你知道我想和你说话,我宁愿遇到一百次找厕所无门的事也不想你不理我。我知道你讨厌我,嫌我话多,没一句有用,可我想说地球总有一天会爆炸,我们要及时行乐你听得进去吗?”
堤坝轰的一声垮了,戴有高被冲得身子往后仰,脑子发蒙,有点失去控制。他努力平衡住自己,心想怎么会这样,这事是怎么发生的,怎么处处他都在场,处处他都聚不住焦?一塘泥鳅,他是塘里的泥,条条泥鳅都和他有关系,哪条他能抓上手?
“人犯贱要有个底线,明知不该做的事千万别做,”戴有高语无伦次地说,“别的东西能理赔,人要受损了理赔不了。”
“我愿意损,”吕冬冬犟在那儿不肯后撤,“损了我活该。”
“我真想把指头磨磨,好好搅搅你的脑浆,”戴有高咬牙切齿,“你刚才都说了,我是个废人,你说对了,我不会对你负责,我连自己的责都负不了,能替谁负?”
“我对我的手机也这么说,”吕冬冬固执地把脸埋在腿弯里,不看戴有高,“每次买新手机我都会告诉它们,我不会对它们负责。”
“你有毛病?”戴有高拉下脸,“你当萝莉是iphone5s,人人都排队抢购?恶心死了。我就惦记御姐,我就守李爱,你就当我和她正练分居课好了。”
“那好,那我和她就成了情敌。”吕冬冬一听这话就从腿弯里把头拔出来,毒舌地冲戴有高说,“再说她已经有了人,她已经不要你了,有些事情一旦错过就无法挽回,就像融化掉的雪糕,你得另买一支填进嘴里。你可以买我。”
“你的意思你想撸一把?”戴有高无路可退,回头朝没来得及整理的床上看了一眼,“咱俩上床玩Sadomasochism?”
“别了,怪累的。”吕冬冬吓一跳,下意识地往后缩,带着桌上的食物泥石流一般往地板上掉。戴有高以为把她吓住了,松一口气,没想到她随即发作起来,冲他尖叫,“傻逼,谁让帅哥一出来一堆,难道他们不知道好姑娘都有选择困难症吗!”
戴有高愣一下,他知道吕冬冬在说谁,她在说小佟。那是她的菜,她明白这个,一点也不糊涂,她本来应该种到他身边去,他俩共同浇下一瓢大粪,再浇上一瓢大粪,然后彼此纠缠着可劲儿地生长,但她管不住自己,上瘾似的要从泥地里往外拔,非要找棵歪脖树把自己祸害掉。戴有高那么一想,突然明白自己和吕冬冬一样,他们都是Masochism患者,都在成长期长错了地方,悬在青黄不接的枝头不上不下了。
“知道吗,就你这种找虐的,快递公司要有业务我就直接打包把你邮寄给随便什么人,他爱收不收。”戴有高烦躁极了,踢开一地的薯片过去拉开宿舍的门,“滚回楼上去,我吃东西困难,不想吃进去再吐出来。”
“我不走,别赶我走。”吕冬冬知道事情闹大了,央求着不肯离开。
“回你宿舍去。”戴有高指门外,眼睛瞪得溜圆。
“至于那么厉害?就陪你一会儿,会死吗?”吕冬冬小脸发白,嘴唇哆嗦。
戴有高过去拽吕冬冬,把她从沙发上拽起来,拎着胳膊往门口搡。吕冬冬拼命反抗,低头狠咬戴有高手腕。戴有高疼得倒抽一口冷气。美娜过来帮忙,咬住戴有高的拖鞋,他差点没踩死它。
“你才找虐,你真觉得你有前妻很酷,受虐受出了气场?”吕冬冬死死扒住门口不让戴有高关上门,“问问美娜它怎么想,它会笑死!”
戴有高把吕冬冬推出门,美娜也吱哇乱叫地丢出门,回手把门插上,看一眼咬出牙痕的手腕,回到床上拉过被子蒙住头。吕冬冬在外面踹了好半天门,以后就没动静了。
戴有高昏昏沉沉睡到下午,直到一个电话把他叫醒。
打死戴有高他也不相信,电话那头的人竟然是蔡张望。他吞吞吐吐地约戴有高见一面。“我们谈谈,”他殷勤地说,“李爱去龙华给客户送生日蛋糕了,你来家里吧。”他说“你来家里吧”,没说那是谁的家,口气暧昧得让戴有高想骂人。戴有高烧没退下去,让吕冬冬一闹,热度又上来了,人打不起精神,第一个反应是不去,但他却像让鬼撵着了,从床上爬起来穿衣裳,穿好抽自己一耳光,摇摇晃晃地出了门。
蔡张望为戴有高开了门,从鞋柜里拿出鞋套递给戴有高,让他套上鞋套进门,告诉他自己做证券投资,在家里穿着拖鞋就能把钱赚了。蔡张望的确穿一双暧昧的双色人字拖,但戴有高不喜欢他说家里的话,鞋套丢在鞋柜上,脱了鞋穿着袜子进了门。
以后他俩就坐下来谈事,蔡张望上来就说了找戴有高的原因。李爱最近变得很烦躁,每天都像要来大姨妈似的,脾气很大,让人费琢磨。蔡张望不想事态恶化,决定冒险屈尊找戴有高,从他这个前夫嘴里弄点有用的情报,看看怎么才能把李爱伺候住。
“我和李爱年纪都不小了,不打算耗下去,要能成,过了夏天就把事办了,”蔡张望诚恳地说,“知道找你是下策,但实在没有上策可用。”
“你不是能量守衡研究得不错吗,也没着落了?”戴有高不太适应蔡张望的直率,努力调整着,“如果你刚好想来一盘凉拼人心,我又刚好打算把心废掉,这事儿就凑到一块儿了,你觉得在李爱的事情上咱俩能凑到一块儿?”
“能。”蔡张望厚颜无耻地说,“别怨我说话直,你应付李爱能力差点,但心里放不下她,会替她考虑。李爱杀你你不干,李爱要你一根手指你会想一晚上,然后咬牙剁给她,这事我看出来了,不然我不会找你。”
戴有高被蔡张望胸有成竹的口气震住。他问蔡张望为什么不跳马桶自杀。蔡张望不含糊,回问戴有高为什么不憋气自尽。戴有高后来想了想,自己输了。
“好吧,”戴有高没有发火,相反冷静了,“我对你的忠告是,喜欢就喜欢一下,你带李爱去买哈根达斯双球,你给她买俩,花你的钱,再让她给你买俩,花她的钱,然后你俩各自回家。我的意思是,你回你自己的家。你有家吧?不会蹭女人的便宜吧?”
“我有三套房,一套五年前就供到手了,两套作投资,我不会赖在你这儿。”蔡张望平静地说,“我说过我不喜欢你的风格,是李爱不同意搬去我那儿,她说缺乏安全感。”
“你看,这说明她不信任你。”戴有高没来由地乐,“人都有故乡情结,所以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事不光我能摊上,你也能摊上。”
“不说三国的事。”蔡张望底盘很稳,不受打击,“李爱嫌弃你,这个我不说你也知道,重续前缘你没希望,也管不了李爱和我过,不如顺水推舟送个人情给我,顺便把李爱安顿了,里外你都不吃亏。”
戴有高看蔡张望,他虎背熊腰端坐在那儿,人很真诚,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戴有高再低头往脚上看,他坐在自己的房子里,脚上穿一双配搭可疑的袜子,样子非常滑稽。他明白事情已经走到了尽头,李爱对蔡张望的犹豫不决正是打他这儿带下的,自己真的要放下了,不然自己没希望,李爱也没希望。戴有高沉默了一会儿,开始向蔡张望分析李爱——他俩差着年龄,没同过学,家庭背景也不一样,不是门当户对。但两人是一路货色,上幼儿园时他就掀过女同学的裙子,她也应邀看过男同学的小JJ,打小就是一对淫娃,两人在一起那会儿老拿小时候的糗事当笑话。
“你说,世界上到哪儿找我和李爱这样浪漫的一对?”一说起这个,戴有高就特别兴奋,眼里不禁有了一丝温暖的潮湿,“这些事她从没给你说过?怕你吃醋?我就不明白了,她干吗把自己弄得像个僧人?就算僧人,你说那些斋饭是什么意思?豆腐就豆腐吧,又不丢脸,干吗偏要伪装成大肉?”
“说李爱,别说你,也别说大肉。”蔡张望脸不变色地拦住戴有高,手指朝戴有高胸前戳了戳,意思让他抓住主题,把自己和大肉摘掉,“你忘了,我也是打懵懂过来的,也有过前妻,说这些你伤害不了我。而且,你说的都是小时候的事,往大了说你就得伤害自己。”
“那你要我怎么伤害你?”戴有高愤怒,“你别以为我什么用也没有,我还真伤害过人,伤害过她!”
“伤害她什么?”蔡张望眼睛一亮,来劲了,“就说这个。你把她怎么了?她是不是有什么后遗症,这会儿工夫犯了?”
“你能不能不那么八卦?”戴有高特别烦,“给弄口水,我要还在这儿做主,不会让客人干坐着。”
“不好意思,你看我把这事忘了。”蔡张望连忙起身去弄水,回头指示戴有高,“别停下,继续说,说李爱。”很快他就笑嘻嘻地回来了,一手绿茶一手轩尼诗VSOP,指间夹两只酒杯,指尖一挑,两只酒杯竖在茶几上,动作十分娴熟,“我有个习惯,凡遇大盘整理我就会来上一杯,清茶佐饮,不急着下咽,酒含温了,慢慢顺下去,过半分钟来一口绿茶,一会儿工夫就能进入境界,以后偶尔解决一些想不明白的事情也用这个办法,挺管用。和李爱好上以后,我还照这样,眼闭上,脑子里就会浮现出一个女人的形象,面目不清,变化莫测,但味道够劲。”
“你玩迷幻?”戴有高抓住,“李爱知不知道你玩这个?”
“玩什么?自己的女人,等于就是她。”蔡张望给两只酒杯各斟了少许酒液,取自己的那杯摇晃几下,等酒液徐徐落回杯底,抿上一小口,指导戴有高,“试试,要不习惯白兰地我这儿还有威士忌和雪利,朗姆和黑坛芋烧也有。你当主人那会儿家里没有这个吧?我一进门就看出来了,这家清汤寡水,不败才怪!我给经营出来了,算是填补空白吧。”他感慨万端地把一碟巴西开口松子推到戴有高面前,“你吧,应该向我学,总结一下为什么失守。我指的不是李爱,李爱现在和你没关系,但你需要总结,不然往后你还得失守。”
“说那么有把握的话干什么,你不也离了吗?就没有前车之鉴的阴影?”戴有高觉得蔡张望其实不像之前认为的那么糟糕。他端起酒杯,小心地呷了一口,闭眼数秒,等酒液顺下去后好用茶培养境界。
“我对我前妻那块总结过了,总结了整整三年,时间不短,过程繁复,可以说满腹经验。”蔡张望给戴有高杯子里添了少许酒,酒液像流动的琥珀,在玻璃杯里晃荡一下沉下去,“不是气你,你要拿经验当核心技术,我自己也能摸索,多绕点路而已,就怕路绕远了李爱吃亏。没办法,人这辈子干得最多的事就是从头学,但婚姻的事有个规律,一个女人一个世界,学你得换个女人学,不能在同一条河流上再溺一次,对吧?”
“要学我还找李爱,溺死也干,换别人我不习惯。”戴有高说,心里已经没有了底气,自己也知道是气话。
“饭上没点稀屎就不是饭,吃不下去,非得盖浇一下?依赖性怎么这么强?”蔡张望皱眉头,然后吩咐戴有高,“行了,顺口茶,别说话,细心体会茶汤往下走的感觉。”
戴有高被蔡张望的话逗乐了,他觉得对方挺幽默的,这一点不比自己差。他还想,该松手了,再纠缠下去别说境界,连茶根子都没有了。戴有高慎重地呷了一口茶,闭上眼慢慢下咽。有一阵,他感觉有点魂不附体,飘飘忽忽不知身在何处,接下来他像中了邪似的,一股仙气在脑子里转悠,人很快兴奋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戴有高开始帮助蔡张望分析李爱,从大姨妈来之前爱哭的乖舛脾气,到减肥是家庭经营的首要原则,事无巨细一一道来,殷勤得连他自己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蔡张望听得津津有味,不断地点头,特别是戴有高揭露李爱一些不为人知的小秘密时,他就咯咯咯的,屡笑不爽,戴有高实在不明白那些话笑点在哪儿。
“你没被外星人抓去过吧?他们给你置换了笑神经?”戴有高不满意地瞥蔡张望,指了指茶杯让他给自己兑上茶。
李爱回来的时候,两个人已经喝了不少,不光白兰地,朗姆和日本烧也上了,基本就像一场品酒恳谈会。蔡张望非常有修养,每给戴有高斟一次酒都会加上一句“不好意思”,两人基友似的在沙发上凑成一堆,看上去就像两片没来得及黏合上的韭菜合子。
“不可思议,陨石就没砸着你?”
李爱看见戴有高愣一下,然后向两人面前井架似的酒瓶子看一眼,有点不相信。她去卧室里换衣裳的时候两个人还聊着,她换好衣裳从卧室里出来,动静很大地在两人面前来来回回走了几圈,两个人还是没理她。她没忍住,把戴有高从沙发上拎起来,人拽进厨房,问他究竟在玩什么把戏,警告他别对蔡张望下手。
“你当他是你能拜把子的兄弟,拜完你俩往死里捅?告诉你,他在武警干过两年,你不是他的对手。”
“心疼了?怕我吃他的亏?”
戴有高嘻嘻地痞笑,惦记着蔡张望,想回到客厅去,李爱拦着不让。后面蔡张望脚下踩着云朵似的进了厨房,抓住手腕把戴有高带回客厅,两人继续聊。李爱管不住,去了浴室,做完护理后到客厅,想掺和进两人的聊天,却一点也插不上话,只好回卧室睡了。中途见他俩还谈得热烈,怀疑地起来看了好几次。头一回的表情是心里没数,第二回换成心事重重,第三回成了心浮气躁,再以后就心烦意乱了。
“你俩到底在聊什么?”
“男人聊天,没你什么事,回去睡你的。”戴有高不耐烦地冲李爱挥手,回头示意蔡张望再给自己来点够劲的琥珀液体,也不管李爱还站在那儿捂住一只眼睛看他,掏心掏肝地对蔡张望说,“女人一到欧巴桑年龄就惨不忍睹,要是她们还长了一颗欧巴桑心肠,你就恨不能找根鸡毛掸子狠狠抽她们一顿。别点头,你不一定要附和我的观点,不然就不会出现有的人把老婆弄丢了,有的人把别人的老婆弄到手这种事情。”
“老兄,你说得太对了。本来吧,一个人挺老实,用不着说瞎话,可一旦想要成双配对,瞎话就自然生长。一个男人加一个女人就是一个谎言制造厂,没有所以。”
“知道什么叫前夫了?女人形形色色,各有垂死挣扎的秘密武器,非三年五载伴卧不能掌握其秘笈,但凡前夫都留着一手。不过别泄气,只要需要,我立马向你提供必杀技。”
“这你得让我怎么感谢你?要不你也跟我学操盘,我保准你能挣不少。”
“讨好我是不是?觉得我神经不正常,拿自己不当一回事是不是?擦,我从来没在专注、衷情、不贰、一根筋中捞到稻草,凭什么不可以博爱、互情、群扑、光芒四射?可是你知道吗,我就是做不到。”戴有高目光发呆,眼眶湿润,双颊发潮,充满了羞愧,“我坐在这儿,这是我的房子,但我不在我的房子里,就跟我的衣裳穿在别人身上,我光着身子到处找衣裳里的我,怎么也找不到。我想啊想啊,就想我出了什么差错,怎么衣裳还在,人却回不到衣裳里去了?但是你知道吗哥,结果就是我把自己想出脑水肿了,身子和衣裳还互相躲着,它俩越离越远,这就是一个回不了自己房子的男人的悲催经历。”
“我知道,我知道。”蔡张望鼻子发红,眼里有了泪花,朝戴有高移过来,想拍拍戴有高的肩头安慰他,身子有点不稳,拍了两次没拍上,只好叹息地把手落在自己腿上。
天快亮的时候,戴有高离开了华侨城。蔡张望没有送出门,他已经歪在沙发上打起了呼噜。戴有高临走的时候在玄关边站了一会儿,从兜里掏出钥匙,把钥匙留在了橱柜上。
戴有高沿着深南大道摇摇晃晃往福田方向走,身后跟上来一辆亮着顶灯的出租车,然后是第二辆,第三辆。戴有高想,那是一个奇怪的场面,远处的地平线有一道诡谲的光环,台风“温比亚”很快就会到来,那之后会是一连串好天气,天空中将出现人们喜欢的蓝天白云。人们热爱它,管它叫深圳蓝,这是一个听上去让人感到慰藉的名字。而这个时候,一个离开了自己房子的男人,他带着一长溜放空的出租车在深圳最著名的大道上走着,他是一个走着的人,那是一幅多么奇怪的画面啊。
两个小时以后戴有高回到公司,他在隔着公司一条街的地方看见了吕冬冬。天刚亮,路上没有什么行人,吕冬冬没有看见他,她抱着美娜匆匆走到小区门口,在那里把美娜放下。
“回去吧,替我给爸爸妈妈说声对不起。”她伤感地对那只发蒙的小狗说,然后扭头就走。小家伙唁唁叫着,撵上去叼住她的裙摆,拖带着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她站下来朝它跺脚发狠。“别理我,我就九个粉丝,不配人理。”她说,然后低着头快速走掉。小家伙难过地站住,这回没再追。
一进办公室戴有高就被小佟揍了。论打架小佟不是戴有高的对手,况且戴有高是小佟的顶头上司,小佟一定是疯了,低头朝戴有高冲来,一头撞在戴有高的肚子上,接着又是一下。戴有高没有提防,人被撞得仰天倒下,后背重重硌在文件柜的棱角上,将文件柜带倒。
“看看你把她害成什么样!”小佟像一头红了眼的土狼,咻咻地盯着倒在地上喘不过气来的戴有高,“你这个害人虫!”
事情很快平息下来。老丁冲过来拉开小佟,搀扶起骂骂咧咧的戴有高。戴有高后背剧痛,这让老丁和随后赶来的同事紧张了一阵,他们把他送进医院,片子出来,警报消除,大家才松了一口气。
从医院出来,老丁送戴有高回宿舍,在路上把一份A4材料纸交给他,告诉他昨晚有人突然在公司QQ群中公布了吕冬冬的微博,呼吁关注吕冬冬的微博。公司员工纷纷上去看,20分钟后博主删掉了自己所有的微博内容,A4纸上是几条他人下载的内容,事情已经在公司里传开了,有人猜测是小佟干的。老丁提醒戴有高,公司不干涉员工的私生活,但不会坐视戴有高这样的业务骨干被废掉,吕冬冬肯定饭碗难保,得走人了。
一回到宿舍,戴有高就看那份A4纸。他很快找到第一次见到吕冬冬那天她记下的内容:
“没有人比得过上帝,我一哭上帝就把我想要的人送到我面前来了。他为我弄了一大卷纸,人好到我尿崩,整个今天因为我哭了一次变得让人可以接受。”
戴有高坐在床上发呆,他想起一年前的那一天,瘦削的吕冬冬站在财务科里毫无主张地咧嘴大哭,他把她从那儿带走,弄了一大圈纸巾让她把脸上的泪揩掉,他怎么知道这卷纸巾会和一个女孩子的上帝有关?
接下来他很快看完了A4纸上的其他博文:
“我一点都不强大,就想他走过来对我说,胳膊借你用用,用完记着还给我。”
“谢特他有个前妻,但是你说他有什么用,一星期丢三双袜子还都不是同一双的。”
“对有些人来说,最伤心的事情不是男朋友离开了,而是他离开之后又回来了。对我来说最伤心的事情是我住四楼,男朋友住三楼,但是他不知道他是我男朋友。”
“这几天本人忧伤得连屎都拉不出来,他又去纠缠前妻了,那样好玩吗?现在的人都不兴决斗了,真是烦人,不然我就找个前妻来杀杀先。”
“他去献血了,我也想去,但是我害怕。我恨不能立刻处死自己,免得继续留在世上装逼害人。”
“现在他光说爱我已经不够了,爱憎两样我都要。他得先朝我讨厌的人吐舌头就是他前妻,然后换张脸说他爱我。”
“本想找个男朋友来欺负,没想受欺负的是自己,就决定去偷个小狗来养养,让未遂预谋在小狗身上完成。”
“希望闭眼前月亮带着他来看我一次,月亮要是忙,来不了,他代表月亮也行,这样我就可以瞑目了。”
最后一条微博发于昨天上午10点20分,也就是戴有高把她从宿舍里扔出去几分钟后。戴有高怔忡片刻,丢下手机,从床上爬起来冲出宿舍。
室外狂风大作,落叶气势汹汹地在天空中相互砍杀。戴有高顶着如刀的落叶去了公司,设计部的人告诉他,人力资料部的人也来找过吕冬冬,但她今天没有请假,也没来上班。戴有高冲上大楼天台,台风的第一批先遣队已经到了,银杏大的雨点砸得天台一片天响,那里也没有吕冬冬。戴有高冒着狂风骤雨返回宿舍楼,人被浇了个透湿。他冲上四楼,推开吕冬冬宿舍的门。
吕冬冬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人寂寞得就像一只丢弃在路边没人收拾的快餐盒,看见他冲进来,瞪着一双大眼睛看他,摆出一副你要对我不耐烦你可以杀了我,我决不举报你的架势。
“能不能不那么拿大,不知道台风能把人吹走,我死了你埋呀!”戴有高气吁吁抹一把脸上的雨水,愤怒地朝吕冬冬吼。
“你要死了就别理我。”吕冬冬充满恨意地擤鼻涕,纸巾丢在身边一大堆同伴尸首中。
“眼瞪那么大干吗,不怕落灰?”戴有高朝吕冬冬走过去,地板上留下了两汪雨水,“别板着脸,就算没自己希望的那么漂亮,鼻子是鼻子,眼是眼,这才是一个女孩的基本要求。”
“做个要强的人有什么好处,连躲在谁胳膊下哭一次的机会都没有。”吕冬冬往墙脚里缩了缩,声音里带着一股压抑住的哭音。
戴有高伸手要拉吕冬冬起来。吕冬冬躲开他,哇的一声哭出来,然后对戴有高拳打脚踢,要他滚远点别理她。她是来真的,下手非常狠,戴有高脸上和脚踝处挨了好几下,疼得直抽气,直到他把她制服住,连同胳膊紧紧抱进怀里。
“我不该劝自己不恨你,现在后悔都来不及了。”吕冬冬在戴有高怀里放声大哭,抽搐得要背过气去,“我老是演从来不想你的游戏,可一次也没成功,现在我怎么办?我死后唯一的遗言是把我埋在芒果树下,这样你从树下走过的时候我就能变成果子砸死你,我们就又能成为冤家对头了。”
“我知道,我知道。”
因为跑了太多的路,戴有高背上的伤疼得他直抽气,他那样抱着吕冬冬有些困难,他想最好能有一张椅子让他坐下来。但吕冬冬不肯离开墙角,他不敢松开她,怕她缩进墙角里,然后从那儿彻底消失掉,他再也找不到她。
“你当我是绝缘材料是不是,是不是?”吕冬冬呜呜地哭着,好几次要憋过气去。
“你当然不是。我知道你不是。”
戴有高感觉到身上的雨水渗洇开,怀里浸洇掉的她有多么脆弱。他的手触碰到她的一只乳房,他能肯定她已经过了小满,接近夏至,就是说,她已经成熟了,可以收割了。他想最好就这样,他俩一直保持这样的姿势。
“有什么了不起,来电就跟眨巴一下眼睛那么容易,”吕冬冬一张小脸乱得稀里哗啦,可惜现在他们谁都没法抽身去弄卷纸,“但我还是想睁着眼睛看清楚谁上了我,他上我的时候是不是睁着眼看着我的眼睛,是不是看清楚了我,这就是我老也找不到那个我想让他上我的人的原因,我这个样子还不如死了的好。”
“别这么说,”戴有高心被狠狠地刺中,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脏不堪重创,发出清晰的破裂声,血液冲出血管,在腹腔中汩汩流淌,“世界上只有一个你,没有第二个,知道吗?濒危物种,死了你就绝种了,知道吗?一想到这个,你就应该有自信,不会乱来。”
吕冬冬在戴有高怀里困难地转了个身,仰起脸来泪眼婆娑地看他,一副给自己最后一次机会的样子,这样他俩就脸儿对着脸儿。
“难道你就真的不愿意把我当成一个玩具买回去玩吗?”
“别他妈的蠢,蠢也得有个理由。”
戴有高全身僵硬,快要站不住了,他腾出一只手快速撸去脸上的雨水,再快速搂回吕冬冬。他觉得现在好了一些,他能喘过气来了。他觉得自己应该更好一些,这样她才可能更好。
“知道吗,我想带你去我的房子。我说房子,没有说家,因为那是我这个大叔的终结地,那里过去一片荒芜,现在一片废墟。”
吕冬冬抽嗒一下停止呜咽,扬头看戴有高。她脸上有太多的泪水,还有他带给她的雨水。他停下来,伸手把她脸上的泪水和雨水擦拭掉。他想,在他和李爱两年的婚姻中,他一直拥有两个妻子,李爱和佐恩,他还在李爱出门的时候在卫生间里解决过冲动,这些事情都是怎么发生的,为什么会发生?他是在什么时候停止了生长,在什么地方从生活中走失了?
“不是我丢掉了家,丢掉了李爱,是我把自己给丢掉了。家和李爱还在那儿,我不见了。现在你知道了,那套房子它不是家,是废墟,我从那片废墟中逃离出来,去和脑控机器人互相残杀,然后同归于尽。我再也找不到自己,那个完整的我不见了。”
他脑子里一片混乱,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但他不能停下来——她学他的样子把手从他的胳膊中挣脱出来,在他脸上胡乱擦拭了一气。她已经解脱出一只手,很快会是第二只,一旦他停下来,她就会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跑掉,那样他再没有机会抓住她了。
“但你不该在废墟里,你连什么是家都不知道,废墟不是你待的地方,你应该去找你自己的家。”
她看着他,目光有些犹豫,对他的说法明显不相信,但他坚定地看着她,不让她从他凶巴巴的眼神下逃离开。她有点害怕这样的他,有点退缩,像一只刚刚孵化出来害怕世外风雨的蛾子,不情愿地点了点头。他高兴了,现在他有了希望。他决定继续,不让她有任何退回茧囊的机会。
“现在你听好了,我来告诉你,你该待在什么地方,和谁待在一起。”他用力咽了一口唾沫,“以后没有男朋友就算了,要是有,你俩得互相是菜,糟糕也得是同一个型号,别来混搭。要是夜里你想打电玩,他不肯陪你打你就抽他,要是他陪你陪到睡着了你勉强忍着,让他睡,但是你赢了他得爬起来陪你欢呼,你输了他得起来安慰你,给你买打包肠粉外带一份冰激凌,要是没赢没输你就骂他丫一顿,让他陪你从头再打。”
吕冬冬有些狐疑地看着戴有高,然后破涕为笑。
“你说这个我喜欢。我喜欢他是我的菜,喜欢半夜吃冰激凌爱吃多少就吃多少。”
她是哭着笑着的,脸上很快又糊满脏兮兮的泪水。
“我知道了,我还以为大叔是爱情,那不过是我饿昏了头,我这个不要脸的吃货。”
戴有高筋疲力尽地点点头,他觉得自己已经说完了,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吕冬冬也明白了,同样没有什么再需要说的,他就打住,不再继续。
吕冬冬抽嗒着,很快在戴有高怀里睡着了,脑袋窝进他的臂膀里,在梦中还止不住抽嗒。戴有高小心地护住她,慢慢顺着墙滑下去,靠在墙脚上不动,害怕动一下就会惊醒怀里的她。他在想,她会睡多长时间?醒来之后的她会是什么样子?她还来得及完成生命中最后一次成长,然后纵身一跃,跳进她自己的生活中吗?他想不出答案,头疼,索性就不想了。
窗外狂风暴雨大作,戴有高困难地扭过脸朝窗外看。正如他期待的那样,“温比亚”终于来了,它势不可当地在室外冲撞着,把天空和大地彻底搅了个个儿。戴有高希望有人告诉他,“温比亚”会在深圳待多久,什么时候它会离去。他知道所有的台风都一样,它们不是长性的,总会离去,那个时候天空会露出大片洁净的深圳蓝。但有多少人和他一样,因为糟糕过、怨怼和茫然过,因此盼望台风出现,当它们嚣张完,他们就能长长地叹息一声,有勇气继续走下去。
吕冬冬在戴有高怀里抽搐着说了一句梦话,听起来像呜咽。戴有高低头看怀里的她,他觉得他应该去弄一只卷纸,为她处理一下脸上的埋汰,不然她看上去就像一只没人搭理的小狗。但他很快放弃了,决定把这件事情留给她的上帝去做。他由着刚才的思路想,也不知道李爱现在在干什么,也许她在屋里蹿来蹿去地两头跑,惊慌失措地看两个露台是否灌进了雨水。他知道那和他没关系,他不会再去纠缠李爱,也不会再去华侨城的房子,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让自己慢慢好起来。只不过,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好起来,好了以后又能怎么样,就跟来去莫测的台风,他说不清楚。
作者简介:
邓一光,男,1956年生于重庆,80年代从事创作。出版长篇小说《我是太阳》《我是我的神》等9部,中短篇小说《怀念一个没有去过的地方》《狼行成双》百余篇,曾获首届鲁迅文学奖、首届冯牧文学奖、第2届国家图书奖等奖项。现居深圳。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