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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寞夕阳

2014-04-29李琭璐

北京文学 2014年8期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你很难相信这是现实版的中国农村,也很难承认,在当下我国农村,拥有如此庞大的留守老人群体。

农村留守老人是我国由传统的农业社会向现代化的工业社会转变过程中急剧扩大的群体。随着社会的发展,城市化步伐日益加快,大量青壮年农民进城务工,子女和老人在迁移时间上的错位,以及相当一部分老人对原居住地的留恋,养老载体和对象在时空上发生了巨大变化,跨省流动越来越多,离家时间越来越长,导致越来越多的农村留守老人独守空巢。

当一个个年轻人告别家乡,到光怪陆离的城市“寻梦”,渴求有朝一日能够衣锦还乡时,他们忘记了,在自己身后,还有一双双含泪的眼睛、一对对孤独的身影,老人们在村口守望着,掐着手指,看着太阳,盼望着亲人早日回家。这些在夕阳中斜长的背影,就是他们年迈体弱的父母。双亲中有的年近古稀,有的长年患病,有的拖着羸弱的身躯不分昼夜地在农田里忙碌着。人们普遍称这些老人为“留守老人”。随着越来越多的中青年农民离开家乡,“留守老人”与日俱增。但,谁来关怀、呵护这些老人?他们在农村是如何生活的?谁来保障他们的养老?

除此之外,请看另一组惊人的数字:中国平均每年约有28万人死于自杀,200万人自杀未遂。自杀死亡者中,80%来自农村。老年人是中国两大自杀高峰人群之一,中国农村孤独居住老人已接近四成,很多“空巢老人”缺乏精神慰藉,存在不同程度的焦虑、孤独、失落、抑郁等情绪。大连医科大学心理学教授贾树华认为,中国的自杀死亡,与社会转型变化有关,与伦理道德水准下降有关。老无所养,农民外出打工,城市化进程,对农村影响巨大,很多农民自杀死亡都与这些社会变化有关。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自杀其实更多的是社会问题。

这些不得不面对的问题,一次又一次地将农村留守老人这个群体推至社会面前。

一、近乎惨烈的留守现状

2013年8月16日,国务院常务会议确定深化改革加快发展养老服务业的任务措施。李克强在会上指出,我国是老年人口最多的国家,达到近2亿人,老龄化发展迅速。到2020年要全面建成以居家为基础、社区为依托、机构为支撑的覆盖城乡的多样化养老服务体系,把服务亿万老年人的“夕阳红”事业打造成蓬勃发展的朝阳产业,使之成为调结构、惠民生、促升级的重要力量。

而现实却是:老人在地震后趴砖自救,独守在农村的老人屡屡遭遇被害……这一特殊的“留守”群体现状实在令人忧虑。

2013年2月,中国社会科学院发布《中国老龄事业发展报告(2013)》。报告指出,中国将迎来第一个老年人口增长高峰,2013年老年人口数量突破2亿大关。在2025年之前,老年人口将每年增长100万人。同时,劳动年龄人口进入负增长的历史拐点,劳动力供给格局开始发生转变。

中国老龄科学研究中心副主任党俊武是该报告的副主编,研究中国社会及农村老龄化问题已超过20年。据他介绍,劳动年龄人口从2011年的峰值9.40亿人下降到2012年的9.39亿人和2013年的9.36亿人。2013年老年人口数量突破2亿大关,达到2.02亿,老龄化水平达到14.8%。老年抚养比从2012年的20.66%上升到2013年的21.58%,推动社会总抚养比从2012年的44.62%上升到2013年的45.94%。

起起伏伏的数字只是结果,远不及真实现状的悲哀——

他是102岁的独居老人,在2013年4月20日四川芦山地震时趴砖自救而“出名”,更让人无法理解的是:入院后无一亲人探望。

百岁老人叫罗财发,儿子在湖北打工,老人与儿子30年未联系。“我也不想麻烦他。”罗财发说。

地震后第二天,双脚缠满绷带的罗财发,向前来探望他的同乡人讲述了地震时的惊心一幕:“我原来是五六点起床,但地震当天身体不舒服,就没起床,谁晓得地震把房子晃得好凶,我赶紧往外跑,结果墙砖和门柱砸到我俩腿上,我喊了好久也没人听见。邻居都住得远,最后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墙砖趴开,爬到街上喊救命。”

据芦山县当地介绍,由于老人所在的县受灾较严重,死伤人数较多,加之道路中断,直至4月20日傍晚,罗财发才被救援人员发现,并被及时辗转送入华西医院。

“哎哟,你晓得么,成都的伙食就是好。”晚上6点,是华西医院内地震伤员开饭的时间,病床上动弹不得的罗财发向周围的人感叹道。香菇炒肉片、鱼香茄子是医院向转院来的地震伤者提供的免费晚餐。这样的晚餐,让独居几十年,每天自己买菜做饭的罗财发甚是高兴。

几十年、几千个日夜,拉二胡、吹唢呐是罗财发自娱自乐的方式。在医院照顾她的护士说,别看罗老乐观爱笑,其实他内心很苦,“从4月20日地震当晚转院开始至现在,还没任何亲人来看望过他。”

罗财发并不是个例。据了解,在此批转院的204名伤员中,像罗财发这样“无人认领”的伤者共有五六名,其中多是“留守老人”。

假设下次还有类似的灾难发生,他们还能顺利自救吗?这次地震后,有的老人永久地失去了劳动能力,他们远在外省打工的子女会回来吗?如果不回,那老人如何养老?生活还能继续吗?这样的晚年,会不会在某一天戛然而止?

这样的试想,让人不寒而栗。

“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在当下很难实现。党俊武戏言,现在把在农村留守的人称为“386199部队”,“38”指留守妇女、“61”指儿童、“99”则是老年人。这一说法在民间流传甚广,也只限口头说说,真正落到实处解决留守老人问题,却是难上加难。

罗财发老人无疑是幸运的,但对于陕西省商南县十里坪镇黑沟村党支部书记翁联成来说,2013年4月5日那天刻骨难忘。当天中午,他接到一位村民的电话,说本村孙开成遇害了。翁联成有些不敢相信,火速跑到孙家,59岁的孙开成就躺在堂屋客厅里,扑面而来的是浓浓的血腥味,而他49岁的妻子李某在卧室遇害,墙壁溅满鲜血。

见此,翁联成急忙吩咐保护好现场,向警方报案。

村里马上联系了孙开成的亲人,两个在外地打工的儿子闻讯往回赶,在商南县城住的侄女孙荣、在山西朔州煤矿打工的侄女婿陈长华也赶回了老家。

孙荣是4月5日晚上11时从县城坐上的出租车,6日凌晨3时才到黑沟村。她公公婆婆也住此村,距离叔叔孙开成家走路只有5分钟。孙荣先来到叔叔家,只有一个堂弟在,看到家里的惨状,她强忍着内心的哀痛,想给公公陈义学打个电话说一声,自己当晚不回去了,在叔叔家帮忙,但公公家电话一直没人接。孙荣心里惴惴不安,有些不踏实,急急忙忙往家赶。

翁联成说:“当时村子里笼罩着一种恐怖气氛,大家担心凶手还躲在附近,村上要求所有人夜间出行必须有人做伴。”当晚,村里68岁的老人杨传德陪着孙荣回家。

回到家,孙荣发现门锁着,家里的猪好像有几天没喂了,婆婆洗的衣服还在盆里摊着。透过窗户看,卧室床上凌乱不堪。

推开另一间卧室的窗户,孙荣看到了令她今生难忘的一幕:公公婆婆都被放到屋角,坐着,眼睛微闭——两位老人都遇害了。

后来村干部赶来,撬开了门,鲜红的血迹印在了地上、桌上、床上……

翁联成了解到,杀人嫌疑犯是4月6日晚上被抓住的:“4月7日凌晨两点我接到电话,说凶手抓住了。这个消息传出,整个村子都松了一口气。”

4月7日凌晨,陈军被带到了案发现场十里坪镇。“极其嚣张。”这是在场乡镇干部对陈军的唯一印象。据介绍,陕西省公安厅的一位民警问陈军:“知道为什么抓你吗?”

陈军回答:“知道,杀人了。”

“杀了几个?”

“我想想。”陈军迟疑了一下,大约过了一分钟,又说:“7个。”听到这句话,在场的乡镇干部倒吸了一口凉气:“难道,还有另外三位遇害人我们没发现!”

据陈军交代,自己因在车上听到附近几位留守老人家中的孩子刚回来过,认为其家里应该有些现金,所以盯上了他们。3月20日陈军在商南县十里坪镇红岩村杀死了一位老人,4月6日下午在山阳县照川镇珍珠村杀害了两位老人。

经查,情况属实。在场的村民、干部,包括翁联成本人很难相信:染着红头发的陈军在后来到黑沟村指认现场时,竟露出了笑容。“表情很凶。”翁联成每每回忆起,总是不由得后怕,做噩梦。

翁联成后来陆续了解到,4月3日傍晚,一头黄头发的陈军(后为了掩人耳目染成红头发),从黑沟村村民杨传德门前经过,后来就听见沟对面的孙开成家有说话声。当天晚上,孙开成夫妇好酒好菜招待陈军,距离孙开成家最近、约有50米远的女邻居还被喊过去喝了两杯酒。据民警介绍,就在女邻居离开的当夜,孙开成夫妇遇害。当日中午,相距孙开成家有五六分钟路程的陈义学家,70多岁的老夫妇已经遇害。

孙荣的丈夫陈长华到家略晚些,他本是回家给叔婶奔丧的,没想到自己的父母也遇害了。父亲陈义学73岁,母亲党翠兰70岁,提及尸骨未寒的双亲,这个42岁的西北汉子,掩面而泣。

日近清明节,陈长华家老宅旁的一座新坟特别刺眼。

陈长华反复说,本来应该带着父母一起在县城生活的,但孩子要上学,学校离家有10多里山路。为了小孩上学方便,陈长华去年咬咬牙,借钱在县城买了一套房,让妻子带孩子在县城上学,他则继续留在外地打工。

此刻的陈长华,懊恼不已:“我经济实力不够,实在没能力带父母过来一起生活。”他弓着腰,没一会儿,便瘫软在黄土地上。

遇害的聋哑夫妻孙开成、李某,也葬在了房子旁边。

孙家长子孙德29岁,2012年在煤矿打工受伤,至今右腿走路还有障碍,半个月前他去山西谋新出路,不料竟是和父母的永别。次子孙德虎23岁,在陕西宝鸡打工,“开挖掘机,苦得很。”孙开成的大姐说。

已经68岁的大姐那几天一直在弟弟家帮忙,她自己的3个孩子也都在外地打工。同样,她也是村子里的留守老人。不可遮掩的孤独感笼罩在她的脸上,“但我理解孩子们的难处,不出去打工,守在我们身边,怎么继续生活?”平时,她还常劝小侄子孙德虎出去挣钱,早日娶上媳妇。否则在这深山里,待在这样的老房子里,哪家女儿愿意给你?

远远望去,黄土高原层层叠叠,这是4月的土地,干涸的大地“咧着嘴”,像是诉说着什么,却又久久发不出声。倔强的绿色小芽从地里探出头。

翁联成说:“山里没收入,青壮劳力只能出去挣钱,挣到钱的就在外边安家了,没挣到钱的也不愿回大山,哪怕是给人做上门女婿。”他认为,大山里留守老人越来越多的原因是撤点并校。“当初村里有学校,就算儿子去打工,好歹儿媳在眼前,带着孙子孙女上学。撤点并校后山里的孩子上学特别艰难,现在大家普遍对子女的教育比养老重视得多。年轻夫妇只能一个出门挣钱,一个在学校边租房照顾孩子。老人,也就只能放在家里了。”

翁联成的声音慢慢沉了下去……

与留守在农村的老人相比,那些家里条件好,子女又孝顺的,会把双亲接到城里一起生活。杨传德老人为年轻人辩护:“现在的年轻人,不孝顺的很少,关键还是没办法,没那个经济实力。”他的大儿子在外地打工,大儿媳在学校附近租房陪孩子上学,一周也只能回来一趟。小儿子在河南做了上门女婿,一年也只有在春节时团聚一次。

据村里人介绍,经过几次撤乡并镇,十里坪镇如今是商南县面积最大的乡镇——321平方公里,平均海拔800米,山高人稀,总人口约18000人,其中,60岁以上的老人占20%。从十里坪镇前往黑沟村,开车走十几公里后,就只能步行了。翻过一个山梁,再从梁上过沟,就是熟悉地貌的村民也要走半个小时。翁联成说,村里1300多人,外出务工的约有500人,占村里主要劳动力70%以上。上点岁数的在煤矿、金矿上打工,年轻一点的则在南方工厂做零活儿。

“我们这里,大山地区,偏远闭塞,大家只能靠出门打工挣钱,孩子们大都被大人领到城里上学了。”翁联成说。

4月9日,商南县十里坪镇党委、镇政府下发文件,在全镇深入开展关爱留守老人服务活动。

据翁支书介绍,镇老龄办开始对每个村60岁以上留守老人登记造册,主要记录老人姓名、年龄、家庭状况、身体状况、劳动能力、困难原因,基本生活需求及子女联系电话等。

除此之外,当地还根据老人实行分类服务管理,分为重点照看对象、定期照看对象、重点帮扶对象和一般帮扶对象四类。确定帮扶责任人,实行定期上门走访。

为方便老人生活,十里坪镇制发了“一卡式”便民联系卡,将被帮扶老人、帮扶人的姓名、工作单位、电话标明,明确帮扶责任。建立结对帮扶机制,各包村干部和村干部、各村党员、组长与60岁以上行动不便、孤寡老人、生活困难等留守老人实行结对帮扶,开展“三上门”服务:其一是上门慰问沟通,陪老人拉家常、干家务;其二是上门全程代理,办理户口、开具证明等事由帮扶人员代办;其三是根据留守老人需要,帮扶人员提供安全防范、法律援助、身体检查等服务。

就在记者采访的前几日下午,商南县在十里坪镇举行了全县社会治安百日排查整治启动仪式,很多县上包村干部进村工作。

但只有在惨剧发生后,才想起采取行动,无疑令人反思与悲哀。

我想起躺在病床上无助的老人罗财发,也想起翁联成电话中时而语塞、时而颤抖、时而叹气的无奈。是什么,让年过半百的老人如此恐惧?又是什么,让他们失掉了农村生活原本该有的色彩?

答案无从得知。

二、他们与土地,一同被留下了

2013年,全国留守老人将突破1亿,大部分在农村。在“家庭养老”的传统模式下,子女是农村老年人晚年生活的重要保障。然而,随着这些年在农村青壮年劳动力的大量外流,家庭养老的基础受到了动摇。

惨案的发生,虽是个案,却很能说明问题。

采访中,有老人告诉我,农村留守老人有三怕——“怕生病、怕过节、怕花钱”。

这在我国更加偏远的西北地区,更为突出。

陕西省渭南市,有人口约547万人,其中农业人口300多万人。下辖素有“渭北黑腰带”之称的白水县。汽车颠簸在黄土漫天的土地上,土包一样的小山飞速地闪过。再走一段,一座座的煤山“撞”入我的眼帘。当地人介绍,这是他们过日子的“靠山”。

村里老人的子女大都在矿上挖煤,要么,在据此地几百公里外的城市打工。我想起作家阎连科写农村,乡村,不是那个年代的主题,不是革命的主题。那个年代,和今天的改革开放完全一样,主体乃是城市,而非乡村和十亿农民。无论何样岁月,中国的主人翁都是那些曾经在新旧中国的革命中和革命有过密切联系的人。但乡村,解放前是中国革命的主要阵地;而在解放之后,除了“大跃进”和“三年自然灾害”,或多或少,已经有了角色的根本变化,只是社会主角的群体配角,是革命漫无边界的辐射地带,只是革命兴起时的必然牺牲和最终成就革命的辽阔地缘。“大跃进”和“三年自然灾害”,最深刻的教训就是,革命出产激情,并不生产粮食。“三年自然灾害”时,饿死的人成千上万。这就证明,无论如何革命,乡村还要种地。

也必须种地。

要种地,要割草放牛。或读书与割草与放牛并重。说不清哪个是正业,哪个才是业余。在割草与放牛中,年轻人亲眼目睹着父母们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和无休止的劳动换来的无休止的饥饿。这些所见,滋生了那时他们懵懂内心要逃离土地的心愿。

这心愿,促使当下农村年轻人心中埋下了种子,是年轻人逃离土地的理由。

75岁的麻德怀,有4个儿子,1个女儿。二儿子麻智斌曾在乡人大做主席,现在县农法办做书记,用麻德怀的话说,“熬出来了。”每两周,麻智斌回家一次,相较于其他家庭,麻德怀的家过得相对宽裕。

麻德怀在大队干了40多年。现在,家中的9亩地是他和77岁老伴王妙英的全部收入。“种小麦,去年收成好。今年干旱,目前颗粒未收。”麻德怀抬头指指天,又低头跺跺脚,说:“我们是靠天吃饭的呀。”

2013年春节,家中的3个孙子、2个孙女纷纷从外地回到家与爷爷一起过年。当软酥可口、热气腾腾、夹着豆沙和枣泥馅儿的黄馍馍和撒着葱花的羊肉面端上桌,春节的序曲正式拉开了。

只是,这样的团聚时刻也只能维持5天。

初五,远道而来的孩子们收拾着各自的东西,陆陆续续地离开了麻德怀家。

“如果你走了,爷爷想你怎么办?”麻德怀问年幼的小孙子。

“想了就打电话嘛。”小孙子眨眨眼,没给出令爷爷满意的答案。在麻德怀的心里,只有一家团聚在一起,才叫“幸福”。

想到睡不着觉了,麻德怀也会带着老伴一同去城里看望孩子们,“但不习惯,吃喝习惯都变了。”说着,麻德怀两手落在了穿着双层厚棉裤的腿上,从今年开始,两位老人就不能下地干活儿了。“腿疼得不行,腿肿,很痒,一摁一个坑。”不单单是种地,由于该地区严重缺水,吃水都要开蹦蹦车到邻村借水,“一次拉三桶水,平时喝水要省着,要抿着嘴喝水。”现在因为腿肿的缘故,麻德怀减少了拉水的次数。

麻德怀的老伴心脏不好,经常心口疼,严重时还会心衰。采访当日,老人对我说,他们准备第二天洗晒衣服,后天要互相陪着去西安看病。看病的艰难,也令麻德怀格外担忧:前几年生病,他在白水县看病,后又转到西安交大附属医院,花销超过2万4,县里帮助报销了70%。开销并不是最大的问题,两人在路途的生活才是麻德怀最犯愁的。“两人身体都不好,还要互相照顾着。真怕出点儿什么事,但又不想叫孩子陪我们。”

尽管如此,麻德怀口中的子女还是孝顺的。“血压计就是他们买的,我们两个经常互相量血压。”麻德怀说,孩子们还要供孙子辈上学,负担不小,回家消费太大,走亲戚还要破费。对于自家孩子不能陪着去医院,麻德怀并没有抱怨,却只是希望自己身体“欢实点儿,少生病”。

在常人眼里,他是农民,也是父亲,劳作与耕地是他的本分,唯有日夜的劳作,才能使他感到自己是活着的,是天经地义的一种应该。

麻德怀的个头超过一米八,因为腿疼,现在只能弯着腰,起身时都要拿手扶一下地,双眉会倏地收在一起,痛苦之情显而易见。

也有不孝顺的子女。从麻德怀家出来,走上5分钟的路,便来到了83岁的麻友民家中。屋里静极,常年停电的灯泡吊在阴暗屋子中央,上面,被蜘蛛网罗织着,不难看出,煤油灯依然是这个家庭最为主要的角色。煤油灯光是一种浅黄色的土地原色,照在人的脸上使人永远都呈出病病恹恹、缺少营养的神情。

生活甩给麻友民的,不仅是病恹,还有孤独,老无所依。日累月积的岁月之笔在他的脸上肆意刻画着。看到我来,他瘸着一条腿,嘴里呜咽着因激动而发出模糊的声音,踉跄着朝我走来。

麻友民的家极度贫困,全家也只有两个人,都沉默在寂静里,坐在外屋不说话。待我进去时,我看了看老人,轻声问:“就您一个人吗?”有人瞟了一眼边上的小板凳。我就顺着那目光,朝下看了过去。小凳那边比起外院暗许多,光线微弱,像极了病人恹恹的呼吸样。我在门口怔了一会儿,才看见靠后墙的板凳上,76岁的王莲叶坐着面朝里。她的面前,一个巴掌大的小菜板横放着,几棵孤零零的小葱散落其上,没有“情绪”地等待切碎。

我轻声叫了一声“奶奶”,朝她那儿走了过去。

老人动了一下身,可没把身子转过来。

“耳朵不好,听不大清。”麻友民有些不好意思。

我随手拿了小板凳坐在她身旁,也想做做样子,和老人寒暄几句,但也只就那么坐了一小会儿。当我起身时,老人忽然把手伸过来,拉住了我,浑浊的眼睛里,开始忍不住淌泪。

麻友民有3个儿子,就住在邻村,虽然住得近,但两家春节也要分开过。

早晨6点,麻友民开始了一天的忙碌,尽管腿脚不灵便,但给羊拔草、除草、喂草的活儿都是他一个人完成,我们一进门时发现的平板车,便是他运草的工具。

现在,家里的几亩地全分给了儿子家,陪伴两位老人的,是3只羊,收入来源仅靠卖羊羔,“我们每月花100块钱。”二老的开销少得可怜。

堂屋的一角,有张小圆桌,上面放着一台7年前买的电视机,插销斜搁在桌上,我找了一圈,没看到插板,更不知如何使其通上电源。

“平时看电视吗?”我问麻友民。

他摇摇头,做了个摆手的姿势:“舍不得,不常看。”

彼时,屋外,王莲叶正在忙活他们两人一天中的最后一餐。在陕西农村,每天普遍吃两餐,早十点和下午三点。刚刚菜板上的几段小葱,在老人的手下,转眼间切成碎末,屋外的灶台,热气正顺着锅沿呼呼地冒着,蹿起的火苗舔着灶炉,咝咝地发出声音。王莲叶坐在一旁,不断地往里添柴火,一条年迈的黄狗卧在老人脚边,不时地四处张望。

常年陪伴他们的,也只有这条狗了。

这条狗的年龄也相当人的80岁,在麻友民家忠诚地守候着。

“春节怎么过?”我问他。

“春节不关我事。”

“儿子孝顺吗?”

屋里的空气变得凝重,麻友民的脸上乌云密布。半晌,老人喃喃道:“他们也难。”

孝顺与否,已从话音中听出,我还需要问什么呢?

晌午,气温骤升,天空却蒙上了黄土的灰色,每一口呼吸都带着浓郁的土味儿。麻友民依然住着窑洞,用手轻轻拍拍外墙,带着温度的黄土顺音而落,“没离开过。生在这里,死在这里吧。”麻友民苦笑着。

“孝”,它仍是一个社会难以断根的字。我们自古讲孝,不仅中国人,只要是人类,甚至动物界,都有孝行的表现。孝是天性自然的流露,非关知识,亦不需学习。有多少人身为父母后,才体会到“子欲养而亲不在”的悲伤呢?

麻友民老人的遭遇让我想起了一篇题为《怎么会让母亲有这样的想法……》的帖子。帖子的主角是一位母亲。这位母亲去菜市场捡剩菜叶和空空的水果箱,不小心碰脏了一个姑娘的衣裳,立即引来这位姑娘的骂声:“狗东西,慌什么慌?”这位母亲随后写道:“听到这句话,娘好高兴。因为,儿呀!娘好想做你家的一条狗。”儿子找到好工作,住进大楼房,娶上美娇妻,家里汽车、彩电、冰箱要啥有啥,可父母老家的瓦片却连雨都遮不住。四处奔忙的儿子很少打电话回家,因为“电话费贵”,“还要省钱为你家的狗买狗粮”,“娘也想做那条狗,心里想着,娘什么时候也能吃上那香喷喷的狗粮”。儿子为狗铺了个温暖的窝,不忘给狗补充营养,不忘给狗买漂亮的花衣裳,可家里的老父母吃着炖白菜、穿着打补丁的衣服。儿子常牵着狗去公园散步,却不曾带年迈的父母出去游玩,这位母亲幻想着有一天能成为儿子家的狗,跟着儿子去散步,“好风光”。

母亲问道:“你爹的腿脚不方便;你娘的风湿病呀,好多年了——和你的年龄一个样。父母一天天老了,可儿子怎么就不知道?”

儿子为一条狗被踩死而愤怒,“你说,狗也是生命,你说狗比人强。”母亲也愤怒了,“儿呀!你说得对,娘也觉得,养狗要比养儿强。”母亲无语问苍天:“是否能唤回你那即将丧尽的天良?”

帖子一出,网友哗然。一位网友尖锐地指出:“看完很心酸,坚决不做这样的儿子!”网友“再造人宅鬼”则感叹:“有如此不孝之子,能让母亲有这样的感言,作为儿子的你,良心何安?”他谴责让母亲如此心酸的儿子,“这忘恩负义的‘薄情儿’,连狗都管吃管喝,为啥不管养你长大的娘?”“Emp苏州囡”则说,孝敬父母是中国的传统美德,连这点都做不到,当什么中国人,“做人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在我身边就有这样的不孝子,自己住着高档房,开着名车,进出抱着名犬,还一口一个宝贝地喊。可对自己的爸妈呢?3个月也不回趟家,回去也像是做客,啥事不做,啥话不问,坐下就吃,吃完就走。”“辽海秋风”愤愤地写道。“白云飘飘”提醒道:快醒醒吧,那些忘记了父母的人。而一位网友则回了一句:“对不起,爸妈。”

一些网友的父母已经离开人世,他们在网络上呼吁大家,父母健在的儿女一定要好好孝敬自己的双亲。网友“人也累了”深有感慨,他的父亲去世得早,平时想买些东西孝敬母亲,可她总是说不需要,“那个时候天真地以为母亲说的是真的,我也就没再坚持。现在回头想想,自己真的不懂母亲。在此,我真心地对母亲说一句:妈,我爱你!过年的时候我一定要当着她的面说。”

网友“天狼”表示,人一生可以随时叫一声爸爸妈妈,那是最大的幸福,拥有时不珍惜,失去时才知道那份珍贵。子欲养而亲不在,那时人心将何等地痛!再多的钱也买不回一颗后悔药。

不少网友还回帖分享了如何让父母高兴的秘招,“其实父母要的,就是儿女给的一个小惊喜和回家看望。”

没有新闻、没有噱头,在网络世界里,这样一篇文字,总是顶在最前面。它引起了众多网友注意,跟帖一天就过10页。

这一帖带来及时提醒,犹如那首歌曲《念亲恩》:父母亲爱心,柔善像碧月,常在心里问何日报,亲恩应该报,应该惜取孝道。

也记得作家阎连科写自己春节回老家看母亲:倏忽之间,兵已做了14个春秋,每遇了过年,就念着回家。急慌慌写一封家信,告母亲说,我要回家过年,仿佛超常的喜事。母亲这时候,便拿着那信,去找人念了,回来路上,逢人便说,连科要回家过年了。接着,过年的计划全都变了。肉要多割些,扁食的馅儿要多剁些。

做这些事情时,母亲的陈病就犯了,眼又涩又疼,各骨关节被刀碎了一样。可她脸上总是笑意充盈着,挖空儿到镇上的车站,一辆一辆望那从洛阳开来的长途客车。车很多,一辆又一辆地开来;人也很多,一涌一涌地挤下。她终于没有找到她的儿子,低着头回家,夕阳如烧红的铁板样烤压着她的后背。熟人问说哪儿去了?她说年过到头上,却忘了买一包味精。那人又说味精不是肉,少了也就少了。母亲说,我孩娃回来过年,怎能没了味精呢。

回到家,母亲草草准备了一顿夜饭,让人吃着,身上又酸又疼,舀了饭,又将碗推下,上床早早睡了。然却一夜没有合眼,在床上翻着等那天亮。天又迟迟不亮,就索性起来,到灶房把菜刀小心地剁出一串烦乱的响音。剁着剁着,案板上就铺了光色,母亲就又往镇上车站去了,以为我是昨晚住了洛阳,今早儿会坐头班车回家……

这样接了三朝五日,真正开始忙年了。母亲要洗菜、煮肉、发面、扫房屋,请人写对联,到山坡采折柏枝,着实挖不出空来,就委派她身边邻舍的孩娃,到车站等候。

待孩娃们再也感觉不到新鲜,母亲也就委派不动他们了。到车站上就冷清许多,忽然间仿佛荒野了。可就这时候,“我”携着孩子,领着妻子,从那一趟客车上下了来,踩着那换成了水泥的街路,激动着穿过街去,回到了家里。推开门时,母亲正围着围裙在灶房忙着,或在院落剥玉蜀穗儿喂鸡,再或趴在缝纫机上替人赶做过年的新衣。而无论忙着什么事情,那块自染的土蓝围裙总是要在腰上系着。这时候看见“我”、妻子和孩子,便略微一怔,过来抱了抱她的孙子,脸上映出难得有一次的红润,说你们外面忙,火车上人又多,回不来就不要回了,谁让你们赶着回来过年呢?明年再也不要回了!

是真的不愿意让他回吗?

一位在北京某三甲医院工作的宋医生告诉我,每年春节的归程火车票对他而言很好买,“根本不用抢”,因为每年春节基本都是大年三十值班。和着火车窗外的炮竹声,终于在新年到来之前赶到了家,“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很幸福。”一次,父母跟他说,等下次回来时给他们买一台豆浆机,小宋想都没想就答应了。随后想想不对,下一次回家会是什么时候呢?如果还是像今年一样,要在大年三十踏上回家的列车,父母岂不是要等一年?小宋最后在网上给父母订购了一台豆浆机,“父母很理解我,也说过不让我惦记,不用年年都回的话,只是离得太远,有些时候力不从心。”

当留守老人被一再提起,相关法律一再重申的时候,公众差的只是那颗惦记家乡父母的心。就像麻友民老人所言,哪怕打个电话呢,见不到人,就是听听声音也行。

艰难的生活,孤苦的晚年,让很多留守老人动了自杀的念头。

2013年7月24日,四川一位八旬空巢老太太在家中上吊身亡。数天后乡邻发现报警,儿女居然还称“视情况回家”。据重庆石柱警方提供的消息,警方初步断定死亡日期应在3天以前。

7月17日,老太太让76岁的乡亲向某赶集时帮她买止疼片和白酒,说脚上长了疮疼得厉害。向某回答说22号才去赶集,老太太应允称没关系,嘱咐向某记得带回来就好。

18日,老太太侄子端了碗豆花给老人,在门口喊了几声未见应答,因她平时也不爱怎么搭理人,侄子端着豆花又原路返回。

22日,向某给老太太买药回来,在门口喊了多声没人回答,门又从里面锁上,怀疑出了意外,立刻给村干部黄组长打电话。黄组长一行来到老人家门口喊话无人应答,众人撞开了房门。民警赶到现场时房门已被打开,屋内散发着恶臭,家具布满灰尘,老太太吊在用头巾结着的床顶上(土家族的床顶上都有装饰,用于挂蚊帐和屏蔽外界干扰),身子半站着,头发散开。民警现场勘查并进行尸检,判定老人系自杀身亡,初步推断死亡日期为18日。

据后来民警调查,老太太今年80岁,眼睛因白内障几乎失明,育有1子2女,儿女均外出打工多年,老人现和其他3位老人生活在一大院里。据乡邻说,她居住的院子以前有50多人,后来陆续搬走,年轻人也外出打工了,现在就只剩4位老人留守家中。

据从乡邻那里了解,老太太平日不爱和人说话,性格孤僻,加上子女和邻居关系冷漠,导致她死后没人愿意帮忙料理后事。

民警在老太枕头下发现1000元钱。据村干部讲,老人是村里五保户,钱估计是她想身后事请别人帮忙而留下的。民警留意到,老太太屋里除了一点米,几乎没有其他吃的,似乎也没有厨房,只在底楼有一个吊着的顶罐,揭开盖子只看见灰尘。

随后,民警立即联系老人儿女,可她的儿子告诉民警,要处理完手里的事情,看第二天能否回家。听闻民警让其坐飞机赶紧回来时,居然说:“坐飞机太花钱了。”

黄组长说,老人丈夫的哥哥在两年前用同样的方式结束了生命。院外,与她一起住的另一位老人在听(老人双目失明)着发生的一切,手里紧紧地抱住一只猫,大大的眼睛空洞地“看”着院子里的人,表情严肃。

经民警与村干部沟通,他们答应近期会多到老人家走动,想办法安置老人到敬老院养老,不够的经费由民警资助。

老太太的遭遇,让我想起麻德怀因为疼痛而站不稳的双腿,想起麻友民对今后生活的绝望和担忧,想起他们因为生活的艰难而不得不拖着病体劳作。黄土地赋予了他们沉默、坚忍的性格,留守老人们便在与日俱增的孤独、企盼、失望中渐渐老去,直至身体覆上黄土。

三、漂泊在他乡 惦念在心头

他们在外打工,也是一个“尴尬”群体。吃不饱、无处睡,遭白眼,比这些更难挨的,是肩上背负的包袱和一家老少的所有开销。老人在家中盼望,他们在城市流浪,坐在穿梭于大街小巷的公交车上,路灯发出的橘黄色光芒柔和而萧索。他们无数次地问自己:我到底在做什么?目标在何方?该追求什么?努力思索后,只不过让自己的脑袋更加纠结。

早春四月,乍暖还寒,身着单衣的李欢坐在我对面。19岁,这个年龄,大都应该在上大学二年级,李欢却来北京打工一年了。来北京时,没带衣服,唯一一套像样的,是在一起打工的阿姨送的。

彼时,她在我面前,脆弱得犹如受惊的小猫,一谈到爷爷、奶奶、家这样的关键词,就忍不住掉眼泪。

她说,小时候的春节,总会在家守着老人,洗洗涮涮、打扫屋子、换新衣、购年货,尽管不富裕,因为全家能守在一起过年的缘故,感到分外温馨。

2012年,是李欢外出打工的第一个年头,没攒够钱,不能回家。去年春节,她站在烟花四起的北京大街,想象着屋内一个个团聚的家庭,“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掉”。

李欢是甘肃徽县人,家里不仅穷,负担也重。父母患有精神疾病,父亲糊涂到不认识钱,但认得女儿。母亲还会简单地算账,平时家里的开销记录都由她负责。

家中,只有她和妹妹是父母亲生的。爷爷另抱养一女,目前在上大学。李欢是为家里出力最大的。自小,她便一直跟着爷爷奶奶生活,“如今,他们已经70岁,我该挑大梁了。”李欢说。

来北京之前,只要一提到首都,李欢都会情不自禁地嘴角上扬,有一段时间总喜欢跟朋友说:“我要去北京了。”但来了之后却发现,这里带给她的远非想象中那般简单。家里的姨表哥在京上中医学校学习中医推拿,在他的帮助下,李欢进入北京某家正规按摩院学习手艺。李欢个子瘦小,面对体格稍高大的客人,就“总是吃不消”。也因为年纪小,李欢的客人很少,“如果客人能多一点,收入能比现在高不少。”

咖啡店里放着不合时宜的萨克斯曲《回家》。“忙活半天,连回家的路费也挣不出来。”如鲠在喉的话一说出,李欢有些后悔。桌上,她点的奶茶慢悠悠地冒着热气,透过弥漫的雾气,我看见李欢的眼里含着大颗的泪珠,她咬咬嘴唇,眼泪还是流了下来。我拍拍她因哽咽而起伏的肩膀,连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

2009年,李欢家中盖房,邻居开车拉砖,倒车时没看见站在车后的姑姑。“姑姑那年才40岁,爷爷随后同邻居打官司,当时只赔了4万块,剩下的钱,至今没拿到。”爷爷俯身掩面而泣的泪水、枯瘦而佝偻的背影、绝望而无奈的哀号,在李欢的心里难以释怀。她说,这是她第一次见爷爷哭。

去年李欢奶奶生急病,在来北京以前半年,李欢曾在甘肃当地饭店做过服务员,每月省吃俭用,偷偷攒下一些钱。这笔钱在2012年奶奶生病时派上了用场。去年夏天,奶奶突然发病,被紧急送到医院抢救,李欢也被爷爷从省城唤回了家。

惨白的病房,7个日夜,李欢和爷爷憔悴不堪。医生只告诉李欢两个结果,老人有可能会瘫痪,也可能会“没”,要做好思想准备。“爷爷哭了,瘫痪不怕,只要人在,就能互相有个照顾。”这是李欢第二次见坚强的爷爷落泪。

命运之神眷顾了李欢一家。10天后,奶奶转危为安。半月前还曾乌云密布的家庭,被火辣辣的阳光猛地扯开一角,生活继续,一切如常。

与爷爷奶奶的感情如此之深,源自李欢小时候。刚出生时,李欢得过一次重感冒,高烧不退,因为父母的智力问题,只得由奶奶想办法,奶奶从卫生所拿来了感冒药,碾碎,一点一点地喂给李欢吃。

类似这样的情况,李欢在小的时候犯过两次,每次都是两位老人使她转危为安。李欢说自己的命是他们给的。总是在夜半,“爷爷翻来覆去睡不着,想事情,压力很大,但他从不跟我讲。”李欢的爷爷很瘦,“只有90多斤”。每日老人吃得简单而单调,面条、馒头、白菜,碰到农活儿忙的时候,“根本顾不上吃饭,”因为“地里的活儿等不了你”。

李欢爷爷有很严重的支气管炎,每年冬天都会犯。前不久李欢打电话回家,听说爷爷今年没犯病,“开心得不得了”。“现在就愁不下雨,地里的庄稼怎么办?”李欢的担忧显而易见地写在了脸上,眉头微蹙着。

刚来北京时,李欢隔一两天便会做个想家的梦。梦里,她时而依偎在长辈身边,时而迷惘在大都市的光怪陆离中。每一次,李欢都会哭着醒来,再擦干眼泪,继续一天新的生活。

“北京好吗?”我问她。

“好,但离家太远了。我担心家里的老人,想着能打工多挣些钱回去,身上就有使不完的力气。”她回答得很平静,与之前小女孩般戚戚然落泪的样子判若两人。

李欢最大的理想是自己开店,“按摩毕竟是门手艺。”22岁时,李欢才有资格考取高级按摩师证。“还要再熬几年。”前途,对于李欢来说好像断了线的风筝,能隐约看到,却用手摸不到、触不及。

2013年5月,广州率先取消城乡户口划分,新户口簿统一为“居民户口”。

李欢说,不知道自己家的户口簿上何时能成为城市户口。但户口虽改变,观念能轻易改变吗?“农村人”的帽子依旧难以摘掉,身份也依旧受“城里人”的排挤。

对李欢而言,在北京熬年头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王荣林是一个很有意思的90后,微博名叫“农民工行走中国”。个人介绍简单明了:2012年,为了圆梦,我离开农村,已经在西安打工8年,为梦想加油!有自己的一辆车,没有目的地,用自己的一生行遍祖国的每一片土地。

王荣林的家乡在陕西商洛县(也是文中第一部分发生惨案的商洛县),现在在西安某建筑工地打工,主要做木工支设墙体模板。今年23岁,家里父母年事已高,父亲常年有病,庄稼地里的活只能由母亲全权负责。

在王荣林打工的工地上,像他那么大的小伙子,占了大部分。“家里的父母都有‘留守情结’。虽然我每月挣的钱不多,却很想接父母到自己身边一起住,被父母拒绝,说不习惯,周围的人也不认识。”

13岁时,王荣林因家庭困难辍学在家。那年,他给家里放了一年的羊,“那是我现在回想起来最开心的事儿。”很快地,14岁的王荣林开始外出打工,迄今已在异乡漂泊了9年。不能说回就回的家乡,双亲格外让他牵挂。父亲的病日渐严重,身体也日渐消瘦。吃药、输液、住院,是常有的事。王荣林哥哥也和他在同一个工地打工,

王荣林至今还记得自己打的第一份工。那年他14岁,在西安一家裁缝店当小工,主要工作是剪线头、做衣服口袋、钉扣子、烫裤衬(拿硬纸板贴在裤子上,烫硬了再折起来做,通常在做西装裤的裤腰、裤兜时会用到),200元/月。老板管吃住,最忙的时候一天只休息三个小时,这样不分昼夜的生活有时会连着干上一两个月。困极了,边给裤子剪线头,边趴在桌上打盹。睡着了,一不小心剪坏裤子,每到这时,王荣林便央求做裤子的师傅帮忙打补丁。

“剪坏一条裤子要赔20元,一个月挣那么少,那时赔钱特别不舍得,能蒙就蒙过去了。”王荣林有些不好意思。想起当年第一次外出打工,第一次拨通家里电话的情景:电话接通,喊妈的那一声,还是孩子的王荣林,抽搭着告诉母亲想家。“在西安还好吗?缺钱了和家里说。”“打工那么多年,也没怎么哭过。”但那一次,王荣林觉得自己好像走进了迷宫,找不到出口。

“当年打电话两毛五一分钟,我打了10块钱。和母亲说了好长时间的话。”

那年春节前,王荣林得到了一个月挣到的50元钱。花了10元,还剩40,他揣着钱,在大街闲逛,不知如何花剩下的钱。走了一上午,他在地摊给自己、父母、哥哥,各买了一套衣服。大年三十的清早,15岁的王荣林,带着攒下的1500元钱和三身衣服,回家过年。

在裁缝店做杂工,让荣林切肤体会到:不读书,一定没有出路。现在,王荣林的儿子快两岁了,爱人在距离工地20多公里的家全职照顾孩子。而他自己为了方便白天干活,晚上住在工地宿舍。每隔两周,王荣林回去一次。

西安最热的时候,地面温度高达70度,顶着这样的温度,王荣林时常一个人爬到30层高的顶层,仰天而望,明晃晃的太阳、热烈而刺眼的阳光,让他不由得眯起眼。黝黑黝黑的肤色,湿答答的汗水淌落在胸前,有时,“分不清是汗还是泪。”累极了,荣林也会倏地想起做学生时家中墙上挂满的奖状,“一面墙都是,现在做梦还会梦到呢。”他说自己是90后,在很多人眼里,80、90后农民工都很不“入流”,“不是常人眼中的农民工,因为我们并不只是埋头打工,也懂得享受生活,算是新生代农民工。”

因为家住大山里,王荣林家中现在也没法用手机,院外那根足有10米高的天线,仿若牵挂,一头连着在远方打工的王荣林,另一头连着守在家中的父母亲。“必须接通天线,要么父母年龄大了,有事也联系不上我。”现在回家,“他们已经没什么要嘱咐我的了。以往,经常关心我在外是否吃饱、穿暖。”现在每次离家,都是他一遍遍叮嘱父母,“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变了。”王荣林小声地叹气,面色上有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笃定。

9年中,王荣林的打工之路并非一帆风顺。2006年,他16岁。带着父母集中全家给他凑的5000块钱和6个工人只身来到西安创业。“其实,我只管父母要了4000块,以为他们只能帮着凑3000,却在我临走时给了5000。”当年,王荣林的大姐夫在山西煤矿上班,手头较宽裕,父母为了他,拉下脸找了很久不联系的大姐夫。

到了西安,王荣林托朋友承包了一家服装厂烫衣服的活计。忙到什么程度?“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最忙时,一个晚上要烫2000条裤子。”好景不长,因为身体实在吃不消,又不懂管理,还是小孩的王荣林很快无法坚持。那年夏天,是服装生意的淡季,他以1万元的价格将店重新盘出。半年下来,除了盘店的6000块钱,王荣林还额外挣了1万多。

钱让王荣林兴奋不已。金钱带给他的光鲜感远不是眼前。春节回家,小包袱里揣着钱,逢人便送个礼物。那一刻,双亲脸上的骄傲,乡里乡亲啧啧地羡慕,同龄人站在一旁的窃窃私语……这些,让王荣林忘却了一夜烫2000条裤子的辛苦。

盘出服装店,王荣林又开了一家音响店。这次,没有那么幸运。投入两万,最后赔个精光。

“没想过会这样,太突然了。自己失败不怕,搭上父母养老的钱。”对面的王荣林开始语塞。

仅一年,王荣林便从家乡父母的荣耀,变成了可怜兮兮的败家儿子。那年春节,他说没脸回家,可还是回去了。因为“没钱在外面过年”。大年初一走亲戚,无论家人谈什么话题,最后问题核心总是落在王荣林身上。父亲甩出了一句:“糟蹋了那么多钱,还有脸回家!我和你妈在家盼着你进城能有出息,你这样对得起我们吗?”

王荣林的心里并不好受。“从正月到腊月,我都不敢抬头看他们的眼睛。”王荣林说,因为年轻,也因为太在乎,他做什么事情都想亲力亲为。他想第二年重新开始,哪怕钱少一点,店面小一点,但彼时,双双留守在家中的父母已然不放心让儿子再去开店闯荡。他们给王荣林下了一条死命令:只能老老实实地和哥哥去工地干活,学门能养活自己的手艺。王荣林听了父母的话,“也就这样,听从了命运的安排,重新回到了城里。”

“我认命,但不后悔。”王荣林一字一顿地说。

生活继续,听从命运的安排。90后的年轻人,被残酷的社会一点一点地磨砺着,直至变得“圆滑、安然处之”。父母日渐老去,“不希望我太波折。”半年前,王荣林被工友选为“工头”,却被他拒绝了。工头虽是领导,挣得却不多,“而且还不自由”,比王荣林大两岁的哥哥,已经是同工地的领导。兄弟二人每月给家里寄两千,用于父亲治病和养家。“地里收成不好,父母另要买菜、买粮。现在农村有新农合,爸爸的医药费能给报销一点,负担小多了。”

王荣林说,很感谢自己那几年的困顿时光,让他“加速”融入社会。但心里却始终无法释怀父母对他的不理解。“我知道,除了自己努力打工挣钱,别无出路。”那年,回到西安打工的王荣林在工地上不断加班,一个月承包的工作比老工友半年的还多,挣的钱更多。年轻的王荣林是新手,别人干一个小时的活儿,他则要用两小时。“那也不怕,早晚会干出来。”也是为了赌气,那一年王荣林和父母有半年多没联系。换了手机号,只有自家哥哥知道。一日晚上,父亲突发胃病急症,从哥哥那里得到消息的王荣林大惊失色,忙往家中赶。“从西安早晨坐车,到商洛也要下午四五点,下车便是20多里地的山路,要走约1个多小时。”王荣林赶到家中时,父亲已被送进了医院。两代人的隔阂,就这样被意外打破了。

“我们商洛县新联村,几乎家家的孩子都在外打工。每家每户都有留守老人,加起来,不是个小数字。”也只有春节那二十几天在家:腊月三十扫墓,对联一贴,灯笼一挂,大年初一的团圆饭让归途的游子们倍感亲切。

王荣林对未来没有规划,不是不敢想,只是“规划来规划去,都被现实打败了”。一家人蜗居在廉租房内,昨天还在蹒跚学步的儿子,今天就能自己摇摇晃晃地走路了。作为父亲,王荣林必须为孩子的读书问题作打算,是留在西安还是回老家?父母身体不好,能帮他们带吗?“解决生活的首要问题,就是解决住房问题。”但6000元每平米的价格令王荣林望而却步。

“最想跟父母说什么?”我问他。

“保重身体。”王荣林叹了口气。

因为工作很忙,王荣林与父母打电话的次数越来越少,但他们的年龄越来越大了。“心里最难受的,是接通电话,父母说的第一句总是问孩子好不好,家里好不好,钱够花吗?”王荣林希望通过自己的力量,凭本事挣钱,让全家过上好日子。

今年4月前后,村里硬化道路,每家每户都要掏钱,按人头算,一人500元,王荣林给父母交了2000元。“但现在过去好几个月了,硬化道路的事又搁下了,村里很多老人都想去退钱。”但他并不想让父母退钱,“毕竟,在村里怕得罪人,自己不在父母身边,得罪人了谁照顾他们呢?”除了不敢得罪人,王荣林每逢过年过节还要去拜会那些老邻居,因为平时父母的起居和生活,免不了周围邻里的照顾。

开车去西藏旅行一直是王荣林深藏心底的梦想。他想攒钱买车,走318国道去西藏。“那是个很神秘的地方,文化、人文气息,吸引我的,是网上一篇写西藏的帖子,从此心驰神往。”闲暇周末,王荣林喜欢读书,“不喜欢电子书,床头总会放着纸质书。最喜欢作家贾平凹。”

采访结束,王荣林给我发来短信:“请多写写关于留守老人的生活,不要写我们干活多辛苦,辛苦只是初期,对我们自己而言,春节期间不上班反而感到空虚,不习惯。习惯了穿脏脏的工服随处可坐,习惯了出力的人只有出一身汗才会感觉浑身轻松。就像老辈父母住惯了农村,怎样都不想到城里一样。只要身体吃得消,我能坚持。”

担心父母在家的年轻人并非王荣林一位。2013年两会期间,有网友在安徽两会频道下方领导留言板中写道:我是一名外出农民工,家里老人八十多岁。一个村怎么两样政策,自来水通一半留一半,这是为什么?家里的青壮年都出去务工以维持家计,本来村里通自来水很高兴,谁知通到一半却留下一半。让家里老人还要受挑水的辛苦。无奈,无奈。希望能在这儿讨个说法,帮帮这里的老人们!(给安徽省委书记写寄语)

这条恳切的提问,至今无人答复。不免令人唏嘘、心寒。

一项针对农民工的调查中显示:出外打工的农民工父母由谁来照顾?25%的受访者称由留在老家的兄弟姐妹照顾,8%表示由其他亲戚照料,35%称父母无人照料,还要自己干农活“自给自足”。如果留守老人身体基本健康,或许日子好过些。然而根据卫生部的相关统计,我国60岁以上老年人慢性病患病率是总人口的3.2倍。农村医疗条件较差,留守老人往往难以逃脱病痛之苦。有一位老人半夜发病:“我一个人躺在床上,动也动不了,喊也喊不出来,心里想,没有一个人在身边,我就是这么死了也没有人知道。”老人说着,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

2011年,武汉市参加新农合的农民人数达280.82万人,参加率达99.6%,这让留守老人看病有了基本保障。2012年武汉市将参加新农合的农民补助标准提高到每人每年275元。

据党俊武介绍,2013年武汉市“新农合”政策范围内住院费用支付比例是72.8%,门诊统筹每次就医发生的门诊医药费用补贴比例为 40%以上,每次就医医药费补偿封顶线设置不低于15元,个人年度累计补偿封顶线不低于300元。

但是农村老年人要到指定的医院看病住院才可报销,范围较窄,而且住院需要先垫付资金,如果家庭经济条件不佳,就会出现就医难题。另一方面,留守老人的子女都外出务工,老人生了病,没有人去请医生或督促去看病,加上老人农活多,家务忙,往往小病拖成了大病。有关数据表明,我国八成以上留守老人都患有五六种疾病,有病也是硬扛着。

2013年,新型城镇化被提上日程。当然,核心是人的城镇化。眼下,全国上亿农民工尚未真正融入城市,今后还将有大量农村人口进入城市,城镇化注定是一个攸关未来的现实难题。从土地城镇化到人口城镇化,意味着过去低成本城镇化道路难以持续。同时意味着在城镇化进程中,不仅要考虑进城农民的生存、保障,还要让他们有发展、有尊严,真正融入城市。城镇化成本到底有哪些?有多高?如何消化?

实质上,进城容易,扎根难。

这样的困扰,一直令许多进城务工人员倍感纠结。高楼大厦林立的都市,看上去繁华而喧嚣,背后却是超出乡村几倍的生活成本。

“在这里,吃穿住用行,样样都离不开钱。”在济南打拼了10多年,30岁的赵明一路走来感触不少。如今,已经娶妻生子的他早已把自己当成了济南人。不过,横亘在一家三口心里的沟壑,却并不那么容易填平。

6月1日儿童节。两岁半的小涛骑着一辆曾陪伴过三个孩子的破旧儿童三轮车,在家门口玩得不亦乐乎。向南不到1000米,就是一家儿童游乐园。尽管小涛曾经不止一次地为想去玩而哭闹,可无论是平时,还是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赵明都舍不得带儿子“奢侈”一回。

这是位于济南市槐荫区的一片棚户区,始建于上个世纪70年代,如今早已破败不堪。赵明一家三口,就租住在一间12平方米的平房里。因为没有窗户,光线很差,房间里白天都要开着灯,小厨房里的微波炉是这个家唯一的值钱电器。

为了照顾年幼的儿子,妻子刘敏暂时当起了全职太太。“家里其实还有一台二手洗衣机,但我现在没工作,空闲时间很多,所以衣服都是手洗,而且洗衣机太费电,我们就把它改造成了‘米面缸’。一家在外面生活得精打细算,一分钱要掰成两半花,能省点就省点。”

平房的西侧,是一间塌了半边的平房,现在被改造成了厨房。此前,这里还遭过贼,赵明一家住的小屋被翻了个底朝天。如今再说起这件事,赵明反而觉得好笑:“这贼一看就没经验,还能上破房子里来偷,忙活半天空手而归。”

赵明现在就职的公司,专门从事医院消毒环保业务。一个月下来,赵明能拿到手的工资差不多有3500元。要养活一家三口,自然是压力不小。

“房租300元,吃饭800元,水电100元,朋友往来500元,置办各种生活用品500元,一个月算下来怎么着至少都得2000多元。”赵明说,自从有了儿子,吃喝上面怎么着也不能太省,只能从房租上想办法。“要是在市区租个一般的房子,少说也得1000多元,在这儿住还能省下700元。”

在刘敏看来,这里条件虽然差点,但是从家里一出来就有菜市场、服装城,还有医院,各种生活设施都比较全。“唯一不方便的就是家里没洗手间,上厕所只能去公共卫生间、洗澡要去公共浴室。”

赵明说,当年为了老来有保障,换了份稍稳定的工作,虽然钱没以前多,但轻松了不少,“我也能和城里人一样正点上下班了。”那年离开安丘老家时,16岁的赵明初中还没毕业。背着简单的行囊走出济南火车站,眼前的一切让赵明感到陌生而新奇:马路上有那么多的汽车,男男女女都在KTV里唱歌,看电影也不是露天的……

“一定要在这个城市里立足。”打定了主意,赵明在老乡开的修车铺里落了脚。这里管吃管住,还能学手艺,曾经吸引了和赵明一样的许多年轻人。“头两年生意也不是很好,天天就是吃白水煮面条,唯一的作料就是酱油,吃得我现在看见面条和酱油就恶心。”赵明直言不讳。

2005年,学有所成的他打算自立门户。从找门面房、跑手续,到进货、开业,赵明好不容易有了属于自己的店。不过,钱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好赚,两年间,他辗转换了3个地方,直到2007年初才算稳定下来。

也就在同年,赵明遇到了在济南务工的老乡刘敏。爱情也带来了事业的顺风顺水,两个人一个修车,一个招呼生意,小日子慢慢红火起来。“要是一天到晚不停歇,一个月能赚差不多万把块钱呢,就那一年下来能攒下七八万元。”

但是,赚钱归赚钱,赵明和刘敏的心里却一点都不踏实。同许多打算留在这个城市的外来务工人员一样,他们最担心的问题是:既然要在这个城市一直生活到老,就总有干不动的那一天,到时候谁来提供保障?思前想后,赵明最终选择了放弃自己的修车铺,走进了现在的公司。平时既要当司机,还兼着办公室的活计;工作不忙的时候可以朝九晚五,每个周末还能休息一天。

“的确不如原来自己干的时候挣得多,但关键是公司给交五险一金,老来也能有个保障。”说起这事,赵明并没有太失落,反倒觉得知足。“比以前轻松了不少,正点上下班,白领不也就是这个待遇嘛。”

有时候也打退堂鼓,想回到老家发展。但是出来十几年,已经不可能再回农村种地。令我意外的是,赵明竟然在济南买了房。

2008年,赵明把自己的积蓄全部拿出来,又向亲朋好友借了些钱,凑了18万元在靠近黄河大桥的位置买了一套70平方米的房子。

房子,是在城市立足的根本。赵明说:“有了家,就可以慢慢融入这个城市。”怀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欠了一屁股债的赵明心里乐开了花,曾打算装修一下住进去。

可没承想,妻子刘敏却是强烈反对。“这里距离市区太远,不光上班是个问题,而且基础设施不完善。外来务工人员本来就处在城市的边缘,如果再住到这么偏远的地方,那种被边缘化的感觉更强烈,更别说融进这个城市。”

两个人商量来商量去,还是决定到市区租个房子住。因为买房耗尽了以前的积蓄,夫妻俩只好搬进了棚户区。“现在就盼着以后城市建设继续扩张,我们的房子升值了,再卖掉到市区换套房。”

因为不是济南人,赵明一家的生活并不轻松。虽然50米开外就是槐荫区人民医院,但在老家的新农合根本用不上,看病的钱还得拿全额。“因为儿子太小,打针吃药的事情少不了,一年要花个几千块。”赵明的话里话外,是儿子,是家,是摆脱不掉生活宿命的无力感。

2010年初,刘敏怀孕时想在济南把孩子生下来。可动辄七八千的花销,让赵明着实犯了难。到了预产期,赵明还是把刘敏带回了老家的医院。剖腹产加住院,除去新农合报销的钱,自己只出了不到3000元。

但让赵明“郁闷”的是,曾经一起在济南修车的同村伙伴,娶了一个济南当地的媳妇。在济南生完孩子,最后才花了2000多元,而且享受到的医疗服务远远比在安丘的好。

农村与城市如此大的区别,让赵明一家无法理解,却也只能接受命运的安排。

2013年7月1日,小涛上的寄宿制幼儿园,一个月费用需2000余元,而且说不定还要交几万元的择校费。“孩子这么小就送出去,确实不忍心,或许这也是想留下所要付出的代价吧。”为此付出的代价还有,一年甚至连过年都无法回家,“因为公司常常会值班。”

尽管如此,赵明觉得自己已经没有退路。“有时候也打退堂鼓,想回到老家发展。但是出来十几年,不可能再回农村种地,过年回去待几天就觉得很不适应。再说,回去也会让乡亲们笑话,在外面混了十几年混不下去,又回来了。这名声也不好听。关键是,父母会很没面子。”

与赵明一家有同样境遇的还有刘宏伟。

刘宏伟的家在四川省广元市,地处四川盆地北部山区、嘉陵江上游、川陕甘三省接合部。自1994年始至今,由中国东部沿海经济强省浙江省对口支援,向外输出人员日渐增多。刘宏伟便是其中“输出”的一员。

今年42岁的刘宏伟目前在上海打工,2013年雅安地震时,他家因离震区较远,所幸家中父母未受到太大影响。周末下午六点半,拨通他的电话时,刘宏伟还在上班。嘈杂的背景,让他不得不一次次提高声音,继而又压低声音怕工头听到:“不说了不说了,我先工作。等一下再打给我。”

通常,晚上七点下班后,刘宏伟多半会拖一会儿再走,周末上班的双倍工资和加班费,会让刘宏伟的干劲十足。工厂离家并不远,走路只要三四分钟。自2004年刘宏伟一家四口来到上海,便一直在同一个厂子做工人。“加工铝合金门和做木工,夏天没有任何工作量,工资也少得可怜,干得很苦。”刘宏伟的女儿18岁,儿子12岁,孩子是刘宏伟和爱人的全部希望,而双方父母都在四川留守。“一周也就只能打一次电话,父母怕电话费贵,总是说两句就催着我们挂掉。”

就这样,2000公里的距离阻隔了刘宏伟和双亲。

2006年,宏伟的岳父患急性脑膜炎,市人民医院打来电话时,刘宏伟正加班加点完成当月的任务量。“那次花了1万多块,总算把人拉回来了。”他和爱人说,今后要努力赚钱,减轻父母负担,“如果不生病,就是最大的节省。”

令刘宏伟忧心忡忡地不只是父母,还有永远“停滞不前”的工资。“保底工资1200/月,22天,周末双倍工资。”他在这个工厂工作了近10年,“工资还没拖欠过。”为了这个单纯却本应合乎常理的理由,刘宏伟选择了暂不跳槽,“按时发工资”让他觉得安心、踏实,日子有盼头。

“现实生活逼的,没办法。再干两三年,我就回家陪父母养老。这里终究不是我们能留下的。”否则,“养儿防老,简直是个‘笑话’。”刘宏伟用力咬咬嘴唇,能觉察到他的怨气。

“现在上海人好很多了,不再白眼瞧不起我们打工的。”为这个城市打工近10年,刘宏伟认为,他理应是半个上海人。

2007年,刘宏伟的父母来上海旅游,因为母亲年纪大,晕车,也是对家里的房子、土地有感情,无论刘宏伟怎么挽留,两位老人在城市生活还是不习惯,在上海待了两周,逐日增加的开销,让双亲“匆匆”地回家了。

春节前夕,人山人海的火车站,刘宏伟的身影并不能保证每年春运都在这里露面。“平均两三年回家一次。因为回四川的票不好买。买得太早,要扣不少钱。”去年,刘宏伟一家四口回家过年,没买到坐票,硬是站了4个小时。

“出来打工不容易,如果春节不回家会很孤单的,老人心里也会空落落的。以后保证每年春节回家一次,也让小孩回四川读书,回去顺带照顾父母。”

刘宏伟下的决心并不是因为恋家。15岁,体重不到100斤的他在新疆建筑工地打零工,扛麻袋不到一周,肩上磨破的皮与衣服粘在一起,一道道的血印子便从衣服里透出来。“我那时候便恨不得马上回家。”没有电话,只能写信,一封信要走两个月,每次家书上布满了花花搭搭的泪痕。16岁,身体和心灵都疲惫不堪的刘宏伟选择回家。不出半年,“不安分又在心里作祟。”他再一次出发,分别在广东、江西、浙江的工厂、建筑工地、甚至是砖厂等地方又一次做起了体力活儿。

刘宏伟说自己小时候很苦,一天两顿饭,家里的收入仅靠养鸡。现在日子好过些了,“但我和爱人吃得很简单,早上吃面条,中午厂里吃,晚上回家烧些好菜,亏了大人,不能亏小孩。”每隔两个月,刘宏伟会按期给父母寄钱,老人日常的来源靠卖猪维持生活,“也种粮食,有稻子、小麦、玉米,收成好的时候也能卖粮食挣一点。”采访刘宏伟时是4月,四川正值干旱,“有两个月没下雨了,油菜都干掉了。”

如今,已是两个孩子父亲的刘宏伟,依然感谢那些苦日子及熬不下去的时候,这些近乎残酷的经历让他感恩现在的美好。

不过,日常开销的逐渐加大让刘宏伟时常有吃不消的感觉。“吃饭,小孩上学,样样要钱。最近这几年,我和爱人没敢出过远门。小孩出去春游比较多。”加上爱人的工资,刘宏伟家每月大约有4000出头的收入。每月开销2000元,算来算去还能攒下一些。“儿子大了不娶媳妇吗?女儿也要嫁妆,都是给他们攒的。”刘宏伟憨憨地在电话中笑着,那一刻,生活的苦与痛仿似已石沉心底。

“希望两个孩子快点儿长大,我自己再打两年工,钱挣得差不多了,就回家陪父母。再等等,一切都会好的。”电话里,刘宏伟既是提到孩子和教育滔滔不绝、骄傲不已的父亲,也是提到家中双亲担惊受怕、唉声叹气的儿子。刘宏伟的儿子一开始上的是上海本地学校,因为学习跟不上,只得转到当地的民工学校继续学习。“随他自己吧,只要他还想念书,我就供他。”刘宏伟说,现在和原来不一样了,“以前读书是没钱,读不下去。现在条件改善了,就不想看到自己的孩子那么早进入社会。”

刘宏伟告诉我,爷爷奶奶把两个孩子养到4岁,因为孩子大了,老人没法管他们学习,便带到了父母身边。“一和他们通电话,孩子也总想回去。”

每日8点上班,下午5时下班,循环往复,做着同样的工作,拿着每月仅够维持生存的工资,一家人蜗居在大上海。这是刘宏伟,中年人,在上海浦东新区合庆镇一个有十几个人的厂里打工,他不舍得花钱,连买一瓶3块钱的水也不舍得;他对加班毫无非议,甚至可以搭上全年所有的双休日。

相较目前还在大城市打拼的李欢、王荣林、赵明、刘宏伟来说,37岁的王海涛选择了在外打工多年后回家工作。

1997年,王海涛在家乡安徽阜阳承包了一辆出租车,一开就是16年。而在此之前,他曾在河北、深圳打工,“做过建筑工人,那时候离父母太远,他们生病也照顾不到。”担心家中年迈的父母是王海涛回家的最主要原因。

“辛苦另说,但我看不到前途。”王海涛曾在深圳厂里做相框加工,每晚至少工作到11点,没有节假日,这样的辛劳换来的也只有每月1000块的收入。

再三思忖,王海涛放弃了在外漂泊打工的日子。

现在,他的父母经常到儿子家中来坐坐,“他们在农村有土地,完全自给自足。”王海涛和妹妹一人每月给父母300元,“爸妈也不舍得花,每月花不完,再给的时候,他们也不要。”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每年年夜饭那几盘冒着热气的韭菜馅饺子,两个孩子围坐身边,父母安康幸福,这样的生活让王海涛觉得“知足”“安稳”。

四、农村养老机构之痛

如何养老?在何地养老?农村作为单一、传统型的特殊地带是否能承担起地区养老的重担?能否将这些上年纪或失能老人妥善安置?农村养老院是否真的能为农村老人提供切实可靠的帮助?这些问题,纷纷向我们抛来。

2013年8月18日,我从民政部在内蒙古乌兰察布市召开的全国社会养老服务体系建设工作会议上了解到,目前我国城镇老年人口集中,服务资源丰富、服务需求旺盛,社会养老服务格局已基本形成。而农村养老服务则起步晚、基础差、投入欠账多,发展严重滞后。

据最新的数据表明,我国城市社区居家养老覆盖率占全国41%,而农村只占16%。民政部副部长窦玉沛介绍,今年财政部和民政部联合下发《中央专项彩票公益金支持农村幸福院项目管理办法》,要求在农村建设一批村级主办、互助服务、群众参与、政府支持的养老服务设施,确保今年下达的补助项目年底前投入使用,争取到2015年,全面实现“十二五”社会养老服务体系建设专项规划确定的社区日间照料网络覆盖50%以上农村社区的目标。

目标愿景是好的。但落实在地方上,却是另外一个情形。

陕西铜川市宜君县,有位叫王桂芳的老人,在28年中一个人支撑一个敬老院,这期间有43位老人在她的敬老院去世,她一个一个将去世的老人安葬。

3月28日,王桂芳独自来到安葬老人的那面山坡。清明将至,她要为去世的老人们在坟头压些纸钱,以寄思念。今年已64岁的她身患多种疾病,年龄加上身体原因让她萌生退意,她的敬老院不得不面临去留问题。

“都不干了,这些老人咋办啊?”这是王桂芳现在常念叨的一句话。

28年,对一个人来说,可以干很多事情,但王桂芳只干了一件事,就是支撑一个敬老院,照顾一批又一批送来的孤寡老人。1985年,宜君县高楼洼乡(现属太安镇)成立乡敬老院,各村五保人员送到这里集中供养。当时还是该乡凉水泉村村民的王桂芳被相中来敬老院照顾老人。敬老院开张不久,因为活儿太辛苦,老院长被儿子接回了家,会计也跟着不干了。很快,就只剩王桂芳一个人了。

从那时至今,都是她一个人支撑着敬老院,既是院长,也是服务人员。28年来,敬老院先后接到49位老人以及生活不能自理的残障者,其中43位已去世,现在还有6位供养在这里。老人生时,王桂芳像女儿一样照顾他们吃喝拉撒;老人死后,王桂芳又像女儿一样为他们送终。

记者电话采访当天,院里住的一位名叫张金平的残障者的母亲正好去看他。王桂芳向我转达了那位年迈母亲的话,张金平在这里已住了4年,“放在他姨这儿我放心,他姨照顾得比我好。”

据了解,当时宜君县与高楼洼乡敬老院同时建起的一共有4所乡镇敬老院,现在另外3所早已关门。谈起28年一个人如何坚守,王桂芳说,受的难说不完,但是那些老人让自己舍不得走。“能来的老人都无儿无女,可怜得很,不能不管。”

王桂芳所在的敬老院,建在一面开阔的塬畔上,砖墙围了一个大院子,“院子里两树樱花花朵正艳,一排10眼窑洞看上去像新的一样。”电话里,王桂芳对现在敬老院的环境很满意。因为撤乡并镇,敬老院的名字已改成了太安镇敬老院。王桂芳说,别看现在条件还不错,当初可没少经历难处。

建敬老院之初,乡政府同时划拨了百余亩地,等于“以地养院”,通过土地收入养活院里供养的老人,其余的费用一概没有。王桂芳回忆,最难的时候是在刚开办的几年,她一个人顾内顾不了外,地经常被撂荒,一年到头没啥收成。有一段时间粮食都不够吃,她就从自家背来面粉、玉米糁子。

虽然敬老院有地,但都是坡地,产出少,前些年敬老院的经济并不宽裕。有一年,一位老人得脑溢血去世,王桂芳找人给老人穿老衣,可来的人张口要300元。王桂芳不舍得花那钱,自己把一条腰带绑成环,一头套住自己脖子,一头套在老人脖子上,硬把老人拉起来,一件一件穿上老衣。

王桂芳一心扑在敬老院,家里一摊子事就撂给了丈夫,为此丈夫没少和她生气。王桂芳的儿子李军说,当时他和弟弟年龄小,母亲不在家,大姐不但要照顾身体不好的父亲,还要照顾他们弟兄俩,因此早早就退了学。有一年除夕夜,姐姐领着他哥儿俩到敬老院找母亲,希望母亲回家过年。到了敬老院,看到母亲正陪着老人们包饺子,最后硬是让他们回去,自己留在敬老院陪老人们过年。

2008年4月,王桂芳的丈夫因病去世,她有一段时间打不起精神。女儿问她咋了,她开始不愿回答,问了几次她才说:我对不住你爸,我欠他太多了。

王桂芳告诉我,从敬老院出发,顺着沟畔走上大约十分钟,来到一面向阳的山坡。齐腰的荒草野蒿中间,能看到一座座坟头,敬老院去世的老人都安葬在这里。“43座坟墓,哪一座埋的谁,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王桂芳记得第一个埋在这里的老人的坟墓。墓碑上写着老人的名字,叫黄老九,是1986年9月去世的。王桂芳说,当时养老院建起才一年多,啥都没有,花不起钱,她就一个一个上门请来乡邻帮忙,才把老人送到山坡上埋了。

最近一个安葬在这里的老人姓白,因患食道癌在2013年正月初八去世。去年发现老人的病后,王桂芳陪着老人看了一年,甚至求过很多偏方。老人下葬的那天,王桂芳回到敬老院里,一个人待在房里放声哭了一场。

按照规定,敬老院的老人去世,送老人来的村子陪送一副棺材,其余事务都是敬老院承担。附近的一位村民说,王桂芳把每一位老人当自己的亲人,每送走一位老人她都会哭上一场。

王桂芳先后送走了敬老院的43位老人,却没能送自己的老父亲。1992年,老父亲病重,几次叫人捎话想见见她。当时,敬老院里有两位老人生病,每天挂吊瓶,王桂芳就想等老人的病好些再去看父亲。第二天一早有人来报丧,说他父亲已去世。回到家,兄弟姊妹们都说:你心里只有敬老院的老人,还回来干啥?而王桂芳的想法很简单:自己的老人有儿女,敬老院的老人离了自己就没别人了。

通过媒体和社会宣传,王桂芳早已成为当地一位“名人”。敬老院原来的名字也几乎被淡忘,当地人更愿意用“王桂芳的敬老院”来称呼它。“没有王桂芳,就没有这个敬老院。”宜君县委宣传部外宣办主任汤小民,也用这句话肯定了王桂芳对这个敬老院作出的贡献。

28年前,王桂芳第一次踏进敬老院大门时36岁。28年过去了,64岁的她自己也已是一位老人。王桂芳介绍,自己身体不好,前几年就查出了高血压、冠心病、糖尿病等多种疾病,血脂还高,一些力气活儿已干不动了。“年轻时总觉得身体行,也不想那么多,到现在不想也不行了。”王桂芳说,因为身体原因,恐怕敬老院的事是快干不成了。

自从感觉自己身体不好,王桂芳就有意识地让儿子、儿媳时不时到敬老院来帮忙,一层意思就是希望儿子、儿媳能把敬老院继续办下去。今年,政府给王桂芳的儿媳解决了工资问题,也是希望她能留在敬老院。采访中,儿媳却表露出为难情绪,“我受不了我妈的苦,不是心疼她,我不会干这事。”

一个28年的敬老院,因为一个人,它坚持了下来,因为一个人,它会不会再关门?但这个敬老院在当地已是典型,“树立一个典型不容易,政府当然不希望它没了。”采访中,当地一位官员这样表示。

据了解,宜君县全县目前需要集中供养的五保户约有四五百人,而能提供集中供养的床位有200多个。宜君县民政局局长张印全介绍,王桂芳的敬老院是目前全县仅存的一所乡镇一级敬老院,无论是这所敬老院的“特殊”历史,还是未来民政事业发展需要,都需要它存在下去。至于未来谁来管、怎么管,还只能看情况发展而定。

第一次给王桂芳老人打电话,是下午两点半。她正忙着给养老院的老人们做中午饭。电话里,依稀听得对面老人唤王桂芳的声音,支支吾吾,她没再跟我继续说,应和着放下电话就跑过去。王桂芳说:“只要我还活着,这些老人我一定管到底。只是因为身体,我自己也一天不如一天了。”

明显地,说到自己的身体,王桂芳的声音有些为难。当有一天,这些老人们的依靠不在了,村里这所自建养老院的后续问题该由谁来接手?王桂芳说,因为资金问题,村子里无力支付聘请护士、厨师的工资,只得自己照顾自己。

王桂芳还能坚持多久?连她自己也说不上来。

跟铜川市相邻的渭南市则在社区居家养老方面作了一些探索。

我在渭南采访时了解到,目前社区居家养老服务信息平台已初步建成。这个平台整合社区各类养老服务资源,联合社区饮食、医疗、维修、超市、家政等服务企业,为居住在家的老年人提供包括“紧急救援、日常照顾、家政服务、休闲娱乐、法律咨询、精神慰藉”在内的综合性养老服务项目,为更多留守老人提供简单、快捷、优质的一体化服务。并对部分生活困难且行动不便、独居及高龄空巢的老年人,由政府免费发放一部集通讯和呼叫为一体的手机,俗称电子保姆,利用平台呼叫系统为老人提供全天候24小时呼叫帮助服务。它会按时提示老人吃药时间,可以直通渭南市社区居家养老服务信息平台。

渭南市老龄办主任张庆华告诉我,现在渭南市农村老人只要年龄够70岁,有渭南户口,不分身份,都能领到高龄生活保健补贴。其中,70~79岁每月补贴50元,80~89岁每月补贴100元,90~99岁每月200元,100岁以上每月补贴300元。

与此同时,渭南市在2004年引进“欧盟助老项目”,一期三年,分别在蒲城县和合阳县作试点,欧盟向老年协会提供种子资金约20万。“当然这仅对于生活能够自理的老人,为他们提供致富项目。”对于农民来说,申请资金,三年内还要将本钱还给老年协会;除此之外,在此项目中,欧盟还积极培养村医、组织老年人体检,加大资金购买老年人活动器材、建造老年活动室等。张庆华把欧盟提供的项目称为“开发式助老脱贫自救项目”,目前渭南市已经参与了三期欧盟自助。“第一年提供生产资料,第二年提供资金,第三年帮助农民培训。”

民政部社会福利和慈善事业促进司副处长张晓峰在接受我的采访时介绍,目前社会养老服务体系主要由居家养老、社区养老和机构养老三部分组成。

居家养老服务涵盖生活照料、家政服务、康复护理、医疗保健、精神慰藉等,以上门服务为主要形式。社区养老服务是居家养老服务的重要支撑,具有社区日间照料和居家养老支持两类功能,主要为家庭日间无人看护或无力看护的社区老年人提供服务。

机构养老服务以设施建设为重点,实现基本养老服务功能,养老服务设施建设包括老年养护机构和其他类型的养老机构。老年养护机构主要为失能、半失能的老年人提供专门服务。

“首先,民政部支持农村养老服务的发展,‘支持’主要体现在坚持资金保障和高龄补贴制度;其次,民政部发放养老服务补贴,有专项资金保障失能老人养老。”张晓峰说。据我了解,民政部目前推广的农村养老方式是互助模式和集中居住方式。互助模式主要针对健康、能够自理,有劳动能力的老人,对于长期卧床的失能老人,“我们推荐住进当地的养老中心。”

同时,留守老人的养老问题,也不能仅靠政府,单靠政府的力量是不够的,还需要子女在经济上供养、地方政府也需要加大力度对政策的落实。最后还要鼓励社会力量,发动那些在城里站稳脚跟的人回乡投资和创业。

张晓峰向我透露,民政部将从2013年开始,连续3年从中央福利彩票事业中拿出每年10亿元投放到农村,专门致力于农村养老机构的建设,“平均每一个地方上的养老院将分配到3万元。”

五、“常回家看看”:一笔糊涂账

2013年7月1日起,新修订的《老年人权益保障法》将正式施行,规定家庭成员不得忽视冷落老年人,与老年人分开居住的,应经常看望或问候;不得强迫老年人住条件低劣的房屋;子女或其他亲属不得干涉老年人离婚、再婚及婚后的生活。

2013年6月11日,时近端午节。武汉城区的张女士提着绿豆糕、皮蛋,赶到独居在江夏纸坊的父亲家,想陪父亲过端午节。令她没有想到的是,父亲已离世多天却未被人发现。

逝者张某,今年72岁,原是武汉一家科研单位的保卫。退休后,因不愿与武汉中心城区的家人住在一起,老人选择了租金相对便宜的花山社区独居。据邻居们说,他生活节俭,平时连手机都舍不得用,需要时就用街头公用电话与儿女们联系。

“今年4月中旬,父亲与我联系过一次,后来就再没联系了。”老人的女儿称。江夏警方接报后赶到现场,发现老人在浴室离世,遗体部分已经碳化,初步估计离世10日以上。

后悔不迭的女儿,来不及尽孝,甚至连父亲的最后一面、最后一句话,都未见到、未听到;常因“工作忙”“离得远”为理由,不回家或很少回家探望父亲,不免酿成终身遗憾。

很快,顺应而生的老年人权益保障法于2013年7月1日开始实施。

至此,社会各界对“常回家看看”条款的法律和道德界限、实践中可操作性、落实探亲假等问题持续关注,全程参与这部法律修改的山东大学法学院教授肖金明,在面对社会的种种关切和质疑时,作出了积极回应。

肖金明向公众介绍,立法起草过程中,不少人就认为子女常回家看看是道德范畴的事情,不应该用法律来调整。我国目前处于社会转型期,无论家庭道德、社会道德还是伦理道德的作用力都出现下降,用法律来调整社会伦理是不得已的做法。这样规定,是希望用法律来支持道德,让法律和道德并肩发挥作用,不存在法律对道德领域的强行介入。

江苏无锡的法院在2013年7月1日依据“常回家看看”条款进行了首例判决,引发社会对该条款可执行性的讨论,今后会否引发这类诉讼的“井喷”?肖金明教授认为,无锡一个区级法院在该法生效之日作出首个精神赡养判决,具有一定的意义。首先,在法院审判过程中,对“常回家看看”的“常”怎么理解,是据当地情况和社会常理作出判决的;其次,这个案例会促使每个赡养人认真对待条款以及背后所反映的厚重的道德诉求。但实际上,通过司法方式实施该条款不是立法的本意,现实生活中,父母状告子女的情况也不多。

社会上对“不常回家看看怎么处罚”的疑问,实际上是把法律条款的可操作性与可诉性、可制裁性两个概念混淆了。肖教授认为,可操作性包含的内容,除了可诉性、可制裁性外,还包括评判施行、行政问责、调处家庭纠纷等重要原则。社会立法中具有可诉性、可制裁性,而侧重于鼓励、倡导、保障。如果能督促政府和社会履行应有的责任,能促使家庭更好地履行义务,就体现了社会法条款的可操作性。

有人认为,因工作繁忙、探亲假难休等客观原因,很难做到“常回家看看”,法律这样规定是否欠考虑?肖教授说,“常回家看看”属于倡导性条款。实际上,经常问候是满足老年人精神需求的主要形式。有条件能常回家看看固然好,条款是将“看看”与“问候”并列,中间用了“或者”。是说即使回不了家,打电话、发短信、写信问候也可以达到这样的效果。问题是现实生活中不少人连“经常问候老年人”都做不到。

另外,家庭的精神赡养是满足老年人精神需求的最好途径,但并不是说政府与社会在“常回家看看”方面没有责任。这部法中提到用人单位有责任认真执行国家有关探亲休假制度也是“常回家看看”条款的应有之意。有人主张调整、延长公休假,增扩休假主体,保障探亲假的真正落实等是可行的。对政府而言,建立和完善国家支持家庭养老制度,出台相关政策支持老年人宜居环境建设、规划亲情住宅,是对“常回家看看”条款更具实效性的做法。

有网友称,探亲假实施已有32年,但一直形同虚设。此次新法一出台,立即引发社会对探亲假的热议。“百善孝为先”,有人支持用司法来强化人伦;也有人认为,这一规定的可操作性有待商榷。此外,还有很多人在讨论如何才能“不违法”。

究竟是什么拖住了儿女回家看望父母的脚步?新浪微博互动调查显示,四成网友苦于“工作忙,有假无休”,三成多网友则表示因为“离家太远,交通成本高”……

“给5~10天的带薪探亲假,来点实际的吧!”网友“丽萨的闲情逸致”这样说。有媒体据此发起调查显示,近五成网友希望单位能给出这样一个假期。

“哪个子女不想回家陪老人?若不是工作忙、假期少、离家远……天天陪着老人了!”不少网友感慨道。

其实,“探亲假”并非新提法,早在1981年,第五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第十七次会议就批准了《国务院关于职工探亲待遇的规定》。该规定的实施,旨在适当解决职工与配偶、父母长期分居两地的探亲问题。

依此规定,凡在国家机关、人民团体和全民所有制企业、事业单位工作满一年的固定职工,与配偶或父母不住在一起,又不能在公休假日团聚的,可以享受探亲假。

其中,未婚职工探望父母,原则上每年给假一次,假期20天;如果因为工作需要,本单位当年不能给予假期,或者职工自愿两年探亲一次,可以两年给假一次,假期为45天;已婚职工探望父母的,每4年给假一次,假期20天。职工探望配偶和未婚职工探望父母的往返路费,由所在单位负担。已婚职工探望父母的往返路费,在本人月标准工资30%以内的,由本人自理,超过部分由所在单位负担。

“探亲假?还有这种假期呢?”前不久,我随机在身边采访近20位同事、朋友,超过半数的人都瞪大眼睛反问。也有不少人表示,听说过,但单位从没把它摆上日程,他们也不敢提这种事情,“关键是领导也不休这种假期。”我的同行,在单位编辑部门总编室工作,一年到头忙得连休假时间都没有,更谈何探亲假!

“按新法规定,我已经违法多年了!工作忙、离家远,总感觉法定假日不够用,很希望能有个实实在在的‘探亲假’!”在北京打拼多年的小徐告诉我,在每年春节时回家看看父母,平时因为工作和应酬根本就没有精力回去。

在湖北一事业单位工作的小胡也说,虽然每年都有公休假,但基本上没有休过,工作太忙、领导不批,回家看父母难成行,“探亲假若能切实实行,也算是个不错的福利。”

我们不免有这样的疑问,该方案出台32年,目前很少有人能享受,探亲假究竟怎么了?

对此,有相关劳动法专家表示:“该规定自出台以来,就一直没有进行过修改,但也没有废止。只不过30多年过去了,规定里的内容已经不再适合当前社会。”

上世纪80年代,国内还没有健全的休假制度,交通也不像现在这样便利。因此,回家探亲是一个费时费力的旅程,“探亲假”便应运而生。“如今,各项休假制度已比较健全,交通也发达了,儿女们完全可以利用正常假期回家探望父母,探亲假的重要性便不那么突出了,要想重新利用探亲假,还需要对探亲假的规定细化,与时俱进地修改。”

不过,律师丁香则认为,“不管探亲假过不过时,回家看望父母,不能过于依赖这一名头,只要儿女有孝心,平时多给父母打打电话,放假多跟父母在一起才是重点。”

2013年7月26日,“常回家看看”入法后,南京第一案在六合开庭。

家住南京六合程桥的冯奶奶今年78岁,生活条件不错,衣食无忧,可老人家有个心结:二儿子赵涛18年来未曾踏入家门一步,这么多年来,她总梦到这个儿子和从未见过面的孙子。眼见着自己岁数越来越大,冯奶奶不想留下遗憾。可是,她实在是找不到赵涛,无奈之下,老人家只好通过诉讼的方式让儿子回家,了却自己一桩心愿。

据悉,这是国内“常回家看看”入法以来,公开审判的第二例案件。

20年前,冯奶奶的老伴撒手西去,留下她和三个儿子。大儿子赵平住在冯奶奶家附近,平时对她可以说是照顾周到,关怀备至;三儿子也时常去看望母亲。可是二儿子赵涛,冯奶奶却18年都没见到。按照老人的说法,赵涛当初因为有事离开家,没想到自此断了联系。

六合法院法官仝鑫接到老人的案子后,同情她之余,很想完成冯奶奶的心愿。可是,老人提供的是赵涛以前的地址,现在根本没有人居住。以往,对于这种被告地址不明的案件,如果法院经邮寄上门都送达不到的话,就会采取在报纸上登公告的形式,视为被告人收到。

法官跟冯奶奶讲了法定程序后,老人急得直摇头说“不行不行”,公告是送达了,可结果还是看不到儿子,看到了公告,他却不到庭怎么办?“我不是为了要法院的判决,就是想见见我的孩子。”

随后,仝鑫找到了赵涛所在村的村委会了解情况。村主任说,赵涛十几年没有回家了,他们也联系不上他。

本以为又要无功而返,这时村主任提议,不如问问赵涛的老丈人,看有没有联系方式。一听说女婿18年没回自己的家,老人有些惊讶。因为女儿女婿几乎每年都回来看他。那他到底是什么原因不愿见自己的亲人呢?法官拨通了赵涛的电话,得到的回答却与冯奶奶的说法大相径庭,“不是我不回家,是我对这个家很失望。”说完就“啪”地挂掉电话。

仝鑫明白,赵涛与冯奶奶间必有隐情。村主任帮法官想了一招,现在村里正在拆迁,补偿款已经下来了,可以用这个理由让赵涛回来。担心赵涛看到陌生号码不接,这一次由老丈人出马,拨通了女婿的电话,说了几句后,村主任把电话接过来,“赵涛,村里的拆迁款下来了,你如果不亲自回来拿,那这部分拆迁款就都属于你大哥了。”这一招果真奏效,赵涛同意回到村里。

考虑到赵涛回来也不会去见母亲,法官决定把庭审设在村委会,这样也方便老人到庭。

庭审现场,赵涛看着满头白发的母亲,心情很是复杂,转身就要走,法官叫住了赵涛,把他拉到一边:“这么多年你不回家,你并没有尽到赡养义务。”

经过法官的劝说,赵涛终于打开了话匣子。他认为,母亲偏心大哥,当年他们三兄弟为分家的问题闹得很不愉快。一气之下,赵涛离开了家。

“今天回来了,才知道老妈一直在等我。”

经过调解,母子俩终于和好,赵涛主动每年给母亲2000元赡养费,还保证在节假日回家看望老人。

“下次回来把孙子带给我看看。”

在调解书上签完字,冯奶奶一字一顿地叮嘱赵涛。

六、外国人如何养老?

养老难。不仅是中国,在美国、日本等发达国家一样难。无独有偶,曾在2010年2012两年中热播的《母亲的最后一日》和《桃姐》两部电影征服了老中青三代,除了引起老年人的共鸣外,还让年轻人重新审视自己对父母,以及社会对老年人群体的关怀等问题。

《桃姐》中,我印象最深的一个镜头,是一位常在养老院跟妈妈吵嘴的女儿,在妈妈过世之后,拎着她的遗物,站在大厅里哭。这是一个不鲜见的情节,但导演许鞍华并没有用近景与特写,甚至没有用正面,只是展现出一个中远的背影,而且只占了画面的近二分之一。左边的二分之一画面,是两个老头儿在悠闲地下象棋,一个中年女护工悠闲地嗑瓜子。

如此对比强烈的画面,导演想表达什么?是亲情的转瞬即逝?社会对老年人的淡漠?还是命运的残酷?但正如许鞍华自己所说,拍这部电影并不是指向什么社会现状,而单纯是因为她自己也已经65岁,是一个老人,至今未婚,无儿无女。所以有位导演作出这样的解释:电影的本质是记录,许鞍华正是用一种轻描淡写、不着痕迹的手法,在记录自己逐渐步入老年的日子。这样的记录也符合了电影中的主人公桃姐到晚年洗尽铅华,淡泊如水的状态。

正是这样一部电影,如同最简单的白开水,非但从头到尾的口感和味道是一样的,就连吞咽的节奏都一样。这并不是一部催泪片,在后来看到桃姐住进养老院之后发生的种种,我会觉得电影是在批判社会对时下老年人的养老不够重视。《桃姐》所拿出来给观众看的,都是最日常的生活画面,碎片式的画面,甚至很难说有什么明显的叙事线索。电影本身没有起伏,有起伏的是观众的心绪。全片甚至连配乐都很少用,只在罗杰接桃姐回家,两人一起收拾旧物那一场,起了淡淡的配乐,依然是像电影的口感那样,摒弃煽情,但求温情。

电影开头那位过世的母亲,面对儿子的不孝,女儿的责难,尽管眼神令人心碎,但是脸上依然坚强倔强。所以在阅读本片的时候,不但老人深有感触,即便是年轻人也会忍不住想象自己的晚年。

没有生离死别,只有一张张空床位,只有一场追悼会,一张黑白照片,和坚叔的一束白玫瑰。导演刻意回避,因为那已经不是桃姐的生活。时隔一年后,桃姐仍然温暖了身边的每一个人,也温暖银幕下的我们。

看《桃姐》,我们想起的老太太都一样:爱干净,嘴很刁,还常口不对心。桃姐在养老院上厕所时用嘴撕下一张面巾纸堵住鼻孔;桃姐把一家人的嘴养得很刁,等桃姐做不动饭时,家人才发现别人做的饭菜已很难入口。大家说要去探望桃姐时,她不止一次地说:“你们工作很忙,就不要来了……”

主演刘德华说:“你看的不是桃姐而是你自己,每个人都会有老去的一天。”事实上,我们每个人身边都有“桃姐”。她们或许就是你的老伴,或许是你的妈妈,或许就是家里的保姆。有网友说,趁还来得及,不要让你身边的“桃姐”老无所依。

对于中国的独生子女一代来说,父母的养老问题已然无法回避。今后,供养4个甚至更多老人将会成为中国家庭的常态。无论对年轻人还是老年人来说,这都是一个相当纠结的事情。一方面,他们觉得家庭关系很重要,希望父母在子女身边安度晚年;另一方面,子女将为此承受巨大的压力。

事实上,我国的家庭养老条件明显缺失。根据民政部公布的数据,目前我国城乡空巢家庭超过50%,部分大中城市达到70%。人口老龄化已成为当今世界一个突出的社会问题,也引起了国际社会的关注。许多国家都在想方设法,让老年人“老有所依”。

美国的社会老龄化现状堪忧。2010年,美国65岁以上老年人口达到总人口的13%。预计到2030年,65岁以上的美国人将占到20%,85岁的人数将增加50%以上,100岁的人数更有可能增长近3倍。

而美国主要的养老方式是老年公寓“半托制”养老机构,即社区互助的居家养老。

在经济衰退的大背景下,美国养老院的数量在2000年至2009年间下降了近9%。经济衰退已经使新的养老院建设难以得到私人融资。

据调查了解,美国的老人公寓类似四星级宾馆。也正因如此,越来越多的美国老人喜欢住在老年公寓里。一般的老年公寓有多个单元房,只租给55岁以上的老年人。大一些的老年公寓有人管理,也称“退休社区”或“退休之家”,除了租赁房屋外,还提供就餐、清扫房间、交通、社会活动等便利服务。典型的设施和服务还有:医务室、图书室、计算机室、健身房、洗衣房、紧急呼叫系统、外出购物、组织参加社会活动等。公寓内每周放一次电影,还提供两小时免费卫生服务,定时有人上门帮忙,其服务标准不低于四星级宾馆。

据了解,除老年公寓外,“半托制”管理也受到许多美国老年人的青睐。所谓“半托制”,即老人白天在养老机构生活,晚上回到自己的家。

美国养老中心的经费是主办者向美国联邦政府申请,经审查合格后,联邦政府给予一定的资助。同时,中心可以接受社会的捐赠,这种捐赠经联邦税务局按程序核定无误后可以在税前列支。至于收费,目前没有具体的标准,完全是按每个托保人的经济状况而定。

除了以上提到的两种方式,近年来,在美国逐渐兴起互助养老舒适居家。这是一种以社区为单位,联合互助的居家养老方式。

“国会山村”是一家非营利社区组织,成立于2007年,主要向“村民”免费或低价提供交通、购物、简单修理等服务。“村”里共有“村民”300余人,来自200多个家庭。每人每年缴费530美元,一家800美元,低收入人群每人每年100至200美元。这些费用占各项开销的一半,另一半来自捐赠。

冈萨雷斯是华盛顿“国会山村”成员之一。“我不想住进养老院。”冈萨雷斯说,“我非常喜欢独立,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名满头银发的老人现年87岁,一想到离开家,离开充满年轻时候回忆的地方,他就觉得心慌。

“国会山村”志愿者及社会服务主任朱莉·麦根嘎达在接受媒体记者采访时说,志愿服务是该机构运营的基础。尽管“村”里不提供医疗护理,但会帮助老人实现居家舒适生活。“村”里有一条全天候电话热线,“村民”随时可以致电寻求帮助。此外,“国会山村”还提供会议、电影、晚餐、体操课等服务。在“村”里提供各项服务的主要是志愿者。“国会山村”有超过200名志愿者,其中一些既是“村民”又是志愿者,在享受服务的同时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回馈。

这种在社区内依靠志愿者服务的居家养老方式最早于2001年出现在波士顿,如今,全美已建成超过66个“村”,还有逾120个正在筹建中。

相较美国,在日本颇为盛行的商业养老院更加注重个性化。2012年统计数据表明,日本65岁以上老人约为3000万人,占总人口比例达23.1%,每5人中即有1名老人。

日本的主要养老方式主要依托于老年公寓“半托制”养老机构和社区互助的居家养老。日本政府将养老设施分为多种类型,包括短期居住型、长期居住型、疗养型、健康恢复型等,其中政府在全国建设了约3100处健康恢复型养老设施和约3700处老年疗养医疗设施。

此外,不少企业建设个性化的商业养老院。看护型养老院主要供身体不便和患病老人入住,由养老院下属团队为入住者提供看护服务。住宅型养老院供身体状况正常的老人居住,当老人需要看护服务时,企业提供临时看护服务。健康型养老院类似宾馆,院方只负责打理老年人的日常家务。在日本,上述种类的商业养老院数量已超过2000家。

放眼欧洲,瑞典的居家养老模式也渐成主流。瑞典目前主要有三种形式,即居家养老、养老院养老和老人公寓养老。在瑞典,在养老院养老的一般是基本上失去生活自理能力的孤寡老人。虽然养老院硬件设施一应俱全,而且从吃饭到洗澡都有人照料,但由于缺少人情味,瑞典老人不到万不得已,一般是不会住进养老院的。

据了解,公寓养老是上世纪70年代在瑞典兴起的一种养老形式,类似于国内小型的干休所。不过近年来,老人公寓养老已不再时兴,一些老人公寓被逐渐改造为普通公寓。瑞典政府目前大力推行的是更具人性化的居家养老形式,争取让所有的人在退休后尽可能地继续在自己原来的住宅里安度晚年。主管老人社会福利事务的部门,会根据老人需要,提供包括个人卫生、安全警报、看护、送饭、陪同散步等在内的全天候服务。

德国是世界上拥有较为健全的社会福利体制的国家。其成立的“乐龄合作社”为老人养老提供了未雨绸缪的保障。在德国,进入“专业护理老人院”是老人们最普遍的一种选择。这些养老院拥有世界一流的硬件设备和人员管理方式。不过近年来,德国兴起了一种名为“老年之家”的互助养老方式。一些害怕孤独又不愿意去养老院的老人自发组建自己的小天地。在“老年之家”中,成员共同分担家务,互相帮助,一起参加社会活动,让老人远离孤独,也体会到了家的温馨。此外,德国一些社会团体和地方政府也探索出了包括“多代屋”在内的多种互助养老模式。这种方式不仅有助于开发老年人潜力,还有助于促进代际交流。如里德林根的“乐龄合作社”,不仅老年人可以加入,年轻人也可以加入进来。参加者可以选择小时工资,也可以把服务小时存入合作社,用以日后获得同样时间的免费服务。

在“常回家看看”入法后,一些年轻网友这样吐槽:与其强制常回家看看,不如为其创造条件。那么国外政府都通过何种方式鼓励民众“常回家看看”呢?

据相关媒体报道,美国人纳税以家庭为基本单位,所以国税局计算家庭的总收入后,还要减去这个家庭因为赡养老人所产生的减免额度。2011年,减免数字为每位老人3700美元。当一个家庭的纳税人负责赡养自己的父母、配偶的父母以及双方的祖父母的话,那么这些被赡养人的减免额度可以列在年终报税表里,从而获得退税。

不少人认为美国的税法繁复,不过这也有好处,即有章可循。并非所有支持父母生活的人都能减税,比如子女偶尔分担一部分父母的房屋装修费,就不够资格。美国国税局对此有严格详细的规定,但只要符合条件,政府也绝不刁难。

将父母纳入免税资格时,有几项条件必须符合要求。第一,父母必须是美国公民、加拿大公民和墨西哥公民或是持有绿卡和有合法常住身份的移民。第二,老人的年收入中,纳税部分不超过3500美元。就是说,美国国家提供给老人的退休金理论上无须纳税,可是老人的某些收入,比如利息收入、股票收入是要纳税的,这一部分不能超限,所以要认真计算。第三,纳税人支付老人的生活费用和医疗费用总和的50%以上,即可申请父母为被赡养人。

美国税务专家说:“即使子女和父母不住在一起分居两地,甚至老人已经住进老人院,只要合并计算一年中老人的消费总数,包括住房或租房费用、食物和服装消费、医药费、医疗保险费、请人照料费(护士费用或保姆费用)、医疗器材(包括轮椅、医疗床等)、交通费和其他所有必要的取暖和照明等花费,只要纳税人提供的份额超过一半,就可以合法省税。”

美国人汤姆·约翰森的母亲住在老人院里,她每年的个人养老金收入为5000美元,可是全部生活费用为11000美元。因为母亲是汤姆的被赡养人,即他为母亲支付了6000美元,合并在汤姆的家庭报税中,他将获得相应的退税优惠。

如果由几位子女共同承担养老,只要总赡养部分高于50%,哪怕每人只负责10%的部分,也可以申请退税。汤姆有两个兄弟,兄弟三人每人每年为母亲支付2000美元,所以就都具备了减税资格。不过按规定,被赡养人每年只能申报在一份税表上,那么这三兄弟就得商量好,轮流申报。

在美国,老年人的生活照顾、康复护理等人工服务费用十分昂贵。即使是有保险和退休金的老年人,长期下来仍是十分沉重的负担。很多美国人不得不聘请保姆或是定期上门的护士,协助照料年迈的父母或残疾家人。也有很多人愿意亲自照料家人,甚至有的人辞掉工作搬回到父母身边,照顾父母的饮食起居。

美国联邦政府和地方政府中,有相当多的管理机构向这些无论是请人还是自己照顾老人的家庭伸出援手,符合条件者能够得到相应的补贴,缓解他们的经济压力。

在政府部门的服务平台上,至少可以找到十几个不同来源的补助项目,并且有专家回答民众的问题、作申请咨询。如果申请人需要照顾的父母年龄在65岁以上,这些专家会指点申请人收集自己和老人的各种资料,让他们获得补助。子女负责老人的生活,使其老有所依,是政府设立和发放补助的初衷。

日本的老年家庭问题,或称“空巢”问题是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经济腾飞时凸显的。日本是一个较典型的“男子中心主义”社会,妇女一直是赡养照顾老人的重要力量。但是在工业化和都市化的迅猛冲击下,传统的“男主外,女主内”的家庭观念发生了深刻的变化,越来越多的妇女走出了家门,参加各种社会活动,使家庭的护理、赡养功能弱化。上个世纪60年代以来日本制定的《老年人福祉法》《老年人保健法》《高龄社会对策基本法》等,更多地强调国家、地方政府和相关社会组织的养老责任,很少见到家庭养老的内容。近年来,由于社会养老成本过高,以及难以解决精神慰藉问题,政府开始强调家庭养老的价值,并对家庭养老给予政府补贴。

1982年,《老人保健法》出台,日本老人福利政策的重心开始发生转移。这项法律和1989年制定的“黄金计划”,以居家养老、居宅看护为发展方向,构建了具有日本特色的“居家养老”模式。由政府出资,培训10万家庭护理员,负责看护老人、处理家务;普及托老所,提供短期入住、看护、治疗;设立70亿日元的长寿福利社会基金,推出“银色住宅计划”,开发了一批低价位的“三代同堂”式住宅,对愿意入住的家庭,提供优惠贷款。同时,鼓励发展民间福利机构,推动老年保障社会化、多元化。

与此同时,日本政府还规定和实行了一系列有利于推进家庭养老的社会保障措施,包括:如果子女照顾70岁以上收入低的老人,可以享受减税;如果照顾老人的子女要修建房子,使老人有自己的活动空间,他们可以得到贷款;如果卧床老人需要特殊设备,政府予以提供;同时在社会舆论上提倡三代同堂,提倡子女尽抚养老年人的义务。

韩国建设交通部2007年发布的《住房认购制度改革方案》规定,赡养父母、岳父母、祖父母或外祖父母的家庭将获得优先购房权,最高可在申购房屋时加上3分。韩国媒体认为,这项规定一方面缓解了孝顺子女的购房压力,另一方面也鼓励了赡养老人的良好风气,实在是一举两得。

韩政府正在拟订中的《住房认购制度改革方案》规定,为解决那些无房户或少房户的需要,从2008年开始,在韩国政府、大韩土地公社和大韩住宅公社提供的土地上建设的85平方米以下的一般民用住宅,将根据户主年龄、家庭人口数、无房时间以及收入等进行打分,然后按分数的高低来决定购房的优先顺序。近两年韩国房价上涨势头迅猛,让很多想要购房的年轻人望而却步。因此,能在买房时获得加分优惠就显得十分重要,而如何鉴定加分标准也就成了关键。

新加坡政府制定了一系列福利政策,对家庭养老给予支持,为家庭养老提供了更多的实现途径。自1993年以来,曾推出4个专门的“敬老保健金计划”,每次计划政府都拨款5000多万新加坡元(下同),受惠人数达十七八万。又如,政府推出“三代同堂花红”,即如与年迈父母同住的纳税人所享有纳税的相应利益。因病重而严重残疾的人,如果家庭月收入不到700元,每月可获得180元援助金;家庭收入在700~1000元之间,则每月可获100元援助金。

另通过住房政策鼓励子女与父母共同居住。建屋局规定,在分配政府组屋时,对三代同堂的家庭给予价格上的优惠和优先安排,同时规定单身男女青年不可租赁或购买组屋,但如愿意与父母或四五十岁以上的老人同住,可优先照顾;对父母遗留下来的那一间房屋可以享受遗产税的减免优待,条件是必须有一个子女同丧偶的父亲或母亲一起居住。

近年来,移民英国的难度众所周知。然而一个英国人或是合法移民的父母或祖父母需要照顾,那么英国政府将简化移民手续,准许老年人入境并常住该国。

英国政府规定,定居人年满18岁,想申请到英国的定居人父母、祖父母年满65岁,并有足够的经济实力,不占用英国的社会福利,那么移民手续将简化。

截至2012年底,全球人口已经超过70亿。其中60岁以上的人口有8.93亿,占12.76%。到本世纪中叶,老龄人口将增加到24亿,占比超过25%。人口数字在持续攀升,女性的生育率却在逐渐下降,人口老龄化将成为全球性的困境。

中国目前社会保障的覆盖率还比较小,绝大多数中国人主要依靠自己养老,政府远没有达到大包大揽的程度。而且,我们的养老保障也主要是针对城镇居民,广大农村尚未接轨。当然,在转轨过程中,要想让社会保障体系一夜之间覆盖所有7亿多劳动力,也是不可能做到的。这是一个不争的、不可一蹴而就办到的“壮举”。

与西方国家当年建立社会保障制度相类似的背景是:中国当下也面临大量劳动力涌入城市的问题,这里不乏新一代农民工。如果现在开始建立并完善社会保障制度,意义无疑是深远而重大的。

在安徽采访一位留守老人,他很无奈地问我,我们的养老问题究竟该指望谁?因为说好的低保、大病医疗保险,“迟迟未能到账。连几十块钱都被‘克扣’,我们就真的只有土地了。”

让民众“老有所养”是构建和谐社会的一大目标,只是不应只在城市,而忽略农村及偏远地区;更不应该只做表面文章或花拳绣腿,而不下真功夫、办实事。

七、后记

出发去陕西采访前,我买了很多糖果,想着到那里分给农村的孩子们。真正到了,我才知道,村里的儿童,要么上学,要么随打工父母进城,家里大都只剩下暮年长辈。当我走出一户户家庭,从包里掏出糖放入他们的手心里,老人的一句“觉得日子苦了,再拿出来吃一颗”时,我的眼泪不加掩饰地夺眶而出。相较我们现在的日子,已然太甜蜜。

如果你没有到过农村,没有经历过他们的故事,永远不会懂。

日子有多苦,我仅仅是旁观者,他们却是苦日子的亲历者。

我无力帮助太多,只有记录,写下来,让更多的人看到。

沉重之外,更多的还是感动。我走进每一家,那些脸上布满皱纹、身子不方便的老人,都礼貌地站起来,习惯性地倒茶、端水果,拿出不知放了多久的点心、糖果,往我怀里一边塞,一边说:“别嫌弃,随便吃。”

孤独的晚年生活,不仅给他们带来体格上的极早衰老,还有疾病与未知。他们与土地日夜为伴,春播夏收,如果哪天无力耕作,便也只能听从命运安排,随遇而安。

站在陕西的黄土地上,低头便是裂口的干涸,开车时扬起的黄土,放眼望去的土路,让人不得掩面前行,甚至那一刻,我有立刻返回北京的冲动。但这里的老人,无力挣扎,只得守着这最后一寸希望。我的心,撕扯般地疼痛,几日的采访,我竟与他们,仿似有了血脉联系。

出发前,我与当地联系,几次都想去陕西渭南蒲城县,因据很多媒体披露,那里的留守老人情况较其他县而言,更为严重。央求再三,依然未能成行。不免留下难言遗憾。望那里的老人,能够通过各方的力量,过上老有所依、老有所养的晚年生活。

也记得采访陕西小伙王荣林,他说,把往事和记忆全盘托出给一个陌生人,如果是熟人绝对没那个勇气。一日深夜,他在QQ空间写下了一句话:夫人,我就像个搬砖工人,抱着砖,就没法抱你;放下砖,就没法养你……理想的美好远不及残酷来得真实。

我感谢此行配合我、相信我,向我真诚地讲故事、坦诚说真话的老人、年轻人。是他们,为我和读者还原了现实农村留守老人的最真实面目,并为此篇报告文学提供了最真实的一手素材。

注:应被访者要求,本文部分人名采用化名。

作者简介:

李琭璐,女,1987年12月生于北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3岁起开始发表文章,作品散见于报刊,有报告文学《医患之间》《与死神争夺生命》《光荣与梦想》《我们来自八○后》等,著有报告文学、诗歌、人物专访、评论等各类作品60余万字。曾在本刊发表报告文学《一个中学生的学习札记》。现为农民日报社记者。

责任编辑 师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