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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沙煮盐

2014-04-29吴正格

寻根 2014年1期
关键词:海盐部落海水

吴正格

宿沙,传说中的炎帝臣。他与炎帝后裔共工一样,权势很大,是“霸天下者”。《艺文类聚》记他因“叛不用命”,后被炎帝“箕文谏而杀之”。但《世本》则记他为黄帝臣,那就未曾被杀。他的身世和命运虽存悬念,史官们却皆认他是始制海盐者,如《说文》:“古者宿沙初作煮海盐。”清代训诂学家郝懿行,素以考释名物、订正讹谬闻名学界,在所著《证俗文》里也说得很肯定:“盐,成也。古者宿沙初作,煮海盐。”兹见,始煮海盐者冠以“宿沙”为名,这事情本身应是悠悠远古中一种真实的遗留。

所以,后世人曾为宿沙建庙。宋人罗泌《路史·后纪四》:“今安邑东南十里有盐宗庙……宿沙氏煮盐之神,谓之盐宗,尊之也。”我注意到山西境内有两处安邑,一处在夏县西北,战国初为魏国都,相传夏禹建都于此;另一处在运城东北,隋改为安邑县置,民国后移至今运城,境内有盐池,是历代有名的盐产区。盐宗庙建在哪处安邑?罗泌没写清。但无妨使我们认知:宿沙能被庙祭,不在于他的官高权大,即使因背叛炎帝而被杀,也不影响他的形象,只因他发明了盐。为民造福的人能升格为神,神的世界也会通情达理,平适可亲。建座盐宗庙,就颇符民意。

但是,山西为内陆,宿沙煮海盐,其生存境地应在海边。因而,《太平御览》引《宋志》称:“宿沙卫,齐灵公臣,齐滨海,故以为鱼盐之利。”对此,可意会为宿沙氏部落到了先秦时期是居于“九服”(畿)之卫领地,成为周初的重要封国——卫国。按史情看,卫懿公时,卫国被翟攻破,齐桓公帮助卫遗民在楚丘(今河南滑县东)落脚,从而成为齐国的附庸小国。春秋时,翟和晋又多次伐卫,卫人不御外侵,宿沙氏部落便投靠于齐,其首领就成为齐灵公的臣子。这虽是推断,但山东曾是炎黄部落的重要活动区域,其分支——宿沙氏部落分布在河南、山东境内,之后成为山东先人——诸夏族的一支部落,应该有这种可能。《山东风物·传说中的山东部落和人物》记:诸夏族后来又向山东东部近海地区发展。那里气候温暖,多有低丘广峪,利于掘穴为屋和获取较多的生活资源。在近海生活的先民,对海水应有过很多感悟。按照历史的文明进程,宿沙煮海盐,正是山东先民晓以用盐的时期。这样,曾是炎黄部落的宿沙氏族,后来归属于滨海的齐国,就成为史官们想象中却又未脱离史情的传说。

宿沙如何煮海盐?明人彭大翼《山堂肆考·羽集》的“煮海”条记:“宿沙氏以海水乳(卤)煎成盐,其色有青、红、白、黑、紫五样。”这里,彭氏显然是将纪元以后制陆盐的五彩纷呈都安在宿沙身上了。陆盐取材广泛:井盐出于井,石盐出于石,木盐出于树,蓬盐出于草,崖盐出于崖……盐除白色外,还有其他颜色。《北户录》记:“恩州有盐场,色如绛雪;琴湖池桃花盐,色若桃花,在张掖西北。”医药学中称绛盐为戒盐。还有紫盐和青盐。《本草纲目》记:“交河之间掘碛下数尺有紫盐。”“青盐池出盐正方半寸,其形如石,甚甜美。”据说还有绿盐,我没见过。至于炼陆盐,不达则黄,浊成土炼之则黑。这都归于盐的成色,与宿沙无关。海盐就是白色。说宿沙能煮五色盐,我想也不都是陆盐的成色,应该还有他为“煮盐之神”的虚幻色彩。其实,煮海盐较制陆盐为易,但在真实的宿沙那里,却是人间的奇迹。

可以想象,宿沙能煮海盐,是要经历过“近取诸身”的感悟。我描摹一段“海水泡兽尸”的情节,或许能探测到宿沙萌生向海要盐的念头:

宿沙氏人狞猎时射翻了一头麈鹿,没有吃完的部分搁在了海滩上,日头晒着,海风吹着。海水潮涨潮落,那片残缺不全的麈尸,浸在海浪的涌退之间。等到海水完全退去,宿沙氏人又将麈尸抬回原处。他们用锋利的石片撕割麈肉,再插到棍尖上,放在火苗中燎烤。当他们咀嚼着被海水浸渍过的焦香的肉,有个智者思索着缓缓扭颈,凝望起前方的大海。突然,他嘴里那个“盐”声的最初音节语,就在荒莽中的篝火旁混沌地发声了。这个智者,应该就是宿沙。

可是,宿沙要煮海盐,必得有煮器,这是关键。人类最初的煮器是怎样的?恩格斯这样说:“可以证明,在许多地方,或者甚至在一切地方,陶器都是由于黏土涂在编制成木制的容器上而发生的,目的在使其能耐火。因此,不久以后,人们便发现成型的黏土,不要内部的容器,也可以用于这个目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恩格斯说得没错,但“不要内部的容器”宜译为“不需要编制或木制的基框”为妥。若要细化,应是在基框内外涂牢含有盐质的黏土,就如制泥烤鸡或砌老式灶膛,和水的黏土必须掺入一定比例的盐,再用铁棍砸得土盐交融,然后才可使用,否则烧透即裂。宿沙要制煮盐之器,也该是这个道理。说来天作之合,是久经海浪浸渍的沙土成就了他,这种沙土含有充沛的盐质。那时无做木工的工具,木制的基框难以做成。我想象宿沙是用枝条先编成一个基框,再用沙土和人海水,将基框底部、柜壁内外涂牢,做了个半截大缸似的粗砺家伙,风干架到火上,烧好了再把海水倒进去。这样,煮器和内中的海水都饱含盐质,海水煮沸也不易塌底。宿沙这样做了吗?又失败多少次?没人知道。但终究是成功了,不然,后来哪会有盐?宿沙这样做的初衷是煮盐吗?也未必。他或许要煮鱼或兽肉,但却将人类最古老的烹饪方法、仅晚于烤的煮法,也给试验出来了。奇迹还在后面,等海水将要煮干时,水气挥发,盐质沉淀于器底,白花花地蠕动着,冒出一片虾眼般的细泡。这时候,宿沙已将野蛮和文明煮出了界线。他啜盐的尝相该是人之初的大愚大巧的神情。他完成了一个以人为本的原始造型,从而使后世人类得以哜啐于味觉世界。

为此,仓颉的后人特别为宿沙恭赠一个“盐”字。此字最早出现在《尚书·禹贡》:“厥贡盐絺,海物唯错。”字中,这位炎黄之臣坐在器皿旁卤煮海盐。卤,硷也。卤义为盐卤,盐在水中称卤。若将此字拆解,便能释放出宿沙的生涯,那是一位披发中挂着闪亮的盐渍,树皮一样的脸膛上刻满岁月年轮的盐宗形象。可见,用文字表达谷物和器物的状态远没有文字本身的构造来得生动而深刻。

民俗谚语:“夫盐,食肴之将。”这传唱出盐在调味品中的“领军”作用。盐者,才是百味之将。盐之为言将,食之有盐,如军中须将,取其进导者也。有了盐,才有了后来的醢菹百瓮和腌渍糟腊的千食急爨;盐以降酱,后又演义出豉豆椒蚝、乳菌果蔬的百酱竞味。孔子那句“不得其酱不食”,其实是折射出盐即国人生命中的饮食基素,而中国菜的型格得以形成,也赖于这种传源性。

盐莹净、纯洁,不受杂染,不甘污化,哪怕半点黑粒沾身,也要显示出黑、白分明的界限。盐是食典之魂,没有盐,美食的宫殿将会坍塌。千荤万素,全赖盐吊出本味;盐不介入,世间吃料无所作为。盐吊出百味,本身却隐而不见。人若类物,这该是宿沙留给后世人值得追怀的品质吧。

前两年,日本“核震”导致疯抢碘盐的风潮席卷大半个中国。本是每人一天只需2克之物,又被“味必淡主义”视为伤身、低值甚至多余之物,忽又变成贵于金的稀罕之物。风未吹戈兮草即动。比照在重灾面前相对从容、冷静、有秩的日本民众,我们的心里缺些什么?已无盐宗庙且被遗忘的宿沙,对后世盐民的我们,也只能暗弹屈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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