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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茶故事

2014-04-29余继聪

大理文化 2014年1期
关键词:旱烟火塘陶罐

余继聪

贪杯好酒爱吃酒者,叫酒鬼酒仙,爱吃烟的,叫烟鬼,爱吃茶的,叫茶痴茶迷茶仙。唯有吃茶痴茶迷茶者,被看成雅士。好酒贪杯,喷云吐雾,人都显得俗气,唯有悠悠品一盏清茶,翻两页闲书,显得不俗。

除了农家用糯米饭拌上酒曲、放进陶罐里酿的甜白酒,我基本不吃其它酒。我也从来不吃烟。我觉得,用烟锅或者水烟筒吃点旱烟,显得地道和高雅不俗一点,但是长期吃旱烟的人,身上经常散发着臭味,我也不喜欢。唯有吃茶的人,我喜欢。吃茶的人,飘溢出的是清苦高雅味道、飘逸洒脱之气,仙风道骨,令人喜欢。

小时候,经常尾着外公外婆。我外公爱吃烟,吃旱烟,云南人叫吃草烟。他有几根旱烟管或者说旱烟锅,有的很长,可以一边安安逸逸地坐在火塘边向火,一边把长长的旱烟锅伸到火塘里引火。外公吃旱烟的样子,很潇洒,抬着长长的旱烟锅吧嗒吧嗒吃烟,完全是一副很享受的样子。看外公抬着长长的旱烟锅吧嗒吧嗒吃烟的样子,同样也是一种享受。但是,我讨厌外公身上的旱烟味道,觉得臭。空气清新的乡间,每每有一个长期吃旱烟的人经过,总是带来一股浓烈的旱烟臭味。我就因此从来没想过自己要吃烟。

外公也爱吃茶,是一个茶痴茶迷茶仙。外公是老农民,吃茶不讲究,是那种很粗糙的大叶子茶叶,黑黑的,我总觉得很像收割晾晒蚕豆时候打下来的蚕豆叶子,农家是拿这样的蚕豆叶子作为豆糠来喂猪的,所以我总感到我的农民亲人们卑微得很,吃豆糠一样的粗茶,却很满足,吃得津津有味,并且还会吃得醉,醉茶。

乡间彝族人家,几乎都在堂屋一角挖了一个火塘,瓦房楼板房梁都被火塘里的烟火熏得很黑,火塘却一年年不熄。人们就喜欢在火塘里支架起三脚架,甚至是支架起三个石头,就在上边支架起罗锅焖饭,还在火塘上方的房梁上挂一根铁链子,挂一口吊锅,在吊锅里熬煮腊肉红豆蔬菜、阳光月光和时光,在火塘里烧烤嫩苞谷或者洋芋红薯吃,喜欢一家人围着火塘向火取暖,融融洽洽说村话家话。

外公不懂茶道,不知道什么名茶高档茶普洱茶、大红袍、铁观音、西湖龙井等等,更不懂宜兴紫砂壶什么的。但是外公吃茶也很讲究茶壶,讲究甘甜鲜活的泉水,讲究烤茶的火候,知道怎样吃茶才好吃。能够把家乡当地的高山云雾茶吃得很讲究很精致。收割完庄稼或者是阴雨连绵的悠闲时日,或者天黑收工归来,外公喜欢坐在火塘边,一边向火、吹火,一边烤茶煨茶吃。外公是真正懂得吃茶、会享受吃茶的茶痴茶迷。为了吃茶,他准备了可以烧出旺火文火、火力绵绵、旺厚持久的麻栗树炭,准备了几套烤茶煨茶的小陶罐小陶壶,也就是老家本地用红泥土烧制的小陶罐,制陶师傅手工制作好之后,放到窑里,像烧制砖瓦和腌制腌菜咸菜的陶罐一样烧制出的吃茶小陶罐。那些精美土红的小陶壶小陶罐,大多只有小孩子的小拳头一般大,很精致小巧。那些孤寂单调、乏味无聊的乡间生活时光里,儿时的我,喜欢翻阅把玩外公的这些精致小陶壶,像翻阅一页页内涵丰富沧桑古雅的线装书,也喜欢看外公满怀着希冀和对生活的激情翻弄这些小陶罐,耐心地在火塘里烤茶,我学到了他的乐观豁达,在任何艰难困苦的日子里也永远对生活满怀着爱,永远对世间任何人满怀着爱。

外公就用两个指头,把一小撮新鲜的春茶小心地拈进这样的一枚枚小陶壶里,然后用特制的火钳。小心地把这些小陶罐一个个搛进炭火旺旺的火塘里烤,一边烤,一边不断搛出来颠簸,生怕有一粒茶叶被烤糊,有一粒茶叶没烤熟烤香。那样的时日,那样的夜晚,清贫的农家小院瓦房里,充满烤茶香,充满温馨幸福惬意和满足。烤熟烤脆烤香了鲜茶,注入一小注清泉,外公再次把小陶罐搛进炭火旺旺的火塘里煎煮一下,就可以悠悠地一罐罐吃了。那么一个小小的陶罐,那么一小口茶,八九只小陶罐里的茶汤,还不够我如今吃一大口,外公那时却吃得慢慢悠悠、有滋有味。在那样的贫穷年代、那样的贫穷农家如苦茶一样的日子里,乐观开朗、热爱生活的外公,也要想方设法品味出农家日子的苦香和滋味来,也能够品味出农家日子的苦香和滋味来。现在想来,我真的很敬佩会吃苦茶、痴迷吃苦茶的外公。大教授、大作家周作人爱吃苦茶。老农民外公也爱吃苦茶,也都吃懂了、吃出了生活的哲理,只是周作人能说会写,而外公悟出的哲理尽在烤茶吃茶中。

我儿时尾着外公,吃过这样在火塘里用一只只小陶罐煨煎的很多罐茶,苦香苦香的乡村烤茶,至今儿时的记忆里依然有浓烈的火塘烤洋芋红薯苞谷香和烤茶香。

有这样一个老神仙一般爱吃茶、会吃茶的外公。小时候也尾着他吃过无数罐烤香茶,可惜我至今不会吃茶,不能算茶痴茶迷,偶尔吃一盅茶,也是牛饮。吃不出滋味品位,更不知茶懂茶,碰到真正知茶懂茶、会吃茶的茶仙茶痴茶迷在发表吃茶高论,我只能够洗耳恭听,不懂装懂,为防露出不懂茶的马脚,就一味点头,一味微笑,或者装作茶道内行专家的样子,赞叹一声“说得好”,吃到一盅好茶。我也只能赞叹一句“色香味俱佳”。

有滇南临沧普洱的同学学生朋友,送过我各种高档普洱茶。有安徽黄山的朋友,送过我当地的名茶猴魁。有福建的好友送过我当地的名茶大红袍和各种极品尊品铁观音,包装之精美奢华经常吓着我这个农家子弟、中学穷教书匠,我都不敢打开、也舍不得打开那么奢华精美的包装。可是吃来吃去,我还是吃不出档次,分不清区别,只好不懂装懂,囫囵赞一句“很好吃”,或者什么也不敢说。

其实,我还是爱吃家乡本地的高山云雾茶,比如白竹山的白竹山茶、老虎山的虎山茶,比如化佛山的化佛茶。春天,我去过纤尘不染的白竹山老虎山,也去过化佛山,看过云外云里雾里的茶园,欣赏过制茶师傅在大铁锅里挥舞着大铲子炒茶,像炒小麦蚕豆一样,那么漫不经心,那么朴素纯真,却满山飘溢着炒茶香。家乡各地的茶叶,生长于海拔两千三四百米的高山云雾之中,红尘喧嚣之外,沐浴的是纤尘不染的阳光,有满山美丽的大树野杜鹃和野山茶花熏染,有清甜的山间甘露春雨滋润,不仅清香,而且茶气很强,茶味很柔很绵长。茶太酽了,是会醉人的,茶香太酽了,也是会醉人的。那一个春天,我差一点被茶香醉倒在白竹山老虎山和化佛山。这些茶叶,相比于名茶普洱茶、龙井、大红袍、铁观音、猴魁等等,制作和包装都显得极其粗糙,很像一个个山野村姑或彝族淳朴美少女。完全不懂得修饰包装,粗头乱服,素面朝天,但正因此,本地的高山云雾茶,才堪称茶中极品,味道极纯香。

一辈子痴茶迷茶的外公,吃茶吃得很酽,睡觉前,也喜欢吃一大罐或者一大盅酽酽的苦茶。不吃一罐或者一盅酽茶,外公睡不着觉,而我睡觉前根本不能吃茶,更别说像外公一样吃一大罐酽茶,否则整夜睡不着。

我吃过那么多好茶,那些高档精美的包装,不仅会吓着外公那样的老农民,而且也常常吓着我。但是我却从来没有达到过外公那样的吃茶高境界,从来没醉过茶,也成不了茶痴茶迷。每当想起外公当年吃茶经常吃得醉卧、吃得一副心满意足、酣畅淋漓、飘飘欲仙、潇洒高雅的样子,我总是很羡慕外公,很敬佩外公。

我至今不知茶,不懂茶,不痴茶迷茶,也还不算真正会吃茶,但总是很羡慕很敬佩知茶懂茶、爱吃茶、会吃茶、痴茶迷茶的人,总觉得知茶、懂茶、痴茶、迷茶的他们都仙风道骨、潇洒不俗。吃茶,痴茶迷茶,是中华饮食文化的一大主题,是中华饮食文化里的精髓、高境界。

还认识楚雄一位老作家、一位大茶痴茶迷茶仙,任何时候见他,他都在给人讲吃茶心得,讲各种茶的性味香气口感,云南普洱茶怎样怎样,福建大红袍、铁观音如何如何,龙井猴魁又怎样,讲玩茶壶,宜兴紫砂壶,什么质地颜色光泽的为极品,什么质地颜色光泽的为中品,什么质地颜色光泽的为下品。我加了他手机微信好友,他所发给圈子朋友看的微信内容,也大多数是讲茶、吃茶、茶壶、玩茶壶的。他六十多岁了,还爱驱车去紫溪山区深山老林里采挖野菜,去乡野里放风筝。有一颗多么年轻、多么热爱生活的心,典型的一个老顽童,叫人感到心态年轻、活泼、亲切可爱。他也是一个永远对生活充满爱、希望和激情的老人,永远乐观豁达。能够把日复一日、单调孤寂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过得虽然清苦但也透出烤苦茶一样的苦香。

他还有一个让其他吃茶痴茶迷茶人逊色的爱好,就是爱驱车到深山老林里的泉眼去,拉甘甜的泉水回来泡茶。他说,泡茶不仅要讲究茶叶,讲究茶壶,还得讲究泡茶的水。为了拉回来几大桶山泉水,老人不避辛劳,不嫌麻烦,开车出去几十公里。吃茶人痴茶迷茶人,有几个可以把吃茶吃得这般精致讲究,有几个有他这样高的精神劲头和境界?

他把水拉回城里,用农家的那种土陶罐土陶缸来盛装着,慢慢澄清着,让陶罐来析出山泉水里的杂质,另外也保存山泉水的活性。他还自酿葡萄酒,就用本地的土葡萄,就是那种黑黑的、小小的、只有一枚小纽扣大的那种土葡萄,这样的土葡萄酿出来的土葡萄酒,很好吃。他也用土陶罐酿造土葡萄酒。他还自己压制沱茶,找品质好的晒春青茶,自己加工,我看过他压制这样的春青茶沱茶,一个个毛茸茸的,很精致,像小时候外婆用新蒸熟的米饭捏出来烤给我吃的饭团,青绿青绿的茶团,很诱人,看着就觉得香,也像山茅草丛中的一个个用草茎编织的鸟巢。

但愿我能够早日知茶懂茶,真正会吃茶、爱吃茶,也能够成为一个茶痴茶迷茶仙,像外公和老作家那样,在任何艰难困苦的日子里,也永远对生活满怀着爱、希冀和激情,永远对世间任何人满怀着爱,永远乐观豁达,能够把日复一日、单调孤寂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过得虽然清苦但也透出烤苦茶一样的苦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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