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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的黄昏

2014-04-29张柠倪玮

大学生 2014年1期
关键词:农耕泥土玩具

张柠 倪玮

张柠,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著名文学批评家,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批评与大众文化研究。著有《叙事的智慧》、《诗比历史更永久》等,《土地的黄昏:中国乡村经验的微观权力分析》一书,结合人类学、社会学、心理学、哲学等研究方法,对中国乡土文化结构、乡村经验及其微观权力形态进行了全面分析。

写这本书的动机是:我发现城市孩子不懂得农耕文明,无可厚非。但是,很多考上大学的农村的孩子也不了解农村的文化。细节的描绘或许可以,但农耕文化、乡村文化究竟是什么?

我在乡村长到19岁,高考后离开。带着探究的心情,我在2004年初开始写这本书。我当时是北漂,在社科院工作。闲暇时间我在租住的半地下室里写。整整一年,我每天平均写4000字。书出版后,反响不错。很多学生跟我说:“老师,我们不大喜欢看你的文学评论,我们喜欢看你写乡下的那本书。”

时间、空间、器物

写到乡村,我首先想到了器物。用什么、吃什么、穿什么、农民工作时手上都拿了些什么。接着,我想到了那些老家人的身份、权利关系、社交网。我通过我的记忆,重新返回了老家。但那些回忆是破碎式的细节,没有逻辑可言,我需要重新编码。

对世界的看法,主要是对时间、空间的看法。

城市人看时间,是非常明晰的,切割成数字之后,不仅清楚,还可以出售。比如有钟点工,一小时二十元的标价,这是一个物理性的概念,完全商品化。农民对时间的概念混沌很多,而且与自然联系在一起。太阳升起,他就起床了;太阳下山,他睡觉了。春雷响了,开始播种、插秧;秋天到了,收割;冬天来了,他也“冬眠”了,做客、休息,把一年的劳动所得都消耗掉。对时间的理解,是天人合一的。而且,他的时间是不分割的。不会分成一小时、一天、一个月。在农村里打招呼:“上我家玩儿啊!”经常获得的回答是:“过几天。”比较模糊。这样理解时间,是因为时间对他们来说不是多么要紧的事情,他们在用一生体验时间。

城市人对空间的理解是,寸土寸金。乡村没有。我在书中提到,乡下人还区分了世俗空间和神圣空间。世俗空间是活着的人生活的地方,神圣空间是逝去的人和将要来的人生存的地方。比如说公共墓地,就是一个神圣空间。你可以来我们家做客、在我家里大声嚷嚷,但是去神圣空间就很严肃,不可以随便去,也不可以在那里开玩笑。在乡下,八仙桌摆在客厅中间,既是吃饭的地方,也是祭祀的地方,祭祀三代之内逝去的祖先。以前,吃饭前要先说一句 “爷爷,我们吃饭了”,再把一碗饭放在爷爷的香案上。当然,现在这个仪式简化,祭祀的部分已经在大部分乡村都没有了。

这恰恰是乡土文明的核心所在。乡土文明看待人的观点并不是以见面维系的,不是“我见到你、你才是人,见不着你、你就不是人”,逝去的人、将要来的人和活着的人,是并存的。乡村的客厅就是世俗文明和神圣文明交织在一起。

中国人没有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一个高高在上的神,中国人是祖先崇拜,一举一动都觉得受到逝去的人的观察。婚礼、丧礼、清明上坟等等,这些在我童年记忆中的碎片里,是通过“祭祀”这样农耕文明里的精华,在脑海里成型。

农村的器物有玩具、农具、食物、服装等。我们小时候的玩具,都是自己动手做的。我发现,器物是有等级的。

家具,比如椅子、凳子,和你身体的接触范围的多少,象征着等级的存在。一把椅子,能够把你的屁股、腰、脖颈全部挨着,挨在一起,是最高级的器物,就是太师椅。谁坐这椅子?一般是爷爷和还没长大的孩子。你去人家里玩,不能一进去就躺在了太师椅上面。你必须坐在占据你身体很少的条凳上。这时候主人会客气一番,把你拉去靠背椅上坐着,你的背靠在了椅子上,但是脖子没有,这是第二个等级的椅子。一般在家庭里,是父亲和尊贵的客人坐的。第三个等级是条凳,一般人坐。最低等级是小凳子,一半的屁股能挨着,一般是母亲、奶奶坐着。乡下的人,不用教,也知道这一点。

食物也很有意思。一个农民起床干活,如果你给他一个汉堡、两根火腿、一杯牛奶,那肯定是不够的。虽然营养和卡路里都够了。为什么?因为下地干活是高强度的劳动,胃会急速运转,需要大量粗纤维的食物填充着。吃撑了之后,他才能下地干活。如果一大家子的食物不够,首先是男性吃,男性吃完后女性吃,最后吃的是奶奶。因为奶奶坐在家里,不用下地干活儿。以前我奶奶经常挨饿。我问奶奶,怎么不吃?她说:“我不怕,饿了就躺到床上去,掉不下来。”农村人对于食物的理解,是和生存环境密切相关的。

农村的动物也分等级。比如农村的鸡、鸭、鹌鹑,属于第一产业,它们是自然食物链的一部分,它们被吃、它们的粪便也被用;牛、马、驴、骡子是第二产业,它们参与劳动;猫、狗、公鸡是第三产业,服务业的,看家护院打鸣;鹦鹉、八哥、蟋蟀属于寄生虫阶层,相当于城市阶层中的“有闲阶级”。

泥土的冲动和痼疾

这本书除了一些细节化、故事化的乡村经验,还有一些背后的逻辑、元理论。

乡村的玩具也有等级。玩具分阴性和阳性。孩子的玩具总体上有一个特点,男孩子的玩具是出去不回来,女孩子的玩具是出去会回来。所以女孩子踢毽子,男孩子扔石子。这跟农耕文明有关系,女孩子负责采集,所以看中的是回来的过程,男孩子则负责攻击。泥巴是乡村孩子重要的玩具。也只有在玩泥巴的时候,男孩子和女孩子才能走到一起,一块儿玩,所以泥土是农耕文明的精华。

乡村是泥土的,伸展、温暖,城市则是石头的,冰冷、理性。任何东西在泥土里,都可以发生奇妙的化学反应。很多乡土人对泥土有神圣的依赖。我奶奶来城里,每次住不了几天就要走,问她为什么,她说“不接地气”。

农村的父母看着孩子从泥土堆里走来,家人就笑着打趣:“冤家,你怎么弄成这样!”对泥土的依赖,也有一点儿母性崇拜。泥土的伸展,就像母亲一样。农民是用自己的生命能量与泥土做交换,用自己的劳动播种,收获了红薯、大米等作物。这样的思维方式,有着高度的形而上学性,这就是生命的“天人合一”,是他们与世界最亲密的关系。其实,城市的孩子对泥土也有着莫名的依赖。带着孩子去公园玩,只要一撒手,他就自然往沙堆里跑。沙堆就是泥土和石头的综合,它没有泥土那么细,没有石头那么大,是介于泥土和石头之间的东西。

怪不得冯友兰先生说,中国人不是宗教的民族,而是哲学的民族。现在的城市,泥土全没了,把人与自然最亲密的纽带剪断了,将人变成了完全算计、理性的人。农耕文明就是中国文化的乌托邦,所有人都有一种还乡的冲动。

很多人指责我们这些作家,生活在城市里,老是赞颂农村文明多么好,但是让你们回去,你们又不愿意!现实的确是这样,但在潜意识里,一直有还乡的冲动。因为我们没有可以寄托生命和信仰的东西,我们只有泥土。我很尊重一些三农研究专家,但很多只看到乡村的表象,没看到内核。比如,乡村的权力关系。

乡村的权力关系目前有两种,一种是纵坐标、向上的,如选举出来的村长、县长、乡长等。另一种权力关系——族长,族长不是选出来的,是自然而然产生的,就像一朵小野花,自然地开在了村口。比如我和兄弟要分家,房子、瓦罐,都分好了,就剩最后一头老黄牛没法分。兄弟两个争执不下,突然发现年纪大的族长坐在那里,咳嗽一声说,就给老大吧,这样就定下了。这样的权威来源于这个人一生的德的积累,从很年轻的时候就累积威望、权威。在紧急情况下,村长向上级负责,族长向同族、同血缘的人负责。

乡村与城市

因为是同一个姓、同一个祖先,乡村是高度的熟人社会。在熟悉的社会里,如果产生了陌生性,一定得排除。最后就产生了熟悉的审美趣味、熟悉的关系、熟悉的面孔、熟悉的待人处事方式。为什么城市会诞生?就是因为乡土社会有高度的同质性、统一性,排斥了一切陌生的东西。我认为红配绿最美,你穿别的颜色,那就很奇怪。排斥的方式比如是议论,道德施压,在公共场合说:“你看李家的闺女真不像话,没事儿涂个口红,真不正经!”这就是乡村文化里不好的方面。所以,没办法接受乡村文化、被农耕文明价值观念排斥的那群人,去了城市。

乡土社会是一个道德社会,对人的私德要求很高;城市生活对人的要求是职业要求,只管你分工的技能。农村社会里的最高准则是劳动,你能挑150斤的担子,那你有用;如果不行,就去城市想歪点子。把所有人的钱想办法弄到你的口袋里,叫做商品经济。

城市文明有个大问题,就是失去了农耕文明里最亲密的关系,没有“在一起”的那种默契。我如果从北师大出门,随便找个人,冲他说:“兄弟你去哪儿啊?”我肯定会被当成神经病。我必须要用眼神慢慢试探,用很久的时间去观察,发现他可能不排斥你,才战战兢兢地上前说:“兄弟,借个火呗。”而且仅限于搭讪,不可能成为朋友。在乡下,你随随便便找个人,同样的乡音,就可以聊天,是好朋友,是熟悉的人。

城市文明在剩余时间的剩余能量怎么办?我跟谁聊天、交心、交朋友?就只能把人灌醉,再看对方是否与你交朋友!多喝了几杯,什么话都有了。但是只能通过灌醉才能说真话,去弥补心灵的空白,是很可怕的。城市人很孤独,一群人在一起,但没有一个是我的朋友,这是孤独。能和我们说废话的,那才是好朋友。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向往乡村,是因为他们的很多剩余能量无处宣泄。城市的最大问题,就是没法儿精神深入。每一句话都要有用,不能说废话。

城市里的另一个问题是不可以大声喊。如果你大喊大叫,那一定会被当成不礼貌。如果街道上的人都大声喊,城市不是要乱成一片了?其实,我们这个城市是那么喧闹。街上的高音喇叭、汽车鸣笛不断,这些似乎都不可怕,可如果听到一个农民一声吼,大家就很害怕。

(根据2013年6月,张柠在单向街图书馆的讲座整理)

责任编辑:张蕾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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