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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梦在乡土

2014-04-29唐小祥

大学生 2014年1期
关键词:干娘祖母

唐小祥

1990年中秋,我出生在湘西南一个静谧的山村,那里的清风朗月,小桥流水,近已难觅。父亲生得活泛,母亲又极勤俭,所以他们不但最早在村里盖起来红砖房,还去镇上办到营业执照,开起了村里第一家商店,日子红红火火,乡邻莫不啧啧。

可造化弄人,次年清明,慈父见背。有一天,姐姐告诉我,家里来了个陌生男人,一脸凶相,会织斗篷和蓑衣,夜里还出去捉蛇。我问她欢喜不欢喜,她说不知道。日子一长,他便不再陌生,成了我们的继父。

继父是个噩梦。他抽烟酗酒,打牌家暴,门门在行,而且懒得抽筋。母亲低三下气从外面求来的工作,他从来都不做。为了糊口,母亲只得代夫做工,终日在工地上与钢筋混凝土打交道,累得两手堆茧,双脚起泡。而我成了家里主要的男丁。砍柴,刈草,挖土,犁田,喂猪,担水,洒扫,掰苞谷,挑红薯,都是我的日常作业。村里人因此把我唤作“老女人”,意思是什么都能干。我也似乎忘记了自己是个有童年的孩子。但是看着别人嬉戏打闹,你奔我逐,我的心里也会觉着空落。

我希望家里买一头牛,这样放学后就可以跟别人一块去山里牧牛,顺带摘野果采蘑菇,三伏天还能跳塘里游泳;我希望我也有周末,可以圈地为阵打弹珠,可以三五成伙躲猫猫,可以拎只蛇皮袋站在塘畔钓青蛙;我希望当我在学校被人打的时候,也会有一个爸爸骑着摩托怒气冲天地赶来,用食指指着对方的脸说:“你,给老子住手!”;我希望每回走亲戚的时候,母亲不要一吃完晌饭就叫我回家,能让我在那多耍一会儿,多待一会儿……

那是我儿时的梦想。

十五岁那年,我瞒着母亲,兜里揣着祖母给的五百块钱跑到了县城。在这之前,我从一个村医口里得知,有个老乡在县城当老师,所以决定投奔他。经老乡引荐,我被安排在一所普通中学的初三班。班主任复姓欧阳,她把我放在最后一排。我又黑又矮,一身土气,将近一个多月都没有同学愿意和我说话。而我竟没有觉得尴尬,也没有难过的意思,只盼家人不要来学校找我就好。

等期中考试成绩一出来,班里的座位就任我选了,因为我考了年级第一。欧阳老师找我谈话,她听完我的故事,只字未言。第二天中午,她托班长递给我一张纸条,打开一看,上面写着:孩子,以后我就是你的干娘。从那以后,我食宿都在干娘家。经师易得,人师难求。欧阳老师视我如己出,她对我全面敞开,毫无保留。她胸中的万千人格,她世界图景中的万千气象,深深打动了我,激励我在“十有五而志于学。”

初中毕业,我考了720分(总分750),长沙雅礼中学派老师来找过我,我瞒着干娘婉拒了他们,选择了县城一中,这样可以离干娘近一些。高中三年故事多,恕我不能一一说。此间令我痛苦的有二:一是大姐姐的远嫁(大姐于我最亲,她远嫁云南,因难产而殁),一是干娘的离开(高二上学期,干娘患乳腺癌,晚期,腊月二十四小年夜辞世)。

我曾经一度埋怨大姐的远嫁,她怎么舍得抛下我去那么远那么远的地方呢?孤身一女子,凄凄何所恃?但等到我自己填报志愿那一刻,我才理解,她是厌倦了这个家,她想走,走得远远的,越远越好。扪心自问,这何尝不是我心所想?所以09年9月,我不顾姑伯的反对,一个人负笈内蒙。

本科四年,我心无旁骛,整日价在图书馆。从古希腊三哲,到当代鸿儒,一路都有我的倾心。我有困惑,有挣扎,有神往,有推开一扇窗的喜悦,有心魂交战的酣畅,有为国家、为农民、为诗、为艺术、为思想、为学术和为抱负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在暗夜的宁静中呐喊的充实。去年底学院有意保送我到某名牌大学高教所读研,不得不承认,以我的卑微出身,这条路算得锦绣康庄——博士毕业在高校任教、访学、发文章、评职称、当教授,但诗骚李杜、孔孟老庄于我的人格及性情熏染过久,甚至有一段时间,无论在课堂、在餐厅、在宿舍,还是在嘈杂拥挤的列车里,在辽阔无垠的草原上,我满脑满心都是“君子忧道不忧贫”、“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一类的古语,尤其是张横渠“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一联,无论如何,我都绕不开。这也是我的迂腐之处吧。

相较于枯坐在书房里研究教育理论,我更愿意投身鲜活的教育实践,所以我放弃保研,跨专业报考中文系研究生,梦想以后回老家当一名语文老师,办一所真正的学校,藉文化、情怀、知识和眼界去影响更多农家青年的生活。幸运的是,我竟然被公费录取了。

如今,“知识改变命运”变数加多,“读书无用论”尘嚣甚上。据说,这是一个拼爹的时代,有用的只是权势和金钱,关系和背景。“穷矮矬”们以“某丝”自嘲,以魏晋名士自居,以无所事事为荣,还颇有自鸣得意的味道。殊不知,“某丝”充其量是阿Q的现代版,激进的言语暴力并不能掩盖内在的空虚和软弱,“某丝”跟欧美“垮掉的一代”有质的差异,他们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同样肩负着推卸不开的家庭责任和人伦礼仪。

前不久,我回老家给祖母庆寿,村里一个孩子对我说:女人还有二次翻身的机会(他一个姐姐嫁到市里,男方有车有房,还经营着两家超市),男人一出生就完蛋了。他初中毕业在即,可考试每科都不到六十分,拿不上毕业证,技校都没法读。他想去深圳打工,问我那里有没有熟人,因为听说那里工资最高。

临行前,祖母告诉我,村里有一大批这样的孩子,而且好多初中都没念完就南下广东了,可没过几月又回来,在村里混几天又出去,来来回回这样子。她还叮嘱我不要同他们有什么交际,“头发染红,男娃还戴耳环,穿得像妖怪,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偷鸡摸狗,坏得很呢!”祖母乜斜着眼提醒我。

我想,他们是被现代化抛弃的一代,他们在十岁时已能看穿一生:无非是父兄辈打工漂泊的命。他们把最宝贵的青春、最充沛的干劲、最美好的憧憬献给城市,又将劳动所得悉数转移到当地的第三产业。他们一看见书就头疼,在抱怨和牢骚中,在贫穷和懒惰中,仇富和仇官的民粹情绪像野草一样燎原、像青苔一样疯长。

然而,再瘠薄的土地上也应有生长,再贫困的人生中也应有歌唱。在他们的人生里,如何能有新的生长,新的歌唱?好政府、好制度当然重要,但如何激发底层——虽然我很反感这个称呼——人群的追梦意愿,提高他们的追梦本领,增加他们人生出彩的可能,则不得不仰赖教育。梁漱溟之乡村建设研究院、陶行知之晓庄师范、钱穆之新亚书院,窃以为,先人筚路蓝缕之初衷,大略如此。

我的梦在乡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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