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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向一首诗

2014-04-29杜维明

大学生 2014年1期
关键词:中文系文学史诗人

编者按:台湾著名诗人,散文家杨牧在北京大学与北大陈平原教授,著名学者杜维明以及众多学子,共同探讨诗歌之美。北大五四诗社的学生在活动开始前朗诵了杨牧的《瓶中稿》。

杨牧:写诗和做学术

这么多年,我常常会被问到我的选择。我想说的是,知识分子不是只挖知识,不思考别的事情,不观察大自然或者不观察社会问题等等,知识分子当然要把这些东西跟别的创作、别的观察、别的评论夹在一起,我想那样才是一个知识分子,不是只是看书而已。看书的目的是为了出来的时候看天下发生了什么事情。

平常我的工作是在比较文学这一行里面做研究跟教学,可是我并不只关心文本上的文字,我常常会把自己从文本支开,到书以外、到文字以外的地方,寻找也许跟书本没有太大关系的东西,也许这个就是读书不求甚解的意思。不过,因为我运气很好,碰到非常严格的国学老师,像陈世骧先生,他大概是1980年前北大中文系毕业的,他训练我一定要训诂,才能谈学问字。再加上Peter B. Boodberg,白俄的老先生,我碰到他的时候,他差不多60岁了,他教导我中国人不可以不懂中文,平常只看报、听媒体广播的话不算懂,要能够说文解字,字和文能够讲得清清楚楚才是学问。所以我很在乎训诂的东西,可是我又忍不住常常脱离开真正的意识。我不敢在学术论文里面,从正规的传统脱离走到外面的小世界,因为我现在是在编字典和做其他工作。但是我在做文学创作的时候胆子比较大,而且觉得我有一个自由可以这样做。

陈平原:中文系科班训练的人最大的问题是知识很丰富,但是缺乏趣味

严格意义上来说我不是做诗歌研究的,虽然我顶着诗歌研究院执行院长的名义做好多事情,我是给诗歌打杂的。

其实杨牧先生主要是以诗歌著称的,不是以学术著称的。而且,一般人认为诗人才华横溢,但是诗人的学问是不太可靠的。我读杨牧先生的背景材料后才知道,他在东海大学是跟着徐复观先生念书的,徐复观先生写过《中国艺术精神》、《两岸思想史》等等,是很有学问的。尤其他刚才讲的从训诂入手来做中国文学研究,还读诗,那是中文系的基本训练和拿手好戏。杨牧先生后来在伯克利大学跟陈世骧先生学习,陈世骧先生的《中国艺术精神》影响很大。最近有学者谈陈世骧的这个命题,就是相对于西方文学来说中国文学的特点是什么,杨牧先生有好多论述,所以我才知道原来杨牧先生作为一个诗人是这么走过来的,难怪他能写这样的博士论文,还能做研究。

我在台湾的好多朋友对杨先生的诗歌做了好多解读,他们的解读对我的帮助很大。尤其有一段话我特别受感动,他说杨牧先生的诗的写作,让我们知道尊重知识。这个朋友本身也是一个诗人,这个体会是很好的,而且我以为这对我理解杨牧先生的诗歌写作会有意义。

作为一个大学教授我关心的是难得有这样博学的诗人,但是反过来难得有这么文人气质的先生,或者说教师。难得有诗人在大学讲堂上讲诗,而且这样来教学。我说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二十年前您在香港科技大学书的时候,我有幸听过您的演讲。后来我到东华大学去演讲,题目是《文学如何教育》。在我看来,教书最大的困惑就是,1903年我们把西方的教育制度里面的文学教育的体制搬到中国以后,以文学史为中心展开文学教育,留下来一大堆问题,这些问题我在那个专题演讲里讲了。我写的书《假如没有文学史》,就是我觉得今天以文学史展开的文学教育留下很多问题,最大的问题是受到中文系科班训练的人出来以后,知识很丰富,但是缺乏趣味。他们读书、读作品的能力远远不及他们对文学知识的掌握。

我一直考虑一个问题:文学是什么样子?我考虑到像沈从文在西南联大教小说写作,我讨论过顾随在辅仁大学教词,叶嘉莹的老师教词怎么教等等。我特别好奇的是杨牧先生在科技大教文学,当人文社会科学院院长的时候,也是自己上讲台讲文学的,我特别希望今天能不能听您谈谈怎么在大学教文学,或者怎么样让学生们了解诗、欣赏诗?

杨牧:教文学对于我们来说是千辛万苦的

在中文系里面,还应该是从文学史开始。我觉得不管怎么样,一个学期、两个学期或四个学期都不算太多,尤其是中国文学史。外文系文学史的话,我想两个学期可以把梗概弄清楚。西方的英文学史比较干净,只有起伏,经过革命以后整个下来了。我觉得有一个基本的文学史的观念应该是基础。我也观察到有些非中文系的学子对文学史完全不管,看句子不知道有典故在里头,事实上那个典故重要得不得了。

我想,教文学对于我们来说是千辛万苦的,可能那种快乐比不懂文学的或者不懂诗的人少,那些人只努力地在解析小说里面的人文关怀、对社会的摧残、人间的争议,那当然也是文学的讨论,也是伦理的关注。可是,那种文字的跌荡,为什么要把长句变成短句,那些语句声音的效果不能解释出来的话,班上的同学当然会觉得还不如看读小说,不如去看比较直截了当地讲出来的东西。

最后我想再加一点,从前北大校长胡适之先生说不要忘说典故,我觉得现在典故还是可以用的。典故有力,可以使你在两行、三行或者四行之间好像传达了一首诗、三首诗、五首诗不同的意义。“归去来兮,胡不归。”分别是什么?你查字典“胡”是什么意思,“归”是什么意思,不是大概知道意思就够了。你再想想看这个句子哪里来的?从《诗经》里面来的,就得到胡不归是什么意思。接下来就是“为君之故”,就是整个意思连在一起的东西统统走在你前面。我觉得教书的人只要每堂课花15分钟讲典故,一点都不伤害学生,大家可以找到这个方向。

陈平原:哪里有好老师就去哪所大学

我在大学里教文学,深知这个潮流的变化。1930年代在北大课堂上,俞平伯先生在课堂上讲词,讲到“人比黄花瘦”,先生特别激动,描述了大半天,从下午说到差不多快傍晚了。在北大的小教室里面,他低沉的声音讲完,平静了很长时间说:“真好!你问我为什么好,我说不出来。”所有人跟着他摇头:真好。其中有个学生是历史系的赵俪生,日后成为著名的历史学家,他说:“好在哪里,你说出来呀。中文系的老说不出来,老说真好,让我们去体会。”

对于一个没有进入规定行径,对整套训练不了解的人来说,不知道怎么样才叫进入诗歌的意境。北大有这个传统,一直走下来,可是这个传统大概1950年代后受到很大的挫折,就是要把讲诗当一门学问讲,越来越往时政的方向走。大体上说,新文化运动以后把小说做得像经学一样,治史如治经,后来我们努力把文学讲得特别有学问。这样在有学问的过程中逐渐会往考据、历史这方面走。最后一代讲课,我听过像诗人讲课的是林庚先生,后来林庚先生的学生袁行霈先生还能够这么来讲,在课堂上基本上用审美的态度让学生进入情境,再后面的学生包括我这一类的越讲越不像文学,就是越讲越像史学文化研究等等。

另外一个问题:诗人是如何产生的?因为需要有才华、激情、想象力、情怀,也需要锻炼。诗人在产生的过程中学院到底能不能起作用?大学这个体制对于诗人的成长有没有意义?有一些诗人是经过大学中文系、外文系甚至别的系出来的。北大是一个很特殊的学校,从五四开始到迄今为止,诗的写作一直没有断,而且老师、学生中间有很多人做诗。未名诗歌节,每年都办,有那么多的年轻人,除了本校的还有外校的、外地的都赶过来。但是,也有观点认为,大学培养不出诗人。第二到底教学对他们有用没用?很多诗人成名以后不太承认大学对他们的意义,只有杨牧先生再三强调这一点。而且我特别得意地说过,以我对台湾的了解,今天所有聪明的人考台大,以前不是的,是考自己欣赏的学校。杨牧老师不是考不上台大才考东海大学的。东海大学是一个很小的大学,到今天都不是最好的大学,但是那个时候有好老师,比如说牟宗三、徐复观。

我去东海大学演讲,他们跟我说有哪些著名的校友。我想当年他们选大学的时候不是看名气,不看大学的排名,而是看老师,哪里有好老师就去哪里。当初东海才创办几年,那时候老师和学生的关系,比如杨牧先生跟徐复观念书,杨牧先生后来写了好多文章回忆徐先生,包括教学对他日后写诗的影响。2012年,我在香港中文大学讲课,我的英文选修课是中国大学与中国文学,有一个研究生做了一篇论文《一个诗人的完成——论杨牧的东海故事》,专门谈杨牧先生怎么回忆东海。从杨牧先生所有的毕业以后不断写的诗、论文,回忆东海的某一个英文老师,回忆其他先生,甚至回忆到具体的课程,讲徐先生教韩柳文,而且专门讲评《平淮西碑》,说两三篇古文可以讲一个学期,诸如此类。一个大学能够给诗人这样的滋养,我们读杨牧先生的诗和别人的诗不太一样的地方,是明显感觉到他对中国传统文学的兴趣、修养,包括典故、文本,很多文本背后的情怀,这方面非常明确的。除了杨牧先生的英文系的背景外,包括他后来写的好多诗,能够感觉到是跟中国古代诗人的对话,隔着千年的时空在对话,这一类的作品对于中文系教授来说特别感激。说实在的,一般诗人都强调自己横空出世,不太愿意承认特点是在大学里面接受的,尤其是不太承认在大学接受了中文系的训练,杨牧没有这样的论述,让我很感动。不知道能不能给我们讲一点点徐复观先生的事情?

杨牧:大学里真的可以教创作

第一次上徐先生的课,我大一,杜维明大三。徐先生开的是《中国人性论史》,我现在还记得徐先生讲课的时候,人气凌厉,拿一支粉笔在黑板上一直敲。下课我就问维明,知不知道刚才老师在说什么。他就给我讲,一下子讲了二三十分钟。有一天徐先生叫我去他家,问我要不要转中文系。我说刚刚转了外文系了,要五年才能毕业。我跟别人讲过,这对我的鼓励非常大。可以念传统和古典,我非常想。虽然我也喜欢外国文学,尤其是文艺复兴以前的中世纪的一些作品。我就选了很多中文系的课,包括刚才讲的韩柳文。我一直很认真地听,一定要把它听懂,我觉得这应该是很重要的事情。虽然我学不到古文的那些功夫,但是知道古文内部那些力量,那些骨骼,那些“肉”。我是觉得这对我们学白话文有极大的好处。要把白话文学好,只学这一百年来的最好的白话文大家的风格是不够的,还要回去学韩柳文。至少把《古文观止》看一遍,或者看五遍,真正体会一些东西也许看十遍。

大学里真的可以教人家创作吗?我们是这样上课的。年轻的诗人在一起,有两三位老师带着大家讨论。今天轮到谁,会交给我们他的诗作影印版,大家看他的诗,比如说20行,然后就批评、赞美或者是谴责他怎么会写得这么糟糕。这样上课,我是觉得有用,假如说我一个人教一下午,也讲不出什么东西来,可是一个班有20个人,他的诗拿出来,印好了,大家联合起来给他意见,为什么这句应该是这样子,把这个字放在这边比较好。我想是有用的,所以我的运气不错,并不是一头就栽进研究课程里面。

杜维明:可以不把学问和创作分开来

听了他们的对话,激发了我的一点想法。

第一,在学术界,二十世纪大的潮流是在大学把学问和创作分开来。所以,现在一般在大学的艺术系,是研究艺术史和艺术理论,在音乐方面,伟大的作曲家或者是演奏家多半和大学没有关系,大学里面讲音乐理论、讲音乐史。在文学上,基本上是文学史、文学批评,文学理论,文学创作的驻校作家一般不在学校的体制内。一方面教一方面写作,这样的例子不多。

学术性非常强的诗学传统,我记得在大学翻译过文章,就是传统与个性的阐述。徐复观先生的艺术精神影响非常大。他的文笔非常好。我问过他为什么写得那么好?他说就一个字“改”,写了以后改。他的论文平常都是手写,写完了后改,改到自己不能看了交给研究生抄出来,然后接着改。我和杨牧都是东海大学前面几届的学生,他是第五届,我是第三届。在中文系,从第一届到第三届每一届是七个学生,但是有十七八个教授,这是很难得的。徐先生多半是在家里讲课的,还有一位牟宗三先生,在家里一句一句帮你标注,这种机会很难得。现在我们希望恢复,困难很大了。

第二,一般认为做学术研究要客观,你必须和研究的对象有一定的距离。我觉得在人文学方面这个可能性不大,比较好的人文学的研究,不管是文学、哲学、历史,你和研究的对象之间确实有一个非常复杂的对话问题。英文是把诗人和个人分开,person是个人,poet就是诗人。你可以这样说:我对文本有研究,我有一种强烈的个人感受,或者是存在的个人感受。但是个人感受并不是说“我”一定是主观的,因为我有个人的感受就没有办法同时客观的、严格的分析。

还有一个大的问题,就是知识分子的问题。在一般的大学大多数是专家学者,这是学校里的压力,也是你自己的压力。所以你要像杨牧一样扮演知识分子,现在公知不一定是赞美的名词,陈平原讲知识分子是专业,但同时可以对专业进行更宽广的反思,对社会、人文的关怀。在这方面做的困难很大,如果你是一个专家学者就是发表论文,按照学术规范来做,不会有很大的错误。如果你是要跳出来对研究做批判的人士,把人文关怀带进来,困难是非常大的。很多人讲没有长期训练不要轻易动。我们有很多的同事做了严格的选择,职业的学者不碰知识分子。我们三个大概在这个方面都犯规了,我们愿意碰。不是说对专业的严格标准,我们认为可以违规,我觉得杨牧非常清楚基本功,不管是考据等等的基本功都非常硬,这是我们从事研究不可放弃的。

(根据2013年5月在北京大学的讲座整理,有删节)

责任编辑:张蕾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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